由于安眉之前行刺过苻长卿,这次私审便不能解除枷锁,因此当狱卒离开后安眉只能行动困难地跪在地上,再抬眼看一脸冷漠的苻长卿,顿时愧惧交加地哽咽起来。这一刻她甚至比白天更窝囊,一个人战战兢兢不停往后退缩,好似坐在榻上的苻长卿是只吃人的猛兽。
然而那只猛兽只是坐在榻上岿然不动,一双黑眸静静看了她半天,才气息浅弱地低喃了一句:“说吧。”
安眉立刻停止了哽咽,眼泪却无声地涌出眼眶,越流越凶:“对不起,我对不起大人您,当时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苻长卿看着安眉声泪俱下的模样,却是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我知道,你的脑子有毛病么…别再这样搪塞了,这次我要听点别的。”
安眉浑身筛糠般发抖,眼中泪花凄惶地闪动,再一滴滴落下双颊。她壮着胆子,趁此刻无人要将一切都告诉苻长卿,再不做任何隐瞒:“我们村,我们村有棵千年老槐树,我在离家出走前跑去祭拜,当时从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告诉我他是槐树神。”
若不是此时重伤在身,听到这样荒诞的说辞苻长卿一定会冷嗤一声,认定安眉依旧在与自己胡搅蛮缠。然而这一次他不便开口,于是只能翻了个白眼,继续闷闷的听了下去。
“那个槐神说他会帮我,所以他给了我五只蠹虫,叫什么‘五蠹’的,据说有三百年的精气,让我有危难就吞一只下肚,问题就会解决了…”
安眉只顾抽抽搭搭地往下说,却让坐在榻上的苻长卿心念一动,突兀反问了一句:“五蠹?”
安眉一怔,木讷地点头应了一声:“嗯,说是这五蠹还有个什么讲究的,不过当时槐神说得太快,我没听懂也记不住。”
“后来呢?”苻长卿不动神色地示意安眉往下说,心头却有一个荒谬至极的答案,正隐隐浮出水面。
“后来每当我遇到难题,就会吞下一只蠹虫救急。虽然每次问题都会解决,可是,可是…”说到此处安眉的眼泪又忍不住泉涌,使她断断续续不停地抽噎,“第一次我因为又冷又饿就吞下了一只,谁知等醒来后已过了十天,然后我手中就有了好多钱;可我接下来就被人告了,原告说我当街聚赌卖假药,后来又说我与私盐贩子勾结…我没有办法,所以就吞下了第二只,哪知十天后一醒来我就成了县衙的师爷,还被县令姜大人派去给您送珠子。后来您抓了姜大人,又说要流放我和卢师爷,我没办法就吃了第三只蠹虫,然后就一直跟着您了。我不是故意要瞒您的,我怕您当我是妖怪,那些蠹虫真的是槐神给我的…”
“这次你为了救徐珍,于是吃了第四只蠹虫?”苻长卿不理会安眉的自我辩白,径自往下问出重点,“你平空有了一身武艺,就是因为吃了蠹虫的关系?”
“嗯,应该是这样。”安眉点点头,因为戴着枷锁没办法拭泪,只好任眼泪痒丝丝地风干在脸上。
苻长卿见安眉点头承认,便略感疲惫地闭上双眼,倚靠着凭几瞑目苦思:她为了自己和卢师爷不被流放吃下第三只蠹虫、为了救徐珍吃下第四只,这中间好像差了点什么…不,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重点是五蠹,这不是她能编出来的瞎话,如果是《韩非子》中的五蠹,那么也就意味着她在吃下蠹虫后会有五种人格——儒士、商贾、游侠、患御者,还有纵横家。从手边已掌握的情报来看,她第一次吞下的应该是商贾,而第三次吞下时自己见过,应该是纵横家。至于刺伤自己的第四只应当是游侠,那么还剩下儒士和患御者,这第二只蠹虫是哪个还真不好说。
只是还有不对劲的地方——给安眉蠹虫的人到底是不是槐神?他到底为什么要给安眉蠹虫?他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如果安眉吞下蠹虫变成游侠只是为了劫狱,那么与她同时出现的乱匪又该作何解释?这些都是疑点!
想到此苻长卿便猛然睁开双眼,墨黑的瞳仁紧紧盯住跪在地上的安眉,直把她吓得噤若寒蝉:“我问你,你如何确定给你蠹虫的人是槐神?”
“呃?”安眉瞪大眼,回答苻长卿时迟疑的口气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怎么可能不是呢?当时他是从槐树后面绕出来的,长得又像神仙,而且他都说他自己是槐神…他还会仙术呢,吹口气就治好了我的伤。”
苻长卿对老实巴交的安眉无可奈何,气得身上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于是他瞪着眼没好气道:“好吧,就算他是槐神,他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安眉冥思苦想了半天才道,“因为他说他的原形被雷劈焦了,所以村里都不再有人信奉他,只有我还在真心信奉,所以他要谢谢我。”
“信奉?”
“嗯,那棵大槐树是我们村的神树,以前族长每年都要在树下举行社祭的。”
苻长卿瞄了眼一脸认真的安眉,很清楚这个傻女人一根筋的脾性——能够坚持将一棵被雷劈焦的槐树当成神仙信奉,他若是那棵槐树,恐怕也要受宠若惊了。
真傻啊…
苻长卿咬紧牙,被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气得无话可说。
就像为了他吃草根、为了徐珍吃蠹虫,她所做的这些傻事他统统都无法理解,所以才会有最初的惊诧莫名,才会有后来情不自禁的接近与琢磨…就好像他喜爱的羊脂玉不会出自洛阳,而是藏在遥远的西域于阗,外表还裹着一层貌不惊人的璞——他和她,原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们在突厥遇险时,你怎么不吃蠹虫?”在刻意按捺许久之后,苻长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想吃的,可蠹虫藏在槐树枝里,总是摇不出来。”关于这个安眉说起来还有点委屈。
听了这话原本烦躁的心一瞬间竟十分熨贴,于是苻长卿心想,很好,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这次你吞下蠹虫劫狱,为何会与乱匪同时出现,你可知道原因?”
“不知道。”安眉赶不及地否认,不想与大兴渠的乱匪沾上任何关系。
苻长卿听了点点头,相信安眉所言不虞:“你吞了蠹虫,难怪会不知道。”
苻长卿却没有告诉安眉,当时劫狱的一干乱匪皆与她配合默契,当他们救出徐珍后,突围的态势明显是想由安眉留下来断后。而她翻脸无情的一剑,更是将出离惊恚的他彻底击溃。
因为失血过多,他足足昏迷了两天才醒来,那一剑之深,让他至今连呼吸吞咽都是刺骨地痛。苻长卿自问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这份痛楚,他必会成倍地报复出去。想到此伤口又开始火烧般灼痛,苻长卿忍痛皱眉,冷冷对安眉道:“出去,叫狱卒解了枷锁,你再进来。”
安眉忙不迭听令,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找狱卒解锁。当她手脚自由地再度回到内堂跪下,苻长卿仍是歪在榻上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看他一双黑眸中尽是狠戾,缓缓对安眉道:“你那槐树枝呢?”
安眉不疑有他,立刻乖乖将怀中的树枝掏了出来,双手捧着送进苻长卿手里。苻长卿接过普普通通的槐树枝放在掌心掂了掂,微一沉吟,便将那树枝往榻边火盆里一丢。
安眉大惊失色,慌忙伸手抢在树枝掉进火盆前将它一把捞住,自己反倒险些被烫伤。苻长卿见状怫然不悦道:“你还真是死不悔改…”
“不,不是,”安眉慌张得直摇头,期期艾艾道,“我是怕万一将它烧了,会招来什么祸事,毕竟…这是…”
她不敢说这是槐树赐给她的宝物,怕再度引火烧身,于是支支吾吾道:“还,还是我自己来…”
“此物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苻长卿严肃地告诫,墨黑的眼珠紧盯住安眉,看着她点头答应自己。
既然今夜从她嘴里已问不出什么来,他就会自己继续追查下去。为何安眉失踪了区区八天,第四只蠹虫就会与乱匪沆瀣一气?事情光从表面看就已疑窦丛生,他一定要将背后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此外还有另一件事…
苻长卿在榻上淡淡瞥了安眉一眼,轻声道:“我说过对你不离不弃,就必然会做到。这蠹虫之说我姑且相信,既然你无心伤我,我也不会要你白白送死。”
这听上去有气无力的一句话,却是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笃定得叫人匪夷所思。
“可是,劫狱是死罪啊…”安眉震惊过后,便是一脸难以置信地轻声低喃。
“当然是死罪,”苻长卿冷嗤一声,随即牵动了伤口疼得脸发白,口中却轻描淡写地逸出一句,“除非颠倒黑白。”

第二十九章

“嗯…”此刻荥阳郡守面对苻长卿递给自己的卷宗,默默擦了一把冷汗,他斟酌了许久,最后终于试探着开口,“这群匪劫狱,属于‘谋叛’,实在是没办法轻判啊…”
“如果是从犯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追问。
“从犯…”荥阳郡守对着卷宗又干瞪了半天,“那除非是守在门口望风的那种。”
“好,就算那种。”
苻长卿的话令荥阳郡守眼珠子险些瞪掉下来,他难以置信地对苻长卿强调:“苻大人,那犯妇还刺伤了您呢!光这一点就没办法轻判!”
“算误伤。”
荥阳郡守脸颊一抽,语重心长地追究道:“就算是误伤,伤势也分轻重,大人您这样的…”
“算轻伤。”
荥阳郡守已然无可奈何,他重又拾起卷宗研究了半天,才抬头回答苻长卿:“如果是无辜被卷入乱匪劫狱,又轻微误伤刺史,那么可判流放。”
“嗯,”苻长卿显然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点点头道,“就判流放罢。”
荥阳郡守闻言侧目,小心观察了苻长卿一眼,带了点讨好的意味道:“其实再想想办法,可以将她没入官户做奴婢,用不着流放到边荒去的。”
一个略有姿色的胡女,这样处置再合适不过。
“不用,就判流放罢。”坐在榻上的苻长卿沉吟片刻,还是下了这般结语。
荥阳郡守马屁拍到马腿上,也只得悻悻收起卷宗,对苻长卿道:“苻大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日郡府中看见您被刺的人虽有限,可您被刺伤的事,迟早都会传出去的…”
“的确,民众素来爱看好戏,”苻长卿漫不经心地接腔,脸上的表情极冷淡,“所以想要高枕无忧,只消再安排一场大戏给他们瞧瞧…”
自古赏以春夏、刑以秋冬,处决犯人都会定在秋冬二季,但属于十恶大罪的“谋叛”不在此列。因此苻长卿很快便将处决大兴渠匪首的奏折上呈至大理寺核准,而安眉一个人“意外”获判的流刑,也将在不日后启程。
当安眉在狱中得知自己将被流放到交趾后,她大有捡回一条命的庆幸,但一想到从此流徙千里再也看不见苻大人,又不争气地掉了几滴眼泪,可怜兮兮地对狱卒道:“我是罪有应得…”
“你这哪叫罪有应得,罪有应得的还在牢里等着杀头呢!”狱卒凶巴巴怒吼,“知道我们最讨厌什么嘛?就是押送犯人流放!来回几千里风餐露宿,几个月见不到媳妇!”
安眉顿感歉疚,嘴上虽唯唯诺诺告罪,私心底却希望押解自己的差事能落在这位狱卒头上,因为毕竟自己与他是相处惯的,觉得亲切。
当今天子出于仁政慎刑的考虑,要求将死刑案件奏报大理寺复核,而流刑一旦本州刺史核准了,则根本无须上报朝廷。因此安眉隔日便在两名狱卒的押送下,启程前往交趾。临行前她还奢望再看一眼苻长卿,满心指望他在那日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之后,至少可以露一面与她送别。谁料打从荥阳南门一路走出三十里,都不曾见到刺史的车骑人马出现,安眉便渐渐死了心,认命地扛着枷锁南去。
这一路才走出荥阳不远,当晚安眉与狱卒投宿在野径驿站里,草草吃过晚饭便开始歇息,只等着明日一早继续动身。这一夜安眉虽被去除了颈枷,却仍是拖着条锁链辗转难眠,她枕着胳膊,侧耳倾听着驿外啾啾地狐鸣,在这孤寂春寒中睁大双眼,分外伤神。
正是长夜漫漫无眠时,人正懈怠,下一刻却猛听得一声枭叫拉破长空,小小的驿站竟被鬼魅般出现的乱匪包围。当劳役变作匪寇、铁锹和犁头变作了杀人武器,单薄的木门便被毫不费力地砸开,让晃动着的熊熊火光照亮了驿站四壁、还有官差与安眉惨白的脸。
两名官差心知乱匪前来劫人,又听着驿外鼓动地喧哗,早已是吓得心惊胆战。他二人抖抖索索拔出腰刀应战,却在寡不敌众的心思下全无斗志,只顾虚张声势地乱砍一气,也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竟被他们杀出了重围,当下二人赶紧见缝插针,在虚晃地火光与凶神恶煞地呐喊声中落荒而逃,冲进了驿站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林莽。
安眉在驿站内傻傻瞪大双眼,看着五六个脸上抹着锅灰的大汉包围住自己,惊骇地浑身打颤却叫不出声。直到一名彪形大汉凑上前哗哗拽起安眉身上的锁链,将她整个人抓小鸡一般拎起来,她才牙齿格格打战地仓惶发问:“你们是大兴渠上的人么?你们是大兴渠上的人么?”
她忽然想到徐珍,双目立刻涌出眼泪,像做了错事般哀哀告饶:“是、是不是…徐大哥他来救我?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们放过我吧,不要救我…”
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回答安眉,劫匪们径自拽她出了驿站就往东北跑,平素只晓得垦地挖渠的劳役此刻竟像训练有素的武人一般,在崎岖的山林间健步如飞地奔走,安眉被他们一路拖拽跑得七荤八素,连鞋都跑掉一只,昏乱中哪还记得害怕。
当一场灾难般的奔逃总算结束,安眉上气不接下气地跌进泥地里,嘶哑的喉咙泛起一阵阵呕吐的欲望。雨后林间的空气分外清冷,她眼前发黑、张大嘴挖心掏肺般喘气,嗡嗡耳鸣中模糊听见这样的对话:
“事情如何?”
“回禀公子,一切顺利。”
这前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使得安眉浑身一震,漆黑的眼前似乎闪出一星光亮,令她视野逐渐地清明。于是她顺着那声音的来处一路望去,直到看见一支手杖戳在浸透了春雨的泥泞里,而手杖后是玄青色毡绒大氅在微微地晃荡,她慢慢抬起头,顺着大氅流畅笔直的衣线向上望去,惊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压低的风帽之下…
这时一只手伸出大氅撩开风帽,让原本藏在阴影下的脸暴露在夜色中,苍白的面色瞬时唤得天边新月破云而出,照亮了一双墨黑色的眸子。
于是安眉只觉得天光一霁,这个春天的蒙蒙雨季对她来说,总算结束了。

夜阑将尽,一辆马车从密林中狭窄的山道间险险而过。安眉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尤自傻傻瞪着对面一脸漠然的苻长卿,半晌后才恍惚嗫嚅道:“大人,您劫了我…”
苻长卿听了这话瞥她一眼,继而轻声道:“你记住,是乱匪劫走了人犯。”
安眉浑身一震,被苻长卿轻描淡写地嫁祸惊得目瞪口呆,却听他又道:“趁天未亮,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安眉扶着车座呐呐无言,只偏头望着车外不断倒退的黑暗林莽,一切听从苻长卿的安排。
马车在东方露出鱼肚白时终于冲出密林重围,飞快向荥阳县方向冲去,于晨光初曦时分到达城下。这时装扮成劳役的苻府死士早已换过装束,用刺史的令牌一路通行无阻地进城,随后驾车找到了城东头一户僻静的人家。
两名侍卫敲了敲门,一人径自彬彬有礼地请安眉下车,这时宅门一开,便听院中人传来一声惊呼。满头雾水的安眉还没回过神来,就连人带锁链一起被拽进了院落,她在哗哗铁链声中仓惶抬起头,待看清面前人时也不禁惊呼了一声:“康古尔?!”
眼前人正是康古尔,如今她已换了一身朴素打扮,一头红发被包在碎花头巾里,俨然是荥阳城中最普通的民妇。安眉呆愣愣任凭侍卫将自己的手脚镣敲开,在获得行动自由后却顾不得一脸惊愕的康古尔,而是转身跑向苻长卿的马车呼唤道:“大人!”
她在侍卫的拦阻下依旧拽住马车的窗棂,不依不饶地对着帘内呼唤:“大人…我…”
“你在这里躲几天,”这时车内终于传出苻长卿冷冷的声音,隔着车帘与安眉说话,“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洛阳时,自然来接你。”
安眉一怔,便乖乖松手任由马车离开,而她自己站在原地望着苻长卿的车骑消失在长街尽头,却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时康古尔来到安眉身边,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鬓发,悄声哄劝:“快进屋来,小心被人看见。”
安眉这才惊醒,慌忙低头擦着脸走回宅院,跟在康古尔身后进屋。她一路好奇地打量着屋内摆设,忍不住问康古尔:“你怎么会搬来这里?”
“不是苻大人帮忙,安排我脱了贱籍吗?”康古尔说罢漾起一脸笑容,牵着安眉的手走进内室,替她脱下囚衣,“倒是你,安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安眉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康古尔。
“前阵子你忽然失踪,苻大人还上我这儿来找过你,却没想到隔了几天你忽然闹出劫狱的事,吓了我们好大一跳,”康古尔端来热水给安眉擦洗身子,又翻出自己的衣物给她替换,转身时却面色歉然道,“对不起,我们没敢去看你…”
安眉明白康古尔说的是她与卢师爷,慌忙摆手道:“不不不,我闯下这么大的祸,你们不来看我是对的,要不然万一被我牵连可就糟了。”
安眉说罢,一想到苻大人在她失踪后还找过她,心里就更是内疚:“哎,我真是该死…”
康古尔一边烧水给安眉泡茶压惊,一边问她:“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苻大人叫我在你这里躲两天,”安眉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道,怕给康古尔添麻烦,“这样会不会打扰你们?”
“怎么会?!”康古尔放下竹杓,一双碧绿的眸子望着安眉,苦笑道,“反正他…他也不能常来,你尽管住下。”
“哎?”安眉发觉康古尔神色低落,想问又不敢多问,只好欲言又止地嗫嚅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卢师爷他…”
“他没什么,他那么孝顺的一个人,怎敢拂逆双亲的意思呢?”康古尔笑了笑,凑上前抱着安眉低喃道,“那苻大人敢为你做到这些,倒颇有些我们胡人的血性,他是个好人。”
“嗯。”安眉闻言轻轻一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兴渠的乱匪劫狱刺伤刺史,又半道劫走被流放的同伙——这些本该占据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竟没有在荥阳县内流传多久;因为大家的眼耳已迅速被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占据,那就是豫州刺史苻长卿上书朝堂,请求将大兴渠匪首车裂示众的奏折,竟然被天子恩准了!
自大魏朝建国以来,两朝天子推行仁治,早已明令废弃了车裂之刑。而这一次苻刺史在乱匪劫狱后奏请恢复车裂酷刑,扬言非重刑无以慑盗寇,使得天子在得到乱匪又滋事劫走流刑犯的呈报后,终于做下了如斯决定。
至此苻长卿的酷吏之名传遍海内。当时洛阳街头有谣谚云:苻郎苻郎,杀人如杀羊;乘醉归来扶花枝,猩猩落红染碧池。
整个荥阳县在行刑之日沸腾了,数万人齐聚街头,等待着目睹传说中的五马分尸。安眉在这一天也戴着帷帽与康古尔一同出门,双手冰凉地往刑场去。她不明白苻大人为何要施行这样残忍的刑法,因此也混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看着行刑用的马匹被牵进刑场,然后是五花大绑的人犯被押到刑场中心,最后是监刑的苻长卿乘着马车而来。
在冲天的喧哗声中走下马车的苻长卿,虽然拄着手杖步履缓慢,却是面色红润长身玉立,令他身受重伤的谣言不攻自破。只有安眉心里知道,他的官袍下一定垫着一层厚厚的冬衣,而他每走一步,都会牵得伤口一阵剧痛…安眉在人群中遥望着苻长卿,双目渐渐湿润。她根本不去理会刑场中心发生了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站在监斩台上宣读圣旨、发号施令,然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刑场中心…
民众的情绪随着人犯的惨叫声不断高涨,刑场中马匹的长嘶、喷气与踏蹄声,还有随之不断扬高的惨嚎,都使得目睹惨剧的人群跟着惊呼尖叫,紧张压迫的气氛笼罩住在场的每一个人,间或有孩童嘹亮地啼哭刺激着众人的耳膜。
安眉只觉得康古尔攥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而她自己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冷汗顺着脊背潸潸而下…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往刑场瞄一眼,瞪大的双眼只是盯着苻长卿不放,当刑场中央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瘆得人毛骨悚然,随着骨肉拆分声响起的喧哗声浪里,她也只是看见苻长卿略略皱了一下眉毛。
于是心在一瞬间如坠冰窟,安眉觉得监刑台上那个人有些陌生,尽管他们曾经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但这一刻他们的距离竟是那么远…
身旁的康古尔干呕了一声,拉着安眉逃也似的跑回家中,安眉恍恍惚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路冲进茅房拼命地呕吐。
“安眉,那位苻大人,太可怕了…”
安眉记得康古尔这样面色煞白地对自己说,而她恍惚中也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对准康古尔惊疑的眼睛。
当数日后苻长卿的侍卫前来告知安眉苻大人即将返回洛阳,要她也准备好一同跟随时,康古尔仍旧迟疑地握住安眉的双手,心有余悸地要她确定:“你还是要回去吗?安眉,苻大人他很可怕,他…”
安眉一把抱住康古尔,冰凉的双唇吻了吻她的鬓角,附在她耳边喃喃道:“康古尔,我要回去,我要跟着他…”
她还是想跟着他,尽管监刑台上的那个人那么陌生、他冷冽的双眼那么无情,但她还是想跟着他。
安眉含着眼泪与康古尔吻别,跟着侍卫离开了康古尔的家。在融融春日中她一路跑出荥阳城,周围温暖熟悉的风好似将她带回了一个梦…梦里她也曾这样跑向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竟是那么高,她站在车下只及得上一只车轮子,春日熏人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俊美冷漠的侧脸。
于是安眉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想及早触碰到这梦境般的真实,好让自己的一颗心从此不再忐忑;这时车中人竟也侧过脸向她望来,嘴角微含的笑意令她情不自禁啜泣一声,望着那双墨黑色的眼睛哑哑轻唤:“大人,等等我。”

第三十章

当车裂酷刑震慑了世人,苻长卿在大兴渠骚乱暂时平息之后,便带着安眉返回了京城。
甫一到达洛阳时他再次路过家门而不入,直接驱车前往豫州刺史府,摆出一副与家人公然决裂的姿态。结果不出三天,由苻夫人打发来的小厮便不停围着苻长卿诉苦,说苻公为了他的事成天在家气得跳脚,而思子心切的苻夫人则日日以泪洗面——其实最火烧眉毛的是苻府在青齐的田庄租赋,因为其中夹着一本向朝廷瞒报的假账,长年不当家的苻公根本理不清,偏偏又赶上缴纳夏季税迫在眉睫,于是到最后一世英雄也不得不气短,装聋作哑地任妻子天天派小厮往大儿子这里跑。
这一切正中苻长卿下怀,他借口公事繁忙摆了两天谱,最后经不得母亲三催四请,才趾高气昂地带着安眉坐车回家,一路上竟面有得色地卖弄道:“亏得我是鳏夫,否则苻府不是我当家,如今就被动了。”
安眉坐在他对面傻乎乎咋舌道:“大人您怎么这样说话呢?您也该尽早娶位夫人才是。”
苻长卿听了这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径自掀开帘子吹风,望着车外支颐冷嘲出一句:“你倒贤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