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三拔点点头,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目送朱蕴娆独自一人走进包厢。
时值上午,厢房中光线明亮,当端坐在桌边的陈梅卿撞入朱蕴娆眼帘的一刹那,她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眼泪也因这份窒息而涌出眼眶。
“哥哥…”她哽咽一声,疾步走到陈梅卿身旁,却低着头跪在了他的膝前。
陈梅卿立刻俯身将朱蕴娆扶起来,清亮的双眼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发出一声叹息:“你受苦了…如今见你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也是,哥哥,”朱蕴娆含着眼泪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在陈梅卿身边坐下,“自打离开楚王府之后,我就一直很担心你…”
“既然担心我,为什么又要离开临汾?”陈梅卿半带埋怨地问了一句,见妹妹眼眶发红,只好放软了声音,“我回到临汾时,听说你有了孩子,我就猜到你一定是上京来找他了。他对你可好?”
朱蕴娆羞涩地点点头,陈梅卿眼见她一副堕入情障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口气:“唉,当初怪我瞎了眼,才会害你吃这么多苦…”
“哥哥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时朱蕴娆抬起头来,满脸不解地望着他开口,“跟了他,我没后悔。”
“那是因为有些事,你还不知道,昨天我想了一夜,却是越想越害怕,”陈梅卿无奈地替妹妹倒了一杯热茶,将一直藏在心底的秘辛,隔着白雾似的水汽娓娓道来,“枣花,你可知道锦真人一家因何败落?倘若深究,我也是他家的仇人。”
朱蕴娆闻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陈梅卿,颤声道:“哥哥,这怎么可能?你若与他有仇,我为何从没听你说起过?”
“那是为了保护你,可是现如今,我已经想不出两全的办法了。”她惊慌失措的反应全在陈梅卿意料之中,于是他握住朱蕴娆冰凉的双手,不允许她逃避,甚至用带着一丝残忍的语气逼问她,“如果有一天我被他杀死了,你还要和他在一起吗?”
“哥哥!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朱蕴娆将双手从陈梅卿掌中抽出,被他这个荒诞的假设吓得六神无主,“你当初对我明明不是这么说的,现在这些话,你又叫我如何当真…你怎么会是他的仇人?你不过是临汾县一个小小的县丞…”
“枣花,你别急,且听我慢慢说。我虽是区区一介县丞,过去却一直受命于山西巡抚刘大人,而锦真人的父亲,恰恰是当时的山西总督。”陈梅卿无奈地望着朱蕴娆,开口道出当年那一幕步步为营、惊心动魄的乱局,“刘巡抚与齐总督之间的恩怨,我一时没法对你说明白,不过其中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关于太子之位的争夺——当今圣上,多年来一直偏宠郑贵妃,所以有心立郑贵妃所生的儿子为太子,偏偏圣上的长子,却是由最初身为宫女的王恭妃所生。所以围绕立太子一事,多年来圣上一直悬而不决,朝中大臣也因此分为两派,其中大多数朝臣,包括刘巡抚在内都支持立皇长子,而锦真人的父亲齐总督却站在另一派。”
“所以…你们就和他结成仇人了,对吗?”朱蕴娆哆嗦着双唇,低声问。
“是的,”陈梅卿又是一声轻叹,低头凝视着脸色苍白的妹妹,满怀歉疚地问,“这件事如果换作是你,你会站在哪一边?”
“我…我不懂这些。”朱蕴娆结结巴巴地回答,却越说声气越低——她骗不了自己,纵使庙堂纷争离她很远很远,可是自古废长立幼,违礼不祥,戏文里早已经唱得明明白白。
“后来几经风波,立太子之事终于尘埃落定,失败的齐总督被刘巡抚弹劾,齐氏一府败亡,只有齐雁锦一人因为出家修道,幸免于难,其中细节不必赘言,总之在楚王府第一次与他打照面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至今陈梅卿回想起当日情形,仍不免扼腕叹息,“起初我以为他平空出现在楚王府,只是同寻常道官一样,为了谋求富贵在达官贵人间走动罢了。所以当他向我表露对你的心迹时,我因为急于替你找一个归宿,这才答应从中撮合。岂知就是这一时大意,却害你被卷入了这场是非。”
“哥哥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这时朱蕴娆却茫然地摇摇头,不同意陈梅卿的话,“我是真心喜欢他,他也是真心待我,哪有什么是非…”
“唉,齐雁锦这人心思细密、城府极深,很多事情我也是这两天才想通的,你又怎么能察觉他的阴谋。”这时陈梅卿再次握住妹妹的双手,语重心长地开口,“你是我妹妹,我不能看着你跳火坑,我这次来北京,就是为了带你回临汾。枣花,你只消跟着我走,至于其他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不,”朱蕴娆惊叫了一声,努力挣开陈梅卿的手,向他苦苦哀求,“哥哥,你信我。锦真人他绝不是坏人,我已经认他做了夫君,从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刀山火海,你就随我去吧。”
一时对齐雁锦的痴情和对哥哥的歉疚,让朱蕴娆陷入两难境地,也让她变得无比软弱。她离不开齐雁锦,也没有勇气与哥哥决裂,只能无助地跪在陈梅卿面前,低着头哀哀乞求。
“不行,你糊涂,我岂能由着你糊涂?你只知道与他浓情蜜意,可知道他为何奔走于大江南北,却不肯与你双宿双飞?”这时陈梅卿狠下心肠,冷眼看着朱蕴娆,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字锥着她的心,“枣花,他也许是真的爱你,可他也是真的…将你排在了复仇之后。”
朱蕴娆闻言一愣,许多哀求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哥哥说得对,回忆前事,她的确每一次都被齐雁锦抛在一边,即便她懂得他的无奈与难处,此刻被哥哥如此无情地点明,她还是会难过得要命。
假若他不曾抛下她…她也许不会无奈地嫁给哥哥,不会失去他们的孩子,也不会陷入今天这等境地。一股无边的哀伤与绝望袭上心头,朱蕴娆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陈梅卿看着妹妹颤动的双肩,有些不忍心,伸手抚摸着她的脊背,轻轻地哄劝:“别伤心了,既然已经想明白了,就跟我一起回临汾吧…”
朱蕴娆闷着头尽情哭了好一会儿,直到抽泣声渐止,她才吸着鼻子抬起头,眼圈红红地望着陈梅卿,摇了摇头:“不,哥哥…就算他将我排在后面,可是我心里,早已将他排在了第一个。”
陈梅卿心中一惊,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妹妹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枣花。
“是吗?”陈梅卿失望地凝视着自己的妹妹,“他暗地里图谋的事,我已经查出了一点眉目。近来京城里一连串的是非,只怕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若真与太子为敌,我就是他的死敌了。朝堂之争向来严酷,他愿意玩火自焚,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陪他送死。”
“不,不会的,”朱蕴娆睁大泛着泪光的双眼,这一刻心口剧痛,只能紧紧攥住哥哥的手,“哥哥你放心,他既然真心待我,就一定不会与你为敌的。我肯拿性命担保,他一定是清白的…”
“无凭无据,如何证明清白二字?”陈梅卿不为所动地冷嘲了一句,直到朱蕴娆求得狠了,这才稍稍放缓了语气,“也罢,你要我信他为人清白,就去替我做一件事。此事若能办成,我就信他没有图谋不轨,从此你与他之间的事,我再也不会过问。”
他的话令朱蕴娆蓦然抓住一丝希望,于是她双眼一亮,擦去眼泪盯着陈梅卿问:“哥哥要我做什么?”
“你回去替我仔细查检,找找看可有这么一张字纸,题头写着这五个字…”陈梅卿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字纸,只见其上工工整整写着“续忧危竑议”五个字,“如果他当真图谋不轨,这一份文书的底稿,只怕就在他手上。”
朱蕴娆见状悚然一惊,即便对陈梅卿惟命是从,也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不禁有些推却地嗫嚅:“我不识字…”
“正因为你不识字,这事才好办,他背着所有人,却不见得会防备你。”陈梅卿话到此处,嘴角不觉翘起一丝狡黠的冷笑,“你将这五个字的模样认全了,回去照着找就是。只是千万记住,这件事必须瞒住所有人,绝对不能被他察觉,否则你哥哥我仍免不了与他短兵相接,难逃一个死字。”
第六十三章 情深处
朱蕴娆闻言浑身猛一激灵,惶恐地望着陈梅卿,颤声道:“哥哥,若有人伤你性命,我就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不能让你出事,可是我也不能害了他。这张字纸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若将它找出来交给你,他会不会有事?”
“枣花,这件事太复杂,我一时也没法说清,就这么说罢——如果你找不到这张字纸,也许齐雁锦就是清白的,等风波平息我就悄悄地回临汾,不会惊动任何人…可如果你找到了字纸却不交给我,受情势所迫,我和他只能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所以如今能够挽回这一切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陈梅卿说到此处,原本凌厉的眼神忽然变柔,温和的口吻几乎像是一种诱哄,“枣花,我知道你对齐雁锦的感情有多深,只要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我决不会将他逼上绝路。说到底,我终归是你的哥哥,又怎么忍心真的棒打鸳鸯,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这时朱蕴娆终于发出一声啜泣,将陈梅卿的要求答应下来,“哥哥,我要你平安无事,也要证明他的清白…”
另一厢酒馆大堂之中,就在熊三拔与赵之琦大眼瞪小眼,各人灌满了一肚子茶水的时候,两人终于看见朱蕴娆从二楼走了下来。这时她已经戴上了遮面的眼纱,因此无人能窥见她苍白的脸色,二人连忙如释重负地迎上前,关切地问:“怎么样,你哥哥没有为难你吧?”
朱蕴娆摇摇头,低语声从面纱后闷闷地传出来:“我没事,咱们赶紧回去吧,不要让人知道我与哥哥碰过面。”
熊、赵二人对此当然求之不得,只当她低落的嗓音是因为与亲人离别所致,只有赵之琦仍旧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哥哥把话都跟你说清楚了吗?”
“嗯,都说清楚了。”朱蕴娆点点头,因为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平稳的声线令人毫不生疑。
这下熊、赵二人以为自己替齐雁锦办成了一件大好事,不再忐忑,欢天喜地的将朱蕴娆送回了家。这时齐雁锦与连棋仍然在外奔走,厢房里寂无一人。朱蕴娆一刻也不敢迟疑,悄悄在房中翻找起来。
她目不识丁,而齐雁锦似乎压根不往房里搁字纸,她将明处都搜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这时朱蕴娆渐渐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回想陈梅卿的话,心中却越想越觉得空落落地害怕。
哥哥让她死记硬背记下的五个墨字,意义不明,却深深地印在朱蕴娆脑中,像一道萦绕不去的催命符——她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却早已别无选择。
其实打心底里,她并不相信齐雁锦真的会有那么一张可怕的字据,即使有,她也不知道夫君会把如此要紧的东西藏在哪里。朱蕴娆独自闷坐了一会儿,忽然神使鬼差地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地走到床边,伸手摸向嵌在床头的暗屉。
在暗屉内各式精巧的瓶瓶罐罐后面,她的指尖触碰到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字纸,朱蕴娆的心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多希望那只是一张不起眼的药方。
然而展开字纸的一刹那她忘了呼吸,只知道傻盯着字纸上那五个刺目的墨字,一颗心直直坠到谷底。
难道一切都被哥哥言中——夫君他为了报仇,真的在做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事吗?
可怕的发现令朱蕴娆的心一阵紧抽,她疼得弯下腰,将冷汗潸潸的额头抵在暗屉的雕花上,细嫩的肌肤被磕得生疼。
假使一切如哥哥所说,夫君在找当今太子寻仇,那他犯的是多重的罪!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一丝后怕,有没有一丝一毫顾念到她?
朱蕴娆骇然睁大双眼,就像眼睁睁看着迷途的羔羊攀上悬崖一样,心惊胆战却又无能为力。如果夫君当真犯下了杀头大罪,她势必也会受到牵连,难怪哥哥要阻止她和夫君在一起,可是只要一想到他已经举目无亲,身世又是那么可怜,却叫她如何放得下…
四顾茫然,眼前似乎只剩下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她的哥哥。眼下这节骨眼上,也由不得她瞻前顾后了。
一番踌躇之后,没头苍蝇似的朱蕴娆这才慢慢缓过神来,她暗自打定了主意,便将字纸仔细折好,重新放回了原处。
这天齐雁锦一直忙到天擦黑,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朱蕴娆身边。
他照旧将脸埋在朱蕴娆温热的胸前,像个孩子般地汲取安慰,然而朱蕴娆却满怀心事,忍不住第一次开口问他:“夫君,你天天都在外面忙些什么呢?”
齐雁锦以为她在埋怨自己冷落了她,不禁低低笑了两声,戏谑道:“怎么?我不在,你觉得孤单了?”
朱蕴娆双眉一蹙,心跳快了两拍,对怀中人隐隐生畏,双臂却又忍不住将他搂得更紧:“嗯…也不是,就是一个人闷在家里,都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些什么,所以一边记挂着你,一边就有点心慌。”
齐雁锦听了她吞吞吐吐的话,只当她是在撒娇,于是自得地笑了笑,毫无防备地对她说出了心里话:“娆娆,我原先家大业大,本该有八抬大轿娶你,怎料天降横祸,让我有志难申、有冤难诉。我从前只道凡事自有天命,近些年却越来越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些卑鄙小人加诸在我身上的痛楚,我必定一一还报回去。”
“可是夫君…我从来不在乎什么八抬大轿,”朱蕴娆鼻子一酸,两眼湿润地抱紧了齐雁锦,喃喃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明白,”齐雁锦紧拥着朱蕴娆,被她这股没来由的不安感动,双手摩挲着她的腰肢,低声安慰她,“你放心,很快一切都会结束,到那时我便无牵无挂,从此全心全意陪着你。”
“现在就全心全意陪着我,难道不行吗?”朱蕴娆低头枕着齐雁锦的肩窝,鼻中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苍术香,却心酸得只想落泪,“我知道你受过很大的罪,也吃过很多的苦,可这份冤屈你要找谁报呢?我…我其实听哥哥说起过你的生世,你父亲当初为什么不支持皇帝的大儿子呢?虽然有其他王爷更受宠,可是立太子呢,谁都知道应该立大儿子。”
她这番懵懵懂懂的言论,却把齐雁锦给逗笑了,于是他宠溺地捏了捏朱蕴娆的鼻尖,很随意地对她解释:“在我看来,做官就像做买卖,哪里有利可图,哪里就会有趋炎附势之辈。当初那一场国本之争,我们只看哪一方的胜算更大,便将宝押在哪一边,整件事就像是一场赌局,其中又有多少道义?”
朱蕴娆一听这话就急了,秉持着淳良的本性,与齐雁锦争辩道:“怎么能不顾道义呢?从古到今,皇帝的大儿子就该坐太子之位,连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
齐雁锦低头凝视着怯生生的朱蕴娆,不觉失笑:“娆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不然,齐家也不会输了。”
朱蕴娆闻言神色一黯,沮丧地喃喃道:“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支持郑贵妃呢?就因为皇帝宠爱她吗?”
“是啊…我们一直以为这份宠爱,可以为我们带来胜算。”齐雁锦抚摸着朱蕴娆浓密的秀发,在她颊边轻轻落上一吻,怅然叹息,“你之所以疑惑,是因为并不了解郑贵妃——她是那么有魅力的一个女人,天子为了将她立为皇后,不惜与满朝文武对抗,许多年不事朝政。其实私心底,我能够理解他的心,那份为所爱之人拱手河山的决绝,让我心有戚戚,也希望他能赢,却不曾想到,原来贵为天子,也会有事与愿违的一天。”
他的语调极尽温柔,一时软化了朱蕴娆的坚持,却让她陷入更深的迷惑:“你是说…为了爱,就可以抛弃道义吗?”
她说这话时,齐雁锦顺势搂紧了她,在她耳边低声地反问:“你抛下一切来到我身边,不正是因为如此吗?”
朱蕴娆心中遽然一痛,刹那间头脑一片清明——没有错,她为了爱,可以抛弃道义追到他身边——那是因为她爱他,不惜粉身碎骨也要相随。
可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齐雁锦去赴死?
朱蕴娆默默低下头,攥着齐雁锦衣袍的十指不觉发起颤来,决心却在温存之间暗暗下定。
她不能让夫君去冒险,哪怕他身负血海深仇——自从爱上他,她的世界再无道义。
第六十四章 打鸳鸯
翌日清晨,当朱蕴娆睡眼惺忪地苏醒时,枕边人早已不见踪影。她带着一夜缱绻后的疲惫,懒懒地推开被子坐起身,四肢蜷成一团,双眼紧盯着齐雁锦睡过的半边床铺,痴痴地出神。
身旁柔软的床褥上带着浅浅的凹陷,锦被之下尚有余温,枕边还落了一两根碎发。
她伸手拈起那两根发丝,小声啜泣了一会儿,片刻后却猛地吸了吸鼻子,毅然伸手打开了床头的暗屉,从中抽出那张令她做了一夜噩梦的字纸。
按照约定,她必须前往昨天与哥哥相见的那家酒楼,亲手将这张字纸交给陈梅卿。
朱蕴娆逼自己强打起精神下床梳洗、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不料却在走出厢房时,迎面撞上了刚刚做完晨祷的熊三拔。
熊三拔打量着朱蕴娆一身外出的打扮,疑惑地问:“夫人,你这是准备出门吗?”
自从与齐雁锦重逢之后,朱蕴娆一向不肯独自外出,因此这时候她害怕熊三拔会对自己起疑心,便拿陈梅卿预先为自己编造的理由,对他搪塞起来:“今天我哥哥就会离开北京,我们约好在昨天的馆子里见最后一面。”
她撒着谎的时候,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上,那张字纸此刻正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那里。
这时熊三拔的半边眉毛因为担忧而微微耸了起来,说出口的话却依然很温和:“你哥哥要离开北京了?你就这样一个人出门,不要紧吗?”
朱蕴娆摇摇头,楚楚可怜地望着熊三拔,小声道:“不要紧的,我只想好好与他道个别…”
“唔,既然是最后一面,好好道个别也是应该的。”熊三拔犹豫着附和了一句,可一想到朱蕴娆就要单独去和陈梅卿会面,就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宁,于是他主动提议,“要么,还是由我陪你走一趟吧?”
“不,不用了,这也太给你添麻烦了。”朱蕴娆慌忙拒绝,神色间闪过一丝惊恐。
“没关系,”熊三拔热心地笑,“有人陪着安全些,再说那家酒楼我经常去,路也很熟。”
事实上,除了对陈梅卿有些不放心之外,熊三拔也的确很想为朱蕴娆做些事——对于这位刚刚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做出抉择的夫人,他既敬畏她的勇气,也同情她的遭遇——就像他在罗马时读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那一对苦命鸳鸯,同样也要依赖神父替他们牵线搭桥,此时此刻,帮助朱蕴娆似乎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于是熊三拔就这样怀着满脑子浪漫的想法,陪同朱蕴娆前去与陈梅卿见面,却因为轻信了眼前的弱女子,忘了将这件事设法告知赵之琦。
而另一厢,陈梅卿已经在酒楼的包厢里等候多时了。
这一次他抱着最坏的打算,依照心中最可怕的猜测做好了准备——论人脉,现如今的京城里,他绝不会输给家道败落的齐雁锦,眼下之所以行事缚手缚脚,只因自己的妹妹涉身其中,叫他有心打老鼠,又怕碰伤了玉瓶。
整个计划里,他给了妹妹五天时间,与她约好每天在这里等候,只要她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借口与他道别来这里碰头。若五天后朱蕴娆仍旧一无所获,他会选择相信齐雁锦此人清白无辜,从此一个人离开北京。
事已至此,但愿一切都是他多虑,否则头一件要紧事,就是先带枣花远离那个疯子!
就在陈梅卿凝眉沉吟间,店家拎着茶水叩开了房门,与他禀告道:“大官人,楼下来了一位娘子,想要见您呢。”
陈梅卿眉峰一挑,连忙应道:“快请她进来。”
店家答应了一声,添完茶水后便告退,须臾之后,只听吱呀一声,包厢的房门轻轻被推开,悄无声息地闪进了一个人。
来人正是朱蕴娆,她脸色苍白地走到陈梅卿面前,失魂落魄地往地上一跪,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成串地落下来:“哥哥,求你救救他…”
“别急,你先把话说清楚,”陈梅卿伸手扶起朱蕴娆,体贴地为她拭去眼泪,低声问,“你一个人来的?”
“熊大哥陪我来的,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外出,就坚持跟来了,现在正在楼下候着呢。”朱蕴娆红着眼睛回答,惶恐地望着陈梅卿问,“哥哥,我夫君他不会出大事的,对不对?”
此刻陈梅卿没有直接回答她,却自顾自地问:“你找到那张字纸了?”
朱蕴娆无助地盯着哥哥,迟疑了片刻才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了那一小叠字纸,颤着手送到陈梅卿眼前。
陈梅卿取过字纸,抖开纸片细看,只见纸上墨字涂涂抹抹,明显带着斟酌的痕迹,一看便知是底稿。于是他脸色一变,沉声道:“看来这人并没有对你设防,枣花,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齐雁锦有没有对你透露他近日的行踪?”
“他,他昨晚说,这几天要出一趟远门,忙完才会回来。”虽然不大情愿,朱蕴娆还是对哥哥吐露了昨夜的闺中私语,事实上,眼下她对齐雁锦也是极不放心的。
“那就对了。”陈梅卿将手中字纸揪成一团,眉宇间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同时脸色也凝重得可怕。
朱蕴娆惊慌地望着脸色铁青的陈梅卿,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他突然厉声喝道:“听着,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绝对不能!”
朱蕴娆一听这话便慌了,头昏脑胀地扶着桌子站稳,却倔强地与他争辩:“哥哥,你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是个亡命之徒!”陈梅卿疾言厉色地打断朱蕴娆,不容她再置喙。
朱蕴娆倒吸一口冷气,隐约觉得上了哥哥的当,一时慌得没了想法,竟本能地闷头往陈梅卿怀里一撞,去抢他手里的字纸。
陈梅卿顺势将朱蕴娆抱住,由着她从自己手里夺过字纸,见她犹如困兽,自作聪明地将纸团塞进嘴里,直着脖子往下咽,不禁心口一疼,眼泛泪花地骂:“该死的,都到了这时候,你还护着他!”
朱蕴娆对他不理不睬,一门心思地吃掉罪证,以为这样就能保住齐雁锦。这时陈梅卿口中却忽然发出一声唿哨,厢房窗外立刻闪过几道人影,只听门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随即便有三四名锦衣卫破门而入。
朱蕴娆惊恐地抬起头,嘶哑地问:“哥哥,你要做什么?”
“我今天,不会放你走出这间屋子。”陈梅卿咬牙切齿地说完,对这几人发号施令,“拙荆败坏门风,让诸位见笑了,此刻守在楼下的那个西洋人,正是我要抓的奸夫,还请诸位照顾我颜面,拿住他之后,切莫声张。”
“大人放心。”几名锦衣卫应声而动,飞快地往楼下赶去。
朱蕴娆又急又气,脑中嗡嗡作响差点昏倒,忍不住开口怒骂:“哥哥,你怎么能睁着眼说瞎话!”
陈梅卿没有理会她的质问,疾步走到门边反锁住房门,将朱蕴娆圈禁在包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