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窗尘快活的跟着宝儿跑去后厢厨房。紫眠既来之则安之,随便找了个绣墩坐下,抬头打量着会客用的厢房。红绡罗帷上描着金线牡丹,紫纱帐里坠着珍珠穗子,颜色鲜丽的舞毯上织的是西域繁花——料子在民间均属上等,呛俗却可爱,龙白月活泼泼的站在中间,风格很是相配。
可紫眠却不相配。原本照着龙白月的设想,他该是被引入牡丹花田的一泓清泉,可为什么此刻衬着厢房里的靡靡陈设,她心里却升起一股害紫眠堕入风尘的罪恶感?龙白月心里的郁闷紫眠可没察觉,他颇有兴味的指着墙上一列的乐器问着龙白月:“这些你都会?”
龙白月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厢房一角的墙上挂着阮咸琵琶笙箫笛,墙边案上还摆着琴筝,箜篌羯鼓胡琴随便堆在墙角。她笑起来:“是啊,不过有些得专心学精,其他的触类旁通就会了。”
紫眠微笑着点点头,想起自己船上堆了一屋的各色炼丹炉——在他们彼此不相识的时候,各自都有努力打拼的方向,想起来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紫眠来白月坊住,龙白月当然要让白月坊闭门歇业了。她原本打算把卧室让给紫眠师徒,自己带着宝儿在会客的厢房里打地铺,却被紫眠拒绝掉。“这种时候都该是男人辛苦些吧?”紫眠一本正经很认真的在说。
龙白月却因他的话激动得心花怒放——她另外有鬼心思,里间卧室若让给紫眠,她不方便进去,但如果紫眠住在外间厢房里的话,她当然“势必”得时时跑出去“打搅”了。
龙白月换了身衣裳就开始拾掇屋子,她穿上往日家常的轻纱裙子,金红色的石榴裙边纫着细碎珍珠,走动间裙袘翻飞,说不出的轻灵好看。看得令坐在一边喝茶的紫眠都忍不住开始反省:自己以前给她添置的那些衣服,料子厚重款式直挺,是不是太古板了?
布置好屋子差不多就入夜了,坊外开始热闹起来。暖暖的烛光透进坊里,薄薄的窗纸隔不住外界的莺声燕语和丝竹管弦。酒酣耳热纸醉金迷的气氛里,闭门熄灯的白月坊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龙白月与宝儿已经睡下,紫眠和明窗尘在外厢静坐着守庚申。
守庚申是道家习俗,源于道家认为人体内有三尸虫,每到庚申日的夜晚,三尸虫会乘人睡着时飞上天庭指摘人的罪过,企图让司过之神夺去该人性命。所以道家认为治三尸虫是修炼成仙的关键之一,庚申日的夜晚都会彻夜不眠以阻止三尸虫上天。
紫眠趁着守庚申,静坐呼吸吐纳调养内息。再过几日便要进宫设坛作法了,他得尽快用功复原才行。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戏谑调笑声却越发的变本加厉,男女间的猥言亵语时高时低的传进屋子。紫眠调整呼吸,心神守一的闭目打坐充耳不闻,可偏偏一对如胶似漆的男女搂抱着经过白月坊,辗转缠绵的脚步声却突然一卡——原来两人沉醉忘情导致足下不稳,嘻嘻哈哈的一并歪倒,肩膀猛撞上窗棂,哐啷一声巨响吵得紫眠微微皱眉。
“哈哈…死相,你轻点轻点…”
人声远去,紫眠吁了口气,定定神刚要继续调整呼吸。窗外忽然又是一阵琵琶乱弹,一女子娇嗲的歌声传来:“牡丹亭接蓝桥路,芍药栏通牛斗槎…自喜玉鱼今得水,不须写怨抱琵琶…呵呵呵,公子你好讨厌,住手啦…夜来频结蕊珠花,梦入巫山集彩霞,爱月素娥鸾已跨,迎风萧史凤堪夸…”
火辣的淫词艳曲终于让紫眠内息一岔,一晚上的努力定神宣告失败。他无奈的双眼一睁,郁闷得简直想吐血。一边的明窗尘正低着头歪歪倒倒的打瞌睡,紫眠推推他,将他唤醒。
“呃?师父…”明窗尘见紫眠发现自己偷懒,慌忙心虚的低下头去。
“你这些日子住在这里,有没有乖乖守斋戒做功课?”紫眠嘴上问他,心底可不抱任何希望。这地方要是能让人专心清修,才有鬼。
“没有…宝儿都带着我玩通宵,她非要吃肉吃酒…”明窗尘哭丧着脸嗫嚅道。每到晚上,宝儿都带着他穿梭在夜市和勾栏瓦肆,吃零食、观杂耍、看大戏、听说书,光怪陆离不亦乐乎。他连日子都忘了,哪里还记得哪天是斋日,修行的功课更是“忙”得没时间做。
那个宝儿狐妖吗?紫眠皱皱眉,自己的心事被牵动——他的血液也与狐妖有牵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破解困了自己多年的谜题。
时间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他不能集中精神,只会误了自己的事。可是就此离开,他该怎么启齿?龙白月暖烫的双眸滑过眼前,紫眠呼吸一窒,心下竟微微一痛。
该死,心已经被牵扯住了吗?
——挣扎起来竟然会痛了,怎么办?…或者,应该趁着还能挣扎的时候,赶紧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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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外面的轿子…来求见紫眠大人的是贺府夫人!”宝儿跌跌撞撞的跑进白月坊通报。
“夫人?哪个夫人?”不是妾吗?龙白月纳闷道——有点反常啊。
“当然是正牌夫人啦!”命妇架子端得好大,即使已经低调出行,通身的气派出现在烟花巷里,还是扎眼得要命!
紫眠端坐在桌边身子不动,脸色却冷下来,双唇抿成一线。
两个丫鬟此刻已经拨开了白月坊的珠帘,在珠帘的叮咚碰撞声中,一位妇人迈着严谨的步子走了进来。她不用时兴的帏帽,而是戴着过时的幂离,用黑色的纱罗笼住全身,仿佛想隔绝掉花柳街肮脏的空气。
“夫人请坐…”龙白月怯怯的招呼着,使眼色叫宝儿上茶。
哪知那贺夫人根本不买龙白月的帐,黑纱下她看都不看龙白月一眼,眼睛只盯着紫眠:“不知紫眠大人竟栖身于此,今日来拜会,特为我儿贺翔的伤势,还请大人念在奴家命苦,设法救治我儿。”
“凌云的伤势府上已经知道了?”紫眠抬眼望了一下端立在自己面前的贺夫人,冷淡开口。
“昨日外子欲施家法,禠去了我儿上衣,哪知竟露出那虫子来…活活吓煞奴家。”贺夫人不接宝儿送上来的茶——在这里别说坐下喝茶,就是沾惹上半点尘埃,都是玷辱她的身份。
左右丫鬟拦着宝儿不让她靠近,宝儿无奈,只得把茶放回桌上,尴尬得龙白月脸色红了又白。
“奴家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父亲能硬起心肠只要脸面,奴家却不能。所以奴家来求大人,外子平日虽多有得罪,却请大人在这件事上慈悲为怀。”
“贺府有五位公子吧?”明窗尘在贺府住过,数着不对,傻兮兮的插口。
贺夫人冷哼一声:“那些庶出的东西,个个不成器,与奴家无关。”
紫眠望着贺夫人,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在下与凌云素来交好,若能救凌云性命,自当不遗余力。不过…”
“大人请讲。”只要肯开条件,事情就好办了。
“在下府邸被毁,目前无处栖身,救治凌云也不好带他来这里,夫人可乐意让在下去府上盘桓数日?”紫眠咬着牙不去看一边的龙白月,只盯着贺夫人说话。
可她的裙边正扫着他的鞋面,所以他还是知道——她瑟缩了一下。心再度抽紧,紫眠硬是沉住气,只等贺夫人答复。
“求之不得。”
“好的,”紫眠轻喘口气,开口吩咐徒弟,“窗尘,去收拾东西。”
明窗尘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好好的要离开,很是委屈却不敢置疑,只得乖乖应着:“是,师父。”
龙白月狠狠咬住嘴唇,心疼得要哭却忍住眼泪。她不介意贺夫人轻贱她,诰命夫人与她本就是云泥之别,她痛的是紫眠,为什么不待别人邀请,竟然赶不及的自己开口要走?
觉得她的白月坊肮脏吗?他是不是也觉察出了——清雅的他与这艳俗的妓坊格格不入?她明白的,所以她不敢挽留他——只是真不甘心自己才喜悦了不到一天。
不甘心他对高贵的贺夫人青眼有加,却瞥都不瞥她一眼。
羞愧与自卑缠着龙白月的心,痛如刀割。
明窗尘拾掇好了包袱,贺夫人迫不及待的要离开这里,忙开口道:“大人,请动身吧。”
一直垂目不语的紫眠这时候抬起头来,望着焦躁的贺夫人温润一笑,手指顶着半凉的茶杯轻轻往前一推:“不急。贺府离这儿不算近,路上辛苦,夫人先喝杯茶再走吧。”
这小子不会察言观色吗?贺夫人恼怒的瞪向紫眠清澈的眸子——不,他很会察言观色。他是想折辱她…为了他身边那个受了委屈的女子。
为了一个下贱女子而要挟她,要她低头吗?贺夫人冷笑一下,保养得当的素手终于伸出幂离的黑纱,取过杯子将已然凉却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份羞辱如果是作为交易的一部分,她可以接受,但这也有价钱,会在需要的时候向他讨回来。
杯子稳稳放回桌上,紫眠起身整理衣摆。他转过身,面向龙白月却仍是垂目不看她眼睛,轻声说了句:“我走了,谢谢你收留一晚。”
“大人慢走…”龙白月福了福身子。
不是紫眠,而是大人…紫眠双唇抿得死紧,脸色大坏的动身离开。
明窗尘头一次见师父这样生气,吓得也不敢告别,只惶惶然抱着包袱,三步一回头的跟着紫眠离开。
龙白月杵在原地不送,似是报复,可眼泪却早在紫眠逼贺夫人喝茶的时候就流下来,汹涌得怎么也止不住…
第三十二章 秋困
“啊…”龙白月再一次望着窗外叹气,手指懒懒擦过阮咸,阮咸音弦一颤,发出百无聊赖的呻吟。
“你都已经魂不守舍几天了?亏你还是花魁呢,头一次见你连个男人都搞不定。人都拐了来,结果住一晚就跑了。”宝儿在一边喋喋不休的抱怨完,继续埋头练习走音的箫管。
“谁说我没搞定,”龙白月不以为然的瞥她一眼,“这两天细细想来,他临走时多护着我…在风月场混了这么多年,别的不能说开窍,男人的品性还是看得透的。”
“哦?那你说那紫眠大人是个什么品性?”宝儿追问道。
“他呀…好男人,患难的时候一定会尽心照顾我,可一旦局势安稳了,他就会想:或者还是放开我比较好,毕竟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自顾不暇的他必定不是陪伴我的最好人选。”龙白月又拨了一下阮咸,再度嗟叹,“其实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快要抓住他了,唉,可还是让他溜了——滑得像条鱼…”
“盂兰盆节那天照顾她是因为当时局面凶险呀,现在已经回京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面对贺凌云的追问紫眠苍白的解释着,“我自顾不暇,陪在她身边又能做什么?”
“哦,我只是觉得这阵子你变了不少,不过现在好象又变回去了…”贺凌云躺在床上斜睨着这个嘴硬的傻男人,看他脸色变了又变,索性打断他无聊的辩解,“其实我最大的意见在于,我十分想天天去妓院疗伤,好久没去真想念那里的味道啊…比待在府里强多了。”
自从他背上的金蚕曝光,母亲就请了紫眠来替他治疗,还勒令他卧床养病,真真活受罪!其实他现在早就没事了,再这么躺下去他迟早得闷死。还是趁早拐紫眠糊弄一下母亲大人,骗到大赦令才是正经。
“那地方有什么好。”紫眠想到那闹哄哄的一夜头就有点发胀。
“对了,明天那啥五星连珠,你可有把握?”贺凌云问道,“真要能把燕王咒死,我父亲说不定就不用去北边了。”
“难说,”紫眠沉吟,“能做到哪一步,只能尽力而为了。”
五星连珠是指土、火、木、金、水五星运行至一线,一字排开如同串珠的天象。此象可大吉亦可大凶,也预示地上人主将立。在此时作法,倾一国道官之力公然对他国国主进行诅咒,着实是件不体面的事情,所以除了皇帝与朝中部分官员知悉内情外,此次开坛作法召告天下百姓时打得是为国祈福的幌子。
不过燕王本身亦命格尊贵,岂容邪咒侵犯,对他实施祝由咒术,这样的行为本属逆天大罪,如若不是紫眠亦血统高贵,足以与燕王抗衡,这样的作法只会引火自焚,导致自身道行大损阳寿折减。
所以这次的法事非由他来主持不可,连他的师父嗣汉天师紫玄真人都无法替代。不过师父仍帮着他,在上清宫的时候就已经预先卜出,近期北边燕国会天象诡谲——频频出现黄云夹月、月衔双星等凶象,所以朝政上必有重大变故。如果紫眠趁着五星连珠天命多变之际作法,也算是顺应天命,必能一举成功。
如果成功了,他是否会朝着自己的目的再迈前一步?
紫眠心下惴惴并无把握,却清楚自己必须得先立下这一功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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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呀,为什么换这样的发型?看上去老气横秋,”宝儿瞅着龙白月梳头,出言反对道,“像个老太婆!”
龙白月对着菱花镜子,细心的用梳栉将自己长长的刘海拢进发心,以同心方胜固定住,露出光洁的额头:“我都快十九了,还留刘海做什么。”
“完了完了,你已经看破红尘了。”宝儿抱住脑袋,觉得龙白月此举与剃头发做姑子差不了多少,“你还要封掉白月坊是不是?”
说到这个龙白月倒真考虑起来,她坐直了身子问道:“咱们手头的银子一共有多少?”
现在怎么着也得有一千两出头了吧?她思忖着,哪知宝儿忽然谄媚的涎着脸不说话了。龙白月顿时察觉不对,瞪起眼上下扫视宝儿,深吸口冷气发问:“你老实交代…还剩下多少吧?”
“三百两…”大概还不到…
龙白月仰着脖子不让自己吐血,双手发抖的在身边摸索着,要找东西砸她:“你…快点打回原形,我要把你的皮剥下来卖钱。”
“不要哇——”宝儿抱头鼠窜,躲着漫天飞来的牙篦、粉盒、假发髻…
“说吧,你这钱到底是怎么花的?莫说天天吃鸡,就是天天吃一只凤凰也不用花那么多钱吧?”龙白月欲哭无泪,她从紫眠身上赚来的亏心钱,就这么被宝儿活活蹂躏光了,恨死她了。
宝儿哪里敢把自己上街买串糖葫芦都要花钱雇轿的丰功伟绩告诉龙白月,更别说各大酒楼、勾栏瓦肆里的专座包厢了:“哎呀,花都花了,说出来除了让你怄气还有啥用?”
对宝儿这种令人发指的罪行龙白月无话可说,只能两眼发直的抱起琵琶:“你快给我练习曲子,除了重操旧业我们现在还能干吗?”
“哦哦,好。你放心,听柳妈说现在全京城的公子老爷们都在惦记你呢,说你跟了紫眠大人修炼媚术有方,已经得了道,找你采补能延年益寿…”
龙白月举起琵琶就要去拍宝儿脑袋——要死了,这样的谣言被传出来,她哪里还敢再接待客人——她可不能让人诋毁紫眠名声。
就在宝儿吱哇乱叫之际,白月坊的门被人拍了拍。龙白月暂且放开宝儿,整理了一下刚梳好的堕马髻就去开门。现在大白天的只有柳妈会来借东西,龙白月边走边没好气的嚷着:“柳妈,你若是想再问我要东西,先把上次借走的点翠头面还来…咦?窗尘?”
门外竟然是明窗尘,他正踌躇着用鞋底磨蹭地面等开门,一双眉毛皱着,兀自低头出神。直到龙白月喊了他的名字,他才抬起头来招呼:“龙姑娘。”
“嘿…好久不见。”龙白月有些讪讪的笑了一下,往他身后望望,声音还是忍不住发颤,“…你师父没来?”
“没,我瞒着他偷偷跑来的。”明窗尘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笺递给龙白月。
龙白月拿来一看,竟然是太医署寄给紫眠的,通知他速命自家婢子龙白月持信前往太医署报到。她吃了一惊,抬眼瞧着明窗尘:“这事你师父可知道?”
“不知道,师父明天要去宫里开坛作法,顾不上其他的,”明窗尘有些闷闷的答道,“再说这些天我一提起姑娘来师父就不高兴,所以我也没告诉他。太医署的信一来我就猜到是什么事,偷偷打开看了一下就来找你了。”
“哦。”龙白月听到紫眠的近况,心跳得太快,反而有些乏力的靠在门边,“我知道了,到时候带上信去报到就行了吧?”
“龙姑娘又不是师父的奴婢,”明窗尘皱着眉头打抱不平,“我带这信给姑娘看看,姑娘不想去就不用去,让他们找师父问罪好了。”
大逆不道的话总算冲口而出,明窗尘爽了一把,又开始后怕:“这话你可不能告诉我师父啊…”
“呵呵,我知道,这信你就留在我这儿,谢谢你。”龙白月将信收好,笑着招呼他,“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不了,我是偷跑出来的,还要赶回去收拾法器呢,”明窗尘挥手告别,跑了几步又转身,“明天师父申时进宫作法,到时文武百官都要参加法事,我要用心准备,下次一定来喝茶…”
“知道了。”龙白月也挥挥手跟他告别。
目送明窗尘走远,她转身进了屋子,若有所思的对着宝儿说:“除了重操旧业,还有一条出路呢…”
“你疯了?!”宝儿惊愕得跳起来,“好好的进宫做医女干吗?”
“我还没决定呢,你吼什么吼?”龙白月下巴枕着竹枕,趴在榻上翻看那信笺。
她的确不能入宫,开玩笑,到时候宫门一关她这辈子就跟紫眠无缘了。可是,她就这么待在白月坊,紫眠会来找她吗?
她不知道除了倚门卖笑还能靠什么养活自己,难道要像寡妇们那样替人浆洗纺绩度日?龙白月想到每日上门来取她衣裳的陈寡妇那双皴裂的手,身子就发寒——这种日子没人能熬下来,多少寡妇因为吃不了这苦而改嫁,甚至落入风尘。
可是继续在白月坊大张艳帜,莫说不是长久之计,若是给紫眠知道了,他定当自己水性杨花已经忘了他,从此更是会老死不相往来吧?
唉,怎么着都是矛盾重重、左右为难呀。
思索一夜,龙白月决定去找紫眠,将这个难题丢给他。
她要问他最后一次,一定看着他的眼睛要他回答——他是要她去还是留…
第三十三章 法会
作法时刻定在黄昏,借着夜晚五星连珠的天象,再加上北斗星气相助,施展起祝由之术来,必能如虎添翼。紫眠申时往宫里去,准备一下琐碎事宜,到了酉时末进入黄昏的时候就正好可以作法了。
龙白月躲在贺府外的墙角等着,手里拿着太医署的信笺,紧张得心如擂鼓。
贺府的下人已经将马备在了门口,先是贺凌云从府里走出来,扶着马回头望,冲着府里说笑。跟着出府的就是紫眠,他已经换上了法衣。那件法衣是皇帝新赐的,暗紫色锦缎上用金线织出花纹,彩绣着仙鹤麒麟。他头上戴着莲花玄冠,纯金敲制的莲花熠熠生辉,花瓣上还镶嵌着珍珠和宝石。
午后的阳光挥洒在紫眠身上,不遗余力的要他全身闪出光彩,然而光辉夺目的气派却更衬出他思绪重重。面对贺凌云自在的调笑,紫眠的嘴角只是敷衍地弯了一下,将沉重的心事隐藏在波澜不兴的表情之下。
他在烦恼吧,是不是正在为法事忐忑不安?龙白月捏着信笺的手紧了紧,有些胆怯了——她在这个时候打搅他,是不是不合时宜?
他高贵又庄严的打扮,更是叫她卑怯得没有勇气上前。自己这样低贱的身份,万般配不上此刻的他,又怎能一并站在一起?
还是等他做完法事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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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建于宫内的金箓斋坛广四丈,分内、中、外三层,每层坛高二尺。外坛开天门、地户、日门、月门四门,门上按方位悬四色榜,惟有地户可供人出入。中坛与外坛形制相同,内坛则开十门,其内又施八卦榜。
文武百官围在坛场外做斋客,道官们陆续进入坛场站定方位,各司其职,紫眠作为高功法师走进内坛。焚香、开坛、请水、扬幡…熟稔的斋醮步骤一步步完成之后,紫眠终于取出了厌殃祝由法中使用的人偶。
祝由法作为巫蛊之术由来以久,自秦汉以来,因为它而导致的宫廷惨剧不胜枚举。最著名的要数汉武帝晚年的“巫盅之祸”,那场惨祸持续数年,共有皇太子、皇后、两位公主、三位皇孙、两位丞相及许多公卿大臣被诛杀,都城中被株连者数以万计,亦使得之后的政局发生巨变。
这样非比寻常的手段,往往咒术本身不会灵验,而是多被人利用来煽风点火制造混乱,以图从中获利——毕竟真正能掌握咒术使其灵验之人,少之又少。
道乐飘飘,坛场周围百官冷着脸虎视眈眈。坐在上座的皇帝于帘幕后观礼,不动声色。
北斗七星渐渐亮起来,接着是五星连珠熠熠生辉。在众道官呜呜咽咽的唱经声中,紫眠默念咒语,从手边锦盒里取出一枚银针,指尖微动,将银针缓缓扎入人偶脑门。那人偶身上写着燕王的名讳与生辰八字,如果线人的消息没有提供错误,则法术必能应验。
果然须臾之后,针扎之处缓缓渗出血红色。紫眠心里有了把握,神色一松,抬起头来望向天空。空中五星连珠,排在中间的太白金星光芒微弱,与其他四星相比显得微小而晦暗。
《乙巳占》中有云:太白主兵,为大将,为威势,为割断,为杀害,故用兵必占太白…体小而昧,军败国亡…
紫眠心一沉,知道这样的金星预兆了什么——只要他将咒术继续下去,一切都会改变的吧?
银针陆续扎进人偶的咽喉、胸口、腹、背、四肢…血色越渗越多,渐渐的染透了整个人偶表面。北边燕国的政权如果改变,一直对峙着的两个国家,都将迎来自己的转折点,孰胜孰负,都是天命…
夜色越来越浓。对于冗长繁杂的金箓斋来说,法事连开个两三天都属正常,可对于远远等在宫门外的龙白月,简直是度日如年。她不断挥袖赶着恼人的蚊子,焦灼的双眼紧紧盯着紧闭的宫门。一直站到双腿发麻,就在她快要灰心离开的时候,宫门总算打开了。
最先出来的是文官,个个面露倦容神色冷淡,似是认为这样的法事乃无谓之举。曹宰相走在最前面,身后影影绰绰,跟着许多拥趸官员。他甩着袖子往前走,面色铁青的冷嗤着:“哼,方伎之臣以薄术供奉,天文变异何得预国家大事?荒谬无稽…”
簇拥着他的官员们纷纷附和着,一群人走开之后就是武官出宫。龙白月远远的看见贺凌云跟在自己父亲身后,俯首恭听着贺正侍的低声教诲。
紫眠呢?怎么还没出来…她踮起脚翘首盼望着。一群穿着绿色官袍的伎术官走了出来,比起之前文武官员们贵气逼人的朱紫色官袍,绿色的袍子显得寒酸许多。这些天文官、书画官、医官们挤挤挨挨萎头萎脑的走着,跟在地位显赫的文武百官身后,哪里提得起半点官架子来。
直到连做法事的道官们都离开,龙白月这才看见紫眠走出宫门。他一个人落在最后,本该是这场法会的主角,此刻却只有明窗尘跟在他身边。他还没有走近,昏暗的夜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宫里散出的微弱光线映在他的法衣上,让他整个人在走动间闪着细碎的寂寞光泽。
宫门谙哑的吱呀一声,重重关上。紫眠垂首走出几步,忽然停下来回首望去——宫楼巍峨,巨大的黑影压在他身上,让落寞的他更显得孤立无援。栖息在宫殿屋檐间的神鸦这时候纷纷飞出来,黑影掠过紫眠身边,扑啦啦的振翅声打破暗夜的沉闷,呀呀怪叫着好似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