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们打了热水来伺候紫眠,龙白月只能回避到书房一个人坐着。她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紫眠原先住的屋子,发现不管是椅子还是茶杯,统统只有独一份。
一个小道童走来给龙白月送了壶热茶,龙白月刚想开口道谢,小道童却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她好奇的站起来追出去,却在追到门口的时候听见月洞门外传来小道童兴奋的声音:“我看见她了,长得很好看的。”
“好看什么,当心翠虚师伯知道了骂死你。”另一个小道童嫉妒的泼他冷水。
“不怕…我师父没不准我上这儿来。”那小道童声音却有点虚了。
“你师父最怕翠虚师伯了…”
两个人越走越远,声音渐渐消失。
那翠虚是什么人?龙白月在屋檐下兀自纳闷。她进了上清宫已经两次听到这个名字了,怕是很有来头的人吧。
屋里道童伺候完紫眠就退下了,厢房里只剩下龙白月和紫眠两人,她索性搬了凳子坐在紫眠榻边静静的守着,拿目光描画他沉静的眉眼。
他原先就是这么孤单的度过每一天的吧,龙白月正有些惆怅的发怔,谁知道屋外忽然喧闹起来。
脚步声纷至沓来。两列道童鱼贯而入,将紫眠不大的厢房占的满满当当。更荒谬的是这些半大小子要么手拿拂尘,要么捧着香炉,毕恭毕敬的样子活象皇家的护卫。领头的小道童看着龙白月目瞪口呆的样子,对她唱个诺儿:“翠虚真人到。”
翠虚?龙白月一凛神,站直了身子。
这时一个穿着法衣的年轻道士款款走了进来。他身型颀长却略显单薄,看上去比紫眠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一张阴柔精致的脸,却神色阴寒,一双眼睛更是刻薄得像两把刀子,好象随时准备把对面人的鼻子削下来。
“人不人鬼不鬼的,什么德行?”翠虚轻蔑的扫了一眼病恹恹的紫眠,一开口就是恶毒的刻薄。
他嗓音发雌,八成是个心胸狭窄的人。龙白月心里估摸着,有些生气。紫眠怎么说也是上清宫的人,两个人应该是沾亲带故的吧,为什么这样狠声恶气的呢。
翠虚兀自盯了紫眠两眼,这才开始打量龙白月,龙白月被他看得大气也不敢出。
“紫眠身边那谁…”向来眼高于顶的翠虚忽然说话卡出了,一双偏细的剑眉不由得拧紧,剑拔弩张。
“师父,师叔徒弟叫明窗尘。”一边的小道童提醒着。
翠虚这才算想起来:“那不长进的东西跑哪儿去了?怎么换个脏兮兮的女人在这儿?”
龙白月肺都要气炸了,沉下脸来没好气的低语:“窗尘被我们落在京城了。”
“你们?”翠虚听得此言,眉毛一挑,重新开始打量起龙白月,“你是他的女人?”
“不,不是…”她到底是不是?连她自己都有点糊涂。
“不是最好。”翠虚冷哼一声,“看面相就知道你命格不高,和你牵扯上的人可捞不到什么好处。”
“你…”龙白月要发飙了。
“师兄,你吵着我了…”榻上紫眠这时候幽幽转醒,半睁开眼睛就看见两个人面目狰狞。
“你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翠虚看紫眠醒过来,便毫不体恤的嘲讽他,“早就对你说了,炼内丹不能走上清派的路子。你看我,阴阳双修,比你进展迅速多了。”
紫眠看看翠虚眉宇间的气色,有气无力的还嘴:“师兄还是不要急于求成的好,平时也要多注意益气养身…”
龙白月仔细瞅瞅翠虚印堂,果然又翠又虚,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紫眠回到老家,竟也孩子气了。
翠虚气得下颚抽紧,牙关狠狠咬了两下,面色发青的掉头拂袖而去,也带走了手下的两队小徒弟。
“他是你师兄?”龙白月等屋里人走空了才又坐下来,向紫眠询问。
“是的。”紫眠看屋里安静了,忍不住合眼又要睡。
“他为什么态度那么坏?”龙白月好奇的想打听。
“他一直那样,我也习惯了。”紫眠低喃一句,侧身背对龙白月,拉高了身上的薄毯,示意龙白月勿扰。
龙白月悻悻的撅嘴,起身退到书房去,让紫眠安睡。
不时的会有小道童躲躲闪闪的蹩进厢房,悄悄的丢下信笺就走。龙白月拿起来一看,都是紫眠的师兄弟派徒儿送来的问候信。他们明明人在上清宫,却不愿意亲自来问候。
是惧于翠虚的淫威吗?龙白月想着之前小道童的对话,猜他们都怕翠虚。可是,真要感情深厚,会因为情面上惧怕一个人就不来吗?人情薄如纸,偌大的上清宫,真正在意紫眠的,竟然只有紫玄真人…
还有那个叫翠虚的变态!
紫眠在上清宫卧床半个月,除了紫玄真人有时会来看看,翠虚偶尔来骚扰一下外,龙白月每天都过得无比清闲。她除了陪伴紫眠,大致也摸清楚了上清宫的情况。
原先紫眠的确自己居住,明窗尘是他得官赴任时意外收下的徒弟。话说当年天下闹饥荒,很多父母养不起孩子,不是卖儿鬻女就是想办法把儿女往寺庙或者道观塞,指望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明窗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糊里糊涂的被父母送进了上清宫,可惜他天资不足后天愚钝,连洒扫的活都做不利索。别的道士嫌弃他,想把他赶出上清宫去。就在明窗尘抱着上清宫门柱子哭的时候,紫眠正巧路过,动了恻隐之心,就顺手收他做了徒弟,又替他起了明窗尘这个名字。
明窗尘是白灵丹的别称,白灵丹的药性很奇特,有人吃了安然无恙,有人却能一命呜呼。紫眠替明窗尘定下这个名字,正是希望他不要妄自菲薄——你之良药他之砒霜,一时不得志,不代表永远一无是处。
紫眠只收了明窗尘一个徒弟,也是因为别的师兄弟的排挤。每年有天资的小道童都会优先被翠虚挑走,别的师兄弟再瓜分剩下的。懵懂无知的孩子受了年长的小道童的威逼挑唆,谁又会主动跟着紫眠,一来二去,紫眠也不争,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紫眠和翠虚一班人是从小在上清宫一起长大的,因为紫眠特殊的出身,他一直受到其他人排挤。起初排挤他的人倒不是以翠虚为首,只不过这些年来翠虚功力进步神速,渐渐超越了这个团体里更年长的师兄。可以说,如今在上清宫,能压住飞扬跋扈的翠虚的,只有他的师父紫玄真人了。
偏偏紫玄真人也是个散淡天真性子,一味的放任自流,甚至看好翠虚做他的接班人,结果导致现在整个上清宫几乎被翠虚全权掌握。
翠虚基本上从小欺负紫眠到大,所以即使紫眠在上清宫养伤,他还是忍不住会来折腾一两下。
要问为什么龙白月会知道那么多,这可真亏了她做花魁时练就的本事,没几天功夫就收买了上清宫一干徒子徒孙,笑靥如花迷得这帮毛头小子个个吃里爬外,恨不得把上清宫的老底都交代给她。
这不她今天又在上清宫里闲晃,正准备抓个小道童来解闷,却意外的看见翠虚在上清宫门口被一个妇人纠缠。
把柄?!龙白月来神了,立刻蹑手蹑脚的溜过去偷看。
翠虚显然是从外面刚做了法事回来,身上还穿着法衣,没来得及进入上清宫,就被那妇人扯住了。
那妇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憔悴两眼无神,蓬头散发的跪在地上,抓着翠虚的法衣下摆哀嚎着:“真人,求你救救我吧…”
“奇怪了,上回叫我救你丈夫,现在你好好的,要我救你什么?”翠虚讪笑一下,神色厌恶的想摆脱她。
偏偏那妇人牢牢的扯住他不放,惹得他火大起来:“你老扯着我干什么?”
“真人,你太会捉弄人了…”那妇人不依不挠的赖在地上哀号,“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我什么时候逼你的…”翠虚看自己摆脱不了她,对左右环伺的徒弟使使眼色,叫徒弟上来拽她走,“你自己当初赌咒,愿意用二十年阳寿换你丈夫平安,我又没折你的寿,该谢我才是。”
那妇人不停的挣扎,却敌不过道童的力道,最终还是被他们拽开。她万念俱灰的倒在尘土里,捂住自己的脸嘶喊着:“可是你让我老了二十岁!”
龙白月躲在一边,被她绝望的喊声吓得心跳漏掉一拍。
翠虚看着那妇人,撇唇诡异的冷笑,脸上竟透着点算计的神色。
“那没良心的,病好了没半年,就纳妾了…”那妇人苍老的面目因为憎恨狰狞扭曲着,“我现在生不如死…看着他天天和小妾浓情蜜意,他当初的山盟海誓上哪儿去了?”
因为翠虚的恶作剧,她看透了红尘和人心。
曾经新婚燕尔伉俪情深,一场恶病却要夺走她丈夫的性命,她求助无门恨不能上天入地。当她求到了上清宫翠虚真人这里,明明法力无边的翠虚真人却袖手旁观。丈夫在病榻上缠绵的话语让她感动了,那些生生世世的誓言让她毅然决然的找到翠虚真人,情愿用二十年阳寿换丈夫的平安。
当时翠虚真人只是诡异的笑笑,说他愿意帮她了,也不用她付出二十年阳寿这般大的代价。她激动之余没有多想,没料到翠虚真人却让她的容颜老去了二十年…
她还记得丈夫痊愈以后,只感激了她三天,之后看她的眼神就开始闪躲。往日的温存变成了回避,几个月的分居之后,他娶了一房小妾。
“其实你不用求翠虚真人,说不定我也能痊愈…”
“谁知道你是不是光容貌老了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与你同房?算我对不起你好了…总之我会养你一辈子…”
丈夫的话让她的心冷了。看着丈夫对小妾重复着往日说给她听的甜言蜜语,那些曾经属于她的誓言,听得那小妾笑靥如花。她的心由冷转怒,由怒转恨。
恨意撕扯心扉,让她今天冲上了山来,顾不得脸面,再次找到了翠虚真人。
“你想要我如何呢?”翠虚看她失神,眼色一动,口气缓和下来,阴险的笑笑,“替你恢复容貌,让你的丈夫享受齐人之福?”
那妇人愣住了,没料到翠虚会这样反问她:“不,不…我恨他,可我不甘心…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她用手捧住脸,失魂落魄的哭起来。
“现在你明白了?为那种人折寿值得吗?”翠虚高傲的俯视她,弯下腰伸出手指捞起那妇人鬓边一绺干枯的乱发,“…不如跟着我一起修炼内丹,一可以还你年轻美貌,二可以长生不老,也好扬眉吐气。”
他竟然用商量的语气,声音缓和,威逼利诱让人无法反抗。
那妇人绝望灰败的眼睛里因此闪过一丝光亮,却又不太敢去拽这根救命稻草:“真的吗…”
这简直是拐骗!龙白月以前可见多了这样欲擒故纵的把戏。青楼里的无赖客人若得不到某位佳人的芳心,就会用种种手段去破坏她与相好之间的信任,从而方便自己横刀夺爱。
所不同的只是手段罢了,客人们多半会使银子,而翠虚则用了自己的法术。与他们相比,翠虚的手段实在是更卑鄙些。
龙白月躲在一边看不过,挺身而出:“翠虚真人,你让这位夫人变老,不觉得太卑鄙了点吗?”
龙白月的出现让翠虚很是不快,他不耐烦的皱起眉头:“我用这个方法替夫人考验她的丈夫,让夫人识破丑陋的人心,有什么可卑鄙的?”
“人心是可以这样考验的吗?”龙白月冷笑,“人的天性就是喜爱厚味美色,每个人都会自私,世上有几个人能经得住翠虚真人这样的考验呢?难道要因为如此,让所有人都消极避世不成?”
“呵呵,正是因为人的天性喜新厌旧,我才要夫人修炼内丹令青春常驻,从此立于不败之地,怎么能叫消极避世?”翠虚一脸不屑的反驳。
“可你为了让她炼内丹,毁掉了她原本幸福的生活,有这个必要吗?”龙白月怒视翠虚,质问着。
翠虚根本不看龙白月,他斜睨着坐在地上发愣的妇人,胸有成竹让他的表情更是骄横跋扈:“红尘不过是乱人耳目的魔障,我现在也可以施法还你美貌,修不修炼,你自己选。”
那妇人哑然许久,终是伸手拽住翠虚的法衣:“我不愿回去了…我跟着真人。”

第十六章 下山

妇人的选择像耳光一样抽得龙白月脸颊又疼又热,但龙白月并不觉得意外。不是谁都能在看透自己受到的伤害之后,还有勇气回到令自己遍体鳞伤的红尘中去,继续以低跪的姿态活着。龙白月只是觉得可惜,红尘中那么多生机勃勃的、让人欢欣鼓舞的美好,她今后都看不到了。
翠虚赢得漂亮,甚为自得的引了那妇人进上清宫。那妇人一脸看破了红尘的超脱,默默的跟着翠虚往里走。随着步伐的迈动,她的头发渐渐的油光水滑,像缎子一样泄了她一肩;她的皮肤褪去了暗黄,变得如同凝脂,霜雪一样洁白;她低垂的双眼没有了皱纹,睫毛浓密,端庄文雅。在她越过龙白月的时候,她的样子让龙白月惊讶的合不拢嘴。
那明明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丰额广颐,雪肤花容又端庄安静,好象庙里观音的福相。这就是她原先的样子吗?难怪会被翠虚设的迷障击溃,这样的美人,怎可能受得了委屈。
也难怪翠虚要想法子将她骗到手,她端庄大方的相貌和邪气重重的翠虚配起来,竟意外的般配。
“无法无天了还,”龙白月相当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道观里能随便来个女眷吗?没人过问吗?”
“呵呵呵,你不也是上清宫的女眷嘛。”紫玄真人忽然沿着山道走上来,大步迈进上清宫,边走边笑龙白月。
龙白月回过神,看见紫玄真人木屐上粘着厚厚的泥,知道他又是出去游玩刚回来,连忙福了一福:“真人回来了。我也是气不过…”
“上清宫虽然不单收女弟子,但不反对男女阴阳双修,那女施主如果愿意在上清宫跟着翠虚修行,她的家人甚至官府都不能干涉的。”紫玄真人笑着解释。
“这…”简直是诲淫诲盗啊,龙白月心想,一时忘了自己也是歪门邪道的。
“孩子,阴阳双修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紫玄真人猜到龙白月心思,不禁好笑,“要不,我劝紫眠和你配着练?”
“啊?!不要不要!”龙白月脸红成一片,慌忙摇手拒绝。
奇怪,她干嘛要拒绝呢?她客气个什么啊?龙白月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诲里可从来没有过“我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嘛,就是再想也只能说不要啊”这样青涩的反应。一般说来,她应该当仁不让的收下,再撒撒娇卖卖乖,巩固自己的收获。但是对紫眠,过往学到的东西都不灵了,她的举止应对有时候真像个情窦初开的黄花闺女,叫她常常事后想起来都后悔得要命,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
紫玄真人当然只是在开玩笑:“我说笑了,你的身骨不适合修真。那位女施主,她第一次到上清宫参加法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真是百年难遇的好资质,翠虚眼睛倒是挺毒。”
“手段也挺毒。”龙白月不以为然的咕哝了一句。
“呵呵,”紫玄真人又笑起来,动身往里走,看龙白月跟在他身后就又说着,“那位女施主天资奇佳,在红尘里纠缠一辈子不是太可惜了吗?”
“我不懂。”龙白月闷闷的,觉得和紫玄真人也说不通,索性敷衍起来。
“因为你也是红尘中人,双眼是被蒙住的。”紫玄真人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
“我只看到她很痛苦,翠虚明明在折磨她。”
“孩子,这就是翠虚和紫眠的不同…”紫玄真人顿顿,意味深长的看着龙白月,“紫眠如果好比温和的补药,翠虚就是一方狼虎猛药。”
“猛药起沉疴,这我知道。”紫玄真人的比喻让龙白月失神了半晌。
“补药对健康的人有好处,病重的人吃了也能得到点安慰,所以不用冒险就能乱开;猛药却不然,你得防着吃药的人还没收到疗效就因为其毒性而一命呜呼。”紫玄真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色凝重中甚至微微带着点自责,“对朝廷也是这样,我送出的是补药,因为怕猛药被人当毒药给毁了,也怕猛药的毒性太烈伤了人,连带着我们这个药罐子也会被砸掉…即使我知道,他的命数明明不应该参与政事…”
一只是虎,一只是鹄,两个徒弟他都爱,即使无法得道成仙,能培养出这么灵秀的两个小家伙,他这辈子都不枉了。他宁愿放鹄出去冒险,因为天鹅飞得高看得远,等闲也不容易受到伤害;纵虎出去伤人,恐怕迟早有一天他会等到一个拎着张虎皮来讨债的人。
“真人,你后面的话我可不明白了…”龙白月呐呐着,不明白紫玄真人让紫眠去京城作官,是因为朝廷足够“健康”呢,还是紫玄真人不负责任乱开药呢?
紫玄真人回过神,哈哈大笑着挥了挥衣袖,头也不回的继续走:“总之,猛药不能乱开,毒死了人可就麻烦了。”
龙白月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着紫玄真人的背影,只能苦笑——猛药不能乱开,可炮制猛药的郎中不就是你吗?
看来这上清宫尽是些颠三倒四的人,等紫眠养好伤,她还是跟他速速离开比较好。
可是,像翠虚和紫玄真人这样重视修炼胜过一切的想法,是不是也是紫眠的心思呢?如果他也是一心向道,根本不在乎尘世的喜怒哀乐,那么,他会原谅破他道行的她吗?他会愿意和她在一起吗?
龙白月的心很是不安,却又毫无办法,她很清楚她喜欢的并不是一个凡夫俗子,而是一个道人。
她的情,可比得过浩淼无边的道法?他可愿为了她,以俗世为家?
※※※※※※※※※※
如果紫眠养好了伤要回京城去,还是先由她来打点比较好。龙白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联络贺凌云比较稳妥。
她给贺凌云写了一封信,出于谨慎,内容含混得很:
曾为相思摔碎了琵琶,如今与友人住在信州上清宫。京城已是盛夏,这里的荼蘼却还在开花。我站在花架下却无心赏景,因为潜心修道也因为你。忍不住给你来信,想询问你在京城的消息。
落款:松江舟上人。
龙白月觉得贺凌云应该能看得懂,毕竟他对她以前在松江的过往印象是那么深刻。这样的情书,即使落在外人手里也不会露出蛛丝马迹吧?她托一个小道士帮她寄了信,估摸着回信这两天也该到了,她天天都会去上清宫门口等消息。
就在今天晌午过后,龙白月总算盼来了贺凌云的信,把她乐得眉开眼笑。她拿着信准备回去和紫眠一起看,却冤家路窄,半道上碰见了翠虚。
龙白月赶忙把信藏进袖子,浑身戒备的盯着他。
翠虚修炼进程顺利,一脸的春风得意,却在看见刺猬似的龙白月的时候,面色一沉:“你这是什么眼神?看我很不顺眼吗?”
“我什么时候看你顺眼过?”龙白月虎着脸,也是狠声恶气的。
“你…”翠虚瞪起眼睛正要发飙,却看见他的徒弟向他颠颠跑来,只得暂时放过龙白月。
“师父…”那小道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吁吁的说,“五百年以上的人参都给紫眠师叔用了,剩下的人参都不足五百年了,要不要还给紫眠师叔送去?”
“笨蛋,这个还要问我吗?五百年以下的那种破草根子济什么事?”翠虚恨恨道,“去找你师祖问问看,另外上好的茯苓也送些去。”
“是。”小道童唯唯诺诺着跑开。
待得翠虚盯着道童跑远,他回过头来,就看见一边的龙白月神色怪异的盯着他。他的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你看什么看…”
“我还真搞不懂你…”龙白月歪着脑袋,半信半疑的斜睨他,“你也关心紫眠?”
“废话,”翠虚恼羞成怒道,“他是我师弟,我当然关心他!”
“呵呵呵…”龙白月讪笑着——这话谁信哪?
“爱信不信。”翠虚尴尬的拢拢头发,往紫眠的厢房走。
龙白月和翠虚顺路,索性跟着他走。在她窥破了翠虚的秘密之后,她甚至对翠虚有点改观了。凭她阅男无数,这时候还看不透翠虚的心思,这花魁可就白当了。她坏笑着凑近两步:“哎,从前我有个姐妹唱曲,一位公子天天在台下喝她倒彩,可谁知道后来,那公子替她赎了身,还娶了她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翠虚扬起袖子躲开她,像见了鬼一样,“唱曲、赎身,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龙白月哑然,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份低贱,还堂而皇之的拿来开玩笑,谁能受得了。
“算了,我早就知道你命格低贱了。”翠虚挥挥手,不想与她纠缠。
他有些头疼的一路往前冲,却在接近紫眠厢房的时候停下脚步,犹豫着咬咬唇,还是转身离开。
“你不进去?”龙白月奇怪了,他不就是往紫眠这里来的吗。
“算了。”去的太多,万一让紫眠那小子怀疑他关心他,那他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明明关心他就进去看看呗。”
“你说的倒简单!”翠虚恼怒的回头瞪着龙白月,面色愤懑,“当年就没好意思,这么多年过来了,当然只会越来越不好意思了!”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他,”最终翠虚还是躲开,他背靠着一棵老松树远远的望着紫眠厢房郁闷,对陪在一边的龙白月说,“他从小法术就学得好,人又漂亮,我们都很注意他的。”
“那为什么不对紫眠好点?”
“他不搭理我们,我们男人哪里好意思娘们兮兮的去关心他,当然是合伙捉弄他了,”翠虚漫不经心的撇撇嘴,“如果他当时肯回击,我们就能打成一片了。”
龙白月也知道紫眠的性子,接着翠虚的话说:“可是他冷漠、忍让、回避你们,是不是?”
翠虚心照不宣的和龙白月对视一眼:“所以,我们只能变本加厉的欺负他了。”
当年的欺负是年少懵懂,如今的欺负就成了骑虎难下,没有人好意思改变态度,僵持和对峙就顺着惯性延续下去。
渐渐的都快要忘了自己真正的心情。
“现在想来,他之所以那么隐忍,很可能是在意自己的身世,”翠虚有点懊恼的说,“他自卑着呢,怎么可能和我们虎虎生风的干架?这我们小时候哪里会懂?”
龙白月听得此言,神色一凛:“身世?你是说,关于他是皇上的儿子,或是关于他是狐妖的儿子?到底哪个是真的?”
翠虚沉吟一下,瞥了一眼龙白月,开口:“皇上的儿子,这个传言,很可能是真的。”
龙白月的心怦怦狂跳起来,有点口干舌燥的问:“你确定?”
当初宰相要对付紫眠,理由也是因为他的身世。
“你没发现我们道号的差别吗?”翠虚皱着眉说,“我叫翠虚,师兄弟们也都是翠字辈的,只有他,师父用自己的字辈给他起了道号。”
“说起来倒真是的,我以为起道号都喜欢用紫啊翠啊的,现在想起来,整个上清宫只有紫眠和紫玄真人用的是紫字呢。”龙白月点点头,“紫玄真人这么做,是要给紫眠提升一个辈分?”
“是的,这就跟本朝驸马娶公主的规矩一样,驸马的父亲要通过改名字,将儿子的辈分虚提一辈。师父这么做,为的是避免在辈分上跟皇上平起平坐之意。”
“这么说来,紫眠真是皇子咯?”龙白月还是不敢置信的低声喃喃着,人都有点恍惚了。
“是啊,如果他是皇子,他现在拥有的又何止这些。”翠虚冷笑,“他为什么会由皇子变成偏山僻岭里的道士,我想,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吧。他的身世只有师父知道,可师父向来对此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