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螓首蛾眉的明艳却没有带给他一丝欣喜,一刹那的失神之后,盈满胸臆间的只有一腔怒火。

“看那暮鼓晨钟乱哄哄,看那春燕秋鸿眼朦胧。犹记做顽童,忽而成老翁,红颜难逃青镜中…”这时罗疏还在台上唱着,却不料一道身影忽然闯上戏台,一张怒气腾腾的脸刚映入她的眼帘,下一瞬却已眉花眼笑,脸变得比戏子还快。

“我找你半天,你怎么倒在这里唱上了?”齐梦麟望着罗疏笑得咬牙切齿,一双晶亮的眸子里闪动着令人胆寒的怒火。

罗疏没料到齐梦麟竟敢闯到台上来,一时愣愣地望着他,只能任由他走到自己面前,转过身子挡住众人的视线,望着台下大大咧咧地笑道:“对不住,打扰诸位雅兴了,我那里还有一桩未了公案,罗都头我就带走了!”

罗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只手就已经被齐梦麟牵住,拉着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戏台。混乱中她看不到众人的表情,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齐梦麟,他牵着她的那只手火热而霸道,带着不由分说的坚决,强势地搅乱了她所有的心思。于是她只能茫茫然地跟着他,直到走出内宅时,迎面撞上了接到消息赶来的韩慕之。

这时齐梦麟直指着韩慕之的鼻子骂道:“韩慕之,你他妈的给我管好你的女人!”

第五十章 一双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韩慕之怒视着齐梦麟,当看见他身旁浓妆艳抹的罗疏之后,倏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我并不知情!”

“我管你知情不知情,”齐梦麟火冒三丈地将罗疏拽到韩慕之面前,望着他骂道,“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明明知道她有多厌恶这种妆扮,可是她今天为了你,又他妈的活回去了!”

韩慕之难以置信地盯着罗疏,目光触碰到她仓皇失措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和她说上话,就眼睁睁地看着齐梦麟从他面前把人带走。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渐渐意识到这其中事有蹊跷,一阵怒火便猛然窜上了他的心头。

韩慕之立刻疾步冲进内宅,这时刘婉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戏台下饮茶。

“你让罗疏她做什么了?”韩慕之盯着刘婉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冷厉。

刘婉淡淡瞥了他一眼,将茶盏递给婢女,轻声细语道:“哦,原来她叫这个名字啊…我没让她做什么,就是请她唱了一只曲子。”

“她不是供你唱曲取乐的人,”韩慕之面色冰冷地接话,“她在这县衙里兢兢业业地做事,我很敬重她,也希望你不要拿她的出身来撒气。”

“哦?她做的事,与唱曲有什么不同吗?”刘婉抬起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坠,斜睨着韩慕之道,“明面上君子谦谦,暗地里互通款曲,所谓兢兢业业,也不过是为了投你所好罢了。这倒是勾引人的上策呢,的确比唱曲更高明。”

“你别再说了,她不是这样的人,”这时韩慕之冷冷地打断刘婉,直视着她破釜沉舟地开口,“这件事罪在我一个人身上,明知道你我有婚约在先,却还是对她动了心。我知道你心里气恨,我也没脸来怪你,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容得下她。”

刘婉不动声色地听完韩慕之的话,抬起双眼凝视着他,自始至终保持着优雅的语调:“我没法撕破脸地和你争辩,这是我从小受教养的弊处。你们男人不正是仗着这一点,才能肆无忌惮地去做那些荒唐事吗?”

她绵里藏针的话刺得韩慕之哑口无言。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未婚妻只是一个知书达理、温柔娴淑的大小姐,如今才知道她能在刘府上下得到所有人的尊重,靠得是深藏不露的城府。

“我知道眼下要你有容人的雅量,是很过分的要求,对不起。”韩慕之低声地向刘婉道了一句歉,随后默默转身离开。

刘婉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下一刻眼里却忽然掉下泪来。一旁的婢女慌忙为小姐拭泪,连声安慰道:“韩大人都道歉了,小姐怎么倒哭了?”

“他向我道歉,就说明我还没有赢,”刘婉拿过婢女手中的丝帕,按了按眼角的泪水,“等他恨我怨我的那天,只怕这件事才算了结。”

与此同时,齐梦麟已经不由分说地拉着罗疏跑到河滩边,气急败坏地拔下她发髻上的簪钗,一件一件抛进河里。饶是罗疏视金钱如粪土,也被他此刻的举动吓坏了,慌忙偏头躲开他:“你别这样…”

“你让我别这样?那你呢?为什么还要这样!”齐梦麟没头没脑地指责罗疏。

罗疏闻言一怔,不知所措地望着齐梦麟。

“你不就是想气我吗?亏你那么聪明,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非要这样作践自己才甘心!”齐梦麟面色铁青地冲着罗疏怒吼,“我是女人堆里长大的,你这点心思我还不知道?我娘放着几十个婢女不用,自己熬参汤把手烫个大泡,就是为了折腾给我爹看的。你这招我打小就看腻了,我恨就恨你还想一箭双雕,既让韩慕之心疼,还想让我生气。对,我是稀罕你戴我送的东西,可因为这点我就活该被你轻贱吗?告诉你,我现在不稀罕了!既然你嫌弃这些东西,我也觉得碍眼,还不如丢进河里眼不见为净!”

“对不起,对不起,”罗疏慌忙捉住齐梦麟的双手,脸色苍白地望着他道歉,“是我自作聪明,想用这个办法让你恨我…这样总好过让你喜欢我。你也看到了,我给韩大人添了多少麻烦,我不想连累你…因为我也没有那份心力,去陪你受累。”

她的话让齐梦麟呼吸一窒,心口疼得像是被撕成了两半。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无情的拒绝从心爱的人嘴里说出来,竟然有这么残忍。

“没错,我是恨你。”齐梦麟扯起嘴角,目光中的轻蔑刺痛了罗疏,“你以为我刚刚生气,是恨韩慕之,或者恨那个刘小姐?他们两个关我屁事,我没工夫在他们身上花心思。我是恨你…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为什么要喜欢你这种女人!”

遇见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错误!她对他一直都是那么狡猾、自私、无情,偏偏却把一颗纯真无私的痴心送给了别人。他到底输在了哪里?

如果时间能够回到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该有多好?他和她不欢而散,从此人生再无交集,该有多好?她的聪明善良都别让他知道,她的一颦一笑都别让他看到,他还是原先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齐梦麟,该有多好?

他恨自己,才活了二十几年就开始时运不济,往后的人生还不知道得有多灰暗呢!妈的,就是因为喜欢上了她!

“随便你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了!”齐梦麟愤愤地扒了扒头发,丢下罗疏转身离开。

罗疏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心中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看着齐梦麟如此愤怒、失望、伤心,她的心情也同样跌倒了谷底。明明早就决定好要让他放弃自己,可为什么事到临头,她的心却还是会跟着痛起来?

罗疏的脸上露出茫然而哀伤的神色。

是啊…他对她而言,早已是非同一般的存在。她曾经见过许许多多的纨绔公子,所以当他来到自己身边时,她可以完全放松地与他嬉笑怒骂,自然而然地去接受他带给自己的关切和爱护——无论是何等困境,都有他陪她、帮她、救她,他这样一个苗而不秀的公子,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她身后最可靠的一堵墙,供她在脆弱的时候安心地依靠着。

这样的感情,其实早已远远超出了朋友的定义,若再深究下去…不,绝对不可以再深究下去了!

罗疏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强打起精神,转身一步步地走回县衙——可她还是骗不了自己,背后乍然失去依靠的感觉太过清晰,她已经彻底陷入了彷徨。

前途注定乌云密布,她到底还有没有勇气重返那条风刀霜剑的路?罗疏失落地望着不远处的县衙,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

这时在县衙附近到处寻找罗疏的韩慕之恰好也走了回来,一眼望见她蓬头散发的狼狈模样,吓得他立刻快步冲上前询问:“你怎么了?是不是齐梦麟把你弄成这样?他对你做了什么?”

罗疏摇摇头,失魂落魄地躲开韩慕之急切的目光,不想在这个时候听任何人提起齐梦麟,哪怕这个人是韩慕之。

“罗疏,你听我说,”这时韩慕之再也顾不得礼数,径自扶住罗疏的双臂,迫使她正视自己,“这几天害你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是因为我的疏忽,你能原谅我吗?刘婉她城府太深,只怕她不能容你,我也舍不得让你受困于深宅内院。刚刚我想到一个办法,不如我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买下一座宅子,你悄悄地住进去,从此远离刘家的势力,也就不用再忍受她的挟制。”

“是吗?”罗疏黑沉沉的眼珠凝视着韩慕之,对他金屋藏娇的提议啼笑皆非,“你觉得把我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就可以确保我远离刘家的势力吗?你自己尚且做不到,怎么倒能对我夸下如此海口?”

“我无法远离刘家的势力,是因为我还有俗世的束缚。可是只要避开刘家的锋芒,我们还是有办法在一起的,难道这一点对你来说也很难做到吗?”韩慕之焦灼地劝说罗疏,却见她始终不为所动,不禁试探着问,“你是在犹豫,还是不愿意?”

“我不愿意。”罗疏面色惨白地望着他,终是有气无力地回答,“对不起,你出的这个主意我还是做不到。别再伤脑筋了,这件事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还是放弃吧。”

“不,我不放弃,”韩慕之斩钉截铁地拒绝她,“你这也做不到那也做不到,那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罗疏绝望地看着他,在这一天第二次将自己逼上了悬崖的尽头,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这么简单。”

风月锦囊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风满楼


她的话让韩慕之震惊得无以复加,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绝望:“罗疏,你一向明理通达,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到底是为什么?”

罗疏面无表情地望着韩慕之,轻声回答:“这世上的人,被条条框框的礼教分成三六九等,本已不得自由,所以任何不能明理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是牢笼。过去在鸣珂坊是如此,如果我听从你的安排,那么结果迟早也一样。”

“你为什么如此笃定?为什么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韩慕之近乎发狂地追问,“你是怕我不能保护你?只要你不放弃,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欺凌你,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去唱曲?如果是被迫的,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却要背着我用这种方式去解决?”

面对他一连串的质问,罗疏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三个字:“我放弃。”

韩慕之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双目惊惶地盯着她问:“为什么?”

“对不起,我有我的坚持,”罗疏哀伤地望着他,“如果从一开始就妥协,事情只会往更坏的方向走,与其如此还不如放弃。”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我让你做出的选择,和你在鸣珂坊里的生活根本不一样。”韩慕之愤然反驳罗疏,只觉得她的想法匪夷所思,“我到底做错了哪点才让你有这样的误会?你说出来,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解决…”

话到此处,罗疏却沉默了。

她有太多话说不出口,尤其是面对韩慕之——他将自己从风尘中解救出来,见过她最不堪的面目,刻骨的卑微使她更小心地去保护心中的伤口,那些都是她永远没有勇气对他启齿的过去,哪怕为此伤透了他的心。

如果有可能,她多希望自己遇见他的时候,能够家世清白、心无挂碍。如果这辈子注定不可能,那么,她情愿等到下一世。

“为了我和刘家反目,根本不值得,”罗疏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发红地望着韩慕之,“批我一张路引,放我走吧…”

韩慕之没有回答罗疏,紧抿着双唇默然看着她,激烈的情感中尚存一丝理智——她说的没错,这时候抽身出局对他只有好处,可即便如此,为什么他还是不想留条退路给自己呢?

心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韩慕之不想在罗疏面前失态,索性转身走回县衙,将那个煎熬他心肝的人留在身后。

山雨欲来风满楼。

当天晚上刘婉便令下人收拾了行李,隔天一早出发前往太原。她离开时的冷脸让送行的陈梅卿忐忑不安,忍不住对韩慕之发急:“你怎么敢惹那姑奶奶生气?眼看马上就要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了,赈灾的粮食还没着落呢!”

“你别将这两者混为一谈,我相信刘巡抚能够秉公处理。”韩慕之脸色阴沉地反驳陈梅卿。

“刘小姐是刘巡抚的掌上明珠,你若是觉得惹恼她不会影响刘巡抚对你的态度,未免太天真了。”陈梅卿对韩慕之脸上的不悦故意视而不见,冷笑着说出心里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齐梦麟整天待在平阳卫里不露面,韩慕之和罗疏虽然同在一个县衙,二人之间却又隔着几道墙。三个人画地为牢,各自负隅一方,情势在彼此的僵持中一步步坏下去。

然而一个月之后,韩慕之首先离开了这个儿女情长的僵局。

身为一县的父母官,当县中的百姓将要陷入饥荒的时候,自身再多的烦恼都成了矫情,只能咬咬牙按捺下去。

他开始尝到了触犯刘家的苦果。

去年因为大旱和蝗灾,全县的粮食几乎绝收,虽然朝中减免了今年的税银,可是再减免也变不出能填饱肚子的口粮。粮食的短缺越来越严重,赈灾的官粮却迟迟没有消息,县中的富户开始屯粮,贫民为了吃饭卖儿鬻女,市面上的粮价被炒得节节高涨,韩慕之为此屡下禁令,却收效甚微。

掌管县衙粮仓的陈梅卿在失眠一夜之后,带着满嘴的火泡找到韩慕之:“常平仓里的粮食已经不多了,如果无偿发放给饥民,必须报请刘巡抚批准,你打算怎么办?”

“先开粥厂救急,一天给饥民发两顿粥。”韩慕之与陈梅卿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我会再派人去一趟太原,如果能有赈粮下放的消息,事情就好办了。”

“慕之,救灾光靠常平仓的粮食远远不够,如今山西境内灾情严重,咱们县因为灭蝗及时,情况还不算最糟的,所以有限的官粮到底会下拨到哪里,处处都是学问。现在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这笔官粮,你和刘巡抚的这层关系,到底是利是弊还很难说,所以必须小心斡旋,一步都不能走错。”陈梅卿好心提醒道。

“这我知道,”韩慕之叹了一口气,“你先去盯粥厂的事,必要的时候我会亲自去一趟太原。”

这一场饥荒影响甚远,甚至已经波及到了鸣珂坊。所谓饱暖思□,如今县城里一大半的人吃不饱饭,谁还有心思上妓院去消耗体力?鸣珂坊里娇滴滴的姑娘们,都是饭来张口的主,老鸨不甘心坐吃山空,打起了常平仓里低价粮的主意,于是忽然就想起了锦囊罗疏。

果然风水轮流转,如今就有了用得着那丫头的时候。老鸨兴冲冲地带了两个打手去找罗疏,想让她去找陈县丞说合说合,好把粮食低价卖给鸣珂坊——也不知为何,如今陈梅卿已经很久不上鸣珂坊了,老鸨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只好另找罗疏说话。

她觉得罗疏再怎么刁钻古怪,到底是自己手里盘了多少年的姑娘,自己总还有点威势。哪知她还是低估了罗疏的心气,及至赶到县衙门口时,竟吃了她一记闭门羹。

“出尔反尔的小娼妇!当初说的好听,什么总有一天要报老娘的恩,如今才一年工夫,就已经翻脸不认人了!”老鸨在县衙门外骂骂咧咧。

这时守门的人却笑道:“去去去,老虔婆你就别嚷嚷了,如今罗都头谁敢得罪?”

“你这话什么意思?”老鸨看男人的脸色看了几十年,一眼就瞧出他话里有话。

“从你手里出来的姑娘,果然有本事,”守门的一个劲贼笑,“县令和平阳卫的齐千户,都为了她争风吃醋哩!”

这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的勾当,哪能瞒得了守门的人呢?

老鸨听了果然很得意,竟然与有荣焉地整了整头上的绒花,笑道:“我道她是什么三贞九烈的货,原来还不是勾三搭四,可见从良也没多金贵,无非多搽了层粉罢了。”

与此同时,罗疏却在思量着饥荒的事。她没有那个宽宏大量去帮老鸨,然而严峻的难题已经实实在在摆在了眼前——韩慕之为了自己得罪了刘巡抚,赈灾的官粮迟迟拨不下来,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呢?

也许刘巡抚只是不敢徇私——自古多少官员都在赈济钱粮这一块栽下了马,他不偏帮韩慕之,很可能是出于官场上的博弈。

可是临汾城快要饿死的百姓呢?他们又何其无辜?

傍晚罗疏在粥厂帮忙发粥,一碗薄粥稀得可以照见人影,然而等待领粥的人却挤满了长街。饥饿在每个人脸上书写着恐慌,木然的眼珠目光呆滞,只有在看见食物时才会闪动一丝活气,令旁观的罗疏不寒而栗。

在这种痛苦面前,一切儿女情长都显得虚浮而可笑,陈梅卿看着罗疏低落的模样,走到她身旁叹了口气:“韩大人已经亲自去太原了。”

“官粮能批下来吗?”罗疏望着他低声问。

“不知道,”陈梅卿的语调里显然没抱太多希望,“别的县灾情太重,已经开始疏散县民往南方就食去了,只有我们县还在勉力支撑。你看来这里领粥的,有不少都是从北边过来的饥民,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现在离庄稼成熟还有三个月呢,如果刘巡抚拖延临汾县的赈粮,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衙门的时候,罗疏忍不住在银票铺门前停留了很久,脑中翻来覆去地回想着陈梅卿的话。她怔怔地望着银票铺里黑沉沉的乌木柜台,眼底闪动着一抹深不可测的心绪,这时背后却忽然响起了齐梦麟的声音:“别看了,这次你就算花光了所有的钱,也救不了韩慕之。”

罗疏回过头,在这个阴霾的黄昏再度看见齐梦麟,心头一刹那胀满的悸动让她忘了说话,只能眼涩鼻酸地望着眼前瘦削的人,难受得险些掉下泪来。

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却让齐梦麟心如刀绞——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的眼泪都不会为他流,她只会在上元夜抽他一耳光,然后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像那些翠羽明珰一样没入淤泥里,从此消失不见。

“赈灾的官粮都在我爹手里呢。”齐梦麟站在遍地饥民的街头,有气无力而又心灰意冷地说出了这句话。

第五十二章 雨连绵


齐梦麟的话让罗疏心中一沉,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才能在他冷漠的目光下不慌张、不心酸。

他在这时候找上自己,无非还是为了帮她,可是越来越多的亏欠只会搅成逃不开的漩涡,让她不可自拔地沉溺下去——这样对他太不公平。

“别再帮我了,我受不起。”罗疏惴惴不安地望着齐梦麟,最终还是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齐梦麟的眼神因为她这句话又黯淡了一下,罗疏顿时觉得后悔,心间泛起了细密的疼。

“我真的不想帮你,可我偏偏又知道,这个时候你肯定在想方设法地帮他。我这两天一闭上眼,总是翻来覆去地猜想你在做什么,我实在想象不出…你能有什么办法帮韩慕之度过这次的难关。”齐梦麟说这话时,目光始终停留在罗疏的脸上,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陷入一个地老天荒的执念。

罗疏的心紧揪成一团,就这样任由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你不想让我帮你吗?”齐梦麟低头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说没有心力陪我受累,可我有,我甚至恨不得累垮自己,才好看看你的心到底有多硬。”

“不,我不能连累你,我也不是在帮韩大人。那些粮食是朝廷赐给受灾百姓的,早就应该拨下来,可是你看,他们现在还在挨饿,”罗疏面色苍白地躲开齐梦麟,不敢触碰他的目光,“韩大人已经去太原了,事情也许会出现转机,就算不行我也会自己想办法,你别再为我担心了。”

“是吗?”齐梦麟不置可否地挑了挑唇角,环视着四周面黄肌瘦的百姓,脸色却更阴沉了。

与此同时,擅自离开自己的辖区,为了官粮冒险前往太原的韩慕之,却吃了刘巡抚的闭门羹。

“唉,如今为了赈灾的事,老爷已经在总督府忙了好些天了。今天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不如大人您先回吧。”刘府的管家一脸为难地敷衍着韩慕之。

“下官为了要事从临汾赶来,今天必须见到刘大人,还请您行个方便。”韩慕之不依不饶地恳求着,管家深知他和自家的关系,也不敢失礼,只好将他领进偏厅里等候。

这时阴霾的天际悄悄飘下细雨,韩慕之在厅中枯坐了两个时辰,才算等到了疲惫归来的刘巡抚。

“你怎么过来了?”刘巡抚乍见韩慕之,不禁嗔怪道,“我不是已经准许你开仓放粮,无偿赈济百姓了吗?”

“若要坚持到庄稼成熟,官仓里的粮食根本不够,下官斗胆前来,是为了赈粮发放一事。”韩慕之恳切地望着刘巡抚,哀求道,“求大人尽快发放赈粮,临汾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刘巡抚闻言叹了一口气,对韩慕之摆了摆手:“我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次山西的灾情太重,各地的赈粮配额都要视灾情的轻重来决定。发放赈粮的决定权在齐总督手里,什么时候能轮到临汾,我是说不上话的。”

韩慕之一瞬间变了脸色,刘巡抚将他的焦灼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道:“这次赈粮的数目很大,难保齐总督不想从中渔利,这时候你我更加不能轻举妄动。你先回去吧,尽量撑一撑,我这里会考虑你的难处。”

“大人,”这时韩慕之直视着刘巡抚,终于失去了虚与委蛇的耐心,“如今山西饿殍遍地,再这样按兵不动,如何对得起黎民百姓?”

“哼,如你这般行妇人之仁,在官场上只有死路一条。忠臣若要立于不败之地,只有比奸臣更奸,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刘巡抚冷冷地对韩慕之丢下这句话,随后便怫然起身离开。

韩慕之愕然望着刘巡抚的背影,第一次领教到这位上司和长辈的第二张面孔,心底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此刻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刘婉静静地坐在花厅里,望着天际的乌云陷入沉思。这时刘总督悄然走到她身旁,落座后长叹了一口气:“韩慕之来过了,又被我打发走了。我不想牵涉你们小辈之间的事,这个人当初是你自己相中的,你到底还要和他怄气到几时?”

“是女儿无用,害父亲受累了。”刘婉淡淡地向父亲告了一声罪,垂着眼低声道,“当初我相中他,就是看重他比旁人多一根傲骨,不想却反受其害。今次若不能将他收服,这个人,我不要也罢。”

刘巡抚看着女儿执着的眼神,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暗暗在心底恼恨起韩慕之来:“想想你过去心如明镜,何曾惹过半点尘埃?都怪为父我眼拙,偏偏替你配了个不争气的后生,真是冤孽。”

刘婉却从容地对父亲笑了笑,不希望他为自己担心:“您就放心吧,女儿心里有数的。他是个聪明人,只要您不帮他,他迟早会学乖的。”

。。。。。。

连日的阴雨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拢上了一层愁云惨雾,这天齐梦麟披着一件官绿色油绸雨衣,骑着马悄悄出了平阳卫,不想却在大门口就被罗疏拦住。他看了一眼满脸惊慌的罗疏,还有鬼鬼祟祟躲在她身后的书童,立刻就明白过来,不由指着连书骂道:“你这小兔崽子,竟敢背着我捣鬼,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