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能,”这时冬奴打断了安永的迷思,斩钉截铁地回答,“崔府横竖是逃不掉的,您落在前帝手里,事情只会更糟。负荆请罪有什么用,他根本不会在乎,他是回来夺回他的天下的!”
“可是你们怎么办?”安永摇摇头,眼中透出一丝恐惧,“如果害了你们,就算逃出去,我永生也要活在噩梦里了。”
“义父,”冬奴叹了口气,无奈地凝视着安永,低声道,“您得明白,您救不了所有人。”
安永还待说些什么,这时堂外晨光熹微,前来问安的崔邈已步入中庭,父子二人听见僮仆来报,立刻默契地中断了交谈。
三日后,新君即位,暂未改元。
因为尉迟贺麟的阻挠,安永未能入宫观礼,错过了自己外甥的登基大典。
崔桃枝受封太后之后,也不知是何时串通好的一批朝臣,竟联名上书要求太后垂帘听政。时局动荡,尉迟景星年仅十岁,这道谏议在朝中获得了不少支持,因此崔桃枝态度决绝,公然无视尉迟贺麟的反对,强行移居承香殿中与新帝同食同寝。如此破釜沉舟的举动,却未能得到崔氏的支持。
安永猜想深宫中的崔桃枝一定对自己失望至极,可是风雨飘摇之下,他不想把已然岌岌可危的崔府当做砝码,去攀爬权势的天秤。
与此同时,驻守新丰的柔然大军开始集结,准备与兵临城下的敌军对决。
是否离去的决定还没有做下,惶惶跑来崔府报信的陶钧又给安永带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新丰城外的千金渠,被司马澈的大军截断了。
“新丰城的用水都是仰赖千金渠,他这是打算困死我们…”陶钧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惴惴地对安永说,“崔三,比起缺水,我更怕他用当年的办法攻城…如今的千金堨可比当年高了许多,截流后水位高涨,一旦被掘开,后果不堪设想。”
安永明白陶钧的担忧,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他不至于,也不应该那么绝情。要知道,新丰城里并不全是他的敌人,更多的是曾经被他抛弃的子民。”
“你也知道他曾经抛弃过,”陶钧语调一沉,不以为然地反驳,“那么这一次为了成功,他仍然可以再抛弃一次。”
安永顿时语塞。
静默中二人对视良久,陶钧沉吟再三,最终蓦然开口道:“崔三,听我一句,逃吧。”
安永一愣,难以置信地望着陶钧,惊讶地问:“你也要我离开新丰?”
“他也许能放过我们这批贪生怕死的罪臣,可是,他不会放过你的。”陶钧的目光里有种洞悉了一切后的悲悯,“很多时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十多年了,你让他尝过最深的羞辱,最狠的背叛,你叫他重登九五之后,怎么面对你?”
“所以…这天下再无我容身之处了吗?”安永面无血色地苦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令坐在他对面的陶钧如坐针毡。
“说什么傻话呢…”这时陶钧勉力振奋起精神,想宽慰安永一句,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比他更乐观。
安永低着头,手中的茶已凉透。此时此刻,挚友带来的安全感让他卸下武装,松弛了心弦,他并没有在意陶钧说了些什么,而是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失神地陷入到那一段最痛苦的回忆中。
“我能去哪儿呢?我不知道,可是每个人都要我离开…那一天官家也是让我离开,我听从了他。我不后悔,我没有见到他人生最灰败不堪的一面,所以他在我心中,永远会是一副顶天立地不可一世的模样,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也一定死得像个帝王。”安永低声向陶钧倾诉着,如自语一般,说着说着,眼泪便滑出了眼眶,“也许,将最后的尊严留给他,是我唯一能够成全他的地方…”
陶钧默默凝视着自己这位好友,心中唯有一声叹息,却不知该落在哪里。
“可我想去他的丧礼,”这时安永话锋一转,泪眼朦胧地对陶钧说,“我不怕为了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尉迟贺麟不准我进宫,我为了能够送他最后一程,用遍了所有办法,失去了所有尊严,甚至情愿长跪在皇宫门前三天三夜,却终是不得如愿,最后只能站在平等寺的浮屠塔顶,看着他的灵柩被送出新丰城…”
“我知道,我都知道…”陶钧红着眼睛打断了安永,不忍心听他再说下去。
“可是,现在你们又要我离开,”安永绝望地望着陶钧,目光不知落于何处,像迷路一般疲惫而茫然,“离开新丰,我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陶钧当然知道,身为白马公的崔永安逃离新丰意味着什么——失去爵禄对他这样的贵族而言,只怕比死更难消受,然而,自己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为这座注定沦陷的都城殉葬?
“也许,比起怀抱着回忆死去,一无所有地活下去更能让人觉得欣慰吧?”陶钧如此回答安永,用最认真的语气,“我们…都希望你能活下去。”
活下去,从风华绝代到变为传奇,不许堕入这凡尘中折翅殒命。
安永怔怔望着陶钧,心中震动许久才平复,颤声低语:“我活下去,就能让你们觉得欣慰吗?”
陶钧点点头,见安永似乎有些被自己说动,便道:“三天内,柔然大军会走北门突围,你若下定决心,我会安排人来替你易容,趁乱混出城应该不难。”
“你…”安永没想到陶钧这次竟是有备而来,吃惊之余,不觉苦笑,“你是冬奴请来的说客吗?”
陶钧默然一笑,不言自明。
“这事我得再想一想…”安永望着堂外沉思片刻,再开口时,情绪已不见波澜,“在做决定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这个时候陶钧生怕节外生枝,有点不安地问。
“平等寺,”安永转过脸与陶钧对视,长叹了一声,“在易容逃走前,这是我以白马公的身份,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这一天入夜后,安永在冬奴的护送下秘密前往平等寺。除了守门的小沙弥,他没有惊扰寺僧,独自一人悄悄爬上了浮屠塔。
矗立在夜色中的高塔,像一柄直指黑云的宝剑,安永拾阶而上,将黑压压的新丰城尽收眼底。曾经灯火辉煌的都城如今已黯然失色,他面朝皇宫的方向,顺着这座城的中轴线一路远眺,远郊微微起伏的山麓就是尉迟奕洛瑰的皇陵。
“奕洛瑰,”他伫立在风中许久许久,最后迎着风蓦然开口,“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话一出口,眼泪就不知不觉涌了出来,耳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听不到任何挽留的话。此时此刻,天地间唯有他一人而已,安永终于抛下一切顾忌,在风中肆意恸哭:“奕洛瑰…奕洛瑰…你也想要我走吗…”
他的哭声飘散在狂风里,不可能被任何人听见,然而下一刻,像是冥冥中回应他似的,皇宫里萤虫般细碎的灯光忽然起了一点变化——某一处宫殿里火光彤彤,很快便燃烧了起来。
安永被眼前这一幕震慑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这是…失火了吗?被烧的是哪一座殿?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忽然醒悟那是承香殿的位置,如今那座寝宫里应该正住着崔桃枝和尉迟景星母子!
“不…不!”他映着火光的瞳仁瞬间惊恐地放大,整个人全然丧失了镇定,跌跌撞撞地向塔下飞奔。
第九十一章 易容
司马澈卧薪尝胆十年收复故都,大军围城之际,伪朝的太后与天子自焚殉国——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本该秘而不宣,如今却从防备松懈、人心涣散的宫禁中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新丰城的大街小巷。
作为第一个发现承香殿失火的人,安永心急如焚地前去报信,却再度被拒于宫门之外。一直跟随着他的冬奴早已对宫中那位尉迟贺麟不抱希望,索性劝道:“义父,回府吧,您就算站到海枯石烂他也不会开门的,别反倒把自己冻出病来。”
这时安永回过神,脸色惨白地盯着他,双唇哆嗦着嗫嚅道:“你知道吗,失火的是承香殿,内侍说太后和官家都没被救出来…”
冬奴面容一僵,悄悄凑近了安永,压着嗓子回答:“知道了又能如何,义父,您还是早点替自己做打算才是。”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扶持着安永,将他推上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牛车。
此时已是初秋的天气,安永折腾一夜,被夜寒牵动了旧疾。冬奴伺候了他许多年,早驾轻就熟,在车厢里备好了熏笼和汤药。安永倚着熏笼喝下汤药,脸颊因为发热恢复了几分血色,却怎么都不肯躺下休息,只顾鼻塞声重地呐呐问:“怎么可能出这种事?”
这个问题冬奴也答不上来,只能沉着脸貌似专注地驾车,许久之后才隔着车帐说:“义父,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您不做决定都不行了。”
安永坐在车中将冬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堵得厉害,忍不住揭开车帘想透一口气,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滑过官道下逼仄的闾巷时,不期然撞上了一位身披斗篷的少年。
那少年容色黯淡,双唇微微开阖,发出了一声并不能使人听闻的呼唤:“舅舅。”
“停车!”车中的安永蓦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快停车!”
正在驾车的冬奴吓得手中一紧,缰绳被扯住,牛车戛然停顿了下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节骨眼上出任何差错都能要了他的命。好在不是暗杀也不是遇险,义父只是飞快地跳下了牛车,往官道下的一条小巷冲去。
须臾,安永牵着一个孩子匆匆回到车下,那孩子的面目被敝旧的斗篷遮掩着,使人猜不出身份。冬奴还在纳闷,安永却已携孩子钻进了车厢,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催促:“回府。”
冬奴不敢多问,赶紧驾车,一路气氛沉肃地回到崔府,就听见安永在车厢中低声道:“冬奴,你去安排一辆有帷帐的小车来,尽量别让其他人知道。”
冬奴应了一声,悉数照办,一路小心掩人耳目,直到把那孩子送进了安永的庭院。
这一番忙活下来,眼前这孩子的身份冬奴已隐隐有了几分数,却又因为猜测的可怕,不敢将真相揭破。他低着头在堂上伺候,不时偷偷瞟那孩子两眼,只见一个十多岁面庞秀美的男孩,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与义父对视,双瞳幽幽,目光里已失却了孩童的天真。
“陛下…”安永刚一开口,便察觉到一旁的冬奴已面露惧色,同时坐在他对面的男孩也摆了摆手,暗示他今时不同往日,理当改口。
于是安永数度开口,又数度凝噎,最后才哽咽着问出声:“你怎么会…你娘呢?”
“薨了,”景星双唇轻轻一动,简短地回答,“昨夜,在火里。”
答案冰冷,安永和冬奴俱是浑身一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如果要逃,为什么不一起逃出来?安永想不通,不相信那个生机勃勃的崔桃枝会选择一死:“为什么你娘没有出来?出宫的办法应该是她给你的,不是吗?”
景星沉默了片刻,眼眶渐渐红起来,终于无法再保持镇静:“我娘说,只有她死,才能稳住盯梢的宫人,这个谎才说得圆。”
从小谨小慎微地在崔府里长大,让她学会了狡诈——若想骗过所有人,谎言里必须掺入一半的真实。她的死,就是那一半可以用来圆谎的真实。
安永眼底一热,对自己这个妹妹,心里有说不清的悔意和歉疚:“是我的错,对她我没有尽到责任…”
景星望着自己的舅舅,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眼前这孩子,到底还是有些怨他的,安永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出宫的,没人跟踪,也没人护驾吗?怎么可能…”
景星想了想,只能老实回答:“我能这样活着出来,到底是不是靠我一个人,我不知道。”
此话倒是合情合理,眼下看来,崔府也很难成为一个可靠的避风港。
之后又是许久的沉默,直到安永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吩咐了一声:“冬奴,去请陶工部来。”
冬奴一激灵,意识到安永话里的意思,激动得浑身都要发起颤来:“义父,您可总算是…”
“快去吧。”安永苦笑着打断他,怕再晚一刻自己就会犹豫。
。。。。。。。。
陶钧请来为安永易容的妙手,是一位碧玉园里的老妓。
说是老妓,其实也不过就是二十七八的年纪,那女子恭敬地跪拜过白马公,抬头仰望他时,身体仍不免微微战栗。
“有劳了,”安永颔首致意,终究忍不住偏头问陶钧,“陶工部是如何与这位娘子相识?”
陶钧一张老脸通红,含糊其辞地解释道:“就是一般应酬,应酬…”
这时那女伎已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妆奁,露出里面一排排的脂粉盒与妆笔来,接着又以轻纱覆面隔绝鼻息,这才敢凑近了安永:“奴婢身份微贱,今日辱没了主公,还望宽宥。”
安永端坐在她面前,温和地回答:“不必拘谨。”
于是女伎挺直了腰背,有点紧张地伸出手去,以指尖一寸寸地比量着安永的额头、脸颊、下颌…纤指下这张俊秀的脸,就是名动新丰的绝色,温润的触感让她屏息凝神,不敢旁逸出半分绮思。
马尾小刷调和出浓稠的粉浆,一点点敷上安永的脸;银剪轻盈地剪开蝉翼薄纱,极有分寸的贴在厚薄不均的粉浆上,细如肌肤,改变了脸庞原有的轮廓。深深浅浅的粉,用丝绵轻轻地掸在湿润的薄纱上,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最终将安永的整张脸染成一种黯淡又不起眼的肤色。
其他种种修饰的细节无须赘述,总之到最后妆毕时,当安永面对女伎捧来的铜镜,他在镜中看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很…很好。”安永愣了片刻,由衷赞叹,“娘子如何练就此等绝技?”
女伎一怔,随即无奈地苦笑:“奴婢操皮肉贱业,此乃傍身之技。”
安永眉心一蹙,抱着歉意点了点头,转而向陶钧提议:“陶工部,回头为她赎身吧,资费我出。”
“好,只要你这次听我的,一切好说,”陶钧忙不迭答应,又提醒那女伎,“还不快谢恩。”
女伎连忙叩谢,这时安永对冬奴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寝室将景星领了出来,自己则对那女伎说:“还有一人,也要劳烦娘子易容。”
陶钧是入宫上过朝的人,第一眼看见景星时,脸就已经白了。
那女伎不明所以,正待替景星易容,这时堂外忽然嘈杂起来,一道身影不顾僮仆阻拦,直接冲过成片的惊呼声,疾步登堂入室。
内室里毫无防备的一群人慌忙回过头,才发现引起喧哗、惊动了众人的不速之客,竟是崔邈。
“呵呵,”崔邈先是盯着景星,继而视线转向易容后的安永,极度震惊之下,只能发出一声冷笑,跟着咬牙切齿破口怒骂,“卑鄙小人!你们这群卑鄙小人!”
他这一骂,让屋中一干人等脸上均没了血色——冬奴虽是安永义子,过去却不曾入宫见过太子,而崔邈却是面过圣的,因此他第一眼便把景星认了出来,意识到自己、乃至整个崔府,都已经被眼前这群人背叛。
“你们打算做什么?”崔邈指着易容后的安永质问,目眦欲裂,“背着我改头换面,是想换张脸皮逃离新丰,留下崔府替你们背黑锅吗!”
“放肆!”这时冬奴忍不住跳起来,扯住崔邈的衣襟恶狠狠地呵斥,“你瞎嚷嚷什么,有种拿出更好的办法,不然你想怎么样!”
崔邈血红的眼睛死盯住景星,面皮狰狞地回答:“既然这皇帝没死还出了宫,倒不如把他交给城外的大军,兴许崔府还能有活路!”
“你疯了!”冬奴啐了一声,恨不得敲开崔邈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浆糊,“城外那皇帝许过你什么好处?你指望把人交出去就能换来平安,痴心妄想!”
冬奴尖刻的讥刺惹怒了崔邈,于是这一刻他反倒阴测测地冷静下来,厉声道:“今天我倒要看看,这崔府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来人啊——”
第九十二章 泄洪
崔邈张口刚想唤人,这时与他对峙的冬奴猛然向前一扑,狠狠捂住了他的嘴。崔邈两目一瞪,立刻发起狠来,抬手掐住冬奴的脖子与他扭打在一起,安永和陶钧慌忙上前拉架,惊慌失措的女伎则护着景星躲进了寝室。
一时屏风翻、几案倾,青铜连枝灯架被撞翻在地,崔邈好不容易挣开冬奴的手,躺在地上喘了两口粗气,恨恨道:“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安永和陶钧好不容易才将他二人分开,陶钧架住崔邈,苦口婆心劝道:“公子,你这是何苦,大家想想办法,一起度过眼前的危机才是…”
崔邈没有答话,冷笑一声,冷不防一把攥住了陶钧腰间的佩剑,刷一声抽出来,直直向冬奴刺去。
安永不由发出一声惊呼,飞身挡在冬奴面前,伴随着陶钧的怒吼,一道高大的身影如野兽般窜进了内室,场面忽然乱成一团,待到众人回过神时,视线内飞溅的鲜血让他们全都惊呆了。
只见崔邈手中的长剑划破了昆仑奴的手臂,而昆仑奴手中握着的一枚匕首,却尽数扎入了崔邈的胸膛。
崔邈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便浑身抽搐着断了气,血花在他素白的衣襟上越染越大,瑰丽刺目的鲜红夺去了所有人的呼吸,窒息的气氛在凝滞到极点时,倏然被冬奴歇斯底里地打破:“我偿命,我替他偿命——”
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昆仑奴跟前,张臂抱住自己高大沉默的伙伴,做出十足戒备与保护的姿势。在场其他人都感觉到了他的紧张,陶钧慌忙拉着安永退后一步,盯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冬奴,你别慌,没人打算伤你们。”
他态度诚恳,语调缓和,终于使劝慰奏了效。冬奴受他安抚,紧绷的精神略微松了些,于是四肢筛糠一般发起抖来,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昆仑奴的肩头,怎么也止不住:“义父…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昆仑奴是为了救我才杀了公子…我替他偿命…”
安永脸色惨白地站在他们面前,不知道此刻能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若是一开口,很多事情就再也无法回头。然而事态至此已经无可挽回,他无法逃避,也什么都逃避不了。
“冬奴…”最终他还是开了口,沙哑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现在除了知情的人,其他人谁也不要惊动,收拾一下,我们今夜就走。”
纸包不住火,崔邈的死讯迟早会被人传出去,他们只能争取在最猛烈的风暴到来之前,逃出新丰。
是夜,无星无月,黑云压城城欲摧,最后一批留守新丰的柔然大军集结起来,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冲出北门,试图以奇袭突围。
易容后的安永一行人,早在傍晚时便冒充下人混出崔府,前往陶钧府上换好他备下的铁甲,打扮成骑兵,在心腹侍卫的保护下向北门进发。惟有与安永共骑的景星身量不足,只在胸前勒了一枚护心铜镜,以黑色斗篷裹身,被众人围在队伍正中心。
这一战柔然人破釜沉舟,以尉迟贺麟一骑当先,如利箭一般直插敌军严阵,根本不留后路。如此决绝的狠招,必然导致后防空虚,安永等人混在军队的末尾,借着夜色掩护,一路竟未引人疑窦。
一行人甫一出城,便打马向西疾驰,尽可能地远离战线。有如逃兵一般的行径还引得柔然人放了几支冷箭,折损了他们两名侍卫,这才勉强脱险。
此时围城的大军多数都被吸引到了北门,从西突围并不难,骑在马上的冬奴正待松口气,不料一丈开外的安永却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义父?”冬奴忍不住发出一声疑问,眼下正是一鼓作气逃出去的好时机,他不明白安永此举的用意。
“你们带着景星先走,”安永脱下沉重的兜鍪,气喘吁吁地望着冬奴道,“司马澈截断了千金渠,极有可能是想蓄水攻破新丰,当年重修千金堨时,我曾为此留有后手。如今你们既已脱险,为了新丰的安全,我得去看看。”
“不要!”冬奴想都不想就张口拒绝,却在朦胧夜色中看见义父平静的面庞时,忍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义父…求求您,不要再做这些…”
“冬奴…”安永凝视着自己悲恸的义子,知道自己此刻的选择对冬奴来说,是如同功亏一篑般的打击,然而他只是将唇角浅浅弯出一丝笑,平和而又坚定地说,“冬奴,我一定要为这座城做些什么,才能放心地走。”
冬奴蓦然发出一声哽咽,再也按捺不住,任泪水爬满自己冰凉的脸:“义父,求您不要去!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您为什么就不能做一次恶人,为什么…”
安永没有回答他,径自弯腰将景星抱下马,低语道:“景星,就托付给你们了。”
说罢他拨转马头,马鞭一扬,向着千金堨的方向飞驰而去,将冬奴悲切的哭声远远抛在风中。
别无选择,更无从后悔,他终究不能铁石心肠地抛下这座城…
终究不能。
这一世的夜,从未如今日这般深、这般暗、这般寂寥,耳边似乎只剩下骏马踏出的铁蹄声,直到敌营的火光遥遥在望,安永才勒停胯下骏马,如浮出水面般深深喘了一口气。
司马澈,也许正近在咫尺。
来不及多想其他心思,安永的全神已贯注在敌营后方隐约可见的千金堨上,他跳下马,解开身上沉重的战甲,只穿着单衣轻装上阵。
而后,跃马扬鞭,如流星般向着敌营冲去。
他的速度太快,以致于所有的喧哗都只能在他身后十丈处爆发,被撞翻的营火迸散开,火星四溅。喊杀声像潮水般追着他,似乎想将他包围、席卷,随后再吞噬。
然而安永运气极好,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完美地纵马狂奔,骑在马背上飞跃过栅栏做的营门,最后稳稳地落在营外的土地上。骏马长嘶一声,再往前窜出百来步,便到达了千金渠边。
一旦止步不前,身后的奔袭声便飞快地向他聚拢,安永毫不犹豫地跃下马,扑通一声跳进了波澜壮阔的水库。在他入水的一刹那,无数箭矢也雨点般地射来,跟着他嗖嗖钻进水里,却因为水的阻力和浮力,木箭杆几乎是一瞬间就浮出了水面。
安永潜入水里一下就没了踪影,这时岸上火光闪烁,司马澈在亲兵的护卫下骑着马赶到了千金渠边。他皱眉不语,对着黑沉沉的水库看了一会儿,吩咐左右:“今夜蛮夷突围,只怕有诈,派人沿着水库仔细搜查,尤其是千金堨,务必捉住方才那个乱贼,不论死活。”
“是。”簇拥着司马澈的几名将官领命,火速指挥手下开始巡查千金渠,又将几个浇了漆的竹笼浮灯点燃后投进水里,照得水面上火光瑟瑟。
安永躲着光亮,在黑暗的水底潜向千金堨的泄水口五龙渠,那里的闸口已经被司马澈下令关闭。当年新丰城在遭遇水患之后,由他出仕主持重修千金堨,为了避免悲剧重演,他在五龙渠的闸门上设计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机关,以便战时敌人为了水攻利用大坝蓄水时,可以强行破坏闸门泄洪,这个秘密连陶钧都不知道。
夜晚能见范围很小,连日的截流又将水位蓄得很高,加之渠水冰冷刺骨,此时潜水极其危险。安永每潜一次,只能启动一扇闸门上的机关,因此当他将五龙渠的闸门全数解决后,长时间的潜水已经使他筋疲力尽。
这时候爬上岸逃走,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自投罗网,于是安永只能悄悄游到千金堨下,躲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静静等待机关将闸门破坏的那一刻,看能否趁乱找到脱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