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会后悔吗?他在无边萧瑟中有些悲哀地想——无论是崔永安或是他,相隔一世的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傻瓜。

第八十五章 寻衅

司马澈谋设多年的暗局,在安永的襄助下被揭开致命的一角。整座新丰城很快由柔然禁军戒严,宫中抓捕了多名细作,再凭供词顺藤摸瓜,控制了不少向司马澈投诚的中原旧部。
蓄意谋反是斩立决的大罪,如今刑场上天天有犯人被斩首示众、杀一儆百。这般杀人如麻的景象,新丰城内已多年未见,一时满城衣冠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这天清晨,没有主人的崔府照例打开大门,洒扫门庭。一名家丁刚端着水盆跨出门槛,冷不防却听见“咻”的一声响,一支利箭不知从何方射来,瞬间命中他的胸膛,血溅朱门。
恐怖的暗杀吓得其他家丁惊声尖叫、仓皇奔逃,分头去向后院的崔邈和冬奴报信。
当冬奴气急败坏地跑到崔邈所住的庭院,找他商量时,刚刚晨起的崔邈却在用青盐漱口,冷淡地将冬奴晾在一边。
冬奴只好按捺住脾气,瞪着眼欣赏崔邈被人伺候着梳洗、穿衣。这些程式化的步骤,从小伺候崔永安的冬奴再谙熟不过,而眼前芝兰玉树般的崔邈,举手投足之间,的确也浸透了博陵崔氏的风雅。
冬奴铁青着脸,目光咄咄灼如斗鸡,一口银牙厮磨着朱唇,最后等得耐心耗尽,不得不开口:“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磨蹭这些?”
崔邈丢给他一个冷淡的眼神,低头抿了一口茶,不急不慢地回答:“急什么,又没出大事。”
“您这是什么意思?”冬奴霍然跳起身,站在坐席上诘问,“如今外头横躺着的那条尸首,难道不是崔府的人命?!”
他一气拔高了嗓子,崔邈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悠闲地将茶碗递给下人收去,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死的既然是崔府家奴,我只当摔破了一只碗。”
冬奴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凉气,瞪眼看着冷血的崔邈,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好、好,是冬奴我忘了规矩,才将家奴视作人命…您是崔家正牌的公子,那么您倒是说说,如今都有人拿碗往咱们崔府的门上砸了,这等挑衅,难道您还要坐视不理?”
崔邈听了这话才仰起头,目光直直对准冬奴的双眼,再开口时,凝重的语气里已然压抑着一股怒火:“这时候你倒急了?父亲的言行,我不是没有规劝过,可是你呢?除了一味纵容他,你还做过什么?”
这些年来,父亲放浪形骸,与宫中的皇帝越来越亲密。眼看着博陵崔氏的声望在中原士族之间渐渐沦为一个笑话,他胸中的痛楚却无法对任何人诉说…他甚至,隐隐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为了成为崔府的白马公,那样努力地去取悦父亲,学着去做一名合格的继承人——哪知现如今的崔府,早已不再是曾经的崔府了。
而眼前这个人,崔邈挑眉瞪着傻愣愣杵在自己面前的冬奴,齿冷地心想——这人从家奴翻身成了崔府的半个主子,却成天趾高气扬,除了与那黑皮家奴厮混,就是对父亲阿谀奉迎,所以他从骨子里,就看不起父亲收的这名义子。
“近来城中的腥风血雨,到底是谁挑起的,你难道真的半点不知?”崔邈冷冷质问冬奴,平日温润如白玉的一张俊脸上,此刻却闪动着一股狰狞的戾气,“前帝在时,对崔府恩宠有加,结果父亲现在却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可对得起博陵崔氏的列祖列宗?眼下南边局势未定,仇视崔府的人不过是上门砸了一只碗,如若将来前帝得胜…柔然狗贼退出中原之日,便是崔府巢倾卵覆之时!”
他恶狠狠地说完,横眉冷眼的模样,竟吓得冬奴后退了半步——这也是冬奴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人与自己的不同——过去这么些年,他一向只会操心崔府的柴米油盐,认为只要管好了账目,崔府这条大船便是顺风顺水;而崔邈却不同,他就像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辈、祖上一代代伺候过的崔氏主人一样,目中不见俗物,在意的只是博陵崔氏的荣耀,以及关系着宗族存亡的大局。这大概,就是贵贱血液的差别了。
冬奴想到这里,一张脸由红变白,再也拿不出刚刚冲着崔邈指天画地的勇气。
“我到前面去收尸,”他憋了半饷,才闷闷地冒出一句,“死的那人,一家老小都在崔府的田庄里做事呢,总要有人替他料理后事。”
崔邈冷眼看着冬奴灰心丧气离开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很快便恢复了素日的清冷,像没事人似的吩咐仆人奉上朝食。
不到午时,崔府出的事便已被报进深宫,安永避开奕洛瑰,站在承香殿外听宦官将消息说完,蹙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我会找时间回府去看看,至于这件事就别向官家禀报了,他伤势还未大好,不能被琐事烦扰。”
“白马公所言极是。”那宦官躬身应着,向安永告退后悄悄离开。
安永旋即转身进殿,这时奕洛瑰正半卧在榻上,不耐烦地抿着近侍用金匙喂送的汤药。他看见安永来了,立刻用一记恶狠狠的眼神吓走了近侍,等安永接下汤药碗坐到自己身边后,才瓮声瓮气地抱怨:“这药我还要吃到什么时候?”
“良药苦口,”安永坚持将手中的汤药继续喂给他,躲在重重帐帘之后,宠溺地望着他低声笑,“要一直吃到你能同以前一样,抱得动我才行…”
如此暧昧的劝降,奕洛瑰唯有乖乖就范。他孩子气地皱眉盯着安永,安永便也由着他看,入口的苦涩,瞬间被眉目传情的甜蜜消抵。很快一碗汤药便见了底,奕洛瑰却摇头躲开安永送给他捱苦的蜜饯,坏笑着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我要更甜的。”
安永哪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脸颊顿时红得发烫,却只能无奈地送上自己的双唇…这久违的一吻让两人胶着了许久,本该极尽缠绵,却总是差些意思,到最后还是奕洛瑰先放弃,无力地将脑袋倒回靠枕上,望着安永若有所思地问:“你有心事?”
安永目光一动,没想到奕洛瑰竟能那么敏锐,只好放下汤碗,对他笑了笑:“进宫那么久了,因为担心你,所以一直不敢回去。如今你的伤势总算见了起色,我想我也该回府去看看。”
他这提议自然令奕洛瑰的眉峰牵起一丝不悦,偏偏又不能反驳,只好嘟哝了一句:“早去早回。”
“那是当然。”安永表面愉悦地答应着,一颗心却紧紧揪成一团。
这天傍晚,崔府的人马前来接安永回府,不但马车用坚实的壁板全副武装,一改往日的轻盈精致,就连随行的侍卫也比平时多了几倍,个个神色紧张、严阵以待。
安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等到一路进了崔府大门,就见冬奴一脸委屈地迎上来,低着头与他见礼。
“被害的那位家丁,后事可有妥善料理?”安永深深叹了一口气,问冬奴。
“都妥了,义父您尽管放心。”冬奴惶惶应着,一路随同安永往宅子里走,待登堂坐定后,才六神无主地问安永,“义父,您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十多年前,冬奴曾经跟随崔府经历过一次丧乱,那一段不见天日的愁云惨雾,是他终生的噩梦。安永自然明白冬奴的忧惧,他抱歉地望着自己这位义子,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是他一意孤行,才会将崔府推到了如此危难的境地。
安永的歉意冬奴哪里受得起,他连忙摇摇头,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义父,我只愿这一仗柔然能打赢,否则,崔府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安永应了一声,跟着抿紧双唇不再说话,目光移向暮色沉沉的堂外,眼底盈满了愁。
与此同时,尉迟贺麟来到承香殿外,面若冰霜地对守门的宦官喝道:“闪开,我要进去。”
“天师,求您别为难下走了…”宦官这些天来一直谨奉奕洛瑰的禁令,不愿从命,尉迟贺麟立刻碧眼一瞪,火爆地拔出刀子,才吓得他赶紧跑回殿内通报。
病榻上的奕洛瑰听完宦官哆哆嗦嗦的禀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了他一条生路:“行了,我知道天师的脾气,去请他进来吧。”
那宦官如蒙大赦般领旨而去,须臾之后,就见尉迟贺麟急匆匆地走进殿来,望着奕洛瑰消瘦而苍白的脸,又悲又喜地唤了一声:“弟弟!”
他疾步走到榻边坐下,盯着奕洛瑰看了许久,原本因为吃了多日闭门羹而愤怒的双眼,此刻再也不见一丝怒火,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心疼与怜惜:“你知道吗,你差一点就没命了…即使这样,你还要和那个魔鬼在一起吗?”
奕洛瑰听够了哥哥这番老生常谈,不耐烦地打断他:“哥哥,你来这一趟如果就是为了说这些,那还是请回吧。”
“你…”尉迟贺麟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却又瞬间平复下来,改换成另一副凌厉的面孔,“那好,我们不说这个,就说点别的!”

第八十六章 驱逐

尉迟贺麟话锋一转,冷峻的语气令奕洛瑰不得不打起精神,蹙着眉问:“你想说什么?”
“就说南边的战况,”尉迟贺麟盯着奕洛瑰,痛心疾首地感慨,“我们柔然的勇士,何曾吃过这样的败仗?不过才入主中原十多年,一身狼虎般的斗志难道就被磨灭了吗?”
他这话里带着明显的苛责,奕洛瑰沉吟片刻,有些不服气地反驳:“也怪我受伤不能亲征,才会让士气如此低落,等我伤好了…”
“你如今应做守成之君,又岂能每一次都御驾亲征?”尉迟贺麟不以为然地打断他,又语重心长地劝,“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以后也不会再多说了。可是有一些事,我必须要讲明——南边那头丧家之犬,这一次反扑的势头很猛,崔永安这个人曾经与他是什么关系,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弟弟,你也是男人,换个立场去想想,你若是司马澈,对一个已经背叛了你十多年的人,即便爱得再深,你又能对他有几分信任,敢把赌注全压在他身上?”
他这番话令奕洛瑰神色一凛,终于慢慢回过味来:“哥哥,你的意思是说…”
尉迟贺麟点点头,直到这时,才将自己真正的来意对奕洛瑰道明:“这些天你坐镇宫中,也知道京城近来发生的事,难道你竟一点也没起疑心?一个有本事潜伏在皇宫里的细作,能那么容易就被崔永安撬开了嘴?我倒不是怀疑他会背叛你,就怕他也是中了司马澈的反间计。”
话听到此处,奕洛瑰的眉头却舒展开,无奈地苦笑:“他不擅权术,只要不背叛我,其他的纰漏我都认了。”
“可你也不能由着司马澈利用他来牵制你,这对崔永安本人也没好处。”尉迟贺麟盯着奕洛瑰,一字一顿地强调,“我的弟弟,你是掌控天下的帝王,不该受任何人牵制!”
他的嗓音清澈激越,音节里似乎含着一股魔力,成功唤起了奕洛瑰血液中那股属于柔然霸主的狼性。于是就见奕洛瑰在病榻上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目光已变得灼灼有神:“哥哥,你希望我怎么做?”
“破釜沉舟,永除后患。”尉迟贺麟斩钉截铁地说完,碧绿的眼珠里满是杀气。
。。。。。。
这天后半夜,安永焦头烂额地料理完了府中诸事,甚至等不及睡上一觉,便吩咐冬奴备车,急急忙忙地想要赶回奕洛瑰身边。
哪知到达承香殿时,就见殿外门禁森严,他竟吃了一记莫名其妙的闭门羹。
“官家出了什么事?”安永顿时有些不安,问守门的宦官,“连我也不能进吗?”
“白马公…今日您出宫之后,官家的病情突然危重,如今御医正在全力施救,吩咐外人一概不得入内。下走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白马公恕罪。”那宦官冲着安永点头哈腰,一个劲地告饶。
安永听了他的解释,却摇头道:“我不信,先前一点苗头都没有,我才离开半天,官家的病情怎么会突然恶化!”
虽然自从奕洛瑰受伤以来,他的伤情一直反反复复,可是自己白天与他道别时,他整个人明明还精神得很,又岂能说变就变?安永狐疑地盯着那名宦官,正准备仔细盘问,这时一旁的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就听大殿中传出一道冷冽的声音:“都说了天子龙体欠安,难道还能有人骗你不成?”
安永因那一句责备偏过头去,就看见尉迟贺麟面色不善地从承香殿中走出来,冷冷地与他对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会在里面?”安永呐呐反驳,几乎能听见自己嗓音中的颤抖。
“因为我是他的亲哥哥,血浓于水,这还用问?”尉迟贺麟的唇角讥讽地一挑,眉宇间满是掩不住的得意,“官家刚刚下了禁令,今后不相干的人一概不得入殿,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我不信,”安永望着趾高气扬的尉迟贺麟,坚定地摇摇头,“要我相信这些,除非你们让我进殿。我要亲眼看着官家,亲耳听到他对我说这些话,否则,我只能认定是你们挟制了天子,图谋不轨!”
尉迟贺麟听了安永这番斥责,神色间丝毫不见惧意或者心虚,只是发出一声嗤笑,侧过身给安永让路:“好,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么请便。”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安永不再理睬他,径自绷着脸进殿去找奕洛瑰。此刻御医们正忙得人仰马翻,看见安永来了,纷纷停住手中的活计,诧异又尴尬地与他见礼:“白马公,您怎么来了?”
“我…”
安永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就听见御榻帐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永安…是你来了么?”
安永先是一愣,下一瞬立刻扬声应道:“是我!”
他激动地上前揭开帐帘,倚着御榻跪下,在看见榻上脸色惨白的爱人时,发颤的掌心立刻覆上了奕洛瑰的额头。触手之处一片火烫,安永的心猛然一沉,慌忙哑着嗓子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过就离开了几个时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哪知榻上的奕洛瑰竟没有回答他,失焦的目光只是漠然望着帐顶,用死灰般绝望的声调低喃:“永安,你先回去吧…”
“你要撵我走?”安永瞬间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人。
他这句话问得心碎,令奕洛瑰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神情完全是一副英雄末路时的空洞:“永安,我的伤…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谁说的,之前你明明答应过我…”安永话到嘴边突然哽住,只能痛楚地望着奕洛瑰,不知所措地咬住了嘴唇——他不知道是什么突然击垮了爱人的信心,也许是一种他无法体会的可怕病痛,足以将一个盖世英雄折磨到放弃生念,如果奕洛瑰的伤情当真糟糕到了这步田地,他又怎么忍心要他强作乐观,去兑现一个根本实现不了的承诺?
如果他与他的命运,就此急转直下、无力回天,奕洛瑰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害怕自己留到最后,将目睹他最狼狈不堪的模样?
可是,无论结果好坏,他只是想留在他身边啊…安永徒劳地攥紧了奕洛瑰冰凉的手,热泪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淌满了他的手背。
“白马公,您这样…只能加重官家的病痛啊。”几步开外,御医们战战兢兢地劝安永,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时一丝理智总算回到安永脑中,他强迫自己放开奕洛瑰的手,颤巍巍地站起身,盯着奕洛瑰问:“你希望我走?”
“永安…”奕洛瑰望着安永艰难地开口,语调之苦涩,仿佛在说着这辈子最难启齿的话,“等我痊愈的那一天,你我再相见吧。”
他就这么冰冷无情地说出了这句话,安永眼前倏然一黑,意识到自己终于被孤零零地抛进了深渊里。这份绝望让他想大哭、想大喊、想粉碎所有压身的束缚,偏偏,他却清楚自己没有资格任性——不是因为奕洛瑰是金口玉言的天子,而是他必须将尊严完整地留给自己的爱人。
于是这一刻,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委屈,话到嘴边时,安永却只能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好…我等你…”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底有一星光亮被悄然扑灭,就像残烛被剪断了最后的生机。奕洛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比被刀捅了还痛,这时安永黯然转身,动作飘忽得如同一抹幽魂,偏偏奕洛瑰却只能受困于卧榻之上,发颤的双拳在衾被下狠狠地握紧,在目送安永离开时,隐忍得几乎将满口牙齿尽数咬碎。
许久之后,当尉迟贺麟以胜利者的姿态重返承香殿,奕洛瑰却像死了一般躺在榻上,一双眼木然望着帐顶,挣扎着问:“哥哥…这样真的好吗?”
尉迟贺麟没有正面回答奕洛瑰,却一径冷笑道:“他是你的人,应不应该这么做,你最清楚。”
只这一句话,便让奕洛瑰心中的愤怒开始动摇——哥哥说得没错,这天下,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加了解崔永安。
不到最后一刻,谁会愿意将爱人驱逐?之所以如此选择,他有难言的苦衷,却绝不是出于怀疑——即使全天下人都背弃自己,他也绝不会去怀疑崔永安对自己的一颗真心。可是他的爱人偏偏又太善良、太单纯,在尔虞我诈的乱局之中,太容易被人利用。
如果出于一己私心,邀崔永安陪自己入局,单纯如他,将来很可能因为一个无心的举动、一句不经意的言谈,便将天机泄露给了居心叵测的旁人。
今时今日,只有让崔永安远离自己,才是对爱人最好的保护吧?何况事到如今,眼看着自己的兵马节节败退,身为一个帝王,他也的确不应该再继续优柔寡断了…

 

第八十七章 晚钟

安永昏昏沉沉回到崔府时,天刚蒙蒙亮。被仆从惊动的冬奴急忙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边系衣带一边赶着去见安永,头顶发髻凌乱得就像一团鸟窝。
“义父,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他揉了揉浮肿的眼泡,纳闷地上前扶住安永。
安永没有回答他,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死气沉沉,吓得冬奴不敢再多问。他小心翼翼地将义父安顿好,使了个眼色令左右退下,独自一个人留在内室为安永烹茶。
许久之后,当茶香并着汩汩水汽在内室中弥漫开,那股馥郁的暖意似乎也浸润了安永冰冷的心,于是他怔怔的容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只见两行眼泪倏然滑出眼眶,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一直在他身旁偷瞄的冬奴吓了一跳,只得硬起头皮,结结巴巴小声地问:“义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可别吓我…”
安永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开口:“官家他…怕是不行了。”
冬奴听了这话,一张脸立刻也跟着白了:“怎么会这样?白天的时候您不是还说,官家的伤情有起色吗?”
安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逃避似的闭紧双眼,冬奴只好坐在一旁干着急,却越想越觉得惶恐,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义父,既然官家都已经如此…您怎么反倒先回来?”
他这一问正戳中安永的痛处,安永摇摇头,只能简短而含糊地回了一句:“这是他的意愿。”
冬奴脸色一怔,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袭上他的心头,令他不敢再往下追问。父子二人在内室中默然对坐,直到茶炉渐渐熄灭、沸水悄然凉却,都没能从阴云重重的忧惧中回过神来。
至此宫中的消息完全断绝,被迫回府的安永,很快便感受到了来自士族高门间的敌意。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不久之后他甚至收到了一封洋洋洒洒措辞严厉的绝交书,他对着落款皱了半天眉,却只能无奈地问冬奴:“这人是谁?”
冬奴也只能一脸郁闷地同他解释:“义父,这人算起来,还是您远房的一个表弟呢。”
“哦。”安永点点头,随手将绝交书丢在一边,不觉痛痒。
一旁的冬奴倒是替他气不过,愤愤不平地骂道:“呸,这些人里,有几个是没出仕的?如今倒来假充清高、沽名钓誉,什么嘴脸!”
相比义愤填膺的冬奴,安永却只是满不在乎地别开眼,望着堂外春色郁郁失神:“冬奴,近来有官家的消息吗?”
“唔…还没有,”冬奴支支吾吾地回答,又赶紧替安永鼓劲,“义父您别急,今天我再去托人打听。”
“嗯…”安永懒洋洋地斜倚在凭几上,万念俱灰的状态叫冬奴甚是担心。
冬奴张张嘴,刚想说点儿宽慰的话,一瞥眼却发现一名小厮正在堂下踅踅磨磨地转悠,手里似乎拿着一封书信。
我的妈,别又是绝交书吧!冬奴心里哀叫了一声,立刻小心翼翼又气急败坏地跳下堂,揪着那小厮的耳朵悄悄地骂:“你鬼鬼祟祟躲在这儿干嘛!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小厮咧着嘴嗷嗷了两声,慌忙将手里的信笺呈给冬奴,疼得两眼直冒泪花:“公子,小人是来送信的…”
冬奴把眼一瞪,从小厮手里抽出信笺,那无辜受殃的小厮立刻一溜烟地跑远了。冬奴一边心里犯着嘀咕,一边低头看了眼信笺,待到看清楚信封上的落款时,一张脸上顿时眉花眼笑。
眼下这多事之秋,大概也只有这个人的消息,能让义父高兴高兴了。
“义父,”他兴高采烈地唤了一声,蹭蹭几步跑进堂中,对着安永献宝,“您快看,是谁来信了!”
安永接过信笺,只见信封落款处歪歪斜斜写着“玉幺”两个字,果然眉峰一动,连忙将信封启开:
“哈罗,伪君子,最近过得还好吗…”
一排排狗爬似的简体字跃入安永的眼帘,向他热情地描绘着自己新鲜刺激的冒险生活,大大咧咧的问候,却让安永几乎潸然泪下。虽然一海相隔,新丰城的崔永安,却是玉幺心头永远的羁绊。在长信的末尾,她却一收前文欢快热烈的笔调,正经写道:“虽然我在船上到处漂泊,可也大概听说了大魏发生的事,你要是真的碰到难处,别忘了我这里也能帮忙。其实我挺担心你的,所以我让利夫暂时别远航,就在东莱郡附近的七星屿落脚,等你回信啊。”
安永读完玉幺的信,嘴角不觉浮起一抹浅笑,沉思了片刻,却终究还是将信放下。一旁的冬奴见他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忍不住好奇地问:“义父,玉幺的信里没说什么吗?”
安永摇摇头,心不在焉地回答:“没说什么,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也就行了。”
冬奴狐疑地望着安永,半信半疑——凭着一股直觉,他总觉得玉幺这个时候来信,绝对不寻常。于是他也顾不上避讳,壮着胆子拿过信笺,偷瞄了一眼,结果这一眼就让他瞠目结舌:“这是…玉幺的字?她写的都是些什么呀?”
即便过去与玉幺打了好几年的交道,冬奴却鲜少见她写字,更不可能有机会见识到简体字。
“她那样的性子,哪里会正正经经地写字。”安永随口搪塞,哪怕心情再郁卒,这时也被冬奴傻乎乎的模样给逗笑了。
这一点笑意,哪怕浅得稍瞬即逝,也给冬奴带来了希望:“义父,如果您在府中总是不开心,倒不如去平等寺住上一段时间,正好也可以为官家祈福呢。”
他的建议令安永先是微微一怔,紧跟着眉心便舒展开,如同迷路的人终于找到了方向,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冬奴,多谢你一直替我操心,我想尽快去寺里住,你去替我准备吧。”
“是。”冬奴一口答应,临走前却留了一个心眼,趁着安永分神之际,悄悄将玉幺的信收进了袖中。
自平等寺建成以来,安永时常会去寺中的佛精舍小住,因此冬奴为安永打点行李,根本不用花费太多时间。于是当日黄昏,安永便乘着一辆牛车,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下来到了平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