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陋如我,怎能容忍他将我视如珍宝?罪恶感使我逼他动粗,他的折磨抵消了我的虚空不安,这苦痛成为我获得高潮必须的代价。
“德宣,我现在是长沙王,身上不能再落下伤痕…但你且想想办法,哪怕让我短暂窒息也好…”这一刻我多么微贱、催促的话又是多么无耻;我禁不住流下眼泪,却真切地悸动到不能自拔。
于是三寸宽的衣带缚住我的脖子,缓缓勒紧…
我还是不要德宣做我的私兵,多年的物欲混缠使我并不能停止盘算——我想德宣若能靠带兵出头,再靠他助陶家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这念头使我蠢蠢欲动,又使我越发痛恨自己;每到这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将德宣从我身边赶走,或者我自己远远躲开。
有时我也会去临湘山看望堂弟处静,虽然他已决志隐居,从来不肯出山见我;但这并不妨碍我去散心。我坐在临湘山前的磐石上,遥望白云深处虚渺的青峰,仔细回想分别时堂弟黝黑的眼睛——论起来他与我命运差不多,同样幼年失怙,同样被叔叔折磨,同样独自寂寞。
我捉摸着堂弟的选择,然后长叹——他这样家财万贯奴仆成群的隐居,十五岁就服药修道,亲故外人一概不见,真是最好的解脱。
而我却只能做俗务缠身的长沙王,别无选择。
日子流水般过去。
永和五年夏天,我的祖母病逝。碰巧祖母去世前一天,我的表弟红生从燕国来看我。我约略听说过他的事,待见到他,竟发现他长得很像我。
于是我以为我会面对一个曾经的自己,可与他才谈几句,我就摸清了他的底细——术业还算精通,却不擅长做人,太清澈,无非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他都已经年满二十了,我二十岁时,哪像他这个样子?
这使我又从心底不平——这傻小子,使我有些嫉妒。他有一个狡猾却忠诚的仆人,可以不卑不亢应对我,却能跪在地上很温柔的帮他穿木屐。我看表弟仍憨憨傻傻困在迷雾里不开窍,忍不住就想捉弄他。
试探了两次之后,表弟仍是糊涂,我又不想平白点拨人,也就罢了。
——毕竟我还有我自己的烦忧。
七夕这天守夜,我在庭中抱着儿子,许下一个愿:愿浮生岁岁年年,从此静好;不再有流徙、变迁、忧困、不安。
许愿后我怔怔良久,木然想到:德宣还在边境准备北伐。
深远的恐惧自心底泛开,我在彻夜辗转中忽然忆起成帝对我说过的话:以卿明敏,定能了悟——人这一生,身边能够有让自己珍惜的人,是多么幸运。
此时我真想回答官家,我一直都是个糊涂的人,一直都是。
转天表弟忽然令仆人来向我辞行,朝食后主仆二人就匆匆离开了长沙府。我没有相送,我只是悄悄爬上长沙府最高的楼阁,从三楼窗口目送他们离开——这一主一仆相携离去的背影,很动人。
泪水不知不觉滑下面颊——我其实很嫉妒我的表弟,很嫉妒。
若我从来都被人这样爱护,人生会是个什么样子?

时隔不久,德宣老毛病又犯,从安陆跑回来粘我。他携我踏上层楼,在熟悉的蝉鸣声里与我共眺夕阳,静静将我拥住。
“仁远,我不做官军,做你的贴身亲随,可好?”他的唇再一次贴在我耳边,轻轻地问。
这一次,我终于撤去所有气力,倾全身重量倒进他的怀里。抬起手摩挲着他的面颊,我并不回头看他,只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不做官军,不去北伐,只守护着陶家田园。从此曲水流觞、悠哉卒岁;从此岁岁年年,一切静好…

第二十章 翡翠·楚山碧

益阳县在长沙郡西北,距离长沙约有二百里。红生主仆离开长沙后漫无目的,每天走走停停,花了十天才到达。这日巳时,益阳县街市上熙熙攘攘,道边的驿亭门舍大敞,正往外散着腾腾白汽。
釜中热汤滚沸,用肉汁揉出的面团被搓成拇指粗的面条,再切成二寸长短、捏成薄片,齐齐下进汤中如银花开散,咕嘟咕嘟泛出诱人香气,直闻得路人迎风咽唾、垂涎不已。这样喷香的汤饼被煮熟了盛进大碗里,配上盐豉肉醢一并用托盘送上席,热腾腾勾人食欲。
红生拿筷子夹起汤饼吹了吹,低头尝了一口,很满意,不禁抬脸对伽蓝笑了笑。
伽蓝也笑着对红生道:“爷,这里还有羊肉牢丸卖,您要不要买两笼尝尝?”
自从在陶家受过打击,红生离开长沙后便除去孝服不忌荤腥,伽蓝自然与他心照不宣。男儿本来就无肉不欢,红生当即点头,伽蓝便赶紧去催亭中仆役。很快甑中蒸好的牢丸被送上来,红生趁热夹了一个,只见这牢丸面皮薄而不绽,透着粉嫩的肉色,沾着醋吃分外美味,不由得高兴问道:“怎么做的?”
驿亭亭长这时正巧侍立在一旁,闻言便夸耀道:“咱这驿亭的牢丸,专挑新鲜羊腿肉剁馅儿,加了葱姜椒桂盐豉汁,巧手仆妇擀面捏作、大火猛汽蒸熟,远近闻名——达官贵人路过都要下车来尝。”
红生听了直笑,点头道:“即是这样,那再来两笼吧。”
说罢也不要伽蓝再伺候下食,干脆令他拼席与自己共坐,又叫了碗汤饼两人一块儿吃饭。在人前红生还是第一次与伽蓝这样不分主仆,伽蓝有些疑惑,但心底自然是高兴的。
这顿朝食红生与伽蓝吃得极欢愉。热腾腾的汤饼吃得两人满头大汗,红生不停举袖擦汗,蹭得脸色像白玉透着霞粉,越发明透动人。伽蓝看着呆了一呆,于是忽然放下筷子,对红生开口道:“王爷,您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小人去去就来。”
红生微觉诧异,却还是点头任伽蓝跑出亭舍。等了不大一会儿伽蓝就回了来,手里竟多出一双轻巧的麻鞋。
“王爷您脚伤刚好,出了益阳有段山路要走,坐不得牛车,还是先别穿木屐了。”
“你倒细心。”红生闻言也挺高兴,下堂换上麻鞋走了几步,果然觉得步履轻快,于是兴起多跑了几步,人就闪出了驿亭。
伽蓝笑着背起行李,落后付钱打点干粮。街市上人多,红生不穿高齿木屐就更加显矮——才刚及伽蓝肩膀高;加之头戴与平民无异的葛巾,晃两下就没了影子。待到伽蓝走出驿亭时,哪里还看得见红生。他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翘首四顾,心想王爷不会走丢吧——这都几岁的人了?
才这样腹诽着,红生就出现了——不但没叫伽蓝失望,还捎带多牵了一个人出来。红生瞅着伽蓝,将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送到他眼前,解释道:“我捡到一个孩子。”
伽蓝弯腰瞧了瞧红生牵在手中的小男孩——才刚总角年纪,不知如何在街市上迷了路,脸都哭花了。伽蓝只觉得肩上包袱一沉,不由得脸颊一抽:“爷,那您打算如何?”
这不是找我麻烦么?
红生拽了拽小孩头上梳的总角,指给伽蓝看:“你看他头上沾着土红色颜料,这是多用于壁画的重彩,顺着线索就可以找到他家人了。”
“除了颜料,还有什么线索么?”
“他说他在这家驿亭吃过羊肉牢丸,”红生手指着伽蓝身后的驿亭,又补充道,“小孩子对吃的比较记得牢。”
于是三人走回亭舍打听,经红生点拨,好事的亭长果然回忆起来——昨天餔食有一车人马曾在亭中打尖,说是要去县西浮丘山中画壁画:“当时牢丸出笼,这小郎路过闻见香味,闹着要吃,他父亲只好停车替他买了一笼。”
“既然吃了牢丸,为何没在你亭中歇宿?”红生接着问。
“哦,这孩子父亲说了,想趁天黑前再赶五里路,到城外驿站去住。”
“我们没出城。”这时小男孩在一旁怯生生插口。
红生点了点头:“益阳城门酉时关,估计是没赶上。总之我们往西门去找就对了。”
说罢与亭长仔细打听了男孩父亲的长相,三人就往益阳西门走。约摸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渐渐便能看见益阳城门,于是红生一把将小男孩抱起,果然就听那小男孩扯着嗓子高叫了一声:“爹——”
伽蓝皱眉掏掏耳朵,抬眼望去,就见城门下正停着一辆板车,车上堆满箱笼,车前一名高壮的成年男子正张皇四顾,一望见孩子,便立刻飞奔过来。
“阿蛮!”那男子大叫着,从红生手中抢下孩子,抱着他转了个圈,“急煞你老爹了,你跑哪儿去啦?”
小男孩踢腾着,见了爹爹又开始哭:“叫你喝醉了不理我…呜呜呜…”
那男子嘿嘿一笑,也不哄儿子,只抱着阿蛮回过头与红生道谢:“多谢先生送还小犬,先生如何称呼?”
“在下慕容绯,”红生笑了笑,只留心看那板车上的箱笼,只见用旧的箱笼上沾着积年的颜料污渍,便确信眼前这男子是个多年的画匠,“足下贵姓大名?”
“在下常信,字子忠。这是我儿子常谦,小字阿蛮。”男子憨笑着掂掂怀中孩子,忽又问道,“先生是如何找到我的?”
“顺着线索找,还算容易。”
常信听得不大明白,只在原地傻愣着。伽蓝见状赶紧补充:“我家主人曾任廷尉监,专审疑难冤狱的。”
常画匠长年在寺院里画壁画供养人,知道廷尉监是个大官,赶紧又拜揖谢恩:“没想到竟劳烦了大人,失敬失敬。”
“足下不必多礼,我早去官闲居,如今不过是在各地散心罢了。”红生扯起唇角笑了笑,忍不住又看了眼常画匠的箱笼,“听说您要去浮丘山画壁画?”
“对,”常信点点头,指了指身后板车,“浮丘山刚建了一座法云寺,住持请我们去画一套本生故事。”
红生眼珠一滑,抬头望着常信笑问:“我们主仆如今也没有定下去向,可否与您顺路,去那浮丘山法云寺看一看?”
“那当然好,”常信欣然答应下来,领红生主仆走到车边,将儿子抱上箱笼坐着,“不过我还有两个学徒,刚刚被我打发出去找阿蛮了,得等他们回来才能出发…”
浮丘山在益阳县西一百里处,全山由四十多座山峰组成,终年云气缭绕。每逢雨天登高远观,翠绿山峦便如连串碧珠浮于云海之上,仙韵缥缈,是以得名浮丘。红生主仆要跟常画匠前往的法云寺,正是藏在浮丘山群峰深处。
自那日离开益阳,三四天山路走下来,几人早已相熟。画匠常信来自赵国,是个极爽快开朗的人,就听他一路不停说笑:“浮丘山原本只有一座七星观,这法云寺今年刚修建,与那七星观隔山遥遥相望,像仇人对垒似的,呵呵呵…如今但凡名山大川,不是你圈就是我占——佛教初来本土,就盯着有道观的地方落脚扎根,也着实是个好法子。”
“的确如此,这样不管怎么选址相看,都是风水宝地。”伽蓝边走边附和——他将行李都堆放在常画匠的板车上,每半个时辰与常画匠换一次班。
常画匠的两个徒弟在车后跟着推车,常阿蛮则坐在箱笼上,一路嬉笑着与红生斗草。
“现如今天下兵荒马乱,寺院倒是越修越多——这样也不错,我们有接不完的生意。”常画匠让伽蓝替下自己,舒坦的长叹一口气,“可惜北边大乱,我们父子只得避到晋国来。要不然,光邺城的寺庙就够我们画上半辈子了,何至于背井离乡?”
“听说邺城五月刚发生过地震?”伽蓝拉着板车,轻描淡写问了一句。
“可不是…”常信回头望了阿蛮一眼,见儿子兀自跟红生玩得高兴,才轻声对伽蓝道,“那时我正带着学徒与阿蛮,在东明观作画,幸亏佛寺空旷,我们才逃过一劫。只是阿蛮母亲一人留在家里,没能幸免…”
伽蓝闻言怔住,低头悄悄道:“对不住先生,是我多嘴了。”
常信摇摇头,散朗一笑:“生死有命,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这日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大伙都来不及吃餔食,向晚赶到法云寺,阿蛮已是饿得直哭。寺院刚落成还没住进僧人,只见空落落的大殿里黑灯瞎火,常信来回找了好半天,才在佛精舍里见到早早躺下的住持惠宝大师。
老和尚迷迷糊糊睁眼道:“这几天我身子一直不舒服,怠慢你们了,隔壁两间佛精舍我已打扫出来,你们可以先住下。等过些天,我的弟子们会从酉阳过来…”
常信拍拍惠宝大师面颊,憨憨大笑:“大和尚,您就独自一人守着法云寺?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怕蟊贼闯进来。”
“善哉善哉…你还捉弄和尚我…”惠宝大师干瘪瘪的嘴撅起来,想拍去常信的手却使不出力气,只得由他胡闹。
常信闹够了就扶惠宝大师睡下,又到厨房烧了些热水给大师喝,这才抓了把干粮袋里的炒面冲泡成面糊,端着要去喂阿蛮。才走出大殿,却见红生与阿蛮正手牵着手,站在桂树底下嚼肉脯。常信笑问道:“我的徒弟还有伽蓝呢?”
红生在月下一笑:“伽蓝领着你的两个徒弟去后山抓鱼了,只留下我与阿蛮。”
常信闻言一愣,侧耳细听,这才发觉寺外阵阵林涛之间,还伴着淙淙溪流响动。他顿时玩心大起,对红生与阿蛮笑道:“走,我们找他们去。”
说罢将面糊交给红生,又让儿子骑在自己脖颈上,三人循着水声找去。

第廿一章 翡翠·楚山碧

顺着湿润的山道拾级而下,一路水声潺潺,远远便看见一个灯笼白晃晃的亮着。三人走到光亮处,就见常画匠的小徒弟常清正临水挑着灯笼,伽蓝踩在下游溪水里,正弯腰将鱼网浸在水中。大徒弟常云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阿蛮还是忍不住嚷了一声:“抓到了么?”
常云嘻嘻一笑,向他们亮出手里柳条,上面穿了一串巴掌大的小杂鱼。常画匠笑道:“你们尽顾着玩了,快点去搬箱笼,车还停在半山腰呢。”
“再抓一会儿嘛。”小徒弟常清撒娇道,继续将灯笼擎得分外仔细。
就见伽蓝双手抄着鱼网浸在水里,聚精会神的屏息等待,忽而他将网一提,便有巴掌大的鲤鱼落在网中弹动。红生看得有趣,不禁也走近几步,哪知下一网伽蓝一提上来,竟捞出条笔杆粗的水蛇。常云常清嗷一声丢了手里东西就跑,红生也吓得边逃边骂:“黑灯瞎火的你没事干么?!死羯奴你快上来!”
伽蓝捡起鱼和灯笼,跟在后面直笑道:“爷,水蛇不咬人的…”
提着鱼回到法云寺,伽蓝将鱼剖开洗净,又请常画匠帮他剖了些竹篾子;他用竹篾子串好鱼,在厨房找了半袋麦麸倒进锅里,将鱼串并排架在锅上;常云常清收拾完箱笼到厨房帮忙,在灶后升起火来,伽蓝看顾着锅上鱼串,边熏边翻,直到灶火将麦麸全烤黑,鱼便也半熟。
喷香的熏鱼又经过伽蓝油煎调味,这才盛在垫着香蒲的托盘里送到客堂,就见红生与常画匠父子拼席坐在一处,正围着汤釜说志怪故事。常画匠父子都对鬼故事有瘾,见伽蓝来了,非要他也说上一个;正巧常云常清此时已上堂伺候下食,伽蓝便丢开手中活计道:“那我便说一个——从前在琅邪,有个年已六十的大爷,名叫秦巨伯。一天夜里他喝过酒赶路,途经一座蓬山庙,正在疲乏时,一抬头忽然看见他的两个孙子前来迎接。两个孙子上前左右搀扶他刚走了百余步,突然一把揪着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地上大骂道:‘老奴,你昔日捶打我们,看我们今天不杀了你!’”
常画匠惊呼一声:“啊呀,这两个孙子可太不孝了!”
“可不是,”伽蓝点头,继续说道,“秦巨伯在惊骇中猛然回想起:好像当初某一天的确打过他们,便赶紧躺在地上装死。等两个孙子作罢离开后,秦巨伯跑回家中,一进门就要惩罚这两个孙子。孙子们惊惧叩头,辩说道:‘吾等身为子孙,怎会如此大逆不道,恐怕是鬼魅作祟。求爷爷下次若再碰到,一定要仔细分辨。’秦巨伯细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那到底打秦巨伯的,是孙子还是鬼呢?”阿蛮啃着烤鱼问。
伽蓝故意卖关子,慢条斯理的接过茶碗喝了口,见大家都盯着他,便就着釜下跳动的火光,摆出诡异的表情缓缓道:“当然是鬼啦…”
众人心一沉,在初秋凉森森的客堂里坐着,就觉得背后有点发凉。
“数日后,秦巨伯故意装醉路过蓬山庙,当真又看见自己的两个孙子来接他。他便一把扯住这二人,将他们一路扯回家——回到家一看,秦巨伯的两个孙子都在——原来这两个鬼是蓬山庙中人偶成精。秦巨伯咬牙切齿,拿火把抵着恶鬼的肚子烧,就见他们的皮肉先是燎泡,然后滋啦啦翻起来——全被炙得透熟,再一捅,黑糊糊的焦肉顺着脂油一块一块往下掉,泛着阵阵冲鼻的恶臭,这样先烧胸口,再烧脊背,最后…”
阿蛮吓得缩在父亲怀里。红生正拎着一支黑糊糊泛着油光的烤鱼送在嘴边,皱眉斥道:“你说这么细干什么?是想恶心我么?”
“小人不敢,”伽蓝抱拳轻咳一声,赶紧继续往下说,“秦巨伯就将这两个鬼押在庭院里,准备第二天再作打算,谁知夜里竟让这两个鬼给逃了,把个秦巨伯恨得捶胸顿足。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秦巨伯又假装醉酒夜行,并在怀中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家里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打算,到了夜深,两个孝顺的孙子看爷爷还没回来,怕他又被那两个恶鬼缠住,便结伴去接爷爷…”
“秦巨伯不会杀了他两个孙子吧?!”常画匠急着猜后情,阿蛮也急得直盯着伽蓝。
“谁知道呢,”伽蓝耸耸肩,“秦巨伯只能看到两个和孙子一模一样的人向他走来,于是,他摸到怀中的刀,并在孙子们靠近他的一刹那,拔出刀子刺了过去…”
“那到底杀得是孙子还是鬼哇?”阿蛮握着拳头拼命追问,小脸跟心都一并纠结着。
“是他的亲孙子,”伽蓝叹口气,解释道,“因为怀疑孙子们是要害他的鬼,于是,秦巨伯亲手把孙子们杀掉了…”
“呜呜呜…”阿蛮纠结得哭起来,“那两个孙子好可怜…”
“没办法,谁叫秦巨伯无法分辨善恶,却偏要多疑呢…”伽蓝摸摸阿蛮的脑袋,轻声说道。他微微低着头,茶褐色的双眸映着釜下通红的火光,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淡淡的怅然。
红生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仔细观察着伽蓝的神色,心中疑窦暗生;然而脑中还未整理出半点头绪,他便被旁人扯回神智——常画匠扯着他袖子谄笑道:“慕容大人,陪我去趟茅房吧…”
“还是我陪先生去吧。”伽蓝闻言,赶紧拍净手站起身。
常画匠退避三舍,紧盯着伽蓝的脸防备道:“你就免了。”
红生便拿着一盏小灯,陪常画匠穿过黑黢黢的长廊送他去如厕。途中一灯幽幽,走道昏暗,常信一路畏畏缩缩,红生便忽然停下问他:“为什么不让你的徒弟陪你去?”
常画匠斜着眼睛,心虚得缩着脖子:“因为,我前几天才打过他们…”
红生愕然望着常画匠,想起方才的故事,忍不住颤着肩膀失笑。
翌日巳时,伽蓝做好朝食,将昨夜吃剩的烤鱼和肉脯一并端上客堂,就见住持惠宝大师早已披衣起身,正坐在堂上与红生和常信见礼。
伽蓝伺候下食,跪着将手中托盘呈到惠宝大师眼前,特地关心道:“大师您尚在病中,可要吃些三净肉么?”
惠宝大师一愣,盯着盘中那玲珑可爱的烤鱼越瞧越觉得眼熟,忙合掌颤颤问道:“郎君,你这鱼儿是哪里来的?”
“后山溪里抓的。”伽蓝信口回答。
“罪过罪过…”惠宝大师一听此言,老脸上皱菊凋残,望着烤鱼长叹,“罪过啊,我虽没看见你杀,但这鱼儿也是因我而死,怎么能叫三净肉呢?”
伽蓝疑惑,转着手中鱼串翻看,问道:“这鱼如何因大师而死?”
“都怪我没提醒你戒杀——这后山溪里的鱼儿我都认识,每天聚在一起呷水,沿洄悠游,鳞泛金光,好可爱的生灵造化,善哉善哉…”惠宝大师一边神游,一边继续喋喋不休,“…所以说,这些鱼儿怎能不算是因我而死呢?你是怎么抓的?竟然抓了这么多…你到底抓了几条啊?若还有活的,赶紧放了吧…”
伽蓝经这好一通说教,觉得身上罪孽实在深重,赶紧对惠宝大师恳切揖拜道:“大师我错了,小人以后绝不再去后山抓鱼。”
“善哉善哉…”
法云寺由巴东豪族供养人捐资修筑,朝食后惠宝大师领着一行人参观。昨日暮色朦胧来得匆忙,没能仔细瞧瞧这法云寺;此时天光清明,众人翘首望去,但见四周堂宇磊落、鸱吻轩昂,高墙云台分外宏美。法云寺中没有修塔,整座寺庙四方格局,前佛殿后经堂,两边是廊庑厢房——这样坐落在浮丘山中,更像是一座大家宅邸。寺内花木扶疏,亭台楼阁皆有浮道相通,房檐之外便是云岚吐雾、山色风流。
惠宝大师先领众人逛过一圈,又绕回前殿看众佛造像,最后指着殿内一溜素墙道:“这东、西、北三面墙,东墙画〈佛说鹿母经〉;西墙画〈兔王本生〉;北墙画〈猕猴王本生〉,善哉善哉…”
伽蓝在一旁忍不住笑道:“大和尚好像很喜欢小动物?”
众人皆笑,惠宝大师老脸微红,慌忙否认道:“哪里哪里,这三个本生故事各有寓意,分别阐释母子之爱、师徒之情、君臣之谊,善哉善哉…”
红生笑着没说话,只踱到一旁听常画匠与徒弟们讨论构图,适时插口道:“这壁画听来很有趣,我也想试试。”
“你肯帮忙,那自然是好的。”常画匠笑道,又转身拍拍白墙,“这地仗泥得不错,也差不多阴干了,今天就可以动工。”
两个徒弟听了这话,便欢呼一声,开始准备用墨斗在墙上打格子。他们调了土红色的颜料倒进墨斗前端的小盒,常清拿着墨斗贴墙角站着,由常云拉出小盒里缠绕的丝线,一路扯着线头跑到墙的另一端,二人扯着丝线眯眼瞄了许久,终于确定丝线水平了,常云便勾指拽起丝线如引弓弦一般,扯紧了一松,浸饱颜料的丝线嘣一声轻弹在雪白的墙上,留下一条笔直的土红色细线。
这样弹了两三根线,颜色转淡,拿着墨斗的常清便摇动墨斗后端的小轱辘,咕噜咕噜将丝线收回墨斗里再浸颜料。如是再三,等三面墙的定位线都打好,常画匠与红生也已将壁画的粉本在纸上确定下来。
给粉本也打好格子,常画匠便调了土红色的颜料,开始在北墙上起稿。红生负责西墙,他用纶巾将头发包住,令伽蓝替自己缚好袖子,也照着粉本,在墙上一点点细心的勾画出人物轮廓。
常云与常清负责东墙,常画匠是大师傅,时时要给予指导;偶尔他也会回过头对红生喊上一句:“一开始不用画太细,最后上好色还要再描一遍的。”
“好——”红生头也不回的答应着,喊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来回碰撞,交叠着很明显的欢喜。
为了画画,殿中白天也点着蜡烛,使崔嵬的佛像有了无比敦凝神圣的光影。伽蓝牵着阿蛮的手在佛殿里慢慢溜达,他一边给阿蛮说《兔王本生》的故事,一边仰着脸浏览殿中庄严肃穆的佛像。蓦然,他茶褐色的眼珠一动,目光轻晃,像琥珀色的酒浆行将滴淌——他牵着阿蛮的右手忍不住微微紧握,同时高举起左手,指着殿中陪伴在佛祖身周的十八伽蓝,哑声对阿蛮低语:“看,那是佛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