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子僵住了,裤裆里湿湿热热有液体顺着腿淌下去。
身后的刽子手搂紧他,用沾满血腥味的麂皮手套按住他眼睛:“别看,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这声音比一年前沉了清了,不再是一副滑稽的公鸭嗓子。刽子手泛着腥臭兽味的玄狐围脖毛茸茸贴住他的脸颊:“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染透八百里烽烟尘沙胡虏血的披风也笼住他:“佛奴,以后你就跟着我…”
刽子手不知道,他的拥抱让腰间的长刀狠狠顶着伽蓝的肋骨,胁迫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裤裆里湿湿热热…

裤裆里湿湿热热…转眼他也到了公鸭嗓的年纪。手中一卷兵书滑在地下,床上伽蓝浑身酥软瘫开四肢,将眼睛翻成三白:“石韬,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偎在他身边仍撩拨不停的刽子手抬起眼来,目光潋滟如灼灼桃夭:“呵呵,你不敢的,我还不知道你么,胆小鬼…”
迷香中伽蓝不知从哪里借来力气,勾手拔出石韬腰中匕首,直直往脖子上抹。石韬慌忙用下巴将他手肘按住,脑门被匕首蹭破皮,泛出条血丝——这才让他认命,老老实实将手从伽蓝的蜀锦袴中抽出来,假惺惺的叹息尽数吹在伽蓝颈间:“七年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罢,我就再喂你个七年,看你还认不认我做主人…”
…七年,的确又过了一个七年…
窗外夜色吞噬漫天鳞云,佛精舍里伽蓝认命的抬起头来,眼前原本高大的刽子手已经比他瘦小了。
“满意了?”伽蓝冷冷的问,身子却相反地散发着热气,暖着身下人。
“想不到多少年的死鱼活起来,竟也,竟也这般狠…”此刻刽子手散着头发,乖乖缩在他身下阴影里,眸中尽是迷醉:“只是…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伽蓝冷笑,索性扳起石韬左膝直接压到他心口,整个人伏在石韬身上,听他心如擂鼓:“你想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是你没想到的?”
“佛奴佛奴…”石韬吃痛,多年征战练就的矫健肌肉全尽力展开,勾起身子抱住伽蓝,汗津津的脸艳如桃李尽发,“天!…天边凶云恶兆不知应在谁身上,所以我在这里…这里有十八伽蓝,也有佛奴你,护,护着点我!…对否…”
“你我是堂兄弟;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杀父家仇、有弑君篡位滔天国恨;在这清净佛堂里苟且,看不出除了罪孽深重,还能有什么,”伽蓝继续冷笑,双目却被这纠缠十四年的孽缘逼出热泪,咬牙切齿发狠道,“护着你?…你还是指望着门外你那些爪牙吧!”
石韬闭着眼不住喘息,只是尽力将脸够到伽蓝耳边,一声又一声低唤着:“佛奴,佛奴…”

红生凑到伽蓝唇边,仔细听他断断续续念出的呓语。
掏?绦?——应该是人名吧?…涛?焘?韬?翻来覆去想,也只能是个男人的名字…
红生纳闷的坐起身,见伽蓝浑身是汗,掀开寝衣想替他擦身,却发现薄被下的异样。
梦着男人,却…
红生愣了愣,反应过来,扬手狠抽了伽蓝一巴掌。
死…死羯奴!

第八章 藏蓝·巴陵夜雨贰

红生心口一阵闷堵,登时怎么看伽蓝怎么恶心。他匆匆出舱,站在夜雨中狠骂自己——怎么又碰到这种人,这种人怎么尽让我碰上?!直到蒙蒙雨丝沾湿他衣裳。
半夜晾在船头吹风总不是耍处,红生只得折回舱中,离伽蓝远远地坐下。他在油灯下盯着伽蓝的脸,回想半年来他的言行有何可疑之处,却只想到二人相处时难免的磕磕碰碰耳鬓厮磨、懊恼不迭——总是自己不谨慎,竟带了个这样的人在身边。
难怪这羯奴那么能体察人意,原以为他是机敏,谁知竟是机敏过了头!
红生讷讷抚着发凉的胳膊,昏睡的伽蓝忽然动了一下,惊得他直往后退。脑袋狠狠撞上舱顶,红生疼得一哆嗦,好歹也清明了些——他再不能与眼前这妖孽相处!
想到此,红生便想将伽蓝抛进水里了结干净,自己划船离开。可一想自己又不会划船,何必费这个事——还是自己抽身干净,于是决定放伽蓝自生自灭。
红生立即动手拨拉包袱,谁知那行李竟沉得拖都拖不动。他愣了愣,掉脸看看伽蓝,实在算不清他平日花了多少力气。红生只得将包袱打开,挑了些细软另打个包裹,又将自己画的《洛神赋》珍之又珍的藏了,这才轻装离开。
夜空这时透着濛濛的亮蓝,勉强看得清路。红生背着包袱跳上船头,哗一声撑开素罗伞,在细雨中回头瞥了眼黑洞洞的船舱,毫不犹豫的挑着灯笼离开…
伽蓝在梦中又挣动了一下。
梦里仍是那夜,他用最尖锐的痛楚和快感,将石韬刻划进他的生命。灵魂是第一次真正容纳下这个人,不是只让他在自己心中映个镜花水月的虚影,是真真切切要将他融了、化了。所以是无论怎样的啮噬、撕扯、碾磨、撞击,都不够,都不够!
十四年,他花了十四年丢盔弃甲,还是花了十四年鼓足勇气?分不清,算不清,十四年的烂账,哪里算得清!
眼中又涌出热泪,他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身下人如此强韧,他花了这许多力气,还是咬不死他、扯不碎他!真不甘心,看他仍旧完完整整在自己眼前虚晃,在汗如雨下中不知死活还露出最完满的笑,真叫他不甘心!
“你怎么还不死…”他咬着他颈间脉搏的唇咧开一隙,在最极致最癫狂的颤动和喘息中吐出这么一句,“你怎么还不死…”
刽子手配合他,在悸动的疲软间隙缓缓张开眼,眸子里流淌出最温柔最妩媚的光。那一刹襄王梦住,巫山云停雨霁,他凝视着泪流满面的他,温言相慰:“你哭什么?你要我死么…”
“对,”伽蓝一字一顿道,“你死了才好,我们都省心…”
“佛奴,佛奴…”乱发半掩着刽子手绝色的脸,他半支起身子,抬手摸索着伽蓝,将手指插进他微卷的长发,引他与自己额触着额,“佛奴,我不能死,我们都缠到今天了,我怎么能死呢?”
伽蓝浑身一松,禁不住瘫软在地,背手挡住泪眼。石韬弯着嘴角,汗津津的身子极腻滑,很轻易的挣开伽蓝翻身坐起,骑在伽蓝身上,精瘦的腰绷成玉弦…

雨下个不住,夜色越来越深沉。六月草木葱茏,红生怕蛇,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极慢。他撑伞挑灯,烛光只够照亮他周身,伞外几步便是漆黑,不知潜着多少魑魅魍魉,低鸣浅呜、时近时远。一路灌木牵挂、水洼串连,他的膝盖以下早已湿透,衣摆上满是泥泞,每走一步都是辛苦。
风吹雨打时间一长,人便冷静下来,渐渐地就有些后悔。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以致杯弓蛇影?红生扪心自问道——不过就是一句梦话,能作什么数呢?或许他想的并不是那回事,又或者那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再说…他钟情得又不是自己,何必草木皆兵?
只因那夜,自己实在痛得太狠了,从此对这类人又恨又怕,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才会在发现仆人异样时,这样惊慌失措落荒而逃——他与他不是同类人,断断不能共处!
红生抬起头,望着前方凄迷夜色,总看不透眼前那团浓黑;脚下的山路越来越崎岖,似乎很快就要断掉,正踟蹰时他一脚踩滑,整个人倒头栽进一处洼地。
灯火瞬时熄灭,浓浓黑夜包覆住红生,浑身散架似的疼。他蜷起身子,颤抖得摸索灯笼,一时没摸到,只得收手抚着痛处。这一摔真是摔得狠了,红生半天爬不起来,脑中闷闷——那一夜的感觉又来了…
那一夜,他被叔父慕容评从傍晚折磨到四更,换来苟且一命,趁夜色最浓时系好衣冠逃走。出府时他没有叫上自家马车,只蹒跚着沿小路回府。一路上干冻的积雪高低起伏,走起来极硌脚。他疼得直不起腰,血顺着裤管一直淌到鞋跟,背上火辣辣一片,被髡去发髻的顶心空落落的,头却又疼又胀——然而最折磨他的是压在心口的耻辱,每一想到都叫他战栗,止步不前。
若是就这样回府,会不会被人窥破?被窥破后,他在龙城怎么立足?慕容儁那帮人会怎样羞辱他,卑贱的下人们怎样在背后指戳——不,断断不能被人窥破!昏沉沉闻着自己满身酒气,红生拿定主意,咬牙跳进路边水沟。
父王建立龙城时,大兴土木,城中排水沟挖得又深又宽——真是帮了他!此时正值隆冬,沟底积雪很深,只有原先水多的地方,冰下还有薄薄一层泥浆。红生摔得骨头都快散架,但好歹已是够狼狈——是的,是他醉得太狠,忘了叫亲随马车,夜里雪大辨不清方向,这才酒后失足跌进水沟,摔得遍体鳞伤。
红生忍着泪蜷在冰碴泥泞里,颤着手将自己外袍撕破。他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颤巍巍从沟底爬上大路,却不忘扶正摔歪的步摇冠,将落在肩头的碎发尽数掖进发冠中,这才弓着腰跌跌撞撞摸黑回府。
回辽东郡王府的路经过独孤将军府,当暗夜里红生拐过一条巷口时,却见眼前乍然一明,一列下聘礼队竟公然违背宵禁,风雪中挑着明晃晃的灯笼往独孤家送彩礼。红生彻底蒙住——独孤家只得独孤如兰一个女儿,而且早在五年前就由父王做主,许给他了。
然而护送彩礼的将官他认得,正是慕容儁麾下!
何时发生这样的事?!这几日与如兰书信往来,未见只字异样,难道她也被瞒了,却在此刻被自己撞破?
红生气得浑身哆嗦——如今新王即位,玄菟辽东二王势力土崩瓦解,这帮猢狲,散得未免太快,太快!
他想到如兰,正是又急又气,却听独孤府内一声清喝,惊得红生脑中乱如水沸。
“快拿回去!谁叫你们送这些!”
这声音正是独孤如兰。
接话的是独孤将军,声音沙哑慌乱:“快进去,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你女儿我值多少钱呀,”独孤如兰冷笑,声音怒中含悲,语带哽咽,“如兰本已有夫,而今另配他人,足见我寡廉鲜耻,此身残花败柳而已——不能闻见于亲朋,是非聘;夜半纳彩,是非礼,送这些,真辱没了明媒正娶四字。要我说,悄没声将我送进宫去就完了,还是父亲你贪图,定要拿女儿换几张貂皮?女儿答应进宫,是拿一己贱命换阖府苟安,还算舍义取孝;倘若收下这些东西,便是无耻,父亲这才叫断女儿活路!”
“你…你…女儿家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快回去!”
红生缩在墙根的积雪堆里,只听得心中冰凉——她已经答应了,她已经答应了…
“是不该抛头露面,我已是见不得人的,该懂得藏污纳垢…你以为他这般偷偷摸摸,是为了掩人耳目么?不过是,不过是为了将来戏弄七郎罢了…我都知道…”独孤如兰悲从中来,声音越发忿怒,“你们全给我回去,叫他尽快来接我进宫!我已等不得了,再晚一步,我都要羞死了!”
“唉…你们回去吧,回去吧…”独孤将军语中尽是无奈,只得逐客。
送彩礼的队伍只好打道回府,好一阵人喧马嘶后,独孤府闭门灭烛,悄无声息。
泪水在冬夜酷寒中结成薄冰,红生直坐到雪花满头,这才慢慢扶着墙站起,一步一拐走到独孤府前。他盯着独孤府朱门看了半天,弯腰从雪地里抠起一块黄土,轻轻在黄铜门钉间写下两行字:
我在十重楼,卿在九重阁。
吾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这是如兰曾唱来嘲笑慕容儁有非分之想的《慕容家自鲁企由谷》歌: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而今…
认输吧,认输吧,他真的已经一败涂地了…
红生身子虚晃一下,扔掉手中土块,转身离开。
从不知独孤府原来离辽东郡王府这样远,以往轻车快马、扬鞭即到;而今竟走了这许久,久得仿佛花了一辈子时间…
前来应门的是家中新买的仆人伽蓝,红生一身狼狈的倒进他怀里。
“爷?…我去叫人。”
“不…”
风雪中红生睁开眼睛,眸子比黎明前的夜色更黝黯。他木然伸手,扯下步摇冠上的金叶明珠,顾不得又泄在肩头的碎发,只是将满把珠宝塞进伽蓝手里:“带我走,就这样走,谁也别惊动…”

第九章 藏蓝·巴陵夜雨叁

红生在雨中摸到灯笼,从怀里掏出火石,笨拙的打火,一下又一下。平日四体不勤,此刻当然怎么也打不着,林间只嗒嗒、嗒嗒…不停响着,最后红生一把抛去湿透的灯笼,伏在地上哭起来…
没了仆人跟从打点,他就是一个废人!
自己早就没剩下什么了,亲人、爵位、尊严…什么都没有,生死有命,他还在乎什么呢?!
红生咬牙止泪,吸着鼻子爬起来,擎着伞低头站了有一刻钟,跟着转身一瘸一拐往回走…
…月下石韬枕在伽蓝身上,慵懒的挑开凤眼。
纱帘微动,是内侍郝稚送了石榴郁金酒来。他是石韬心腹,知道主人今日得偿夙愿,低着头余光瞄见帐内旖旎交缠的二人,唇角偷笑得暧昧。
“还送酒来?我都已经醉得够深了,”石韬散着头发,一脸餍足得笑着,推推伽蓝,“佛奴,我口渴,要喝柘浆,你去替我取来。”
“为什么要我去,”伽蓝身子倦懒,不想动,“郝内侍去吧。”
“今天就是要你去,”石韬清冽的嗓子没了往日杀伐决断的狠劲,竟似在撒娇,“我身子动不了,你知道。”
伽蓝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原本不想理他,可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坐起。郝稚赶紧替他披上一件锦袍,伽蓝身材颀长,起身时肌肉均匀起伏,在月下泛着麦色的微光——再傲气倔强,也不过是个男宠罢了,他这样想着,任锦袍半掩,径自走出佛堂。
斋厨中自有小沙弥现榨甘蔗汁,伽蓝倚在门口看着,内侍郝稚陪在一边。暗处一位僧人轻轻走上前,对伽蓝施礼:“郎君。”
伽蓝回过头,看见那眉清目秀的僧人,微笑道:“道重法师,大和尚近来身子可好?”
郝内侍在一旁与那僧人请了安,照规矩退下。
“师尊身体还是老样子,不过他也不以为念,”道重望望伽蓝神色,忽然笑道,“郎君想通了?”
“嗯,想通了,”伽蓝头靠着门,有气无力的承认,“我又不可能对他狠心,这样僵持下去,没意思。”
道重轻轻上前替伽蓝系紧衣带,掩好襟口:“郎君,若真想通了,怎么笑得这般自暴自弃?”
伽蓝一哂:“能不自暴自弃么?我算他的男宠,你只能叫我郎君…可我的名字呢?道重,如果一切都没改变,现在你该叫我什么?”
是太子,还是天王?
“若一切都没改变,贫僧还是当年那个小沙弥,该唤殿下一声小郎君。”
伽蓝嗤笑一声,双目有些湿润:“道重,你又跟我打哈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世间万物都会改变,变成太子是变,变成男宠也是变,不过一个命字罢了…”
“正是如此,郎君,只消顺其自然,以后你就会发现——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伽蓝扯扯嘴角,低下头去。
这时小沙弥捧了一瓯甘蔗汁来,抬起头讨好的朝伽蓝憨笑。伽蓝摸摸他的头顶,分了一杯给他,自己捧着甘蔗汁离开:“道重,谢谢你,我会好好等着。”
佛精舍内悄无声息,门外郝内侍将甘蔗汁注进一只高脚螺杯,由伽蓝递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那微拂的纱帐,伽蓝心中又涌起一阵烦躁,只能在心底拼命告诫自己:按捺按捺…别总是对他不耐烦,自己明明是喜欢他的…
他皱皱眉——空气里血腥味实在浓了点,方才自己并没那么狠吧?
心虚着掀起纱帘,伽蓝看见躺在帐中的人,手却一僵,螺杯当啷一声打翻在地——他盯着石韬血淋淋的胸口,上面一个个血洞蜂窝般狰狞可怖。
脚边有物件玎玲作响,伽蓝怔怔低下头去,看见四把沾着血的长刀。
“不,不…”不——!一瞬间他叫破喉咙,却听不见自己的喊声,只是俯身将石韬血肉模糊的身子抢进怀里,紧紧搂着。怀中一团死肉无比地沉,磐石一样压在他心口…
他忍了十四年,不是想等到这个结果,不是,不是!
…不是吗?
红生蹒跚着在水边寻了许久,雨势渐渐细微,拂晓前他终于找到那只孤零零泊在岸边的小船,顿时眼眶一热,心暖得如同看见亲人。
他爬上船,气喘吁吁的钻进船舱坐下,在昏暗中细细端详他的仆人。伽蓝仍在昏睡,眉头紧蹙着,身子时不时微微挣动,不知梦见了什么。
红生头一次从全新的角度审视他,竟觉得有些陌生。
这个人,当真陪他走过了这半年…
当初他们匆匆离开龙城,一路南下。途中苦寒,他发起高烧口不能言,是伽蓝雇了轻便马车一路照顾他。直到在燕赵边境北平郡与骆无踪偶遇,骆无踪因是他的旧识,热心帮他们办妥了通关文牒,这才得以顺利进入赵国。
犹记得那日与骆无踪分别,他昏沉沉在病中听见骆无踪问伽蓝:“王爷一直这般昏睡?”
“嗯,偶尔也会清醒片刻,喝几口米汤,但总是恹恹睡着,连梦话也不说。”
“唉,可惨…”骆无踪似乎忍了忍,到底忍不住职业病,还是把一路见闻与伽蓝说了,“你知道么,前两天独孤家的小姐被燕王接进宫,听说很快就会受封夫人。”
他烧得昏昏沉沉,这几句话却字字听得清楚,身子忍不住一颤。伽蓝正抱着他,似乎知道他能听得见,岔开话题道:“骆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哦,我忙得很,马上要回龙城,然后再南下去洛阳,路上说不定还能碰见…就此别过吧…”
“先生慢走…”
红生只觉得心噗一声破开,淌出来的不知是血是泪——只刺得他心直颤,却好歹活了过来。
是的,他该活过来了,再这样半死不活、装孬种充软蛋,还真不如死掉算了!既然贪生怕死,不如好好活!他一定要好好活给那些人看!想着想着,他便勉力张开眼睛,眨了两眨。
先是蓝天映入眼帘,跟着便看见伽蓝欣慰的脸:“爷,您醒了?”
红生想扯动嘴角笑一笑,谁知脸竟是木的,根本做不出表情。
罢了,既然做不出表情,也别勉强,就这样罢…
他便就这样木愣愣跟着伽蓝走,从赵国章武郡南下到河间郡,再走河间郡南下、顺漳水,到达赵国京都邺城。他硬扛下身上的伤,包着头巾,穿着寒素的缯衣,一路上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只知道困了睡饿了吃、不停前行。
到达邺城时伽蓝终于忍不住停下问他:“爷,我们到底往哪里去?”
红生静默了半天,金口终于张开:“长沙。”
长沙,这是燕国之外,他最熟悉的地名——他母亲的家乡。从小他就与哥哥靠在母亲的裙裾边,听着一个个楚地的神话传说:人首蛇身的大神烛龙、太阳中的三足乌、与楚王定情的瑶姬、湘水中的女神、徘徊在山间唱着情歌的美丽山鬼…还有被流放的诗人,佩着香草郁郁投水而死。
那里终年被危险的瘴气笼着,云气变幻、草木浓丽香艳,云梦泽是最美丽的绿宝石,洞庭湖是没有咸味的明媚渤海…那里还有他的亲人,全然陌生却确然血脉相连——多么奇妙。
“对,长沙,”红生直直看着伽蓝,“我要往长沙去。”
伽蓝也定定看着红生,点头答应:“好…”
于是他们从邺城继续南下到濮阳郡,往西到达洛阳时,已是烟花三月。东风中红生纤细的身子照临洛水,衣袂飘拂、翩若惊鸿。骆无踪在阳春中踏上河埠,对他毕恭毕敬行礼道:“王爷,别来无恙?”
红生轻轻点头,轻轻问他:“骆觇国,燕国如今怎样?”
骆无踪面有难色,俯首艰涩道:“回王爷,京都龙城…辽东郡王府月初走水,阖府上下,没有活口…”
洛水映着三月的春阳,细细碎碎的光洒在红生苍白的脸上,他竟是笑了。
他回过头对伽蓝笑着吩咐:“伽蓝,替我买些纸笔颜料,我要作画。”
这诡异的要求听得伽蓝一愣,然而红生的笑竟是像极薄的琉璃,让人望而生畏、不得不遵从。
一幅《嵇叔夜赴义图》一挥而就——绘得是嵇康临刑前弹一曲《广陵散》,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极是传神。红生将画交给骆无踪,慎重望着他:“这个你收下,帮我卖到燕国去。”
他要告诉和龙宫中那个人——他活得很好!他不怕,他不怕!
“既是王爷的墨宝,小人岂能白收。”骆无踪付给红生几粒金豆。
红生低头掂了掂掌中金灿灿的珠子,咧唇一笑:“正好,反正我也需要钱。”

再次碰到骆无踪已是在赵晋边境襄城郡的驿站,他快马加鞭要往北方去,正在换马。
红生拽着骆无踪的马辔头,盯着他问:“如何?那画…”
“王爷,”骆无踪风尘仆仆的行礼,对红生回禀,“都按您交待的办了。您的赴义图被收进宫中…据说燕王看了,只笑笑说:由他去罢,不用追。”
“呵呵呵,呵呵呵…”红生闻言大笑起来,竟露出连月来最快活的表情,“很好很好,多谢他厚待,多谢他厚待…”
——穷寇莫追,呵呵呵,多谢王兄厚待他,南方鱼米富庶,足够丧家犬过活。
多谢王兄厚待他!
那一刹红生眸中轻空,映着春日的天高云淡,说不尽的清明潋滟——令人不敢逼视,更令骆无踪不敢多留。他匆匆付钱收下红生的画轴,又留给他一支竹哨,告了罪便快马加鞭离开;可半道中他又忍不住回头,恻然将远方驿道上那抹清浅细瘦的身影映在眼里…

第十章 藏蓝·巴陵夜雨肆

还是与他继续相处吧。红生抱着膝想:毕竟他是我花钱买下的僮仆,还怕他无法无天到哪里去?何况我有一纸奴券在手,这人若实在讨气不过,随我是卖是送,总是无碍的。
这一想便心下稍安,再看伽蓝也觉得顺眼了许多。红生甚至伸手探了探伽蓝额头——满头的汗,却似乎没那么烫手了…
他掉脸望望舱外,仍是伸手不见五指。黎明前的夜总是这样黑,但天就快亮了吧…
…天亮起来,石韬的尸身一早就被收殓,送往王宫太武殿。据说天王乍闻爱子惨死,哀惊气绝、良久乃苏,却在未抓获刺客前不敢随意出宫吊殓,只有迫不及待命人将石韬的遗体送进宫去,见上一见。
伽蓝脑中麻木昏沉,只晓得跟着石韬的内侍们进宫面圣,身上衣服甚至都来不及更换,还沾着血污。
石韬躺在巨大的楠木棺材里,被刺猝死的痕迹并未留存多少在他脸上。掀开素白尸布来,面容宛如生时——尖细的下巴微微挺翘着,凤眼微瞑,唇角天生的上挑仿佛含笑。
天王石虎抚棺大恸,嚎哭声响彻空荡荡的太武殿:“倩奴——倩奴…”
内侍郝稚、刘霸开始嘤嘤陪哭,只有伽蓝木木跪在地上。此时他已长大,石虎多年未见他,哀痛中又不及细看,哪里还认得出。石虎红着眼睛问跪在地上的几人:“凶器呢?”
内侍刘霸哭着将四把长刀献上:“天王,杀秦公者有四人,天王要为秦公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