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已痛得麻木,他却十分清晰而危险地察觉到,一根硬物正直直插入他的喉管——他没有吸气,却有大量的热气不时挤进他的肺,伴着呼呼的吹气声,使他的胸腔不得不跟着这节奏起伏。
伽蓝弄不清目下状况,模模糊糊看见从自己嘴中冒出一支芦管,他的鼻子被人捂住,一个阉奴肥胖无须的下巴在他头顶上方一吐一咽,正呼呼往那芦管中吹着气。屈辱的感觉伴着恶心,使他的眼泪立刻流出来,他开始挣扎,却听见周围人激动得大喊:“动了动了,能动了…”
一道他熟悉又厌恶的嗓音响起,声音里混着喜悦:“继续,别停。”
为什么不停?是要报复他么?因为昨晚他同样拒绝了某根“长管”进入口中。伽蓝开始反胃,干呕,竭力扭动着身子。
“按住他,快按住他!”那声音继续残忍地吩咐。
有人牵着他的头发,使他动弹不得,伽蓝忍不住抓挠出去,手腕却忽然被一个人扯住。一张精致漂亮的脸撞进他视野,藏着凌厉狠劲的柳眉下,一双凤眼不掩戏谑:“佛奴,你这次折腾得动静不小啊…”
浑身本能的颤抖起来,他看见了自己最恨的人!石韬!他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却在这里欣赏着自己任人鱼肉的窘态!伽蓝愤怒得低呜一声,胃一翻,剧烈地呕吐牵得浑身痉挛。
石韬脸色一变,慌忙下令:“撤了芦管吧,郎君娇贵,怕经不起这玩意折腾。”
深插入喉的芦管立即撤出,被动的呼吸消失了,伽蓝只觉得胸中一空,一时竟忘了要自己呼吸。石韬见他奄奄一息的样子,禁不住又怜又爱,将他搂进怀里温存道:“佛奴,芦管容易伤人,我来渡气给你…”
满室因这句话突兀地安静下来,阉宦与婢女悄悄退出椒房,四周的明烛也被渐次熄灭…
一室昏暗,石韬捏着伽蓝下颌,迫他张开嘴,将自己嫣红的双唇与他的紧紧胶合——先是缓缓吹气,与容貌相反的力道轻易扼制住伽蓝的挣扎,久了就开始不老实,湿热的舌尖轻轻勾画他的唇线,最后又霸道得深入,灵蛇般挑弄。
“你这算渡气么?”伽蓝好容易才挣扎开,喘着气却无力挣扎,“只怕反而要被你闷死了…”
“呵呵呵…”石韬退开些,夜色里一双凤目精光闪动,“活该,谁让你寻死,还跟个娘们儿似的上吊!”
伽蓝心口一堵,冷笑了一声:“娘们儿?把我当娘们儿使得,不就是你么?”
石韬一愣,语塞,双眼蒙蒙像受了点伤,带上些苦色:“佛奴,你是为这个寻死么?”
伽蓝只把眼垂了,寒着脸不回答。
“前晚,你不是还信誓旦旦,再怎样也不会寻死,要活着亲眼看我下地狱么?”石韬牵起伽蓝细瘦的手,俯下头轻轻舔舐。
伽蓝挣脱开,双眼上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今天忽然就想自缢。就在前晚,石韬第一次强要自己的时候,他的确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过——要好好活着,亲眼看石韬下地狱!大概连着两天肠肉外翻,磨得他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每次解完手望着厕中鲜血淋漓,心就一次比一次凉。像这样强撑到今天,在傍晚又一次面对淌血的伤口,彻骨的寒意从心里冰到头顶,忽然就不想活了。天天破裂不得痊愈的伤,每天这样流血,大概离死也不远了吧?不如自己干脆点求个爽快,别再穷折腾了——于是解下腰间衣带,挂在床柱上投缳自尽。
没成想现在被救下,却已失去再死一次的勇气。伽蓝心灰意冷地半阖着眼睛,喃喃道:“石韬,你这该死的,为什么独独看中我呢?”
“不知道,反正当年西征凯旋,班师回襄国觐见天王那天,我跟着父王站在建德殿上,一眼就看见你陪着大和尚进殿,”石韬细细回忆着,唇角忍不住带了笑,“你矮矮的、圆圆的、眼睛头发颜色浅浅的,扶着大和尚乖乖地走,步子还不稳,却认真极了,像个糯米捏的娃娃,可爱透了!”
“那是我做王太孙的时候。”伽蓝突兀冒出一句,忽然就咯咯笑起来;石韬在一旁未加阻止,他就一路埋头笑倒进他怀里,越笑越乐;乐到疲极时,呵呵笑声忽又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便再也无法停住。低沉绵延的悲声在伽蓝胸腔中不断震颤,透过他冰凉的身子,传入石韬怀中。
石韬半天没再说话,只搂着伽蓝任他哭。他的双手落在伽蓝背上,抚着他褐色的长发细看,一绺一绺细细地看;最后他等伽蓝安静了,只轻描淡写一句:“佛奴,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逼你…”
伽蓝挣坐起身,打开他的手,发红的泪眼恶狠狠盯着他,爬满泪痕的脸挂上冷笑。
石韬不以为忤地一笑,收了手枕在脑后躺下。他艳丽的脸笑得有如桃李秾妍,透过夜色看,却带着生死皆不关心的漠然:“没错,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其他的,我没法给你。杀你满门的有我麾下大军,我一定要成就父王的霸业,冒风险留下你,只是因我一己的欲念。”
“多谢你的欲念…”伽蓝只觉得身下茵褥锦丝冰凉,他忍不住蜷起身子,在昏暗中浅浅一笑,“多谢哥哥当年…在建德殿上看中我…”
这时的月光,像被风吹进了户牖,伽蓝在月下抱着膝,半瞑着眸子,似乎已精疲力竭。石韬玉雕般的侧脸也被染上一层浅浅的月白,仿若覆着薄薄的秋霜,又像冰冷的釉,绝色的五官琉璃一般晶脆,透着伤怀,唇中只能偶尔发出梦呓般模模糊糊的碎语…
“佛奴,佛奴…”

第廿五章 月白·桂子落

红生在床上躺了几天就下地了,他本就养尊处优靠伽蓝伺候,这次左半边手臂因为脱臼不能动,对生活影响并不大。
闲闲散散踱进佛殿,看见常画匠师徒已在给壁画填色,技痒的红生忍不住就想发牢骚。于是他指使伽蓝为他混颜料,自己只管拿着笔画,一边画居然还能够一边庆幸:“幸好右手没废掉。”
伽蓝在一旁调着淡彩,看红生单手起稿,不由得接话:“爷,您绳花绾得极好,若是换了别人,手早就从绳套里扯脱了。”
红生得意一笑:“我到底是慕容家种,论骑马狩猎,你也别小看我。”
伽蓝连忙笑着奉承道:“岂敢岂敢。”
这时慧宝大师的病也快痊愈,正喜滋滋拄着手杖在佛殿里溜达,他先是看常画匠画《猕猴王本生》,津津有味看了半天后插口:“常先生啊,你得多画一些小猕猴,本生故事里说有五百只呢,你总不能太敷衍我…”
“是是是,”常画匠在墙上涂涂抹抹,笑指着一旁道,“大和尚你放心,待会儿我在这里画一棵树,树上蹲得全是猴子,可好?”
“善哉善哉,主要还是靠您来画,我只是一家之言,一家之言…”慧宝大师甚满意,很快乐的溜到一边。
红生画得是《兔王本生》,他这幅画里动物最多,引得慧宝大师驻足良久。红生正画到动物们搜集食物一节,细笔正勾着个胖胖的水獭,小爪子扑出溪中鱼,憨态可掬。大和尚一激动,便忍不住提议道:“郎君将鱼画得大些,让水獭将鱼儿举在头顶上,好不好?”
红生还未回答,伽蓝倒在一旁笑说:“善哉善哉,可惜画中鱼儿,却要因大师而死了。”
慧宝大师脸一红,只能合掌道:“善哉善哉…郎君是还记着抓鱼的事么?我做林檎麨给郎君吃,好不好?”
这下反倒换伽蓝不好意思,慌忙还礼道:“多谢大师。”
闲居世外,每日青山不动白云苍狗,几乎忘记人间岁月。转眼过了一个多月,这日朝食后,红生正在佛殿给壁画填色,忽然伽蓝笑着走近他身旁,将一枚绛红绢囊轻轻系在他刚痊愈的左臂上。红生诧异低头,看见随在伽蓝身旁的阿蛮总角上挂着鲜红的茱萸果,这才悟到:“啊,都已经重阳了?”
“是的,爷,”伽蓝笑道,“如今咱们住在山顶,不用登高了。祝王爷无病无灾、多福多寿!”
阿蛮在一旁拍着手边跳边笑,兴奋地说与红生知道:“大和尚说,今天餔食我们要在野外吃,有好多好吃的呢。”
“哦?是吗?”红生笑着往颜料中加了点牛皮胶,将饱满黏稠的赭红色捺上墙。
在红生左臂受伤时,他用的颜料都是外行的伽蓝所调,因为控制不住胡粉的分量,伽蓝将所有颜色都调得极艳;于是《兔王本生》有了火红色的狐狸、雪白的兔子、棕黄色的猕猴捧着碧绿的果子、黛紫色的水獭举着月白色的鱼…
这样纯的颜色慧宝大师竟格外喜欢,强烈要求红生保留,于是他在伤好之后,便因循伽蓝调出的色彩继续作画。当比对着墙上颜色,调出从前很忌讳的斑斓陆离,他竟像是在追随仆人豪迈不羁的脚步,让他于放肆奔跑间,获得极自由的快意。他想伽蓝是对的,他们各自的性格就隐藏在这些矿石粉的混合里,掺了水与胶,在笔下融和,这份感觉很微妙。
红生盯着手中蓝色的石青看了许久,偷偷试着将朱砂与石青调和,想了想,又多加了点石青,这一来竟调出极妖异的紫,红生心中一撞,慌忙将这紫色洗去。他心虚地抬起头,才发现伽蓝与阿蛮已经跑开,忙问过常云才知道他们已去后山帮慧宝大师摘橘子了。红生放下心来,便又低下头去抚摸缚在臂上的绛囊;削玉似的手指轻轻捻弄,感受椭圆的茱萸果在囊中簌簌滚动的触感。
他真是一个细心的仆人,红生这样想着,心不知不觉就有点乱。
“大人。”
这时常画匠忽然出现在红生身后,说话声将怔忡的红生吓了一跳。他慌忙回过身去,期期艾艾问道:“你叫我?”
“是的,”常画匠指指自己画的那面墙,对红生道,“〈猕猴王本生〉我已差不多画完了,我打算将供养人再添上一位,将大人画上去。”
“这不合适吧,我并未捐资修建法云寺。”红生望着一本正经的常画匠,有些惊诧。
“大人几次救小犬,在下无以为报,”常画匠赧然挠头,语气却极认真,“若阿蛮出了什么事,这壁画我是绝对画不下去的;所以这样算来,大人是出资请我完成壁画的人,当然算是法云寺的供养人。请大人千万别推辞。”
红生捏着画笔的指尖微微用力,感动就顺着这样细小的力道传入心里;心头这份暖烫他嫌说出口来太肉麻,于是只笑着点点头。
当餔食前伽蓝来请红生出寺野宴时,就见他的主人眉飞色舞,甚是沾沾自喜得指着北墙对他道:“瞧,那个供养人是我。”
常画匠不但画了红生,还将伽蓝作为仆役也画了进去。伽蓝第一次领略外人勾画的红生与自己,盯着墙上俊雅流畅的线稿看了半天,惊艳完却佯装不满道:“不对不对,我怎会那么矮小?”
“你是侍奉慕容大人的仆从,怎么能比主人高?”常画匠挥挥手,哈哈大笑,“现实情况不算数的!”
伽蓝顿了顿没说话,只依旧笑着,搀扶红生走出法云寺去找慧宝大师。
重阳节这天人人都要登高、佩茱萸绛囊、饮菊酒以避邪。因此慧宝大师早早就在寺外寻了块空地,仔细扫净了为众人设下野宴。席上陈列菊花酒、蝎饼、新作的林檎麨等素食,还有刚摘下的橘子;又因为节日破例,摆上了鱼鲊、雀鲊和肉脯。
红生跟慧宝大师寒暄了一番,便入席坐下,由伽蓝在一旁伺候下食。山坡上野菊丛生、晚桂流芳,真是绝佳景致。常云与常清在四周嬉闹,将金黄的野菊折了簪在鬓边,与鲜红的茱萸果搭配着,十分鲜明好看。常画匠一边与慧宝大师谈笑,一边一个劲儿地喝菊花酒;阿蛮坐在他膝上,正拿着小饭匙舀林檎麨吃。
这林檎麨是将熟透的林檎果剖开去核,晒干了磨成粉,与炒熟的米粉拌在一起吃,香甜的味道最讨小孩子喜欢。红生歪在凭几上剥橘子,看着伽蓝细心的给雀鲊剔骨,自言自语道:“以往在燕国,很少有这份闲心过重阳节。”
伽蓝抬眼望着红生,没有说话,却笑得了然。
自小谙熟帝王家事,他太了解红生话中的意思——全家欢聚祈福、和乐融融的重阳节,从来都不是为帝王家准备的。
金秋层林尽染,午后灿烂的阳光像铺在织锦上的光泽,随着天光渐渐转暗,烧红了天边浮云。西风从霞蔚深处吹来,顺着山麓的草尖向上奔涌,卷起漫山的花草香,扑得人发梢飞扬裙袂乱舞,鼻息全被这芬芳的秋意占满。忽而林中传来悠扬的啸声,似乎某位隐居的高士正樵歌而过,红生静静在风中辨认许久,忽然对伽蓝道:“是骆先生。”
伽蓝一愣,怔怔叹道:“他可真能流窜。”
果然只见远处山坡林翳中人影一晃,一位荷担行贾出现在山道上。眼尖的行贾很快发现了在山坡上野宴的人,于是立刻穿过没膝的长草向他们径直走来。
待走近一看,可不就是骆无踪。他在荒郊野岭发现了红生与伽蓝,真是不胜欣喜,慌忙上前揖礼寒暄道:“重阳佳节能见到辽东公,足慰我羁旅情怀,鄙人真是幸运至极。”
“骆先生客气了。”
红生将骆无踪介绍给在座诸人,惠宝大师十分欢喜,连忙请骆无踪入座用饭,还向他沽了一升醋。骆无踪笑着打开货担,挑出一支花斑石雕的鹦鹉藏钩,送给阿蛮玩;又拎出一瓶桂花酒赠给红生。红生道谢笑纳,抱着酒瓶打开,席上众人只觉得一阵馥郁的桂花醉香沁人心脾,斟来一尝,更是连声叫好。红生不善饮,小酌三杯后脸发烫,就放下了杯子;倒是贪杯的常画匠将桂花酒喝了大半。不多时暮野四合,伽蓝干脆点起篝火,让众人乘兴继续玩闹。
骆无踪坐在红生身边嚼着肉脯,自斟了一杯菊花酒饮下,正陶醉得舔嘴咂舌,忽然想起七月替红生办下的通关文牒,便侧过脸问正在剥橘子的红生道:“王爷,您怎么没回燕国?”
红生一愣,以为他在关心自己行踪,想了想便回答:“我暂时没打算回去。怎么?燕国出什么事了?”
“那倒没有,”骆无踪摇摇头,无意间随口将话题岔开,“对了,您的〈洛神赋〉图,在龙城卖了高价。”
“是么?”红生笑笑,平静的面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出别样的光华,“谁买的?”
“自然是独孤夫人。”骆无踪小心观察红生脸色。
只见红生仍是淡淡一笑,随手将橘皮丢进篝火里,懒散歪在凭几上轻吮一瓣蜜橘:“嗯,她买去也挺好。最近我在画壁画,心中似乎有所得,下次画幅新的给骆先生看。”
骆无踪怔怔点头,面上终于浮起欣慰的笑,语气中却不自觉挂了丝怅然:“如此甚好,鄙人期待王爷的新作。”
红生熏熏然点头,被酒气惹得目光迷离,也未能察觉篝火对面伽蓝的神色。

第廿六章 月白·桂子落

骆无踪吃了个半醉,摇摇晃晃走下山坡,寻了棵小树解手;完事后他沿途返回,想寻点水洗把脸,却不知不觉失去了方向。晕乎乎中他听到点潺潺的水声,于是踉跄着寻了过去,终于发现一条浅浅的小溪。骆无踪快活的轻叹一声,捞起水往自己脸上泼了几下,秋天的溪水已经很凉,酒意很快被驱散,他抬起脸来,只觉得头脑分外清明。
这时他听见上游传来脚踩枯草的簌簌声,骆无踪循声望去,就看见伽蓝提着一只水瓮来汲水。伽蓝在上游看见骆无踪脸上闪着水光,便笑问:“先生在洗脸?”
“嗯。”骆无踪点点头,看着伽蓝弯腰汲水,忽然问道,“七月初王爷就催我办好了通关文牒,怎么九月还没动身?”
伽蓝闻言直起身,望着骆无踪回答:“王爷似乎另有打算,如今王爷跟着常画匠画壁画,似乎找到了慰藉——先生您是知道的,这大半年来,王爷一直不开心。”
“嗯,”骆无踪因伽蓝的话轻叹,“这样也好,随王爷高兴吧,我也不问了。”
这时伽蓝却抱着水瓮走到骆无踪跟前,躬身说道:“小人却有事想问先生呢…”
“是不是又找我打听赵国的事?”骆无踪笑道。
伽蓝答应得越发恭谨:“正是。”
骆无踪想了想,答道:“虽说赵国境内仍有动荡,倒并没发生太大变故,倒是八月褚大都督在寿春遭遇惨败,晋国的北伐失败,主上似乎要打消北伐的念头了。”
“哦,谢谢先生。”伽蓝道了声谢,语气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于是二人一路说笑,沿着山麓回到宴席上。这厢阿蛮得了石雕鹦鹉藏钩,正闹着拉众人玩藏钩游戏,见到伽蓝回来了,便要伽蓝与骆先生一起加入。
席上一共八人,阿蛮与常画匠、常云常清一组;红生与伽蓝、慧宝大师、骆无踪一组。两组人面对面坐了,由阿蛮这组先藏,只见他们背过手去挤挤挨挨将藏钩传递着,脸上表情各异。红生这一组人便盯紧了他们的动作,待到钩已藏好,就要猜此刻钩子正落在谁的手中。
常画匠笑嘻嘻道:“钩子在我手中。”
阿蛮晃着拳头做鬼脸:“不对,钩子在我这里!”
常云常清却绷着脸望天,偶尔对视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半晌后红生这组确定:“钩子在常先生右拳中。”
常画匠顿时泄气,将钩子送到他们面前:“你们是怎么猜到的?我藏得那么好!”
只要仔细观察其实也不难猜,红生只是发现常画匠右肩一直很僵硬罢了,然而他却笑呵呵地卖关子:“此中奥妙不可言传…”
说罢换红生这组藏钩,他与伽蓝紧紧挨在一起,这时夜幕中黑云浮动,掩去天边半块凸月;野风吹得篝火晃动,晦暗的光线中,四人的手交叠错落,直看得对手眼花缭乱,哪里还盯得住藏钩的所在。
只见红生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伽蓝则表情木然,却更显得高深莫测;骆无踪满不在乎的东张西望,甚至放开一只拳头去举箸拈菜吃;只有慧宝大师在傻乎乎笑着,对常画匠他们道:“钩子可不在我手上哦…”
这四人除了慧宝大师,另外三个都很奸,常画匠他们实在不知猜谁才好,商量了半天,最后胡乱猜是红生,当然猜错了。钩子在伽蓝手中,他笑着将手中藏钩呈给常画匠他们看,惹得那几人捶胸顿足。胜者为王,接下来还是红生他们藏。
长袖攘攘,当八只手乱纷纷摸在一处时,红生只觉得伽蓝的双手忽然将自己的拳头捉住,一只温热的石钩被塞进他手心——那交付过藏钩的手指竟缓缓斜滑过他的拳头,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条微痒的暧昧痕迹。花斑石雕琢出的鹦鹉湿润润的,似乎在伽蓝手中沁了点汗,钩子圆润没有棱角,却意外而分明地灼着红生的手心——这样隐秘的私相授受不同于以往,作为游戏的一环又不容人拒绝,他想这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呼吸便不由得一窒。
红生在昧然火光中微微侧过脸来,目光碰到伽蓝的眼睛——那双茶褐色的眸子并没有看他,而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直视前方,被篝火的颜色染红,像嵌在金器上色泽最明酽的琥珀。红生来不及辨认其中意味,就已经被这明亮的光泽吸引住,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却听见对面阿蛮拊掌笑道:“钩子在慕容大人手中!”
红生一怔,回过神来,就听阿蛮继续嚷道:“慕容大人一直盯着伽蓝看呢,定然是从他手里接了钩子!”
红生只觉得双颊猛地一热,似乎方才消散的酒气又重新聚回脸上。周围响起的笑声让他暗暗恼火,却只能不动声色,心不在焉地陪大家继续玩下去。
一直闹到月上中天,众人这才踏灭篝火残烬,兴尽而归。常云常清收拾了杯盘席簟带回寺中;常画匠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搀扶着惠宝大师,还在不停说笑;骆无踪挑着货担走在最前面,于月光中踏着山道拾级而上。中夜长风挽袂,寒露沾衣,骆无踪只觉得神明开朗、舒畅的胸臆间有感怀倏然涌上,便化作啸声直抒而出——悠扬清亮的啸声越过山头、攀上云颠,自恢弘低沉处越拔越高,像层层堆涌的浪潮,将初九的凸月洗得越发澄明。
落在最后的红生听见这啸声,愣了愣,眉间便浮上一层浅淡的悲怆;他对搀扶着自己的伽蓝道:“这调子,这调子…是我家乡曲。”
伽蓝细听了一会儿,问红生道:“这曲子我从前在赵国听过,可是〈吐谷浑阿干歌〉?”
红生点点头,忍不住跟着啸声轻轻唱和: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于西。
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是我祖父作的歌,鲜卑语阿干就是哥哥的意思。他曾经亏欠过他的庶兄——我的伯祖父吐谷浑,”红生望了伽蓝一眼,边走边道,“祖父当年因牧场之争,逼得伯祖父带领部族西迁,从此兄弟二人再没相见。”
夜风拂开红生额前碎发,沙沙林叶声如泣如诉,衬得啸歌越发悠远。
“祖父晚年时,常在病榻上对我唱这首歌——那时我才四岁,我们慕容部的首府还在棘城。现在想来,祖父反复唱这首歌,除了思念伯祖父,更多的是要告诫子孙,怕兄弟阋墙的悲剧在我父辈中重演,可惜…”红生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父亲继承王位后,还是逼得我大伯携子避祸,投奔了辽西段部。我的四叔与五叔被迫举兵谋反,事败之后四叔逃走、五叔被父亲赐死…我的五叔慕容昭自幼多才多艺,一直深得祖父宠爱,所以父亲嫉恨太深,哪怕与他是同母的兄弟,也没念任何情分。”
仿佛思绪被遥远的回忆占满,红生沉默下来,在前呼后应的山道上显得益发低落。阿蛮与常云常清的笑闹声渐行渐远,像博山炉里最后几丝缭绕的香烟,最终消散在寂寥的山间。藏青色的天幕如穹隆般笼罩下来,四野万物蛰伏,只有西风不知恨,兀自吹动人心。红生就在这样寥廓的清冷中蓦然开口:“所以说,我不能回去。”
一直俯首恭听的伽蓝这时抬起头来,望着红生黑水晶般坚定通透的双眸。
“你曾经问过我,想不想回燕国。伽蓝,我不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浅红色的双唇一字一顿,“当我还是廷尉监时,每逢被疑案难住,总爱翻看前人的旧宗卷,几乎次次得益——所以我不会回去,祖、父两辈的‘旧宗卷’,足够我得到教训了。我慕容家事,就像多少年一次的轮回,每次不同的肇端不同的斗争,结果都是一样收场。”
“王爷,这就是宿命吧。”伽蓝微笑起来——帝王家的宿命,何其像…
“是的,”红生慢慢走向法云寺,木屐嗒嗒敲着石阶,声音清亮动听,“我想通了,即使当日我处在上风,最终也将在这轮回里转瞬即逝,如此这般,我又何必再回去。”
“那王爷要往哪里去呢?”伽蓝问道。
红生顿住,呐呐开口:“我…我要往…伽蓝,你说,我就像常先生那样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山水,这样如何?”
“要是有一天王爷厌倦这样漂泊了,怎么办?”
“厌倦了…再说。”红生低下头继续迈步。
若有一天厌倦了,那么就随便选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随便娶一个女人成家生子——想到此红生一怔,脑中一片空茫,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一处地方、怎样一个女子。
还有,伽蓝怎么办?
他侧脸看着搀扶自己的仆人,第一次留心他细微体贴的动作——他会无怨无尤地陪自己一直漂泊下去吧?或者在某个适当的时刻还他自由?或者也替他张罗一房妻子…不,他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