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若要问这地理先生是什么,可得从民间俗话说起了,有道是“十个人挣得好,不如一个人躺得好”,但凡民间兴土动工,都要先请个高明的先生来看看风水,常见的是看宅,他们相信,住处风水关系到主人今后的运势。而看宅也分两种,一种叫作阳宅,正是寻常活人的居所;而另一种则叫作阴宅,顾名思义,就是人在阴间的住处,说穿了就是坟地,所以民间死了人,除去那些家贫的,大多会请风水先生看地,以免埋错地方死人作祟,若能找到块真正的风水宝地,死者能得安宁不说,还会福荫子孙,轻松一躺,阳世家人便得庇护,安享尊荣,这就是那句话的来历了。
在百姓眼中,这些相地的风水先生都是一等一的高人,所以称他们作地理先生,对他们极其尊敬。
地理之说原是与天文相对应,寻常地理先生主要就是相相地,而真正高明的地理先生已不仅局限于“地理”二字,他们非但能识山川脉理和地气走向,还精通天文,能看天象,能解奇门,能推算他人命运,甚至望龙气帝气,暂且不表。
推磨的瞎老头突然变作地理先生,换成谁都会惊讶的。
朱全道:“当年路过此地时,我见到有块极其罕见的宝地,可惜自身并无后人,且学艺不精,看得一知半解,只知此地十分罕见,若作阴宅必保子孙富贵,却看不懂它的脉络走势,本是无能替它喝名的。”料到白小碧听不懂,他一笑:“凡看得块宝地,都要先由深谙此道的人喝名,名喝得好,自能物尽其用,名喝得不好不吉,也会坏了宝地灵气,地理先生务必要精通风水,喝名,也好断定埋骨藏棺之穴,这便是寻龙点穴的功夫,你可明白了?”
白小碧点头:“懂了,伯伯当时没看懂它的脉络,是不能替它喝名的。”
朱全道:“未经喝名的宝地,便是在等待有缘人了,常言道‘寻龙容易点穴难’,先寻龙再点穴是规矩,若要反着来,非但是笑话,也绝无可能找到宝地,哪知当时我打听到一个故事,竟认准了那穴,跳过了寻龙这一步,也是急于寻人养老安享富贵的意思,所以不听师父嘱咐,与范家私底下商量,在一知半解的情形下强行替那块地喝了名,范家因此得了富贵,财势日壮,范二飞黄腾达,已官至尚书。”
白小碧失声:“难道伯伯的眼睛……”
朱全点头:“我原也料到会遭此报应,一心指望他们知恩图报,善待我替我送终,哪知范二刚做官,他们便将我软禁起来了。”
“可他们忘恩负义!”白小碧听得气愤,打量四周,“他们叫你住在这种地方,还要你磨面。”
朱全道:“我察觉不对想要走,却被他们打个半死,这也是我自食其果,害你们受范家欺压,只不过苟且偷生十年,报应也该到头了,我不求有人送终,只要能早些从此地脱身,自在过几天安稳日子,就是老天可怜我了。”
见他神情黯然老态毕现,白小碧忙安慰:“我将来给伯伯送终。”
朱全越发不忍:“好孩子,害你这样,我更过意不去,只愿有生之年能再遇上师父,便可以叫他带你出去,到别处寻个着落。”
白小碧没听懂话中意思:“范家这么坏,伯伯当年能帮他们,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惩治他们的?”
朱全道:“地是我看的,自然有办法破解,他们怕我出去坏事,所以强留住我不许声张。”
白小碧大喜:“伯伯说来,我去办。”
朱全摇头:“真那么容易,我早就动手收拾了,如今我这眼睛是办不成的,凭你一个人也奈何不了,若找别人,小小门井县,一旦传到他们耳朵里,到时我性命难保。”
白小碧呆:“就让他们横行霸道吗?”
朱全安慰:“或者我师父能找来。”
白小碧低声:“到时一定求他老人家替我爹报仇。”
自己也才见过师父一面,谁知他几时路过这里?或许永远都不会来。朱全不忍令她失望:“你家里产业叫他们占了吧,今后……”
白小碧怕他难过,忙道:“伯伯放心,我还习惯,他们要我留下来当丫鬟,我就使劲吃他们家的饭,再说家里还剩了点东西,当了也有几个钱的。”
朱全点头不语。
其实现在生活真的没什么大问题,至少不会饿死,白小碧收拾洗碗,迟疑着是不是该接受昨夜那位公子的好意,既然银子他都已经付过,自己不去吃,可就白白让饭庄赚走了,不如今晚去带些回来给朱伯伯吃。
想起昨夜的事,她脸一红,起身:“伯伯,我还有件事,先去办了再回来帮你。”
朱全眼瞎看不见,不知她神色有异,答应:“去吧,今天面都磨完了,晚上早些过来吃饭便是。”
谢绝好意
昨夜那位公子曾说过他暂时住在金香楼,白小碧匆匆别了朱全回家,从床底下拖出保存最好的一只小箱子打开,里头放着几块碎银子和一件雪绒披风,这原是往日藏在枕头里作耍的私房钱,今早晨突然想起,还真侥幸让她翻了出来,她顺手拈了一小块放入袖中,再取出那件雪绒披风,打算找到金香楼送还他。
白天去难免会叫人看见,生出闲言碎语未免不好,白小碧有意待天色晚些才抱着披风往外走,刚出门,就见一个眉目俊秀的年轻公子站在阶下。
见到她,年轻公子整个人都呆住。
白小碧自然是认得他的,此刻大略也猜到他的来意,一时相对无言。
年轻公子痴痴地望着她半晌,总算回神,急切想要上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喃喃问:“小姐……可还好?”
白小碧矮身作礼:“还好,有劳张公子记挂。”
张公子垂眸,低声:“家母明日会叫人来退亲。”
白小碧看着他:“一个推磨的说的话,你……真的相信?”
张公子微微侧过脸,显是矛盾至极:“我自然不信的,但外头都这么说,家母定要作主退了这门亲事,小碧,我……”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元宵节看灯初识,他对她一见倾心,张家第二日便托媒人前来说合,两人虽只见过几面,但闺中少女谁没有新娘梦,张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不说,还是本县有名的青年才俊,这样的夫君着实难寻,白公对未来女婿十分满意,如今对方提出退亲,若说白小碧一点不伤心,那是假的,身为女孩儿家被退亲有多难堪,虽然早已料到这结局,眼圈还是忍不住红了。
张公子也慌了:“小碧你别哭,我不负你就是,我再去求母亲。”
流言是不需要鉴定的,朱全的话本无道理,但既然范家信了,别人没有道理不信,张夫人爱子之心,也难怪她害怕,何况明知克夫的说法是假的,真嫁去张家,谎言必会被揭穿,范家岂肯甘休,激怒范小公子,更要害了朱全。白小碧忙擦擦眼睛,摇头:“我命中克夫,张老爷膝下就公子一个,若真出了意外,岂不有负两位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小碧怎能害张公子做这不孝之人。”
百善孝为先,张公子是读书人,听这番话说得通情达理,一时心里又爱又痛,更加不舍,忍不住拉起她的手:“白伯伯刚走,我是舍不得叫你独自受苦的,实在是母亲作主,情非得已,你可是怨我无情?”
白小碧抽回手:“没有,是小碧命不好,张公子从今往后就不要惦记我了。”
张公子默然片刻,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如今白伯伯不在,你一个人要珍重,听说白家家业都让范家占了去,这些银子是我的,你且拿着,不必告诉别人。”停了停又低声道:“明日母亲或许会叫人来找你,你……接了银子,答应她吧。”
张家退亲,看上去难免有些落井下石,但毕竟他还是有情有义的,白小碧鼻子一酸,含泪避开:“我现下还不愁这个,张公子回去吧,叫别人看见了不好。”
不等张公子再说什么,她便抱着披风飞快跑了。
“小碧。”张公子追出几步,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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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经常说做人要有些骨气,女孩儿也不能太丢脸吧,白小碧跑出两条街才停下来,眼泪硬是全让逼了回去,难过之余,她又感到了一丝轻松,不嫁便不嫁,仇还没报,总能想办法活下去的。
路人一脸古怪告诉了金香楼的去处,她便立即沿着街去找。
没找到金香楼,她就见到了他。
手中把玩着折扇,步伐稳健,一袭蓝衣简单得体,颜色素净不起眼,质地却极好,那天生的潇洒气质是无论谁也学不来的,嘴角噙着同样温柔的笑意,或许是昨夜有灯光映照的缘故,此刻怎么看都觉得缺了点什么,恍惚间白小碧竟生出认错人的错觉,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唤他。
倒是他先看见了她,扭脸朝身旁姑娘笑道:“那便是我昨儿说的白家小姐,你看看,怎么样?”
漂亮女人天生对漂亮女人有种敌意,他身边那位姑娘长得很是美丽,闻言打量白小碧几眼,不太高兴:“认得,我曾见过她上街买布的。”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白小碧面前,白小碧躲避不及,脸顿时红了。
他也不作礼,笑看她:“白小姐,又见面了。”
陌生的感觉越来越重,再也找不到昨夜的温暖,白小碧有点慌乱,双手将披风奉上:“公子的衣裳……”
他意外:“你是来还我这个?”
白小碧点头。
他看看左右,打开折扇,走近两步,低声:“我以为你会留着的。”不待白小碧反应过来,他又顺手拔下她头上的银簪:“小姐今后也用不着它,真有心谢我,就将它送与我如何?”
那支银簪正是白小碧昨日预备用来自尽的,上台阶时,她故意摔落喜帕以袖掩面,迅速拔了簪子藏在袖中,想不到当时那么多人都没留意,倒叫他看了出来,白小碧脸更红,也没多想,迟疑:“这簪子不值几个钱的。”
他笑起来:“簪子好,簪子好,纵是千金狐裘,也不及小姐的簪子。”
白小碧隐约感觉不对,抬脸望着他。
旁边的姑娘别过脸:“喜欢簪子算什么,你还是将人带回去吧!”
他立即抬手将簪子送回白小碧发间,迁就地笑:“我不过说说罢了,吃什么醋。”
姑娘冷着脸:“衣裳簪子,定情信物都有了,知道你嫌着我呢,今日就别回金香楼!”
正在此时,一个丫头跑来:“香香姑娘,妈妈叫你回去。”
香香姑娘?先前白小碧只觉被骂得无辜,此刻却真的怔住了,她再不懂这些,县里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岂会没听过?面前这样一个人,她先前自觉地就不往那些方面想,如今又羞又恼,原来金香楼是那种不正经的地方,在她的理解里,那是范小姐公子之流的纨绔子弟才会去的地方,他竟然住在那儿!
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小姐又怎么,还不是克夫命,嫁不出去就四处勾引男人!”
克夫之名白小碧倒不介意,可听到“勾引”二字,她登时大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待要回嘴,终究是女孩儿家,羞恼之下仍说不出口。
他不在意:“她胡说罢了,白小姐不要计较。”
昨夜的好感荡然无存,心中美好形象瞬间崩塌,白小碧失望之余,不知怎的竟莫名将怒气都移到他身上,先前想好的话,问他名姓之类的事,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想也没想,面无表情从袖中取出那块银子,和着披风迅速往他怀里一塞,矮身作礼:“今日特地来多谢公子的一饭之恩,我现在有手有脚,并不愁衣食,昨日给饭庄的钱,公子还是取回来吧。”
看着她离去,他也没生气,只是摇摇折扇,轻轻笑了声,再低头看看怀中披风和银子,又笑了两声,漆黑的眼睛里逐渐升起几分趣色。
昨晚只是路过,习惯性那么做,并没真想惹上这个落魄小姐,不料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还有这般气性,这番话说得未免不识好歹,看那样子她似乎对自己很不满,莫非昨晚表现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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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碧活了十几年,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就是张家退亲,她也绝对没有这么强烈的愤怒与失望,至于其中缘故,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烦躁来气,为何偏偏要坚持去找他,若不去,她记得的就永远是昨晚那个美好的公子,怎会是这个轻佻浪荡的纨绔子弟!竟然还住在那种不正经的地方,还跟着花魁娘子!幸好自己没真走进金香楼!
太令人讨厌了!白小碧嫌恶地皱眉,匆匆往范家走。
时间让人冷静,怀着满腔愤怒走过三条长街,当她来到范家角门外时,已经开始后悔了。
其实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关系,非亲非故,根本没有资格生气,重要的是他昨晚真的帮了她,在最难过的时候安慰了她,方才实在太冲动失礼了。
是不是该回去道歉?白小碧呆呆站了许久,还是打心底不想再看到他,于是抬脚进门,朝朱全住的旧院子走。
接下来,她就看到了更令人生气的事。
朱全颤巍巍跪在地上,朝一名白衣公子叩首,仿佛在恳求什么。
莲花托月
白衣公子身材颀长,此刻背对朱全负手而立,从这角度能看到他的侧面轮廓,不满三十的模样,挺直的鼻梁线条略嫌硬了点,透着几分坚毅与冷酷,眉宇间隐隐有威仪,通身是白小碧从未见过的优雅与贵气,背后手上也拿着柄未打开的折扇,眼睛正打量周围环境,对朱全的恳求无动于衷。
刚刚熄灭的无名火气“忽”的又窜上来,白小碧冲进院子拦在朱全面前,怒视他:“欺负老人家算什么,受这么大的礼,你也不怕折寿!”
白衣公子瞟她一眼,微微皱眉,转向朱全。
朱全急忙摸索着拉她:“丫头不得无礼,这是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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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公子走后,听朱全细细讲了半日,白小碧方才明白事情的经过,原来这位年轻师父姓温名海,今日恰巧路过此地,借宿范家,也是朱全受苦十年,那点罪过已消尽,该他脱身出头,出门扫地时刚好叫温海撞见。
白小碧怪他:“伯伯怎不早说,你师父这么年轻。”
朱全心情也大好,解释:“我五十八岁遇上他,当年他才十六岁,如今整整十年,我都六十八了,他老人家可不是才二十六岁。”
听他称呼“老人家”,白小碧忍不住“扑哧”笑了。
朱全道:“如今他来了就好,不但我有救,你也能有个指望。”
对于他说的什么指望,白小碧根本没放心上,她想了想,她凑到朱全耳畔:“朱伯伯,你师父真有那么大本事?”
朱全道:“他老人家说有法子救我,必定就有。”
白小碧好奇:“范家祖坟我见过,那地方真那么好?”
朱全道:“那不过是座空坟罢了,真正的埋骨之处……”老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依稀有了几分地理先生的模样,他摸着胡子神秘地笑:“我看的好地方任谁也想不到,不仅福荫子孙,且尸骨能得龙宫水族守护,当时我勉强替它喝名叫做‘莲花托月’。”
白小碧觉得新鲜,赞道:“莲花托月,好名字。”
朱全叹道:“怕是我把名起坏了呢,这不瞎了眼睛?如今遇上师父,也算你我的机缘,我眼睛看不见,不能伺候他老人家,你先取些盆热水给他送去吧,他喜欢干净。”
知道他是有意要自己讨好温海,正巧白小碧也一心打着自己的主意,闻言果然起身取了个木盆洗干净,去厨房讨热水。
天已经黑了,刚走进厨房就听见范小公子呵斥下人的声音,白小碧慌忙就想要退走。
范小公子已看见了她:“站住。”
白小碧只得站住。
范小公子走到她面前,盯着那白嫩的小手,眼睛里放出光来。
白小碧察觉不对,立即后退两步,同时将手往袖子里缩进了些,暗暗紧张,生怕他又任性胡为。
大约是受过嘱咐,范小公子竟没有再多纠缠,美色当前又碰不得,只是恶狠狠地拿她出气:“仔细干活,我们范家不养那些吃白饭的!”转身吩咐身边下人:“明日叫他们多拿几袋麦子给朱全,让他们磨出来。”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白小碧反倒松了口气,范家对朱全的话果然深信不疑,可知朱全所言不假,范家就是靠他指的阴宅才飞黄腾达的,朱全的师父一定更加厉害了,想到这里,她也不理会周围人的眼光,默默拿木盆盛了热水,捧着就往温海的院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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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是本地大乡绅,备有专门的客房,接待上面来巡查的官员或者四方有头脸的远客,此刻院内只有一间房里亮着灯,白小碧走上前敲门。
“进来。”略显清冷的声音。
白小碧深深吸了口气,镇定地推开门,端着热水走进去。
桌上铺着雪白名贵的澄心堂纸,半边脸映着灯光,挺直的鼻梁透出几分冷酷,他正提笔站在桌旁写字,手中是上好的金漆头湘妃竹笔,因为直着身,动作显得更加随意,说是优雅,不如说气势居多,那种与生俱来的为尊者气质让白小碧生出畏惧之心,迟疑着不敢上前。
察觉到她的不安,他转脸看她。
说也奇怪,那眼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厉,甚至很随和,白小碧却还是不由自主哆嗦了下,退一步,莫名地更加紧张。
他倒和气:“我叫温海。”
白小碧早已知道他的名字,只不过他算来是朱全的长辈,自己安心套近乎,叫温公子未免太过生分,可又找不到别的合适的称呼,所以迟疑,此刻他已主动开口提示,尴尬之下她紧紧抓着木盆边缘,总算挤出句完整的话:“朱伯伯叫我送水来。”
他点头示意她放下。
白小碧小心翼翼走过去放了木盆,退到旁边。
他搁笔洗过手,往椅子上坐下,随口道:“你的事朱全都说与我听了。”
白小碧低声道:“白天是我不知道,温公子不要见怪,快些救朱伯伯出去吧。”
出乎意料,他没有回答,反而上下打量她:“几时生的?”
陌生男人开口就问女孩儿的生辰八字,白小碧有点不知所措,但一个人能有那种睿智的目光,就绝不可能是范小公子之类的人,她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
他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几分兴趣,几分衡量,白小碧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想要退缩。
“朱全不听我的话,所以自食其果,”他收回目光,低头整理袖口,“你来见我,是想要我替你报仇?”
白小碧迟迟不走,打的正是这主意,哪知道这么快就被他猜透心思,于是更加紧张,准备好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想着他是朱全的长辈,索性上前跪下:“范家真的很坏,温公子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周围街坊……”
“范家好坏与我何干。”他打断她,又提起笔。
白小碧愣住。
似是漫不经心,又似别有深意,他淡淡道:“尚书大人圣眷正隆,底下几名将军手握重权,在朝也曾有功劳,说句话连圣上也要让着三分,怎好办他的家人。”
白小碧以为他惧怕权势想要退缩,顿时眼圈一红,急了:“就算范八台有功,也不能任家人胡作非为,朱伯伯帮了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我爹被他们害死,难道就这么算了,太不公平!温公子连是非也分不清了么!”
他自顾自写字,仿佛没有听见。
白小碧后悔不迭,恨不得掌自己几个嘴巴,明明是来求他,怎的反变成了骂他“是非不分”,果然祸从口出,做事不能只凭一时冲动,该多想想再说的。
正在担忧,忽听他低声道:“有理。”
白小碧松了口气,半是奉承:“温公子本事通天,一定能有办法惩治他们。”
“本事通天,朱全说的?”他停笔瞟她,“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白小碧这回谨慎多了,含蓄答道:“朱伯伯是高明的地理先生,温公子是他的师父,一定更加厉害了。”
他皱眉:“朱全是我的徒弟,我自有道理,你且回去。”
见他似乎有不耐烦的意思,白小碧也不好再说,起身默默收拾了木盆走出门。
她刚离去,一道黑影就从窗外闪进,那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衣男人,身手敏捷,腰间带着柄长剑。
猛虎下山
黑衣人恭敬地朝温海跪下:“主人想动范尚书?”
“范尚书,范八抬,这别号有些意思,”温海随手将笔往窗外一掷,毫不吝惜,“动他做什么,我非但不动他,还要帮他。”
黑衣人不解:“事不宜迟,听会主说帝星近几年越发暗淡,主人何不先去其鳞爪,将来也好……”
“这是方才那丫头的生辰八字,有些意思,”温海打断他,卷起桌上的纸,“你带回去叫会主和长老们看看。”
黑衣人双手接过收入怀中,点头道:“出了件大事,会主叫我尽快告知主人,前日那星终于隐匿不住,被迫现身,不出主人所料,据会里长老们推测,辰时所生之人正在这西南,只怕朝廷和天心帮都已经知晓,会主让主人多多留意,尽快行事,就看谁先找到。”
温海笑了笑,挥手让他退下:“时机未至,我自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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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清早白小碧照常去找朱全,刚走到范家门口,迎面就见一群人出来,温海依旧穿着白袍,装束不算起眼,可白小碧第一个注意到的还是他,然后才是旁边的范老爷与范老夫人,当先两旁引路的是范小公子与管家,后面跟着几名家仆。
阵势这么大,范老夫人都亲自出来了,他们这是要做什么?白小碧诧异。
克夫之女向来被认为不吉,出门办事偏就遇上,范老夫人立即沉了脸,厉声呵斥:“谁叫这丫头大清早乱跑的!”
范小公子闻言也骂:“我把银子给你埋了爹,你现就是我家的丫头,乱跑什么!”
白小碧忍了气低头要走,却被温海阻止:“慢着。”
范老夫人忙道:“先生快些请吧,今日之事要紧,这丫头……”
“命硬克夫,”温海打断她,“我这回看的地方非同寻常,须要这样一个人相助,方能成事。”
见他也说克夫,范老夫人更加信了,转向白小碧:“你过来,仔细跟着我们。”
白小碧不敢不从,只得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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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管家引着向城东方向行去,崎岖的山路不算太难走,众人很快登上山腰,半山腰正好有个池塘,很大,很深,纵是水性最好的人也从未潜到底过,望望四周,池塘就像被群山合抱,犹如一块碧玉。
门井县一带的人都将这池塘唤作彩莲池。
池里其实并没有种莲花,追究其来历,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池塘是没有名字的,直到二十年前有人半夜从这里路过,曾见池塘中心开出硕大的彩色莲花,当然传言一出就引来许多人怀疑,能肯定的是,后来不少人专程去看,都没见到什么莲花,近些年住在周边的人更没遇上过这种稀奇事,传说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于是变作笑谈,成了信口胡编的故事,彩莲池的名字反倒叫开了,只不过有一点也奇怪,无论多干旱的时候,这池塘都从未干涸。
白小碧是本地人,当然听说过这个故事,见众人久久停留在池塘边,似乎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她不免奇怪,偷偷拿眼睛看温海,难道他这么大的面子,要范老夫人亲自陪着爬山赏彩莲池风景?
温海并没看她,也没有任何表示。
心知他是有意作出不认识自己的样子,白小碧忍住没多问。
范老夫人拄着拐杖,不失身份的语气,竟带了几分恭维:“先生既然看出来了,又肯说与我们,必是真心相助,不知有什么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