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实,现实是我们失去了极重要的销售机会。”刘秉康看着她,“我们必需对员工,对总部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谭斌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明是沉重的话题,竟有了要笑的冲动。

集采为什么失利,他不想和她讨论。他要的就是一个结果,一个了结。

想起自己处理方芳事件时,明知方芳替人背了黑锅,虽然心里惋惜,但在同意解除合同的文件上签字时,下意识里仍有一丝难得的轻松。

因为方芳的离开,于大局完全无碍,却可以把那件事划个句号,对所有人有个交待,这是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

三年风水轮流转,今天终于轮到她。

她没有象方芳一样被扫地出门,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今年的指标已经很难完成,但明年上半年必须有所补救。Cherie,我希望你利用NewSolutionSelling,帮助Localsalesteam,把普达省公司从集采中压下的配置,一个个挤出来。”

谭斌专注地望着刘秉康,神情奇特。

她记得半年前他还是一张白净的圆脸,如今却皮松色黯,眼睛下面两个大眼袋,六个月内象老了七八年,显然这半年他的日子过得也不如意。

想起一句话,谭斌终于翘起嘴角,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那句话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她心中的悲愤和自怨自艾,就是在这一刻被稀释淡化。

学艺不精,她愿赌服输。

“我接受新的职位。”她终于说,语气平静。

结局已定,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现在她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安静接受,要么回去写辞职信。

后一个不是她的选择。就算离开,她也会选好下家再走。

赌气辞职的事,谭斌见过太多,当时图一个痛快,事后后悔得居多。

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找到自己失败的真正症结,换个地方仍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刘秉康反而意外愣住,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光打量着谭斌,显然他没有想到谭斌接受得如此从容。

但他很快恢复常态,温和地说:“这样很好。”

谭斌也微笑看着他:“您放心,NewSolution的销售,我一定会尽力,只要还是MPL的员工,我就会尽职尽责每一天,这是我的职业操守。”

以后还是要在一个行业里周旋,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如好聚好散,绿水长流。

忽然“叮”一声轻响,打断了谭斌的回忆,一封新邮件到了。

她凝神去看,发现新邮件的下面,有封六点多收到的外部邮件,没有题目,发信人是她现在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一个名字。

经过一天一夜的缓冲,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颇有点后悔,可是一想起他最后那句话,就忍不住上火。

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天,她一咬牙把它拖进了Outlook的删除文件夹,扣上电脑离开书房。

屋里转了一圈,发觉有很多事可做,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闲暇的周末。

最后拉开衣柜的抽屉,开始一个个清理。手里忙着,脑子也就可以暂时处于冻结状态。

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她不敢回想,一想起来就觉得冷而且疼。

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竟然都在这两天里做了清算。

一旦专心做事,时间就过得飞快,一直到傍晚才理出眉目,她直起腰,换了衣服去超市。

刚出了公寓门口,便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这是16号楼吗?妈的这什么鬼地方,所有楼活象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晃得老子头都晕了。”

声音有点熟,她转过脸去看,正和那身材高大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严谨?”她睁大眼睛。

严谨看到她,立刻大踏步走过来,直接攥住了她的手腕:“真他妈巧,我正找你。”

他的手劲儿极大,谭斌的手腕象被铁钳夹住,疼得眼泪差点下来,拼命想挣脱,“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逼近她,“我还想问你,你对小幺做了什么?”

谭斌停下挣扎,看着他忽然笑了,“我对他做什么?他是一男的,你觉得我能对他做什么?”

严谨不由分说拖起她就往前走,“你跟我走!”

谭斌气极,死活不肯动:“你放手!我凭什么跟你走?你再不放手我叫警察了!”

严谨一把甩开她,谭斌立足不稳,差点坐在地上

“行,你狠!算你狠!”他叉着腰嚷,“小幺现在重症监护室躺着,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特解恨?”

谭斌象遭了雷劈,脸一下变得刷白。

去医院的路程,只有三十分钟,她却觉得象三年一样漫长。

心内科的主治医师竟是她的熟人,文晓慧的现任男友,高文华。

看到谭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难怪我看着他眼熟,原来是上回见过一面。”

谭斌紧贴着玻璃窗,在几张床之间拼命寻找着,却只能看到乱七八糟的氧气筒、各种各样的仪器和管子。

“心肌梗塞,幸亏送得还算及时,再晚就麻烦了。”高文华站在她身边,“平时有症状,估计被忽略了。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头痛牙痛,其实是心绞痛的反射。”

“心肌梗塞?”谭斌转过脸,用力咬着下唇才能让声音保持正常频率,“他才三十四……”

“如今年轻人得这病的越来越多,今年我就遇到五六例,最小的只有二十八岁,送来的时候心源性休克,最后没有抢救过来……”

说到这里,高文华忽然停下,因为谭斌正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泪水。那是他见惯了的患者家属的眼神,充满了祈望和贪婪,象仰望上帝。

他叹口气,“跟我来,换一下鞋套和衣服,我带你进去。”

病床前只看了一眼,谭斌已经坚持不住。

他的脸上似乎只剩下黑和白两个颜色,睫毛覆盖在眼睑上,毫无生气。

她茫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被高文华眼明手快地拦住:“不行。”

她把右手食指塞进嘴里,紧紧咬着,浑身发抖,五官整个扭曲了。

高文华看情形不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果断挟持她出去。

她的膝盖早已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模糊中她觉得被转移到另一个人手里,那人搂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孩子,别这样。”

谭斌抬起眼睛,眼前的老人正关爱地看着她,是程睿敏的干妈。

她的眼泪决堤一样疯狂涌出来,抱住老人终于哭出声:“我错了,阿姨,我错了!”

“别哭别哭,好孩子,他没事,会好的。”

严谨在一边抱着肩膀冷冷说一句:“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这孩子,你给我住嘴!”干妈呵斥他。

严谨哼一声,跺脚走了。

“唉,你们这些孩子,就都仗着年轻胡闹。”在一间安静的休息室里,干妈递给谭斌一块热毛巾,摸摸她的头发。

谭斌低头接过,说声谢谢,却把湿漉漉的毛巾放在膝盖上呆呆看着。

“睿敏的父亲刚还在这儿,老头儿自己血压高,心脏也不好,先回去了。”

谭斌“嗯”一声。

“他母亲过两天也回来。”

谭斌这才抬起头,“他……国外的母亲?”

“啊,原来睿敏和你说了,没错。我和她在电话里谈了很长时间,她非常后悔。”干妈拍着谭斌的手背,“睿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心结我很明白。毕业后不肯让他父亲帮忙,一个人跑到外面拼命,是因为他总想做成点什么给他母亲看,让她后悔当年放弃的,是个多么优秀的儿子。”

谭斌想起那条领带,一时没有出声,眼泪倒是收住了。

她有过预感,可是没有往深处想过,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好逸恶劳原是人的天性,也许每一个工作狂的背后,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程睿敏的是他母亲,她的,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心里非常明白,瞿峰。

人性有时候不得不说很奇怪,最在意的往往不是爱自己的人,而是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他从小没有和父母在一起,遇事自主惯了,从不喜欢和人商量,更不喜欢解释,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要多点耐心才成。我知道这很委屈,可是孩子,”干妈仰起脸,笑容通透象穿越另一个世界,“人这辈子,再怎么风光,最后都免不了一个人孤单地离开,运气好,你能遇到另一个人走到尽头,运气不好,你要一个人走很长的路,真的遇上了,就要好好要珍惜,别辜负彼此。”

谭斌的眼泪再次落下来,“阿姨,我懂。”

干妈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放在她的手心里:“你们两个也许流年不利,不过好在今年就要过去了。这东西不值什么,带在身边辟个邪吧,”

夜深打算离开医院时,谭斌遇到匆匆赶来的余永麟。

他一愣:“哟,严谨真把你找来了?”

谭斌这才明白严谨怎么能熟门熟路地摸到自己家去。

“我说Cherie,我大概是你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吧?”他的神色多少有点尴尬。

谭斌手插在大衣兜里,淡淡笑笑,“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不会很失望?”

“还真有点儿。”余永麟也笑起来,取出烟盒递她跟前,“要不要来一支?”

“不了,谢谢。”谭斌转头望着身边的树丛,树干上还覆盖着尚未融化的白雪,慢慢说,“他不喜欢我抽烟。”

“这样。”余永麟收回手,自己点了一根,“今年的天儿还真邪行。”他说。

谭斌看他一眼,“好象你的戒烟又失败了?”

余永麟抽进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眯起眼睛笑,“啊,本来还抗着,今儿看了老程,又抽回来了,人生苦短,享受本来就不多,我干嘛还要跟自个儿过不去?”

谭斌微微牵动嘴角,对这个大嘴巴,完全无话可说。

余永麟一口一口抽着烟,终于问:“老程那封邮件,你看了吗?”

谭斌立刻转头盯着他,象是再问:你怎么知道?

“那邮件是我发的。”他犹豫半天才说下去,“我今天一天都在琢磨,究竟是他没来得及发呢?还是他没有想好到底发不发,我就怕他将来埋怨我。”

谭斌沉默一会儿问:“我还没有看,他写了些什么?”

“那你自己决定决定看还是不看吧,或者等他醒过来再说。不过就老程这事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反正他够狠,换我肯定做不出来,这世上最亲的人是谁?除了爹妈,就是老婆孩子,怎么对女友能一字不提呢?不过Cherie,你得这么想,一个人要是仇都不记,你还能指望他记恩吗?”

谭斌苦涩地笑笑。

他沉默地吸完半根烟,扔掉烟头,“我去看一眼就走,回去晚了老丈母娘得剥我的皮。”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了,忘了给你看看我儿子,一大胖小子,帅,长得象我。”

回到家里,谭斌把那封邮件从删除文件夹里拖了回来。

正文很长。

“谭斌,这封邮件不该发到你这个邮箱,可是我想公司邮箱应该是你能最快看到的地方,看完后请立刻删除。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为你的敏感惊异,可是今天我却希望你能多少迟钝一些。发这封邮件,不是为了请求你的原谅,而是为了告诉你真相,你应该知道的真相,有些话面对你永远说不出来。

集采之初,我促成过Tony和田军的相交,MPL集采中的问题,我看得清楚却没有提醒过你,那是因为我介意和MPL曾经的恩怨,其中更涉及现公司的合作伙伴,在商言商,我很抱歉。但是宝贝,我该怎么说你才能相信,任何一个大型商业行为的背后,各方利益互相纠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一个人一件事就能搞定所有,这最终结果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白天自不同渠道得到一些消息,希望能帮到你。

一是MPL失利,应是来自普达高层多年的不满,这是给MPL一个教训。如果高层肯出面斡旋,并利用已经习惯于MPL设备的省公司向集团总部施压。事情当有转机,第二轮或许可有机会。

二是集采的失利并不全是坏事,可以促使你们下决心转型。这种集采每年一次,利润会越杀越低,直到无法承受变成鸡肋。普达目前最需要的,是业务增长的刺激。附件中是多年收集的客户资料,也许有用。

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轻言放弃,不要意气用事,否则你永远跨不过自己那个坎。

你对感情的质疑,我无言以对。当初接近你的确动机不纯,但是塘沽一行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你是念旧和有底限的人,有些事你永远做不出来。可是谭斌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么久的相处,你竟没有感觉到一点真情?你说的那些话”

邮件就在这里中断,没有写下去,谭斌撑着头,想象他在打这些字时的心情,心头如同百味纠结。

照他的脾气,一口气解释这么多,恐怕已至极限。

她无法猜测,如果早几个小时看到这封邮件,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此刻,这些都不再重要,她只要他能无恙。

附件是EXCEL格式,最后的修改时间,是当日清晨六点半。

文件一打开,她这才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无法计算价值的数据库,十几个省的详细客户资料和业务运营分析历历在目,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和精力才收集而成。

他竟整个交给了她。

她握着鼠标的手出了汗,在电脑前枕着手臂伏了许久抬不起头。

现在再看这邮件,难免有物是人非的凄凉,集采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很久后她坐直身体,再把正文看了一遍,保存附件,然后永久删除。

打开阳台的窗户,寒风顿时扑面而至,但却带进室外新鲜的空气。

她在窗前站了很久。

两天后程睿敏在ICU中醒过来,看到谭斌,他似无限欣慰,但他的目光移到谭斌身侧,立刻凝滞不动。

那是一个衣着优雅的女子,服帖的棕色短发,背影苗条而纤细,转过脸来,才能见到岁月浸透的痕迹。

谭斌轻轻退了出去,把时间留给多年未见的母子两人。

四天后程睿敏ICU转入特护病房,身上还连着不少管子,可是已经可以说话。

谭斌提起那封邮件,“Tony到底帮你发了。”

他的眼睛立刻转过来看着她,眼神显得非常复杂。

谭斌说:“我看了,然后删了,现在忘了。”

他没有出声,嘴型却分明做出两个字:傻子。

谭斌握着他的手笑笑:“傻子比较容易幸福。”

那年的冬天,寒冷而多雪,是一个多事而震荡的冬天。

先是普达集采的第一轮评标结果,再次爆出冷门。技术标排名第一的,竟是众诚公司,第二是MPL,FSK屈居第三。

技术标与商务标的分数加总之后,MPL出局毫无悬念,凭着第一的技术分和不错的价格分,众诚一跃成为头一名,曾经市场份额第一的FSK,却排在众诚之后。

几天之后,五家供应商中标省份公布,FSK和众诚平分秋色。

这个结果对众诚,是绝对的胜利,对FSK来说,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接着普达宣布原第二轮外围设备投标规则作废,第一轮的Shortlist不再具有任何参考意义,所有入围厂商重新竞价投标。

借着第一轮技术标第二这个理由,MPL死而复生,被允许重新参加第二轮的投标,最后的唱标,爆出一个令人瞠目的历史最低价。

一场集采,颠覆了原来跨国公司占绝对优势的局面,价格杀得昏天黑地,每家供应商几乎都被折腾到元气大伤。

年底,普达梁总退休,田军如愿以偿升任集团副总经理。

但这一切都已和谭斌无关,她安静地做着该做的事,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也在等待着机会。

虽然她彼时并不知道那机会将是什么,何时到来。

她只知道任何人任何事,不可能永在风光的顶峰,也不可能永在低谷。

低潮的时候只能咬牙坚持,柳暗花明更需要代价。

借助程睿敏那份资料的帮助,她挑出四个条件相对成熟的省公司,作为新业务销售的试点。

也许是对她有点愧疚,作为主管业务和市场的副总,田军多少帮她在下面说了几句话,为她的工作剪除了不少障碍。

阻力反而来自内部,以前总部也试着推过类似业务,但本地的技术支持跟不上,最终往往无疾而终,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中国区收拾。

如今的各省销售队伍,听到新业务几个字就回避不迭。谭斌无奈但是理解,当初做销售经理时她也是同样的态度。

虽然处境艰难,但她还是竭力维持着信心,因为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Busienss方向。费尽唇舌,终于从总部争取到几个专家到中国,去四个省公司进行前期的交流研讨。

交流的最后一站放在上海。

客户倒是很重视,交流当天,市场部经理出现在现场,MPL这边却出了问题。

几个当地产品经理,临时一个个都找理由溜了号。没有了翻译,陪同的销售经理傻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谭斌只好亲自上场。

她站在台侧尽量不引人注意,但还是夺去了专家的不少眼球。

销售出身的磨练,让她的措词比产品经理们更加妥帖,临行前又花了几天功夫恶补了不少资料,技术专用词语朗朗上口,时不时蹦出个小段子,引得笑声一片,那天的交流效果,明显要比前几站好。

只是四名专家,讲了整整七个小时,谭斌也站了七个小时,最后结束的时候,她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但她的表现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吃饭的时候他坐在谭斌身边,问了她的背景,也问了不少关于中国的业务问题。

这个人就是总部业务发展部门的头儿,Scott,一个不苟言笑的英国人。

交流结束,几位专家从上海直接离开中国,谭斌去机场相送,Scott拥抱谭斌,话说得意味深长:“Takecare,girl,trustme,itwillbeok.”

谭斌当时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径自回上海办公室处理白天耽搁的工作。

九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正在噼里啪啦的回复邮件,有人走到身边,把一杯水放在她的手边,“Cherie……”

谭斌抬头,旁边站着的,是于晓波。

“你还没走呢?”她不经意地问。

“今天的事听说了,我替他们道个歉。”

“那件事啊,”谭斌微笑,“没关系,他们都忙吧。”

这种小事,她早就懒得生气。

“明天我约了普达的上海老总,你做好准备,给他讲讲我们的新业务。”

“真的?”谭斌惊喜地站起来,如果他肯相助,凭着他在上海客户中多年的人脉,这件事会容易很多。

“真的。”于晓波抬腿坐在桌子上,认真地说。

“能问一下,为什么良心发现吗?”

“没什么,东区上半年的销售,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公司今年的大方向是转型,多少配合一下。”于晓波眨眨眼回答。

元旦过后的第一周,谭斌在上海杭州两地签下两份合同,局面渐渐打开,中国区也成为MPL全球第二个签定新业务商业合同的地区。

等谭斌回到北京,正赶上MPL中国的一场地震。

新的组织架构宣布了。

李海洋隐忍半年,借助去年集采事件对刘秉康的负面影响,终于把这盘棋彻底翻了过来。

各个大区不再设置销售总监一职,取而代之的是大区经理,除了销售队伍,售前和售后全部纳入其管辖之下,均向MPL中国区总经理李海洋直接报告。

中国区原有的销售总经理职位,不复存在。

关于大区经理的人选,各种版本的臆测和谣言流传半个月之后,尘埃落定。

原三大区的销售总监,只有作风一向低调的于晓波没有改变,原地就任东方区经理,创下了一个不倒翁的神话。

原南方区销售总监曾志强转做PartnerManagent的总监,南方区经理的职位,由原产品部经理Philip担任,这是一个香港人,在李海洋的势力开始加强时,风向转得最快的一个。

北方区的经理由外部空降,一周后即将上任。新组织架构中,没有原销售代总监乔利维的任何位置。他在新架构宣布的第二天,递上辞职书就此消失。

他离开不久,周杨很快也销声匿迹了。他的离职被处理得非常隐晦,据说是被财务部门查出了报销单中为数不少的假发票。

王奕接替他开始负责整个北京地区的销售,一如当年的谭斌。

谭斌身处局外,冷眼观看这一场生旦净丑齐全的闹剧,想起自己也曾在其中乐此不彼地演出过,不禁哑然失笑。

她静静关掉电脑,收拾干净桌面,按时下班回家。

这段日子,除了出差在外,没有什么事比回家更让她挂心。

程睿敏已经出院静养,每天只能在家处理半天公务。好在春节前事情不多,有什么必须他亲自批复的文件,秘书会送到家里来。

更多的时候,谭斌就是他的秘书,他口述,她帮着起草邮件或者一些文件。

草稿递到他眼前,谭斌经常能听到类似的挑剔,“谭斌,你这拼写错误也太多了吧,怎么在外企混了五年?”

谭斌忍无可忍,扑过去掐他,“我给你做事,一分钱没有,你怎么这么事儿呀?”

他就势搂住她,然后她听到他说:“丫头,你这两个月心太闲,已经开始长肉了,当心吃成个小胖子,我就不要你了。”

她心头刚浮起的柔情蜜意被打压得无影无踪,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春节假期前,办公室里人心渐散,小年这天,谭斌收到一份来自总部的邮件,发信人是Scott。

看到这个名字,谭斌就能想起他那口标准的BBC口音。

Scott在邮件里说,下半年起,全球几个重点地区的分公司,业务模式将会有重大变化。涉及到相应的管理方式和流程的改变,需要这些分公司的协助,他看过谭斌的简历,感觉非常满意,问她是否有兴趣到总部工作六到八个月。

把这封不长的邮件反复看了几遍,她非常心动,如果接受这份工作,对她的人脉和发展将有极大的帮助,也是她重新开始的最好机会。

而且总部所在的国家,是个风景极度秀丽的地方,每次出差来去匆匆,谭斌都遗憾不能多停留一段日子,细细感受湖光山色。

她甚至觉得,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机会。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写了一封措词委婉的回信给Scott,拒绝了这份工作。

她没有想到,Scott的电话居然追到了家里,她只能按照邮件里的回答再重复一遍。

Scott却不肯放弃:“我听得出来,Cherie,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逼得谭斌说了实话:“Scott,我非常感激你的欣赏,我也非常愿意在你身边工作,但是我的家人在中国,我离不开他们。”

这个理由一摆出来,Scott只好遗憾地挂上电话。

谭斌握着手机楞了很久,一回头,发现程睿敏正靠在门框上安静地看着她。

谭斌拉过他的手贴在脸上:“你都听见了?怕不怕?我这辈子吃定你了。”

程睿敏却说:“把电话打回去,告诉他你愿意接受这个职位。”

“抽风!”谭斌白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把我远远打发走,趁着春天开几朵桃花?”

程睿敏在她身边坐下,“谭斌,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哦,好严肃,你前女朋友回头了?”

“你正经点儿。”

“那就是你有个私生子,哇噻,太劲爆了,男的女的?”

“死丫头,”程睿敏看着她啼笑皆非,“你听好了,我已经递了辞职信,后半辈子靠你养了。”

谭斌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跳起来,“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一场病想开了,毕业十几年,一直在路上不停地走,我很累,想休息一段时间,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

“你那荷兰老板肯放你吗?”

“他当然不肯哪,不过明天他一定会同意。”

“为什么?说说理由。”

“我去跟他说,老婆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你也知道,FamilyFirst,在欧洲人眼里,是优先级别最高的原则。”

“呸,谁是你老婆?”谭斌笑着揪住他的耳朵。

窗外的景色依旧带着冬日的苍白和寒冷,她却明明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也许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那个能让自己象花一样盛开的人。

虽然花开花落,是逃避不过的规律,但是这一次,谭斌决定尽情享受她的花开时节。

番外之玫瑰人生

在欧洲待了几年,走过许多地方,我最喜欢的,依然是巴黎。

在很多人眼里,巴黎这个城市已繁华不再,陈旧不堪中充满着游客嘈杂的气息,但我仍然喜欢它。尤其是在晨光熹微的黎明,整个城市还未苏醒,从卧室窗口眺望塞纳河两岸,巴黎淡灰色的天空从眼前掠过,仿佛人类的面孔,完全懂得微笑、悲伤和快乐。这是每一个拥有深远历史的城市所共有的特征。如同北京,一个古老城市从过去到现在的生活原貌,透过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座建筑,具体而细致地呈现在热爱它的人们面前。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整个巴黎也开始渐现生机。我一个人穿梭在巴黎的街头,依旧身不由己地向着北部的目的地走去,那里有巴黎最大的古董跳蚤市场。,圣图安市场。

灵思枯竭的时候,我就喜欢逛跳蚤市场,那些美丽不可方物的古董家具、古玩和摆饰,总能让人有时光倒流的错觉,恍似回到尘封已久的过去,留给我无数下笔的灵感。

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Julie.

Julie是个活泼的法国女孩,有着一张百合花一样雪白的面孔,眼睛湛蓝如那不勒斯海湾上空明净的蓝天。她虽然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却早已是巴黎美术学院的艺术史硕士。毕业后在意大利的庞贝博物馆实习了两年,回法国和朋友合资开了一家古董店。店址所在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玫瑰大街”,她的小店,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玫瑰人生”。

我第一次在Julie的店门口驻足,是被橱窗里一对银烛台吸引,那正是我在寻找的东西,适合做新婚礼物。

我按了铃推门进去,店里暗沉沉的,乌金色的背景装饰,衬着满目琳琅,如步入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伯宫殿,却分明只有两种材质,水晶和纯银。穿着一件简单黑衬衣的Julie迎出来,向站在门口的我绽开微笑。头顶半旧的水晶吊灯被风微微吹动,累累光晕一层层折射在她的脸上,恍惚得如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我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为什么你看上去如此眼熟?你是日本人?”

当时我很不高兴,异常生硬地回答她:“让你失望了女士,对不起我是中国人!”

她大笑,丝毫没有感觉被冒犯:“好吧,中国人,为表示我的歉意,店里所有的东西,以后都对你九折。”

那对银烛台,她最后给了七五折。在圣图安市场买东西,可以大肆杀价,但有特殊的规矩,并非单纯的讨价还价,只有专业的买家,对物品的历史和出处如数家珍,才有可能从店家拿到最好的折扣。

Julie后来解释,那些东西都是她从欧洲各地辗转淘来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立的灵魂,她宁可便宜些卖给识货的有缘人。

我付了款,Julie用旧报纸仔细包扎起烛台,随口问道:“你自己用还是送朋友?”

我回答:“送朋友。”停一停又说,“她要结婚了。”

她停下手,凝视我很久,然后问我:“可是你爱她,对吗?”

“你在说什么?”我有点儿吃惊:“你怎么知道?”

她耸耸肩,“男孩,你的脸上写满了时光不再的惆怅。”

我哑然,心口又有了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就像两年前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彼此间默契的从容,让我明白自己已成为过去。我曾以为时间可以掩埋一切,没想到事过两年,一个陌生人依然能窥破我的心事。

Julie的敏感,象极了当年的谭斌,但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恬淡从容,却是谭斌所缺乏的。

我握紧烛台,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Julie关了灯,披上风衣对我说:“来,中国人,你是我今天最后一桩生意,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可以吗?”

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我们在街边的咖啡座坐下。秋深了,一阵旋风卷起街心的尘土,金黄的梧桐叶翩然落下。研磨咖啡的香气,带来的却是闲适安静的气息。

我问Julie:“为什么会错认我是日本人?”

她含蓄地打量我:“因为你长得太美丽。亚洲人里,我只见过日本的男孩子,能有这样柔软的轮廓。”

我愤然放下咖啡杯,“偏见,完全是偏见!”

Julie却忽然说:“我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你眼熟。”她望着我,“你是那个有中国皇家血统的画家。”

我顿时哭笑不得,问她:“你也看过那个专访?”

Julie点头:“我怎么会忘记?”她笑得有些调侃,“‘神秘低调的东方美少年,眼神忧郁,举手投足间充满贵族的优雅’。这样明显出自女性记者的形容,会让任何一个女人都过目难忘。”

我沉默,不想发表任何评论。那个访谈曾令我很不愉快,一直耿耿于怀。

两年前曾有很长一段日子,我异常憎恨自己的容貌。记得来法国前,两个月的时间,我就胖了将近十五斤,镜中的形象让自己都感觉陌生。来了法国后,几乎半年水土不服,瘦下来便再也胖不回去。记得那篇专访刊出后,我把它扔在经纪人Enzo脸前质问:“你找的是个什么记者?通篇她都在胡说些什么?什么皇室后裔?我们家往回数八辈子,都和爱新觉罗没有一点儿关系。我的作品呢?画风呢?技巧呢?为什么不见她提一句?”

经纪人镇静地回答:“培,在巴黎这个地方,画得好的人,塞纳河边数不胜数,但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值得投资。你只需埋头在你的画里,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

我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从此拒绝任何采访,但经纪人总有办法让记者写他想写的任何东西。

此刻Julie又提起这件事,我颇感羞愧。艺术一旦沾染商业的气息,便不再具有赤子之心。可是如果象梵高一样,生前潦倒不堪,死后却声誉鹊起,这不是我要的人生。所以这辈子我也许不会为衣食发愁,但我永远成不了大师。

“你的名字,叫‘培’对吗?”Julie兴致勃勃地问,“我看过你的画,那副叫做《生命断层》的油画,画风冷峻而凝重,沉重滞涩的青灰色,充满了挣扎的痛苦,却又能看到不屈服命运的希望。可是你本人,如此年轻而轻灵,令人惊奇的矛盾和统一,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笑笑,“Julie,生命其实是场骗局,只有经历过绝望的人,才能在生命的无常中感受到希望。”

她看着我,伸手指指烛台,“是她吗?她让你感受到绝望?”

“不,不。”我摇头,“她是个好女孩,我爱她,可是我们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她活在现实中,而我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在她最艰难绝望的时候,我不能给她任何帮助,所以她放开了她的手,我没有怪过她。”

“哦,培……”Julie的蓝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我,充满了同情安慰之意。

这段尘封的往事,除了心理医生,我没有对任何人详细提起过。但在远离中国的土地上,面对一个陌生的异国女孩,我却有了倾诉的欲望。

甘南之行中那些纠结狰狞的回忆,我情愿世间真有时光黑洞,能把它永远留存在黑暗之中。所以我只告诉Julie,和谭斌初识时的点点滴滴。

我至今难忘第一次见到谭斌时她的样子。

印象中是一个春日的上午,阳光穿过大厅明亮的玻璃长窗,碎金般跳跃在大理石地板上。她就站在光影里,黑色的过膝裙,秀气的低跟鞋,白色软檐帽,整个人如六十年代赫本的翻版,那点怀旧优雅的风味,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

虽然几次见面之后,我就知道她清秀细致的外表完全是个假象,也知道她大我两岁,可这些并不妨碍我对她的迷恋。

我一直喜欢她那两道浓密秀丽的长眉。虽然母亲说,眉毛过于浓密的女人,脾性往往固执而强硬,绝非佳偶。但美丽的女孩艺术学院里比比皆是,我却是第一次遇到可以用英姿飒爽来形容的女性。

Julie一直安静地倾听着,没有太多评论,直到我送她回家。她下了车,背对着我静静地说:“培,我店里那些将要出售的东西,它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个都是我的宝贝,所以每次送它们走的时候,我都会难过不舍。可是我知道,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它们,给它们更好的照顾。”

我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微笑:“谢谢你,Julie!”

不是我们不会爱,而是没有相遇在合适的时间。一个人要走进另一个人的心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

Julie笑笑走开了,我目送她苗条的背影渐渐远去。秋风鼓起她米色的风衣,后摆飘荡如卢浮宫前白鸽的翅膀。

Julie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双手拢在脸前,大声喊我的名字:“培~~”

我抬起眼睛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风挟着落叶掠过身侧,也带来她清脆的声音:“。这就是人生……玫瑰人生!”

C‘estlavie,这就是人生,法国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笑起来,朝她挥挥手。

我就这样和Julie成了朋友。

Julie一直是个外向讨喜的女孩,她跟着我出入各种沙龙和聚会,很多人都喜欢她。一半因为她的美貌,另一半却是因为她对各种古董艺术品的了解,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并非虚有其表的花瓶。时间长了,我们难免会被人看做一对。我想认真澄清,却发现根本无从分辨,因为Julie对此一直保持沉默。

我非常不安,也就存了心留意Julie.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看我的眼神起了变化,明显多了些其他的东西。我心中明白,却无力回应她。因为那段时间我正在筹备第二次个人画展,每天要在画架前站十几二十个小时,晨昏颠倒异常辛苦。而且两年前透支的感情令我疲惫,我还没有准备好去重新接受另一段感情。

我只好暂时装傻,想等画展结束,再找个机会和Julie说清楚。

但是人们期望的,总是和真实遭遇的背道而驰。中国人总结得最为精辟,这叫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久之后,我在法国的生活因为一件事被彻底改变。

那是四月的一个早晨,我和经纪人Enzo与画廊谈完画展的细节,他送我回画室。从美术街出来,走不多远,我就发觉街道上的气氛有点异常,无数面熟悉的红色旗帜,全在朝着一个方向快速移动。

我摇下车窗观察一会儿,不解地问:“今天是谁来访问?胡?温?”

Enzo无言地望着我,然后摇摇头:“可怜的孩子,看来是我把你逼得太紧,这段日子你过于用功,完全和外面的世界脱节……难道你忘了,今天是奥运圣火在巴黎传递的日子?”

啊,是,我当然想起来了。盼了七年的日子,居然无声无息做梦一样逼近了。

我兴奋地敲着司机的座椅:“请跟上他们,谢谢!”

车转过一个街口,前面就是巴黎市政厅。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一片嘈杂。除了五星红旗,另有一种蓝红两色的旗帜在人群上方飘动,其间竟然晃动着无数防暴警察的身影,显然出了什么事。

我还在伸着脖子诧异,前方蓦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和掌声。我循声望过去,这一刹那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巴黎市政厅的某个窗口,居然挑出一面雪山狮子旗,那些欢呼声最大的地方,就聚集着数面同样的旗帜。

忽然间我明白了一切。

Enzo叹口气,小心征询我的意见:“培,我们还是走吧,都是些政客的无聊游戏,和你无关。”

我垂下头,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和堵心。

“看那边。”司机指点着艾菲尔铁塔的方向。

警察正在设法取掉塔身上悬挂的旗子和标语。我瞪着那座著名的铁塔,心头有股邪火开始熊熊燃烧。

“哦,基督啊……”Enzo在一旁惊叫,“她以为她是德拉克拉瓦的自由女神吗?”

他说的是一个扛着旗帜爬到树上去的法国女人。

我的忍耐瞬间到了极限,气冲冲跳下车,用力关上车门,朝着人群密集的方向跑过去。

Enzo隔着车窗喊:“你要去哪里?别忘了下午和电视台的约会。”

“滚你妈的法国佬!都他妈的欠揍!”显然明白自己是在迁怒,我下意识换了中文大声骂出来。

晚上回到画室,我对着画架上的半成品发了半天呆。

那是一副已经完成大半的油画,是我第一次尝试用中国水墨画的写意技法,勾勒出法国南部的乡村风光,Enzo对这幅画出奇制胜的效果寄予了厚望。我盯着凝聚了将近一个月的心血,耳边依然回响着白天街道上刺耳的声音,忍了一天的怒气突然爆发,我把手中的颜料一次又一次狠狠拍在画布上。

Julie来的时候,我正蹲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设法安慰被吓得瑟瑟不止的小蝴蝶。

看到她进来,小蝴蝶立刻从我怀里挣出来,怏怏躲到其他房间去了。这家伙从小就有个毛病,除了谭斌,它对其他人类女性,似乎总抱着莫名的敌意。

面对满地飞溅的颜料,Julie波澜不惊,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从洗手间找出一块旧毛巾,跪着一点点抹去地上的痕迹。

我站在一边看一会儿,实在过意不去,也拿了块毛巾,和她一起清理颇似炸弹爆炸后的现场。

Julie问我,“我听Enzo说,你执意要取消画展,回中国去?”

“嗯。”我心情不好,不想多说一个字。

“为什么?Enzo说,开完这个画展,他有把握,可以让你的单幅作品拍卖价超过三十万美金。”

“我只懂画画。”我有些不耐烦,“至于卖多少钱,那是有钱人倒来倒去的游戏,和我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来法国?”

我扭过头没有回答。为什么?因为巴黎是最适合艺术交流的地方,也是最能展露艺术才华的地方,对它的向往和渴望,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Julie停下手,认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今天不太高兴,可是培,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你如今正在创作高产期,巴黎有你需要的一切资源,为什么要中途放弃?”

“对,艺术没有国界,可是我有。”我已经熄灭的怒火又被重新点燃,扔下毛巾站起来,声色俱厉,“我有自己的国籍,也有无法丧失的尊严。我不能在一个侮辱我的祖国的地方举办画展!”

Julie也站起身,“我觉得你从小在中国长大,对某些问题的认知过于狭隘。”

“放屁!”我头一次对一个女士出言不逊,“你们法国人,写过一本《人权宣言》,就以为自己有资格对其他国家的内政指手画脚,其实你们懂个屁!问问那些凑热闹的白痴法国人,他们之中有几个真正去过中国去过西藏,真的了解中国和西藏?”

“培……你怎么能这样说话?”Julie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不能相信如此粗俗的语言竟出自我的口中。

“这么说说你就受不了?那你知道我今天是什么心情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异乡被人羞辱,我却无能为力,心如心割你明白吗?”我大力扯下污损的画布,用力冷笑,“是不是只有未经开化的蛮荒西藏,才是你们心中的香格里拉?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无知,愚昧,自大……”

我只顾自己慷慨激昂地痛快发泄,却没有留意Julie的反应。直到我意识到彼此间过久的沉默,才转过身。

Julie正怔怔地望着我,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无声而汹涌地流过她的面颊。

我的心头蓦然一阵酸楚,想起和谭斌分手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定定看着我,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眼泪肆意滂沱。记忆中她的每一个表情都鲜活而生动,仿佛发生在昨日,历历在目,清晰得让我几乎心碎。

我心软了,前一秒还在支撑的怒气,在Julie的泪水中顷刻溃不成军。

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发,“Julie,对不起……”

Julie推开我的手,迅速抹去眼泪,轻声说:“不要说对不起,也许我们都需要冷静。”

她轻轻关上门离开了,我颓然坐倒在地板上,浑身上下酸痛不已。小蝴蝶蹭过来,犹犹豫豫地舔着我的手。我揪一揪它的大耳朵,苦笑着问:“我们回中国去你愿意吗?”

小蝴蝶跳上我的膝盖,把前爪搭在我肩膀上,喉咙里呜咽几声,似乎颇不情愿,因为它对两年前那趟赴法旅程,相当不满意。

夜深了,室外又开始下雨。巴黎今春的雨水好像特别多,淅淅沥沥的雨声在静夜中听起来非常阴郁。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记起还在美院上学的时候,曾在暑假跟着几个师兄跑到西藏阿里,在古格王国的岩洞里,临摹了一个月的壁画。那段日子充满未知的恐惧和刺激,多年之后回忆,却能感觉到内心异样的宁静。

想来想去思绪混乱,我干脆起身回画室,在画架上绷起新的画布,打算凭着记忆重新描绘阿里迷人的蓝天碧水和雪山。

我的人在忙碌,不知为什么却感觉慌乱局促,象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最终我停下笔,侧耳细听着门外的动静,然后光着脚走过前廊,猛地拉开了大门。

门开的瞬间我看到了Julie,她就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浑身上下被浇得透湿。

我吃惊地瞪着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只是这个梦让人崩溃,我心口有处地方象被人生生刺了一刀。

“Julie,你在做什么?”我痛心地问。

“我一直不敢离开。”她缓缓回头,雨夜中灯光惨淡,照着她的眼神毫无焦点,“培,我觉得如果这样走了,我们之间就永远结束了,我再也见不到你。”

我上前一把抱起她,把雨水冰冷的腥气彻底关在室外。她的脸软软地贴在我的肩头,肌肤凉得没有一点生气,就像画室中的石膏像。

我抱着她进浴室,一边往浴缸里放水,一边为她脱去湿透的外衣。当我解开她的衬衣纽扣时,Julie似乎瑟缩了一下。

我柔声说:“没事的,Julie,不脱掉湿衣服,明天或许你会染上重感冒。”

浴室中很快蒸汽弥漫,冰凉的空气渐渐温暖起来。Julie青紫的嘴唇逐渐恢复了红润,光洁的身体呈现出惊人的美丽,令人无法逼视。

我挪开目光,尽量不去看她的身体,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把她抱出浴缸,用浴巾裹着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Julie从头到尾没有出声,直到这时候才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我是不是特别傻?”

我蹲在床边,头搁在她的胸前,心里哆嗦得没了力气。“不,Julie,你是个好女孩……是的……特别傻……”

“我爱你,培,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不管你是否接受,我都要让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不可复制的珍宝……”@

我低下头,用力吻上她的嘴唇,她双唇的皮肤象孩子一样娇嫩细腻。我也尝到了她的眼泪,有一点苦,有一点涩,还有一点咸,我耐心地将它们一一吻干。

Julie的回应却激烈得令我吃惊。她的嘴唇所到之处,象导火索一样,将我的身体寸寸点燃。我的脑中一片晕眩,几乎是随着她潮起潮落,一同翻卷飞升,直到最后一刻,她伏在我的耳边低声说:“培,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我不要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那天夜晚我们都没有睡觉,我搂着她靠在床头,静静听着窗外的雨声。

“Julie,愿意跟我回中国去吗?我带你去看看西藏,真正的西藏。”

Julie歪着头想了想,懒洋洋地回答:“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哪怕是地狱,我也会跟你跳下去。”

我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能够抵御这样的承诺,反正我是在这一刻,真正爱上了Julie这个法国女孩。

当年那位心理学教授对我说过,他说人在婴幼儿时期,只会凭着本心做事,而所谓成长,其实就是强迫自己忘记应该记住的,却牢牢记住应该忘记的。

我想不了那么深,我只知道生命就像竹子,长完一节就要长下一节,命运不可阻挡。

世间有无数人,注定是两条平行线,穷其一生无法相遇,也有人曾经瞬间相交,却愈行愈远,更有人在同行一程之后,不得不分道扬镳,但是只要我们真正相爱过,其他的,我并不在乎。

附注:中国青年画家沈培在2008年8月携未婚妻回国,留给巴黎一场没有画家本人在场的个人画展。他在法国完成的最后一副作品,描绘中国西藏阿里风光的油画《牧歌》,被巴黎大区某市收藏,并记载进史志档案,成为法国永久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