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斌抱起膀子坐下,不知是不是正好在风口下,感觉有点冷。

她料着程睿敏是做事极有分寸的人,这块印章很有可能是仿邓石如的近代赝品,价值不会太离谱。

谭斌多少见过些世面,比它更贵重的礼物也收过。关键是前后没有正常铺垫,突然劈下一个

雷,她没有足够心理准备。

前几次见面,程睿敏言语间若有若无的暧昧,不是察觉不到,但虚荣心作祟,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相当享受这点暧昧。

仅此而已。

这世上诚然有很多美轮美奂的好东西,但不是人人都有足够的资格买单。勉强拥有,也不代表从此就能所向披靡,心想事成。

不过远远地欣赏评点一番,然后抛掷脑后。

这是谭斌自时尚杂志眩目的大牌广告中得来的经验。

可是这份重礼一出,仿佛窗户纸被捅破,一切都变了味道。

似程睿敏这般人才,觊觎的人不知有多少。他犯得着八字尚无一撇,就贸然抛下赌注?

下意识里,谭斌强烈感觉这不是他的风格。

她收起印章,决定赴这个约会,看看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更待菊黃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他用的是白居易,谭斌自然也回他白居易,编辑成短信发出去。

一心以为很快会有回复,但是没有。

一直到下班,手机响了又响,都不是她等的号码。

谭斌便有点牙痒。心想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他玩得真是娴熟。

已是周末,同事陆续告辞,她还在闷头处理邮件。

手机再响,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格外惊心。

谭斌瞟一眼来电显示,若无其事转开脸,等它唱完大半首歌,方按下通话键。

“您好,我是谭斌。”典型公事公办的腔调。

那边似乎被噎了一下,半天没有声音。

“请问您哪位?”谭斌假惺惺追问。

“程睿敏。”终于报名。

“有事吗?”自己都觉得真TM矫情,那条短信是谁发的?

程睿敏显然也被闹糊涂了,沉默片刻回答:“我刚下飞机,才看到你的短信。”

“呵。”谭斌顿时泄气,意识到自己的无聊,立即换了一副口气,“对不起,我差点忘了。谢谢你的礼物。”

“你已经收到了?”

“收到了。很特别,我很喜欢,谢谢!”

程睿敏轻笑,“就是说,你的短信,我可以理解成一份邀请书?”

谭斌“嘿”一声,然后说:“这叫一个黑白颠倒,明明是你先开口的,我最多算一RFQ(RequestforQuotation)。”

“谁先开口并不重要。”程睿敏慢条斯理地回答,“小谭同志要不要我提醒你?我约的是冬季,你可是提前到了秋天。”

谭斌哑然,找不出任何话反驳。

程睿敏谈判桌上纵横十年,三十六计驾轻就熟,论起口才和心计,哪一样她都不是对手,还是藏拙为妙。

“算了,我从不跟女孩子计较。”程睿敏说,“还是我牺牲一次吧,明晚你方便吗?”

“没问题。”谭斌不想再耍什么花样,老老实实回答。

“总要先吃晚饭。你想吃什么?”

“海鲜。”谭斌心头窝火,一点都不客气。

“真狠啊。”程睿敏在电话那头笑,“好,我大出血,你挑个地方。”

“有什么可挑的?东边吃来吃去就那么几家,都象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那我就做主了,刚想起一个吃海鲜的地头,明天带你过去。”

“什么地方?”

程睿敏故意卖着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

“那好,明天见。”谭斌更干脆,根本不打算成全他。

“明天见。”一向沉静自制的程睿敏,忽然有了微弱的挫败感。结束通话前他补充一句,“穿得随便点儿,带件薄外套。”

周六早晨开始,陆续收到不少短信和电话,父母同事朋友,都在祝她生日快乐。

谭斌感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记得她的生日。

沈培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正手忙脚乱地换衣服。

听沈培抱怨完糟糕的路况,她如实汇报,“我要去和别人吃烛光晚餐了!”

沈培说,“去吧去吧。没有其他人做比较,你不知道我的好。”

谭斌说:“臭美!”

沈培回敬:“好好玩,以后你就没机会了。”

谭斌说:“呸!”

沈培哈哈大笑,很快挂了电话。

约定的时间已到,谭斌还在镜子前皱眉。

她的衣柜里向来欠缺休闲的衣服,程睿敏一句“穿得随便点儿”,着实难为到她。

最后只好胡乱套件小T恤,下面是条军装休闲裤,侧面罗罗嗦嗦一堆口袋。

又扎起头发,只在脸颊上补点胭脂就出了门。

程睿敏的车停在楼下,人站在车子外。看到谭斌走近,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说:“天,这一身看上去只有十八岁。”

谭斌讪笑,“您说的是衣服吧?谢谢!”

程睿敏居然罕见地脸红。

谭斌也就不忍再说什么,自己开门坐进车里。

副座上放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她拾起来,“我的?”

程睿敏点头,笑意盎然,“生日快乐!”

谭斌有霎那的失神,这是第一次在自然光线下见到他的笑容,温和澄净如二月春风。

她轻轻呼气,让自己从屏息中慢慢松懈下来。

“系上安全带。”程睿敏低声提醒。

要离得这么近,谭斌才能听出他声音里掩不住的沙哑疲惫,她不安地侧头看看他。

他的形象还是一贯的清雅妥贴,神色略见疲倦,可是眼神灵动,依然是她从前熟悉的神采。

谭斌放下心来,低头扣上安全带。

带子长度有点紧,她扭过身子尽力调整。

“松手,我帮你。”他俯身过来,离她极近。

他的身上有沐浴液清薄的香气,微凉的指尖偶尔触到她裸露的肌肤。谭斌忽然觉得不自在,略仰仰身,“我自己来吧。”

程睿敏笑笑:“好了,我们出发。”仿佛没有留意到她的局促。

谭斌把视线移到窗外。

周末的街道不复平日的窄仄,虽然已是八月底,午后四点左右的阳光依然炽烈,白花花地照在柏油马路上,整个路面表层浮动,象是笼罩着一层水雾。

车内却温度清凉,封闭的空间里满是百合馥郁的清香,音响开得很低,LeannRimes和RonanKeating的声音似在絮絮低语:你载着我的岁月沉浮如河水,无论走过多远我们的过去依然让我新奇……

程睿敏开车时仍旧习惯性地沉默。车子轻快地拐上东四环,一路向南。

一直向南。

第30章

车过十里河,谭斌终于察觉不对,“再往南就出北京了。”

程睿敏说:“没错,咱们奔着京津塘高速去的。”

“京津塘?”谭斌下巴几乎落地:“我们去天津?”

“差一点儿,塘沽。”

谭斌挑起眉毛看着他。

程睿敏解释,“今天是休渔期结束的第一天,一会儿上了高速你就知道了,全是北京的牌子,都是往塘沽方向去的。”

谭斌喃喃:“真奢侈。”

为吃顿饭来回往返三百多公里,她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热情。

看她把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在一处,以表示完全的不以为然,程睿敏忍不住笑:“后座有松饼和咖啡,扛不住了你就先垫一垫。”

谭斌不饿,可是听到咖啡两字就有点忍不住,探过身取在手中。

纸杯上是熟悉的Logo,味道也是熟悉的,星巴克家的焦糖玛其朵。

香浓丰盈的醇厚,让她记起初夏的某个上午,阳光灿烂满城新绿,她也是这样手持一杯咖啡,踌躇满志地走在北京的街头。

一转眼流光飞逝,北京著名的秋天即将来临。

这个夏天有足够的理由让谭斌记忆深刻。以往的岁月里,没有一个夏天,令她把物是人非四个字,理解得刻骨铭心。

她喝口咖啡,立定心思随遇而安。

上了京津高速,两个方向的车流果然明显不均,往南去的,清一色全是京字打头的牌照,高中低档,各色车型应有尽有。

谭斌叹为观止,担心地问:“会不会塞车?”

程睿敏摇头,“高峰是上午,第一拨尝鲜的已经过去了。”

“这是在雍和宫抢烧头香吗?还是吃了第一只螃蟹有奖杯颁发?”她依然不能理解。

程睿敏侧头,虽然墨镜遮着大半张脸,但看得出他在笑,为她那点小小的执着。

“人有追求总是好的吧。”他回答。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艘港口停泊的旧海轮。此时太阳尚未完全落山,舱顶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

不出意料,特意来赶场的食客很多,大厅包间座无虚席,一片熙熙攘攘。

谭斌站在门口溜了几眼,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这里的服务生,竟没有一个女性,清一色白衣黑裤的男生班。

就连门口舷梯处的迎宾,都是几个西服笔挺的英俊小伙儿。

程睿敏报出姓名,那长得酷似潘玮珀的男孩子客气回应:“程先生您请,老板一直在等您。”

脚下的舷梯皆为簇新的不锈钢,亮得能映出清晰的人影。一阶阶通往不同的舱层,尽头处是顶舱的甲板。

程睿敏回头照应:“当心脚底下打滑。”

谭斌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程小幺。”头顶蓦然炸响一个浑厚的声音,居然压住了周围的喧嚣。

谭斌抬起眼睛,只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吊儿郎当地斜靠在栏杆上,一式的白衬衣,下摆一半落在长裤外面,袖子一直卷到肘部。

背着光她还没有看清五官,那人已经一阵风似的卷下来,一把抱住程睿敏。

谭斌吃惊,禁不住后退两步。

那人大力拍打程睿敏的后背,连声说:“我说程小幺,你丫见天的忙什么呢?人影儿都瞧不见,二子他妈一直惦记你,想得淌眼抹泪儿的。”

当着谭斌的面,程睿敏明显有点尴尬,低声说:“我有朋友在,你给我留点儿面子。”

那人便抬起头看向谭斌。一般的三十多岁,五官不见特别出色,就是传统的鼻直口方,眼睛虽不大,却精光闪烁,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谭斌朝他微笑。

他这才放开程睿敏,上下打量几眼,“操,人模狗样的,哎,我说,你丫怎么越长越回去,年纪都长到哪儿去了?”

谭斌拼命咬紧下唇,把脸转到一边。

程睿敏无奈地动动嘴角,把车钥匙递给他,“后备箱里给你带了几瓶酒,记得给我留一瓶。”

那人顿时眉开眼笑,“成啊,还惦记着兄弟,哥几个没白疼你一场。”他望着谭斌,“妹妹来一趟不容易,想吃什么告诉哥哥,千万甭见外啊!”

“行行行,我们有什么吃什么,你忙你的去吧。”程睿敏推开他,就手拉过谭斌,“来,我们到舱顶等着,透透气。”

谭斌没有反对,回头冲那人笑笑,跟着程睿敏爬上顶舱的甲板。

没想到甲板上另有天地。

窄窄的地方只够放置一对藤椅和小桌,却三面临水,视野开阔,蓝白两色的桌布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程睿敏指点着远处密麻麻的一片船桅,“那些就是靠港的渔轮,北京市场的渤海海鲜,很多来自它们。”

“喔。”谭斌踮起脚尖,“每天都有吗?”

“对,这家店天天派人去蹲点儿,船一靠岸就现金交易。咱们待会儿吃的,离水不会超过三小时。”

谭斌无法压抑好奇,追问:“刚才那是老板吗?为什么他叫你小幺?”

程睿敏为她拉开椅子,笑笑,“他是我高中同学,当年班里关系特铁的三个人,自称三剑客,他是老大,我年纪最小,所以就成了小幺。”

想起那人一口一个程小幺,谭斌低头笑。

程睿敏接着说:“x中有名的三只害群之马,有些老师现在还记得,提起来就摇头。”

x中是个什么样的学校,地球人都知道。

谭斌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在北京上的高中?我怎么记得你是南方人?”

“你没记错。”程睿敏把两条长腿翘在栏杆上,眼望着前方,一时没了下文。

远处夕阳下的渔船,逆着光勾勒出一幅黑色的剪影,寂静而安详。

谭斌静静地看着他。

“小时候我妈一直驻外,我爸忙得顾不上管我,我是跟着外公在厦门长大的。初三才回的北京,南方呆惯了,怎么着都不适应,一不高兴我就离家出走,轮着去他们两家蹭吃蹭喝,尤其是老二,他妈把我当小儿子一样心疼。”

他没有再说下去,仰起头微笑,眼睛里却分明是沉溺往事的光影暗换。

也许是谭斌敏感,觉得他平平淡淡的语气里,似乎暗藏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她转头,适时的保持沉默。

此刻西方天际燃烧着一片灿烂的晚霞,蔷薇色的余晖闪烁不定地照在水面上,万点金鳞霍霍跳动,周围的一切都似笼罩在金红的焰火中。

谭斌靠在栏杆上,看得几乎呆住。

平日生活的城市,日出日落皆藏匿在高楼大厦的背后,这般瑰丽的景色,简直无处可觅。

服务生送上饮料和啤酒,程睿敏打开一罐递给她,“很漂亮是吧?可惜是内海,不然更壮观。”

谭斌说:“我不能看见太美的东西,看着它转瞬即逝,心里就难受。我妈一直说我是贾宝玉的脾气。”

程睿敏转头看她,“奇怪的比喻,临风流泪的,不是林黛玉吗?”

谭斌笑:“你不知道,我们家是把我当小子养的,自小我也只和男孩子玩,搞得现在经常觉得自己性别倒错。”

程睿敏微笑,轻轻碰一碰她手中的易拉罐,“来,为你倒错的童年干一杯。”

谭斌与他碰了,又很豪迈地干了,很有点唏嘘,“小时候总以为长不大,十七八的时候觉得自己不会老,没成想走着走着真的就奔三十了。”

她自嘲地笑起来,并没有注意到,程睿敏正从身后含蓄地打量她。

她的眼前是绚烂缤纷的云海。夕阳最后的余光,在她的侧脸上描出一道金红的光晕,柔软干净的肌肤,绒绒的质感似六月枝头的蜜桃。

他感觉到热,悄悄拉了一下衣领。

太阳终于完全落下去,整个天空和海面也跟着暗淡,头顶的颜色一层层变幻,从玫瑰紫、葡萄灰到黛青,最后完全归于夜的沉寂。

“下去吧。”程睿敏说。

包间内已经备好了餐。清蒸花盖蟹,白水蛏子,海胆刺身,毫不花哨的烹调方式,却因为材料的新鲜,鲜甘美味至极。

当即把城内饭店的海鲜,比成了脱水的芦柴棒。

谭斌不禁食指大动,但她吃蟹的水平一向差劲,正要不顾矜持直接上手,方才那男子,饭店的老板推门进来。

他递给程睿敏一张对折的白纸:“你托的那事儿,许子帮你办成了,让你直接跟这上面的人联系,那小子还说了,帮忙没问题,可当年你cei人那一黑砖,人还记得呢。”

他转头问谭斌,“妹妹,我跟小幺说两句话,你不介意吧?”

谭斌识趣地放下餐巾,“我去洗手间。”

程睿敏却立刻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小谭不是外人,严谨你说吧,没关系。”

仿佛通电一般,谭斌的脸呼一下热起来。她犹豫片刻,再没有动,但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那严谨看看他,又看看谭斌,眼中闪过一丝恍然的笑意。

程睿敏假装没看见,只是说:“要不你跟他递个话,大不了我让他还一砖头。”

严谨哈哈大笑,起身拍着他的肩膀,“你俩找个地头儿决斗吧,哥哥我不管了。得,你们慢慢吃,我不做灯泡,妹妹,哥哥走了啊!”

谭斌笑着摆手:“再见。”

他却站住,换了一口天津话:“程小幺,介水灵一姐姐,像朵刚掐下的花儿似的,你好好爱惜,可别遭价了。”

程睿敏几乎崩溃,“您赶紧走吧,大哥我求您了!”

服务生在旁边偷笑,结果被严谨揪着前襟,一路拽出门,“跟我出去,你这小子,怎么一点眼力价儿都没有?”

他向谭斌挤挤眼睛,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死了。

第31章

他向谭斌挤挤眼睛,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死了。

--------------------------

房间内的两人,不约而同感觉到尴尬。

程睿敏说:“他说话就这样,从来没个正经,你别介意。”

谭斌笑答:“没事儿。挺有趣的一个人。”

程睿敏取过手边的酒瓶,用一方餐巾垫着亲自倒酒,手势优雅而纯熟。

“来,美食当前,岂可无酒?”

琥珀色的液体,流入透明的玻璃酒杯,玫瑰和新鲜荔枝的香味倾溢而出,芬芳扑鼻。

谭斌瞄一眼商标,立刻哎哟一声,“GahVertztrahmeener?您真够奢侈的。”

“眼力不错,”程睿敏笑,“这也算是酒遇知己,总算值得。”

“承让承让。”谭斌接过酒杯,深嗅一口,笑道:“平时要陪客户出入一些场合,恶补过葡萄酒的常识,今天是正常发挥。”

程睿敏举起酒杯,“祝你寿与天齐,年年十八。”

“那就变成千年的妖精了!”谭斌禁不住笑,“多谢吉言。”

酒入口,丝绒一般美妙的触感,从舌尖一直延伸到舌根,柔软香醇的感觉难以描摹。

谭斌轻叹,“早知道有这样的好酒,刚才不该喝啤酒的,掺着喝太容易醉了。”

程睿敏有点儿意外,“我听说你很有点酒量?”

“唉,那是谣言,传得多了就变成真的。”

程睿敏将青柠檬的汁液淋在海胆上,然后推到谭斌的面前,随口问:“事实是什么?

“您还记得TD公司的王总吗?”

“嗯,记得。”

“五年前我接手TD时,王总还是综合部的主任。不知道我前边那个销售经理,做了什么事让他对MPL深恶痛绝,第一次带着产品经理去拜访,他当着其他部门主任的面,大骂我们是汉奸和洋奴,指着鼻子让我们滚出去。”

程睿敏皱着眉笑,“嗬,对女士也这么不客气?”

“不止,还有呢。吃饭的时候,放了十杯白酒在我面前,数落一句MPL的罪状,就让我喝一杯酒。说得急了,我直接把十杯酒折在一只茶杯里,拍着桌子说,我要是都喝了,咱们能不能记忆清零,从头开始?他们就都看着我不说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灌下去,三两多啊,那些人当场全部石化,我就特牛叉地摔门走了。”

“然后呢?”

“然后?”谭斌侧头笑,“做英雄当然不那么容易。回到酒店我抱着马桶,吐得天旋地转,躺了一天才缓过来。以后王总逢人就说,哎呀,MPL的那个小谭,能喝啊……我这好酒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程睿敏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女孩子做销售,总要多吃点儿苦。”

谭斌倒是不以为意,“无关性别,都有这时候吧。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出来,总要有代价,习惯了。”

程睿敏缄默,过一会儿说:“那是你第一个合同吧?我记得合同金额并不大。”

谭斌微微颔首。

是挺小的,小得别人都不屑于正眼看。

她还记得签了合同兴冲冲回到公司,有人当着她的面不屑地说,不过是别人手指缝里漏下的点心渣子,气得她几乎当场流出眼泪。

但她只是装作没听见,低头走开。

事后依旧一丝不苟督促着售后,保证了系统按时交付使用,并和那位王主任不打不相交,成了朋友。

谁也没有想到,半年之后,这家公司突然在海外上市,王主任升任总经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造整个公司的管理设备和信息系统。

鉴于MPL第一期的表现,没有任何异议,轻松赢得了二期三期扩容合同,合同的数额大得惊人。

谭斌就是靠着这个合同,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同期销售经理中的佼佼者,而那个把TD公司当作点心渣的人,如今仍是谭斌的下属。

这件事里她自己也得到一个教训,不要轻视任何人任何事。因为你无法预测明天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拿破仑尚且有遭遇滑铁卢的一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生命里的常胜将军。

想起往事,谭斌很有点感慨。

很多次在客户处受过折辱,发誓改行,但形势稍有改善,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依旧扯出一副职业化的笑容,应对同样的人和事,五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居然跌跌撞撞一路挺了过来。

一壳剥好的蟹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程睿敏吃的不多,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静静听着她说话,但他剥蟹的动作极其熟练。

谭斌抬起头问:“你怎么不吃?”

程睿敏笑,抿一口酒,“你忘了,我在海边生活了十几年。”

谭斌便不再多话,只顾自己埋头苦吃。

程睿敏凝视着她年轻的面孔,眼中渐渐露出温暖的笑意。

他说:“第一次总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签的第一个单子,在海拉尔。几个人在那儿泡了三个月,当地只有羊肉,吃到反胃,掉了七八斤体重。合同终于签下来,我们跑到三里屯串酒吧,一家家挨着喝过去,醉得在大马路上排着队唱歌,把警察都招来了。”

谭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噗哧一声笑出来。

程睿敏为她续上半杯酒,轻描淡写地问:“小谭,你现在,还好吗?我是说,你的工作。”

谭斌想说,很好,谢谢你的关心。但是酒精的热力渐渐蒸发,她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心里象有只小手撩拨着她一吐为快。

认真想一想,她回答:“怎么说呢,不太好,经常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真的,不觉得比升职前更好。”

程睿敏看着她,似乎欲语还休,笑着问道:“别人升了职只有春风得意,你怎么意兴阑珊的?”

谭斌神色有点苦涩,低下头说:“直到Tony离开,我才知道他为我们挡了多少风雨。以前只顾往前走,遇到问题就扔给Tony去解决,我只要关心合同能否拿下,一切ok。现在,和其他部门的摩擦内耗,维持自己Team的平衡,就已经让人精疲力尽。我挺怀念你们都在的时候。觉得那时候的我比较快乐,一切尽在掌握,如今却常觉得失控,好像失重一样落不到地面上……”

她忽然沉寂,发现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程睿敏盯着手中的酒杯,显然走神了。

“Ray?”

程睿敏回过神,“对不起。”

他喝酒,醇香浓郁的酒液,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却忽然间变得酸涩。

“小谭。”

“嗯?”

“我正通过猎头找一个市场总监,你有没有兴趣?”

谭斌蓦然抬头,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她忐忑一晚等待的镜头,终于等到了。

齿颊留芳的微醺悄然褪却,她的心一点点落回实处,胸口却有点发凉。

四下里安静下来,空调在头顶嗡嗡作响,射灯的暖光透过酒杯,雪白的桌布上映出微微晃动的波光。

谭斌的目光落在程睿敏的脸上。

这张脸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波澜不惊,就算调情,也永远是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

她笑笑,用湿巾抹净双手,清清嗓子正襟危坐,彻底拉开了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挖角?”她微笑,“您觉得我特别合适?”

谭斌的头脑其实有点混乱,想不明白程睿敏究竟要做什么。如果纯为挖角,前面那些暧昧的铺垫又为了什么?说起她的条件,并不算特别地出类拔萃,人才市场里车载斗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