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问者低头静听诵经的时候,那青年依然不时抬起头环视着四周。他是在寻找谁,或者说,在寻找什么?
“现在请丧主樽宫一弘先生烧香。”主持人说。一个额头光秃、身材魁梧的男人站了起来。
矶部想起报告书上的内容。被害者的继父樽宫一弘大概是五十三岁,一家公司的职员。但即使远远看过去,樽宫一弘也像是比实际年纪见老。这也难怪,尽管与继女没有血缘关系,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被杀了。
樽宫一弘迈着沉重的步伐烧完香后,主持人立即宣布:“请遗族和亲族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两名。”
告别仪式进行得流畅无碍。或许就像村木所说的,确实是专业手笔。但对主持人漠不关心的主持方式,矶部怎么也产生不了好感。
樽宫由纪子的母亲敏惠和继弟健三郎从遗族座席上起身烧香时,发生了一点意外。站在继母身旁的健三郎突然转过身,像逃离姐姐遗照一般地跑出去了。
“健三郎,你要去哪!”与健三郎年龄悬殊的亲哥哥在遗族座席上大声叫道。但少年并未因哥哥制止的声音停下脚步,他满脸通红,从遗族座席穿过石板路,跑出了斋场。
会场嘈杂了一会儿,听得到因同情少年而发出的悲哀的叹息。
主持人一等会场恢复安静,立即以眼色催促遗族。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似地,烧香继续进行。
“久等了。请诸位吊问者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三名。”
依照主持人的指示,一般吊问者依次前去烧香。矶部对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们深感同情,她们几乎全都泪流满面,不断用手帕擦拭眼角。
矶部心想,大家都在为被害者的悲惨命运感到悲伤。当然,其中也有表情丝毫不变的少女。可能就如松元对堀之内的报告所说,也有同学认为被害者的行为有点令人害怕,很讨厌她。
发现遗体的青年站起身,步入会馆里面。烧完香回来时,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很难认为他是来哀悼被害者的。
轮到矶部和村木了。两人沿石板地登上台阶,从遗族中间穿过,走向祭坛。
原本是健三郎所坐的空位旁边,敏惠向二人默然致意。她和被害者长得十分相似,因为是亲生母亲,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敏惠看起来是以坚毅的态度压抑着失去女儿的悲伤。
另一方面,一弘则完全被悲伤压垮了。他颓丧地垮着肩膀,对来烧香的吊问者连看也不看一眼。
继父与亲生母亲情况的鲜明对比,令矶部忽然感到了兴趣。
矶部他们一烧完香,主持人便间不容发地说:“还有谁没有烧香吗?”
这是在停车场和僧侣商量好的信号。矶部斜眼偷瞧,只见僧侣像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们返回座位后,诵经很快就结束了。
“请法师退场。诸位请起立相送。”
依照主持人的指示,吊问者站起身,目送僧侣消失在休息室中。
“请负责人长谷川先生代替遗族致辞。”
矶部心想,这个人可不认识。五十开外的长谷川呐呐地致了辞,主持人由后台返回:“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至此圆满结束。感谢各位。”
精彩的主持。容许的话,甚至想拍手喝彩。矶部讽刺地这样想。
“接下来是出殡。有劳诸位为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送行。遗族请往祭坛方向集中。”
吊问者起身离席,步向正门方向。
“怎么样?”走在石板路上,村木问矶部。“注意到什么了吗?”
“那主持人我果然还是欣赏不起来。”矶部决定实话实说。“也许称得上专业,但主持仪式太冷漠了。”
“觉得他冷漠啊。”村木仰望着蓝天:“你没去过刚刚失去孩子的家庭吧?”
“没有。”
“我去过多次,为了听取事由。”村木表情变得若有所思。“失去孩子的家人,特别是因事故或案件而失去的场合,他们既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更加可怕的状态。父母连哭都不哭,该说是发呆吗……就好象某种东西与孩子一起死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村木看着矶部:“处于这种状态的家人,安慰也好同情也好他们都不需要。不管怎样,重要的是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我不以为那主持人冷漠,他只是清楚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葬礼圆满结束。”
正门处挤满了吊问者,等待棺木运出的当口,人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才十六岁,真可怜啊……”年老的女性感慨说。“碰到这么倒霉的事,真叫人同情。年轻的孩子可不应该死啊。”
“那么多相机虎视眈眈,”温文尔雅的男子看到正门外的光景,板起脸来:“要说那帮家伙,到底把葬礼当成什么了?又不是耍猴戏!”
“肯定会成为无头案。”年轻男子唇角扭曲地笑起来:“日本的警察都靠不住,光能解决简单的案件,这种重大案件凶手就抓不到了。不行啊。”
“敏惠夫人还是一如往常呢。”中年女性一副闲聊的语气:“即使到了这个局面,也一滴眼泪都没见,难以置信啊。”
矶部和村木从石板路稍微走开一些,眺望着吊问者的情况。
“那些女孩子正哭得不可开交。”村木说。
“一定是和被害者关系很好吧。”
“你觉得谁是最伤心的?”
这是观察力测试。矶部打起全副注意力环视着少女们,最后眼光落在一个倚着树干抽噎的少女身上。女班主任正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一看到由纪子的照片,就再也忍不住了。”少女用班主任递过来的手帕捂住脸。“很悲伤,很悲伤,什么都无能为力了……”少女呜咽着说,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想是那孩子。”矶部以视线指出少女。
“不对。”村木干脆地否定。“那孩子才是最悲伤的。喏,稍远处的那个。”
矶部朝矶部悄悄指示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娇小少女离开西装外套的集团,独自一人伫立在那里。她的前牙有点突出,笑起来一定很可爱,但现在却紧抿着嘴唇,毫无表情地凝视着正门附近。
“是她吗?”矶部感到困惑。
“她不是没在哭吗——你是想这么说吧?”村木耸耸肩:“不行啊。你总是只看脸。这次的关键也是手,看她的手。”
矶部注视着少女的手。因为两手太过用力紧握手帕,少女的指甲变得苍白,双腕在微微颤抖。
矶部禁不住将手贴在额头上。
“怎么了?”村木问。
“没什么。”矶部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觉得修行还不够啊。”
矶部心想,这样看来,自己对发现遗体的青年抱持的怀疑也是靠不住的。
被害者的棺木运出来了。樽宫一弘走在前头,扶着原木的棺材,旁边是将遗照抱在胸前的敏惠。
棺木快运到正门时,作为灵车的凯迪拉克看准时机开了过来,后车厢打开,将棺木安置进去。
敏惠在灵车前作了最后的致辞。
“今天承蒙诸位为了小女劳步至此,非常感谢。”敏惠依然抱着女儿的遗照,语调清晰,方寸不乱。
这也太冷静了吧。矶部心想。但他马上又想到,“你总是只看脸”,便观察了一下敏惠的全身。
首先是手的情况。敏惠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结婚钻戒,白金底座上镶嵌着小巧的钻石,显然价格不菲。那双手在颤抖吗?没有。在紧握着遗照吗?也没有。手指关节和指甲也是正常的颜色,只有青色的血管浮现出来。
敏惠怀抱的黑色相框里,被害者在微笑。往下看,裹在黑色和服下的脚也没有颤抖的迹象。白足袋【注】上系着白木屐带,足尖恰如其分地并排稳稳踏在地面上。
【译注:穿和服时搭配的日式短布袜。】
矶部抬起头,重新打量敏惠的脸。她还在继续致辞。
“……由纪子曾非常努力地生活过,虽然因意外的不幸而中断,但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决非没有意义……”
积极生活过的少女与母亲长得十分相似。根据报告书,敏惠应该是三十七岁,但她看上去明显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眼梢上扬,唇上的口红涂得很好看,视线笔直向前,不知是在注视着吊问者,还是要眺望别的什么事物。
她的声音很坚定,致辞的内容也很明了。——是不是过分明了了呢。
结果,矶部还是无法从敏惠的样子作出判断。作为警察的修行不够啊,矶部再次感叹。
敏惠致完辞,乘上了灵车。灵车朝火葬场出发后,吊问者也陆续离去。
矶部想,不妨问问村木的意见。
“做母亲的太冷静了?”村木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沉思了一下:“确实如此。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她有点坚强过头了。”
“被害者的确是她的亲生女儿吧?”矶部问。
“嗯,她应该是和带着儿子的男方再婚的。刚才中途跑出去的健三郎就是先生那边带来的孩子,被害者是太太这边带的孩子。樽宫一弘在健三郎之前还有个儿子,但他已经离开夫妇俩独立生活了。喏,就是那个冲健三郎喊你要去哪的男子。”
“名分上的父亲如此悲痛,亲生母亲却泰然处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村木歪着头:“可能确实不自然,也可能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也搞不明白。”
“村木先生也有不明白的事啊,我放心了。”矶部笑道。
“那是当然了,我不可能看透一切。”村木苦笑:“不光是我,长先生啊,松元啊也是这样。在嫌疑犯面前,我感觉这家伙准是凶手,长先生或松元却直觉感到他不是凶手,这类事情要多少有多少。究竟哪边正确,只有老天知道。在没掌握证据前,我们谁也不得而知。”
村木转向矶部:“直觉和经验都很重要,但只凭这些是没法了解真相的。直觉和经验的作用只是引导你快速把握事实。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进行修行。”
“是这样吗。”矶部嘟哝说。
“嗯,是这样。依我看,我和长先生、松元直觉一致的时刻反而很危险。如果所有搜查员都深信那家伙铁定就是凶手,很有可能是犯了意外的错误。冤案就是这样产生的。”
村木向矶部微笑:“我对你的要求,不是拥有和我一样的直觉,而是坚持你自己的看法。”
这是对自己的安慰吗?还是作为警官发自衷心的教导?
村木朝会馆回过头:“喂,你看,专业人员正在干活。”
矶部回头看时,来时在停车场见到的葬仪社作业人员正在进行后期的整理工作。几个身材细长,好像也没什么臂力的年轻人竭力用两手抱起供花,依次装到卡车的装货台面。
作业人员驾轻就熟地来回奔走,会场一转眼就整理好了。


13
我待在厨房里,一边留心着煤气灶上锅的火候,一边试图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樽宫由纪子与谜样男子见面的那天,发生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竭力想将零星的记忆串到一起。
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了。十月中旬,下午五点半左右,那男子通过自动检票口,快步向樽宫由纪子走来。
样貌我记不清楚了。两人当时说了些什么呢?
“抱歉,迟到了。”男子道歉。
“才晚了两分钟而已。”樽宫由纪子浮出和遗照上同样的微笑:“也没久等。”
“这样啊,那就好。”
“我们去哪坐坐?”
“我是哪里都行啦。”
“那去吃点汉堡包什么的吧。我肚子已经饿了。你请客?”
是不是确实这样对话的,我也没有自信。说不定大半都不是来自记忆,而是我的想象。
之后,两人进了车站北边的快餐店。这一点是确定的。我尾随其后,在二楼的座位上观察着两人。
两人相对而坐,说着什么,但我听不到内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樽宫由纪子听来很快乐的笑声。那一瞬间,明朗的笑声透过店内的喧嚣传了过来。我心想,她也会这样笑啊。
那时男子是什么反应?感觉他是回以微笑,但不太确定。我全神贯注在樽宫由纪子身上,对男子几乎没加注意。
锅里的黑色液体煮得翻滚起来,散发出异臭。
我从告别仪式回来路上买的五包和平牌香烟,纸已经簌簌碎裂,溢出的烟草叶在沸腾的泡沫中浮沉。
我用汤匙舀了勺烟草汁,喝了一口尝尝味道。太苦了,脸都扭曲了。这么苦的东西不可能喝得下满满一锅。
我想了想,用滤茶网把煮汁过滤了一遍,丢掉烟草叶,放进足够的砂糖,继续熬煮。整个厨房充满了刺鼻的难闻气味。
那个男子会是谁呢。我站在煤气灶前再次开始思索。樽宫由纪子在家附近的车站前等待的男子。一起在快餐店里谈笑的男子。能令她笑出声来的对象。
烟草的煮汁已经熬到了半杯份,我拿汤匙尝了下口味,吃了一惊,居然是类似巧克力的味道。但这印象只是一瞬间而已,身体迅速开始抵抗,感觉喉咙深处在痉挛。
但这个份量我可以一气喝干。我把煮汁倒到杯子里,端到圆桌上,等着它冷却。
那个男子到底是谁呢。向樽宫由纪子亲密地说“抱歉,迟到了”的男子。在她的葬礼上却没见到的男子。或许,他就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真正凶手。
会不会是他杀了樽宫由纪子?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告别仪式结束后,我感到异常疲倦。近距离目睹的死之仪式在诱惑着我。
煮汁已经凉到微温了。我伸手拿起杯子,盯了一会那黑色黏稠的液体,闭上眼睛一气喝干。
咽下去的瞬间,全身开始痉挛。颈后的肌肉在抽搐,双手和双肩都在颤抖。我拼命忍耐着恶心,摇摇晃晃地向床走去。脸朝下倒进床上后,痉挛也没有缓和。
不知何时,似乎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房间已黯淡下来。胸口附近恶心得要命,但身体的颤抖已经停止了,我还是活着。明明觉得这回一准要死了,结果还是没死掉。
“不管你多么以为就要死了,也不一定会死。”医师冷冷地说。“不<趋死>是死不成的。”
我不懂医师的意思。
“死是睡眠的兄弟,据说这最初是荷马说的。二者的确存在类缘关系。然而,虽然名词的<死亡>和<睡眠>,动词的<死去>和<睡着>,形容词的<死去的>和<睡着的>相互对应,却没有与<困倦>相当的死的形容词。以英语来说,虽然名词的<DEATH>和<SLEEP>,动词的<DIE>和<SLEEP>,形容词的<DEAD>和<ASLEEP>相互对应,却没有与<SLEEPY>相当的形容词。也就是说,就如同不管你多么快要睡着,多么想睡,也不一定能睡着,不管你多么快要死去,多么想死,也不一定会死。就像睡眠时是渐入梦乡一样,死亡时也不能没有<趋死>的过程。用英语来说就应该是<DEATHY>【注】。”
【译注:医师的自造词,指渐趋死亡。】
真的吗?所谓<趋死>到底是指什么状态,我捉摸不透。
“那还用说。能<趋死>的话,就会真的死掉了。”
该不会又被医师的诡辩骗了吧。我心存怀疑。证据就是医师薄薄的唇边浮现的坏笑。
“你猜得没错,这家伙是在胡扯。与<困倦>相对应的可以是<垂死>。日语里虽然可以说<我困了>,却不能说<他困了>,那个场合要说<他看起来困了>。另一方面,死的场合既可以说<我快要死了>,也可以说<他快要死了>。因为有这种表现方法上的不同,我认为存在创造<趋死>这个古怪的新词的余地。英语里与<SLEEPY>对应的形容词大概是<DYING>。”
医师大笑起来。
我怒不可遏,撑起身体,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扔了过去。
一声巨响,闹钟正中墙壁,落到了床上。
那一瞬间,泛起剧烈的恶心。我连拿塑料袋的功夫都没有,直接趴在床上呕吐起来。泛着烟油臭味的液体从嘴里溢出,从下巴到睡衣的胸口都热乎乎地打湿了。
“小心点。你并没有恢复到你想像的程度。尼古丁可是堪与氰酸匹敌的剧毒,真的死了也不奇怪。”
如是指摘着我的医师唇边,滴下漆黑的液体。医师吐了口唾沫:“味道真够呛。这种东西亏你也喝得下半杯。”
我心想,我若死了,这家伙也会死。
“没错。你如果死了,我也会消亡。这是理所当然的。”医师用白衣的袖子拭了拭嘴角:“而且,我对消亡并不怎么介意。并非我相信死后的世界,人一旦死去,一切都终结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残留下来的只是一捧骨灰。樽宫由纪子也是如此。”
是啊,樽宫由纪子在火葬场火化后,如今已栖身于骨灰盒中了吧。我想像着火葬场烟囱里冒出的白烟。
“海涅曾经写道,如果云端之上存在天国的话,为什么没有降下黄金和宝石呢,降下的只有雨不是吗,难道天国里全是水吗。”医师说。
海涅的名字连我也知道,但只有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的印象,他会像医师说的那样吐出讽刺的台词吗?说不定又是骗人的。医师的恶习就是卖弄那不知真假的旁征博引。
“而且,据说最近来自火葬场的环境污染被视为问题,烟囱上安装了滤净器,连水蒸汽也是冷却后排出,所以不会冒烟。死者化为云烟升天是不可能的。”
漆有黑白条纹的烟囱的滤尘器上,粘附着樽宫由纪子的灵魂。“这一来就去不成天国了!”灰心丧气的表情。不久,火葬场的作业人员来打扫滤尘器,用笤帚掸掉了樽宫由纪子的灵魂,送到垃圾场。垃圾场里,额头上扎着块三角形白布,身着白衣的死者灵魂堆积如山。
又来了。我皱起眉头。这两三天,不时就想到奇妙的画面,那些光景怎么都不像是我自己想到的。
“哎呀失礼了。好像是我的幻想溢出来了。”医师模样滑稽地低头道歉。“因为wide show实在太有趣了,不自禁地想到了很多。所谓精神的深渊,内心深处的黑暗,人的潜意识,为什么都是在下层、深处、底部的黑暗所在被发现呢?人不是沐浴着阳光生活在地表的吗?照这个逻辑,鼹鼠肯定认为潜意识存在于地面上明亮的所在了。”
鼹鼠精神分析医生戴着圆圆的黑眼镜,穿着被灰土脏污的白衣,替鼹鼠剪刀男作着诊断。“怎么搞的,你内心上方的明亮所在里,有个可怕的怪物做窝了!多讨厌的怪物啊,沐浴着阳光,两只脚站在地上走路!”
“务必拜托你一件事,就算被警察逮捕了,也不要把我供出来。绝对不要说我是你内心黑暗里的怪物。”
“我没打算说那种事。”
“恐怕也没打算被逮捕吧?别太自负啦,警察也没那么糊涂。”
“我没打算小看警察。”
“是这样吗?哎,算了。”医师露出不关痛痒的表情:“你要寻死也好,被逮捕也好,被医院收容也好,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再继续存在一阵,看清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
“你觉得那个男子是谁?”
“不知道啊。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他可能是樽宫由纪子年长的恋人,或者是年长的友人。”
医师将圆珠笔尖贴在下巴上:“认为年龄悬殊的一对一定有肉体关系,这纯属偏见。把什么都跟性扯上关系,这种事情拜托给愚蠢的心理学者和报界人士就行了。性爱和友爱必须严格区分。还有,即使他没有出席葬礼,也仍然存在是樽宫由纪子亲戚的可能性。或者他也有可能是樽宫由纪子的长腿叔叔。‘人家没看过蒙娜丽莎的画,也没听说过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大名。’【注】”
【译注:《长腿叔叔》女主角茱蒂信中语。】
“你搞什么?”医师人妖般的说话方式让我背上发冷。
“你没看过韦伯斯特的《长腿叔叔》吗?要是看过那本书,就会很了解过去美国女高中生埋头啃功课的样子和读书的劲头。毕竟主角可是连本威努托.切利尼【注】的自传都拜读了。”
【译注:意大利雕塑家、金银工艺师、作家和大众情人,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中风格主义的代表人物。著有自传《致命的百合花》。】
我懒得问本威努托.切利尼是何许人也。
“总之,现在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不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凶手也还不清楚。”
“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啊。我想问问那个叫亚矢子什么的少女。要是能跟她打探,说不定就知道谜样男子是谁了。”
“怎么问啊,贸然接近很危险的。”
“接近的办法就完全看你的了。你不是很拿手吗?接近十来岁少女的策略。”
医师浮出讽刺的笑容。
“看来你精神恢复得很快嘛。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啊,还有,最后再教你一个乖。”
“什么?”
“星期五白天的电视上,搞笑乐团用《斯塔拉小调》的歌词唱的是性手枪乐队的《Pretty Vacant》。”
披露了这个毫无用处的知识后,医师消失了。
正如医师所言,我的身体恢复得相当快。虽然胸口还在作恶,濡湿了睡衣的呕吐物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感觉已经好过多了。
我起了床,把弄脏的睡衣和内衣揉成团丢进垃圾袋,冲了个澡。
穿上新的内衣,烧开咖啡,我打开了电视。
五十开外的翻译家戴着袋鼠帽,架着宽边眼镜,正在侃侃而谈。也许是不习惯在电视上演出,他的视线闪烁不定。
“说到提普垂,虽然都是严肃的作品受到瞩目,我却喜欢初期轻快的短篇。从我个人的翻译经验来谈的话……”
我吃了一惊。已经是周日晚上九点多了。从喝下烟草的煮汁到现在,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还多。


第五章
“遗体的发现者啊。”堀之内沉思着说。“如果是连续杀人狂的话,杀人后可能会在现场停留一小时以上……原来如此,你相当敏锐呢。”
樽宫由纪子告别仪式的第二天,十一月十六日星期日,矶部造访了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报告自己观察到的事情。
像这次这种重大案件的搜查是没有节假日的。毋宁说,居民大多在家的假日才是查访的好机会。
堀之内也不例外,虽然是周日,依然从位于东京郊外某处的家里来到目黑西署。
“确实存在凶手长时间停留在遗体旁边的实例,”堀之内继续说。“但这样的实例中,几乎都伴有某些行动,譬如损坏遗体啦,疑似宗教性的仪式等等。待在遗体旁边没有任何行动的情况极为罕见。”
堀之内将手贴到太阳穴上,这是他下定论时的姿势:“而且从剪刀男迄今为止的作案来看,也很难认为他会作出这种会被别人盘问的危险行为。他是个非常慎重且细心的人。你的设想是好的,不过我的意见是,遗体发现者和这起案件应该没有关系。”
“这样啊。”矶部有点失望。
“其他还有什么注意到的情况?”
矶部叙述了一弘与敏惠迥异的表现。虽然堀之内在默然倾听,但矶部说明的同时,渐渐感到了不安。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首先,被害者的父母与剪刀男的搜查有什么关系呢?
矶部说完后,堀之内依然保持着沉默。矶部下定决心问道:“这个事情对搜查有作用吗?”
“嗯?”堀之内抬起头,露出微笑。“当然有用。”
究竟有什么样的作用?矶部试探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