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凋双眸闪烁,动了动唇,却终究缄口。兮夫人停了下来,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无声的等待他回答。
良久,晋凋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兮夫人舒心一笑,离开了。
兮镯揣着满肚子不明掩门,很是不明所以道:“晋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他和娘是在打什么哑谜?
晋凋的眸中倏然闪过一抹挣扎,但转念眸色一清,又变得坚定起来,兮镯知他是下定了决心,便安静等他开口。
“阿镯…”果然,他开口了,声音虽清恬依旧,却透出丝莫名的、带着期待的小心翼翼,“我…当年毁了兮家的原因…现在说清楚的话,为时可晚?”
作者有话要说:QAQ 心酸… 终于要说出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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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清兰芷似水香(1) ...
兮镯一直没说话。
烛台内的火光哔的爆出一点火花,摇曳灯影下她眉目沉稳平和,毫无一丝涟漪。晋凋心有不安,连唇畔惯来的暖煦浅笑也消失无踪。
他…是在害怕吧…
她想,他应该是害怕的。
害怕着她不愿再听他解释,也害怕她愿听解释却最终不愿原谅…
真相?
他为什么要毁了兮家,又为什么要背叛她?
这中间的隐情她想了六年,也念了六年。有想过很多可能,也为他的所作所为找出了无数借口,因为她发现,她远比想象中的在乎他,只要知道了真相,也就有了个让她走下来,能够原谅他的台阶。
——毁了兮家没关系,她可以一步步的将兮家重振,再创往日辉煌;
——他没陪在她身边也没关系,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撑下去。
可是…她千算万算,行也思量坐也思量,却独独没想过他会逃避!
他躲着她避着她,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满怀期待上前,却一次又一次的黯然离去…
不断重复着的相处模式,她真的累了。
身心俱疲!
那么多年的牵挂纠缠,那么多年的念念不忘,最终只化作唇边的一抹浅淡弧度,她无声微笑,只说了一句话,便让晋凋如遭雷击,“我…决定成亲了。”
她的执着有什么用呢?他从来都没去想过,她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放下多少隔阂,才能降低姿态问他一句,为什么。
可他又是如何回答她的呢?
他只会逃避,一次又一次循环不断的逃避,硬生生的粉碎了她最后的眷恋。
是啊,她当然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是什么,他们走到今天这种地步,这么的毫无转圜余地,不就是拜那所谓的真相所赐吗?
可是…没有必要了。
她已经决定放下…他的欲言又止似语还休,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
晋凋独自走出东厢的时候,面上还是带着笑的。
其实结局早在六年前注定,只不过,他却多存了分念想。
像现在这样一切说开了其实更好,也能让他彻底死心。
——“我…决定成亲了。”
他二人决裂后,她头回在他面前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话。是想到了那个人吧,想到了…那个能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他心里空落落的,惊异于自己还能如此平静。
——她要和别的男人过一辈子,冲别的男人温柔微笑,对别的男人悉心关照。她会将那个男人放在心上记挂着,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所有属于他的亲昵在意,通通都会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而那个男人,取代了他的存在,接收了她所有美好的一切…
晋凋忍不住攥紧了双拳,紧到指甲嵌入手心,隐隐泛出血色,也没松动分毫。反而愈加用力,愈加狠攥。
他发现自己在嫉妒,发疯似的深深嫉妒着那个能拥有她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
她不再是他的了,就在不远的将来,她将成为另一个男人的人…
他,失去她了…
她真的…不要他了…
第二天一大早,晋凋便领着绸缎行的伙计前往渝州尤家庄送货,归期不定。兮镯得知此消息时,神色无分毫变化,依旧沉静淡定的盛粥。
厅外鸟雀莺啼,油绿的翠叶间偶有几朵白花绽开,在初升的朝阳下迎风轻晃。她将粥碗递到兮夫人面前,重新取了只干净的碗继续盛粥。
晋安将晋凋的去向说过一遍后,也不再多言,低头开始喝粥。兮夫人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兮镯,忍不住道:“镯儿…”
“…娘,我打算与君铭成亲。”兮镯突然开口,截住了兮夫人的话头。
晋安骤然一惊,倏然抬头,目光炯炯的盯着她。
兮夫人也愣住了,好半响后,温和眉眼一点点蹙起,继而拧出深深郁结,“镯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难不成,昨日兮绣没和你说清楚?”按说误会全部澄清,两人应该和好如初了才是。她怎么还会有那种荒唐念头?!
兮镯的真实身份被华君铭知晓一事,她早已告诉兮夫人。
“是说清楚了。”兮镯已经懒得再去纠正兮夫人对晋凋的称呼,反正那两个字…也不过是个名字…
“既然说清楚了,你刚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且不提君铭是华家唯一的子嗣,就是冲着兮绣她也绝不会答应!
“…这两者之间,似乎没什么联系吧。”她睁着双无辜的眸望向兮夫人,满心好笑。
“镯儿,你是不是还怨着兮绣?”自家孩子对华君铭是何感情,她这做娘的怎会不明?可正因如此,她才会反对他们的结合。
——明就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的人!
“我若想怨他,六年前便怨上了。”兮镯笑着摇头,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兮夫人虽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但真正听兮镯说出口,又是另一种心境了,“那你为什么…”
“我累了…”她微微一笑,弯出抹漂亮弧度的嘴角有着温暖人心的美好,“他让我觉得累了,很累很累…”
感情这东西,最怕的就是心累。
当两个人在一起时只剩下疲惫,那又何必再浪费时间?
“镯儿,兮绣这孩子本性如何,你是最清楚的。不要为了些莫须有的理由而放弃。”兮夫人痛心,兮镯却凝了笑脸,“娘,那不是莫须有的理由。”
她加重了语气,斩钉截铁道:“我和晋凋,绝无可能!”
“可…”
“娘若有空闲,便去铺中一趟,与掌柜商议定制新衣的事吧。毕竟主子成婚,府中下人也要应个景,”她根本不给兮夫人多言的机会,淡淡道:“府中地契已经收回,咱们可以搬回兮府了。”
“镯儿…”
“一直住在晋府,总归是不好的。”兮镯垂眼浅浅睨着晋安,后者自始至终都安静沉默的和不存在一样,注意到她投射过来的视线,他了了回望,漠然冷冰。
“这段时间,劳大公子照顾了。”她微笑言别。
兮夫人哑然,再有诸多不允,也只得作罢。
兮镯笑意更甚,“娘,喝粥吧。”
当日上午,兮家的人便搬离晋府,重新回到了兮府。
推开府门,庭中沿路种满了长势极好的兰芷,此刻正值花期,清淡香气随着夏风吹了满院。兮镯慢慢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两侧花香扑鼻,很轻易便能勾起那些已经远去的回忆。
——这里…才是她的家。
——她生在此、长在此,就算中间有了六年的空白,还是无法抹去心中对这里的眷恋。
新招来的家丁早已伶俐的清洁了起来,她独自漫步园中,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侧院的湖泊旁。那湖算不得大,却胜在瘦长。与对岸那座九曲缠花石廊一路迤逦,延向看不清的远方。
兮府与记忆中并无多大变化…
她的手一路抚过郁葱粗壮的古树,嵌石成笼的烛台搁放处微微落了层灰,她弯身轻轻吹去,还小心翼翼的抬袖擦拭了翻。头顶树影婆娑,淅沥唰落着耀眼的光斑,宁静的林间安详静谧,让她有种重回当年的错觉。
或许,是真的回去了吧…
除了兮家的少爷再不复当初的目空一切,所有的所有,已经恢复原样…
就在她擦干净了石台直起身之际,凭空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如幽魅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
风,刮得更急
作者有话要说:o(╯□╰)o
不是小晋不说出真相,而是镯子她…不愿意再听了QAQ
可怜的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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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清兰芷似水香(2) ...
兮镯回身,刚巧那黑影贴在眼前,她吓了一跳,身形控制不住的后退,撞上了刚擦干净的石台。
“兮镯…救命啊!!!”华悠涕泪横流的扑到她身上,怕的就差没哇哇大哭了起来,“你这有什么地方能藏人吗?那女人找来了找来了!!!”
其声惊慌至极恐惧至极,惹得兮镯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怎么回事?”
这家伙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惹到什么难缠的事了?
“你怎么…”她这话还没说完,那边厢的华悠已经急的大吼了起来,“真的没时间了!!!”
——快点找个地方让他躲起来啊!!!不然他真的死定了!!!
兮镯被他那声音震得耳朵都开始起鸣,当下也不再犹豫,双手一推直接将他送进湖里。
——这家伙着实需要冷静冷静。
——嗯,她也需要冷静冷静,被他连轰带炸一番,什么事都没弄清也跟着瞎紧张了。
“啊…”华悠一声惨叫,不妨之下跌入湖中,激起大片水花激溅。
湖水冰凉,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湖水后才扑腾出水面,刚想骂兮镯太过无情毫不怜惜人,便敏锐感觉到空气中那丝异样的风声,忙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入湖中。
兮镯瞧着华悠浮上来又沉下去,心里咯噔了下,正想上前将他救起,面前却突突落下一人,身姿婷婷芙蓉之貌,看面相还颇为眼熟。
那是个穿着玄色纱裙的女子,额际贴着的雪莲花钿无声诉说着来人的身份。
“兮少爷,许久不见你可是越发水嫩了啊。”她彻底无视掉兮镯的满目震惊,抬指捏上兮镯尖细的下巴来回打量,啧啧叹了两声。
——瞧这水色,都快赶上她了。
兮镯明显还没反应过来,傻傻瞪了她半响,眸色才渐聚惊惶,不敢置信道:“尤…尤小姐?!”
——老天,她怎么会出现在这?!!!
临江和青州一南一北,可隔山隔水的啊!
没错,此刻出现在兮镯面前的女子,正是当初她在青州伊天堡内遇见的尤翩翩,也就是渝州尤家庄的少庄主尤翩若,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尤翩翩像是很满意她这反应,眯眼笑了起来。本是矜柔至极的眉眼,她这一笑却偏生带出股流气,让人着实生怯…
真想…
真想立刻逃到天涯海角去!
事实上兮镯也这么做了,只可惜堪堪退下一步,就被尤翩翩给按住了,“兮少爷,我问你个事儿…”
兮镯定住,面上笑意越显僵硬。
尤小姐…你问便问吧…别靠这么近好不好…
只可惜她这心思尤翩翩完全感受不到。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张芙蓉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到唇都贴上了她的耳畔,还未停止。
她全身开始不受控制的冒出阵阵寒栗,被同为女人的尤翩翩如此触碰,她着实接受不能。
更可怖的是,她还感觉到那唇正似有若无的轻触着她的耳垂…
“华念之…藏哪去了?”阵阵吐息落在她的耳垂上,声音虽温柔轻缓到了极致,她却只觉可怕。
她想逃,却不敢逃。自己的下巴还在尤翩翩手上死死捏着呢,保不住面前这位祖宗一个不爽就给卸了,“华…华念之?”
说实话,初初听到这三个字时,兮镯只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深想一番,陌生的劲头消了,却仍觉变扭。原因无他,华念之这三个字…她已有许久不曾听过了。
华念之即是华悠的本名,只不过当年他退出江湖之际,却很突然的把名字改了,单名一个悠字。她不知前因为何,却知晓华悠极为厌恶‘华念之’三字,是以连华君铭都不曾再以原名唤过他。
尤翩翩微微挑眉,眸中兴味光芒渐显凌炯黑沉,迫人异常。
“几个月前,华悠是回来了趟,但后来又不见了,怕是回北定城了吧。”她听华君铭说过,北定城是华悠的本家,少时他离家后,便再没回去过。
说不定…华悠思家心切,真回去了呢。
“…华、悠?”尤翩翩一字一顿、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半响后,倏然冷笑,“他当真以为,躲起来了便能一世无忧?!”
兮镯从未见过尤翩翩露出这种神色,连那句‘此悠非彼忧’也未能解释出口。在她的印象中,尤翩翩鲜少有情绪波动,面上总是挂着似笑非笑的狡狯之色,让人见了就心生畏惧。
“我可是瞧着他进门的,兮少爷,你真的…真的没看见他?”尤翩翩慢慢笑了开来,却有种阴寒薄凉之气蔓延开来。
下颚处清楚的传来骨骼被重捏的咯咯声,她痛得蹙眉,几乎有种下颚会被捏碎的错觉,可她明白,若真照实说出华悠此刻的藏身之处,她绝对无法再置身事外。
或许…尤翩翩会先一掌解决了华悠,再掉转头来好好折磨她。
“没…没有…”兮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哆嗦,但她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她的眼眶里一定泛着泪水,“我…我没有看到华悠…”
——华悠!你给我等着!!!
躲在湖中的华悠紧紧捂嘴,感动的泪流满面。虽然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透过水面看着她们对峙,还是能察觉出兮镯此时的处境很危险。
——果然啊,他就知道来投靠兮镯准没错!如果现在受制之人是君铭的话,君铭绝对会毫不留情的将自己推出去!
尤翩翩斜睨着她,似乎在考虑她这话中的可信度。不知过了多久,下颚处的钳制终于开始慢慢变松,当尤翩翩的手指彻底离开她脸上时,兮镯那颗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虽还没彻底回肚,却终归是往回飘了…
“说不定…他已经跑了。”兮镯摸着自己刚获自由的下颚,开始小心翼翼的后退,远离危险地带。
“跑?”尤翩翩冷嗤,像是听见世间最大的笑话,“我倒要看看,这回他能跑到哪里去!”
临江城早被她控制,他插翅也难飞!
她这话音才刚落,人已如轻蝶般翩飞远去,转瞬便不见了踪迹。
——这位尤家庄的大小姐,轻功精妙已至臻化。
直到这时,兮镯才真真放下心来,瘫软坐地。
不远处,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如开锅的水般滚了几滚,‘哗啦’一声,华悠窜出水面,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
——两人都是在生死关头打了转,自然各有狼狈。
华悠两手扒着湖壁急促喘着气,晕湿的长发软软贴脸,于凌乱中透出几丝荏弱。兮镯捂着自己噗通狂跳的心,好不容易才平了慌,可一见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家伙…这家伙惹谁不好,偏偏惹上那尤家庄的人!
“我在想到底该往什么地方逃。”当初华悠纠结又郁闷的摸样浮现在脑海中,声音满满全是苦恼,“那狐狸女人很厉害,几乎垄断了整个南方的势力。”
南方是尤家庄的天下,若要比势,怎么可能有人能比得过!而尤家庄这位唯一的大小姐,声名狼藉,以染指天下美男为己任,只要被她看上,绝无逃脱可能。
将人放倒霸王硬上弓…这种事也唯有尤大小姐才做得出…
可他逃便逃,作甚将她也牵扯进来!
兮镯怒由心生,从旁抄起把扫帚就往华悠头上招呼去。
华悠是习武之人,劲风扑面而来时早已灵敏往边上一闪,只不过躲了这临门一帚,他整个人也落空往水里掉去。
手脚并用的挣扎扑腾出水面,他刚想喊,另一帚夹着水花又重重扫来。
——这是干嘛…
水面被兮镯搅得一团糟,华悠也学乖了,游到她打不到的远方,这才探出头,委屈道:“兮镯干嘛打人…”
——刚刚还对他那么好那么讲义气,转脸怎么就不留情了…
兮镯见打不到他,将扫帚往地上重重一扔,气道:“你还有脸说!”
华悠满脸无辜回望。
“尤家的大小姐也是你能招惹的人?”见他还敢游回来,她弯身捡起扫帚作势要打,怒气勃发道:“要真不想活了,我直接送你程便是,省的拖累旁人!”
华悠被她那滔天气势给震住了,只得怯怯在水里缩成一团,可怜兮兮道:“兮镯…”
兮镯不为所动,冷冷道:“你就在那呆着,敢回来,我就揍你!”
这家伙平日里不知轻重就算了,现在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回来,要再不好好教训,早晚给他捅出天大的乱子!
——哦,不对,这乱子他现在就捅出来了!
“我现在就知道错了!”华悠一听她那话,立刻激动道:“真的真的,我罪大恶极,我错的离谱,简直就该…简直就该…”
“简直就该直接把你送到尤小姐面前,任她发落!”她余怒未消接口,凭空将扫帚掷了出去,华悠扑腾到它面前,两手扒拉住,睁着双明澈可饮的眸子望她,无辜澄净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翩翩姐V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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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清兰芷似水香(3) ...
说是这么说,但将华悠丢在湖里不管不顾总不是个办法,若尤翩翩突然跑回来了,岂不是撞个正着?所以兮镯气呼呼的拂袖离开后,兮缎便走过来扶他上岸,并领着他去客房沐浴。
华悠进屋时,全身上下都滴着水,无限委屈的抱着怀中的扫帚,看上去委实让人心疼。兮缎叹了口气,忍不住也软声安抚:“悠少爷,先泡个澡吧,在湖里呆了这么久,可别染上风寒了。”
华悠乖乖点头,低头刚想解衣,又觉不对。他抬眼,刚巧对上兮缎平静的眸光,不由攥紧了前襟,呐呐道:“兮缎,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他实在不习惯女子在旁服侍。
兮缎出去后,他将衣物挂在屏风上,接着踏入浴桶慢慢坐了下来。热气氤氲,丝丝蒸腾,凝染上乌黑柔软的长发,他长睫微微透湿,衬得一双眸溪水般明澈。
此刻正是夏日炎炎之际,以他习武的底子,就是在湖中呆上整天也无碍。可是,兮镯关心着他的这份心意,他却不忍拂。
——只不过…这水是不是太烫了些啊…
他苦笑,抬臂拭去额间薄汗。
正在他思索着要不要叫人加点冷水降温的时候,原本紧闭的屋门突然开出一条小缝,接着轻微的吱呀一声,一道人影灵巧闪入。
华悠凝神,面上虽若无其事当成不知,双手却悄悄将浸满水的白巾拧直。
听不到脚步声,却能敏锐的感觉到有人在渐渐逼近,来人轻巧腾挪至他身后,慢慢伸出了双手。
就是现在!华悠倏然甩手,施了三分内力的白巾宛如寒练,凌厉扫向身后,眼看就要打上来人。
水声滴答,落在轻巧绘丝的软鞋上,无声的氤湿了素面浅花。欲掷出的白巾被死死卡在他手上,华悠不由睁大了双眸,惊滞莫名的望着来人。
玄色纱裙勾勒出窈窕身形,来人额贴雪莲花钿,端的是娉婷芙蓉之貌。
“尤…尤…”他颤抖指着她。
“是尤翩翩。”她笑得那叫一个灿烂,只不过眼底却森冷阴寒,是能让人打心眼里的发怵。
华悠面色惨白,仿佛下一秒便会昏阙过去。
“华、念、之…”她一字一顿,声音似是牙齿缝中挤出来的,“你不是很会逃吗?现在怎么不逃了…”
挂在屏风上的衣服就在她身后,他要想拿,就必须从她面前经过;至于他会不会往后跳出窗户逃跑…
哼,要他真敢在光天化日下不穿衣服满城乱跑,她就跪下来叫他大爷!
不过,若是他不逃…
哼哼…
“救…唔!”他欲大声呼喊的嘴被狠狠堵住了,在他骤然瞪大的明澈双眸中,尤翩翩已然踏入浴桶,毫不客气的一把握上了水下某样疲软的物什。
“唔嗯…”华悠的挣扎立刻软化了下来,在她有技巧的轻揉慢捻中,有团暗火正在滋长…
***
兮家商铺。
兮镯躺靠在软榻上,忽觉有些心神不宁。那感觉来得很没征兆,她抚着微跳的眉角,透窗看向外头,乌沉浓稠,墨染就的黑。
“什么时辰了…”她慢慢坐了起来,随着她这动作,原本搁在身上的账簿也随之滑落,她轻挑眉,弯身捡了起来。
隐隐有喧哗之声从外传来,守在边上的伙计恭敬接过账簿,轻声回道:“回少爷的话,酉时了。”
兮镯有些惊讶,倒没想到她这一眯眼,竟过了整个下午。
“行了,你下去用膳吧。”她不再多言,将伙计挥退后又在榻上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往外铺走去。
天边最后一丝斜阳流连于檐间,久久不愿消散,她随手掩好门,缓步上了长廊。兮府离此是有些远的,此刻回去怕也赶不上晚膳了。她想了想,突然决定去逛夜市。
在六年前,她极爱临江夜市的热闹,每每用过晚膳便往屋外跑,常常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只是苦了她跟前的那群侍婢,回回挨兮老爷的训斥。
不过现在她出门游玩,倒没人管头管脚了…
铺中掌柜将她送到门口,她低声交代了几句,无非是好好照看铺子云云。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自是满口答应。
兮镯见他一一应下,眉目微微松开些许,赞赏一笑,“那么,铺中就牢掌柜费心了。”
“少爷这是哪的话。”掌柜有些惶恐的搓手,一连迭声的说:“应该的,应该的。”
别了掌柜,她独自走在临江街上,身旁行人往来,无比闹攘。
临江城的变化并不算太大,以前的几条老街翻修了,熟悉的许多店铺也早早换了主人。她慢慢走着,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自临江西街始,她才踏出第一步,就隐隐感觉到身边有个小小的、还不及膝高的小孩子跟着一起走,跌跌撞撞,没走几步便扑通摔趴在地。
第二步、第三步…
她每走一步,那个小小的孩童便长大一点,慢慢的,小孩变成了少年,眉眼长开了,手指也有了修长的影子,少年越长越大,风骨越显凛傲,往事一幕幕重现,欢歌笑语如一张挣不破的大网,将她与那名少年牢牢绑在一起,绑得越紧,往事便越清晰,终于,少年的身影与她重合,彻底消散不见。
她缓缓睁开了双眸,原本空无一物的周遭突然挤进无数人流,吵闹嘈杂声如潮水悉涌而进,卷走最先的空谧。
忽然便无所适从了起来,她独自一人站在人潮当中,满心彷徨。
或许在她没发现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吧…
“小兮?”冰凉的手突被握紧,她茫茫然低头,却对上双难掩关怀紧张的眸,感觉到她的回视,眸的主人越发握紧了她的手,“怎么了?”
——为什么…她会露出这种难过忧伤的表情?
那人薄衫轻柔,面容硬朗间透着凌厉,正是华君铭。他身后跟着的家丁见到她,立刻低声道:“兮少爷。”
兮镯下意识的应了声。她的视线仍停留在华君铭脸上,直到后者再次呼喊,那有些失焦的眸色才恢复清醒,“君铭…”
“…你…怎么出来了?”自华君铭的双腿不良于行后,他便极少外出走动,平日若不是她主动邀约,恐怕他连房门都是不愿出的。可今日倒奇怪,竟上街闲逛了。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对上她不解的眸光,他神色越显柔和,是唯她才能感受到的温煦,“我…想去铺中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