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丽她在谭永树带她去过的行星酒吧里喝酒…”张净说到半截,显然手机是被雯丽抢了去,断线了。
张茜初没有多想,立马起身要去潘雯丽那里。她刚动一动,手腕就被常宁浩拉住了。
“宁浩?”
“不准去!”常宁浩现在倒是十分的清醒。他绝不会忘记,就是这个潘雯丽在搅和,李潇潇才会更寂寞。
“宁浩,我答应你,送她回家马上就回来,来回不过两个钟头最多。”张茜初尽力安抚他。
“不准!”常宁浩凸出来的眼球里彰显蜘蛛网般的血丝,刻录的是赤/裸/裸的恨意,“都是他们两个,潇潇才会死得那么凄凉的!”
结果,他这话刚出来,张茜初反手给他一巴。这掌打得一点都不重,却是打在了他心头最敏感的那块肉上。
“死一个潇潇还不够吗!”她朝他怒喊,“你这么说是在玷污潇潇,而且在玷污树哥的一篇苦心!”
常宁浩喘着粗气:原来她是什么都知道的。
“你没有对我明说,金阿姨也是在那一天才对我说了原委。相比起来,树哥比你们都好得多,死得最冤枉的不是潇潇,是树哥。”张茜初吸了吸鼻子,“树哥苦心让雯丽进他的公司,就是想慢慢化解你们之间的矛盾,不想最终形成两败俱伤的局面。因为树哥比谁都爱潇潇,都挂心你这个兄弟。”
常宁浩没有一句能反驳得了,握她的指头渐渐变软。
张茜初轻轻拿开他的手,拎起手提袋走出去。门砰一声,他再度闭上眼陷入了黑暗里。
去到行星酒吧的时候,一位叫汤姆的店员直接把张茜初引到潘雯丽那里:“劝劝她让她回家。她喝太多了,我们都怕她会酒精中毒。毕竟她是詹姆斯带来的朋友。”
张茜初由此惊疑:“你认识树哥?”
“永树的遗体还在F国,晓生已经今早与他的家人赶去那里了。”汤姆意味深长地说。
张茜初恍然,这其中错综复杂的人际网,就如金曼瑶那天对她所说的,已经不是纯粹一个案子是非的问题了。
潘雯丽在高脚凳上坐着,手指头抚弄一个三角杯像是在回味酒的滋味。看起来不太像是醉酒人的模样。
张净在她身旁小声说话,好像很怕吓到一个孩子那样的小心翼翼:“雯丽,回去吧,好吗?”
“不好。”潘雯丽张唇吐出。
张茜初走近一看,发现潘雯丽的一张脸是沥青色的。喝醉酒的人有两种表现,一种是脸红,其实这还好,说明会把酒气发散出来。另一种显现青色,反而不好,说明酒气蕴在人体内,弄不好真是会突然死人的。也怪不得汤姆和张净那么紧张了。
“台长,麻烦你到外面叫车。”张茜初果断地指挥张净。然后她两只手抚摸雯丽散乱的头发,细声道:“雯丽,我是小初,来接你回家的。”
“小初?”潘雯丽转过脸,看到她时两眼瞪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喝醉酒,我当然是要来接你回去的。”张茜初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需要你来接我。”潘雯丽打开她的手,侧过头,让自己的表情没入灯火的暗影里。
对此,张茜初道:“雯丽,你这是在怕我怨你吗?”
潘雯丽一动不动。
“因为潇潇死了。”
潘雯丽两只肩膀动了动,那是压抑的愤怒。
“我知道你接近杨森,也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树哥。”张茜初把手搭在她双肩上,轻轻地说,“你这个傻子,你忘了吗?我那一天就对你说了,两个同桌我都要。那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恩怨是你们的事情,我不会插手,与我无关,更与我和你们俩的友情无关。”
潘雯丽骇然地转过头。
灯下张茜初笑眯眯地说:“你给我的耳环,我一直都好好地保存着呢。”
这叫做什么?究竟是谁傻了?
潘雯丽不知是自己骤然糊涂了,还是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糊涂中自以为是地假装设计。
在外面喊了车子,回来的张净听到张茜初这席话,也是心里一凛。
“我知道的,雯丽。”张茜初继续说,“你恨着潇潇,那是你生存下去的支柱。后来树哥出现,他变成代替了潇潇的支柱。你本想因为树哥原谅潇潇,可是,现在,两根支柱同时倒下了。——没关系,还有我这根支柱,雯丽。”
潘雯丽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点,再望到后面的张净,脸部痛苦地扭曲一阵,便是跌到地上。众人顿时是手忙脚乱,把她搀扶上车,第一时间送到省医急诊就诊。
等挂上吊针,潘雯丽的情况稍微稳定下来。张茜初记得与男朋友的约定,把张净叫到一边交代:“台长,我希望你能成为雯丽的支柱。”
张净警惕地望向她。
张茜初一脸漠然:“你们的事我已经听人说了。”
“你听的是什么?”张净尖声道。
“台长,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吗?你要折磨雯丽和你自己到什么时候?你自己不心疼,雯丽可是心疼着呢!”
张净联想到潘雯丽冒雨到检察院给他送药,给他的伤腿敷热水袋,一阵默然。自从他们两家人一块出事后,他们两个便成了最亲的亲人了。
张茜初见他有所动摇,接下去说:“而且,台长,你真是什么都调查清楚了吗?这么多年暗中支持你学习生活费用,让检察院领导提拔你的又是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净猛地抬起头。
张茜初不会明着给他答案。别人说的东西对一个心存疙瘩的人并无用处,事实必须由他亲自去挖掘去证实。
因此,那天金曼瑶对她说的话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们这个年代的孩子不一定能理解我们这些老一辈人的想法。比如为祖国组织的荣誉去牺牲一切的英雄主义,在你们眼里大概是可笑的愚忠。但是对我们来说,确实是这样的,即便现在上面来了个指示说,要我们背负炸药包去炸掉某个敌人的碉堡,我们依然会像董存瑞那样做。
“不过,最难的,应该是让你背负一个恶名去为组织牺牲的时候。我身边有许多同事义无反顾,这其中包括了张净的父母。
“当年潘雯丽的父亲的承包公司出了大型责任事故,说到底,也不全是潘雯丽父亲的责任。但是,他作为公司法定代表人,必然是要承担起最大的罪责,便当着群众的面从高楼上跳了下来。结果,公众依然不满足,他们认为政府必须负有连带责任。张净父母因此锒铛入狱,最后在狱中抑郁自杀。
“当然,这也是因为有人不断给张净的父母压力。公司黑账目的数额巨大,已经是政府无法解释清楚的。而显然就张净的父母,不可能贪污这么多巨款。死无对证是最好的方式,反正该死的死了,一切便是洗清白了。
“明白吗,孩子?这便是派系明争暗斗的结局。你们这一批人里面,永树是看得最透最精明的人,因此你李叔叔才无论如何都想将女儿嫁给他。你李叔叔知道,以潇潇那种个性,将来若潇潇有事,能保得住潇潇的只有永树了。我也知道,以宁浩那种个性,将来能扶持得了他支持得了他,只有你,小初!别怪阿姨私心。”
“不怪。金阿姨,虽然对你说的事儿我听不太明白,但是,我知道,我爱宁浩,宁浩爱我,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够了。”
我们这个儿媳是大智若愚。这是之后金曼瑶对丈夫老常说的,嘴眼里是心满意足的笑意。
这会墨深来到自己医院的急诊,看见张茜初出现在这并且与张净站一块,立刻摆出一张臭脸:“你不是陪宁浩吗?!”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事情处理完的张茜初自然是不会与他起争执,点点头:“我回去。”
张净是跌坐在走廊的长板凳上,稍仰着头,被张茜初透露的信息给镇住了。
“需不需要我送你?”墨深口上说着礼貌用语,脸上极其不高兴。
“不用了。”张茜初知道他和宁浩一样讨厌张净,就走。结果走不到几步忽然趔趄,她从中午忙到晚上,连晚饭都没能有时间去吃。
张净和墨深被她一吓,要过去扶她已是来不及。眼看她身形一晃,倒落的时候恰从旁伸来一只手,稳稳地让她落到自己身上。
她闭着眼不用想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毕竟这是她选择的男人,这世上最能支撑她的最能了解她的,非常大律师莫属。
看墨深急着要找护士过来帮忙,常宁浩摆摆手:“不用了,她只是累了,由我带她回去就好。”道完,他便把她横抱起来,坦坦荡荡地在众人的注目下走过大堂,步出门外。
张净瘸着腿追到门口,看着他抱着她进了一辆车子。他甚至没能感受到心痛呢,后边追来一名护士对他说:“病人醒了。”念到她的嘱托,他只能往回走,让那辆车子扬长而去。
那天,张净被检察院领导找去谈话。正职领导亲自与他对话,手里拿的是他秘密递交的控诉状,吁出口长气说:“你明知道的,这种证据不足、死无对证的状子只能是被打回来的份,为什么还这么做?”
于是说到这份上告金曼瑶渎职的状子,主要是针对当年那场夺去张华与丈夫潘文明生命的车祸的肇事判定——其中,张华即是张净的姐姐,潘文明是潘雯丽的哥哥。
在此案中,金曼瑶作为法医做出的报告里称,潘文明头部有细小血管肿瘤存在,从某方面佐证车祸的起因不在于外在操控因素,确切原因在于驾驶员潘文明本身的隐性疾病急性发作。
可以说金曼瑶的这份报告重量十足,在当年的法庭上使得大多听众认可车祸纯属意外的说法,也使得审判此案的法官李政做出相关的判决。
张净与潘雯丽对父母的罪行或许有些说不准,但是始终认为张华与潘文明死得冤。这是因为当时的车祸发生于他们三人去中央的公路上,他们本是要去最高人民法院为父母申诉的,所以不排除有人暗下杀手。
然而,想要为死去的两位亲人申冤,张净必然要先推翻金曼瑶这份最重量级的法医报告。只是,诚如他人所言,时间过得太久了,潘文明的尸体早已火葬,根本不可能再做尸检去证明金曼瑶渎职。
“我——错了。”张净道。
领导反而吃了一惊的样子,把搁在案上的两只手的指头交错叉开。再望望他个人的办公室的门确实是关得很紧,他把头伸过去一点,小声对张净说:“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检察院是有冤必伸的地方,你放胆子说,我会给你保密,并且保障你人身安全。”
“我错了。”张净一字一语很肯定地吐出,“这份控诉状是我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乱写的,你知道的,我的腿伤经常折磨我。”
“张检察官!”他加重语气,眼神犀利带了抹狠劲,“你清楚诬告会是什么样的重罪吗?而且你诬告的是一名功绩赫赫的老干部!”说到此,他忽然顿了下话语一转:“当然,如果你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张净两袖青衫坦荡,嘴角微勾起,“我不是不相信你。而且,你不是一直提拔我的上司吗?”
“是的。我提拔你,那是因为你的工作成绩出色,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咳咳两声,“但是,如果你犯错,那就另当回事了。”
“那么,我可以问你一句吗?你之前知道我是我父母的养子的事吗?”
他俨然是迟疑了一下,紧接道:“当然是知道的,你进检察院之前,我们都必须过目你的档案。”
不,这人不知道。因为进检察院时,查阅人事档案的人不是他们。不过,张净感觉已经足够了。张茜初的点醒,潘雯丽的遗憾,让他在最后关头猛然醒悟:即便他想翻案,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说不定下一场车祸死掉的会是他和雯丽,与他身边一直关爱他的人,包括他的养父母和那个人。因此,他眼下才能如此沉稳地应付这场对话。
“你真的不准备说实话吗?”他再次问道,口气些有焦躁。
“我说的就是实话。”张净行了个礼,无悔地走出办公室。
这一走,等于是拒绝了巴结上司的最好机会,很有可能会遭来嫉恨。张净请了病假,走出检察院大门摸了摸伤腿,顺之是胸处,嘴边是释然的微笑:是时候了,该去医院仔细地做检查。他要好好地在太阳底下活着,为了那些关爱他的人。
至于这幢他走出来的灰色大楼,他是说什么也不想再掉进去了。这个脏乱不堪的泥沼,就让常宁浩一个人去沉沦吧。
到底,他是比常宁浩要纯净得多,所以取名为张净并以此名为傲,是不。
他去到省医心脏中心做了全面体检,潘雯丽与杨森进行了一场对话。
“我哥的病怎样?”潘雯丽作为病人家属向负责病人的大夫正常咨询情况。
“还好。应该是车祸的后遗症,再有工作上的过于劳心,心肌劳损,注意休养,还是可以避免手术的。”杨森说话的时候,眼睛在她脸上兜转,舔舔唇,“雯丽,你不要太操心。如果你也病了,那就不好了。”
听到这话,潘雯丽没有高兴,甚至是从嘴里冷哼:“潇潇过世了,你不难过?”
“她是我朋友,我当然难过。”杨森强调“朋友”两字。
“朋友?”潘雯丽挑挑眉。
“是朋友。”杨森一副急于为自己辩解的表情。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爱的人是我?”
“…”
“够了。我不爱你。”
“…”
“然后,你是不是要说,我知道你自始自终不爱我,但是,没有关系,我依然爱你。”
杨森迅速把笔套盖上钢笔头,面色乌黑道:“我不和你开玩笑。”
“我有和你开过玩笑吗,杨医生?”
杨森抬头,见她晶亮的眼珠里闪过一抹光面部却是漠然,不禁在心里念咒道:这个魔女啊,害人的魔女啊。
到底,潘雯丽有没有和杨森在交往,张茜初不知道。只知道潘雯丽要陪张净离开大都市,找块乡下的安静地方休养身子,而杨森打算不顾车徒劳累去为病人定期复诊。
因此,张家的祖屋在这么多年后,终于再次住进了新住户。潘雯丽在祖屋的老槐树下,升起红砌小泥炉的火,给张净煲中药。张净对张家的书房生出浓厚的兴趣。原来当年藏书太多,考虑到书房的完整性以及坚信自己会回来,张茜初阻止了刘云蓉将书打捆运到大城市里。
张茜初本人,在两位好朋友去世后,一直很忙。忙是好事吧,在这种情况下,能帮助她化解悲伤。
学校的课照上,这边因林晓生的推荐,她得到许多私人翻译的业务。林晓生建议她,可以帮她去国外,以她的能力移民外国当名翻译官,应该不是难事。
“不去。”张茜初咬定,“我若想去,宁浩在美国的时候我就去了。”
林晓生却是十分理解地微笑:“我明白。不然,我也不会经常跑回中国了。”
不过,他们这群人里面,是有一人要准备去美国呆很久。那个人就是墨涵。
那一天,张茜初不巧近期咳嗽得厉害,夜晚像是发热。担心影响第二天的工作,她便是跑到墨涵那里挂急诊。
在墨涵的诊室里,她闲聊到:“你是因为被女朋友甩了,所以打算远走高飞吗?”
墨涵扯扯嘴角:“我与我女朋友分手是N年前的事了。”
“那是为什么呢?有看中的女人去了美国?”
“你很八卦!”墨涵边递给她一个塑料杯子,“去留点小便。”
“为什么留小便?我咳嗽与小便有关系吗?”张茜初狐疑他是借机整蛊。
“你放心,我没有忘记你的那本国宝级兵器书。”墨涵朝她龇牙。
就知道自己与这对墨家兄弟结怨甚是深,偏偏自己的未婚夫与他们两个关系好得很。张茜初愤愤地接过塑料杯走出门外,心里决定:如果他敢捉弄她,她必定全天下去告状,反正她有个百分百胜诉的常大律师帮手。
尿检报告由护士送回来。张茜初伸长脖子看不懂上面注明的是什么,倒是墨涵脸上那一条条阴险的笑纹她能数得一清二楚。
你完蛋了。墨涵看着报告,微翘的嘴角似乎这么说。
所以,张茜初一开始就讨厌死这些穿白大衣的人,包括她老爸。
你说不说?!她狠狠瞪过去两个白眼球。
“两个月。”墨涵歪歪头。
“什么两个月?”张茜初翻翻白眼。
“你和宁浩哥两个月前应该是一块过夜了。”
张茜初脸蛋顿红:你怎么知道的?
说起那两个月前,正是潇潇与永树去世的隔天,宁浩到医院急诊抱她回家的那夜。一块承受失去亲友的痛楚、疲惫、孤寂,让他们两人不得不偎依在一起,然后在半夜里就发生了…这么一起制造小朋友的事件。
张茜初真是突然想不到怎么和家人说。以她老爸古板的脾性,不把宁浩吊起来打才怪。而且,最主要的是,她尚不知道怎么告诉在外地出差的男朋友。
平平常常大大咧咧的她,这会儿是犯羞涩起来。为那句“我怀孕了”,她掰了千百个版本,仍是无法在电话里说出口。
常宁浩听她三天两头不时打电话来,尽扯天气状况,立即嗅到事有蹊跷。
张茜初不让墨涵说,可是她近来因与林晓生有业务交集,不得常去老爸的科室找人。身边那么多精明的医生,不能瞅出她身体有异常吗。
林晓生看她食量增大,袋子里装酸梅,与墨深说:“你看,找个机会与张主任说一下。或许该让她去查查。”
墨深知道她去墨涵那里看过急诊,直接打电话向弟弟求证,继而回话:“检查不用做了。只是她不想告诉张主任。”
“这怎么行?她男朋友呢?”林晓生不赞成道。
墨深一通电话打去给常大律师。于是常宁浩知道了。一向能说会道的常大律师刹那变成了结巴:“我…要做爸爸了?”
“小初没有告诉你?”墨深素来不会放过整人的机会,“你死定了。赶紧准备条鞭子上张叔那里,看张叔打烂你屁股不。”
张佑清哪敢打烂新郎的屁股,所以常宁浩火速回来的第二天,就与张茜初被两家家长押去民政局登记去了。
最后说一下大黄。由于小说的需要,我们的大黄年岁固然已经超出狗的正常寿命,仍非常健康地活着。只是,在听说药物广告通常有夸大成分后,它再也不睬脑白金广告了。它每天学习用四条腿倒退着走路,据说这是治疗老年痴呆症的最佳疗法。因此它依然十分地聪明——汪汪。
(注:文到此结束。番外有一个,主要说说路菲与那场葬礼。)
“哥。”潘雯丽两只眼看着天花板,眼球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初下的雪分外安静。
张净握起她一只手,感觉到她皮肤表面的湿冷,嗓子沙哑地低语:“小初刚走,不过我答应过她,会一直陪着你。以前都是你支持我,现在换我支持你。”
“我不想…”
张净听不太清楚她唇间吐出来的字句,凑近去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我哥。”潘雯丽十分苦痛的声音传了出来。
张净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挣扎,她的灵魂现在是在谭永树和自己的哥哥潘文明之间拉扯着,快要分裂成两半而死。他便是深吸口气,安慰她:“雯丽,你听我说,你哥哥和我姐姐的事情,还有我们的事,需要再查一下。”
“查什么?我妈早就与我爸离婚了,她压根不关心我爸和我哥是怎么死的。法院让我找回我妈,我妈其实很气,她不想要我这个拖油瓶。如今她只是想从我这里多拿点养老费,我一分都不愿意给她。”潘雯丽过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吐露自己的心声。
张净未料到她过得这么苦。以前他去过乡下找她,总是不见她妈,她说她妈在外忙着挣钱养女儿,他便也信了。
“哥,你也是骗我的吧。你的养父母根本不把你当养子,任你自生自灭。”潘雯丽呵呵笑了两声,“我们都一样。”
张净默声。从某方面而言,他的情况与潘雯丽并不相同。这或许是由于他的亲生父母本是国家干部,而潘雯丽的父亲不过是个生意人。
说回那年在他父母与祖父母都去世后,一对自称是张净父母战友同是姓张的夫妇收养了他。
这对张家夫妇自己虽有孩子,只是两个孩子都比张净年长十岁以上且远在欧洲工作。他们对政府答应收养下张净,自然不会真的对养子不闻不问。在军区身居要职的他们,每年只能是过年过节时回来看一下养子,生活费和学费却是准时打入张净的个人账户上,也经常写信给张净询问日常情况。张净说是要考法律系要立志当检察官,他们没有反对并且全力支持。张净最终能考入到法院里,实话说是应有这对养父母的一份功劳。他唯一瞒了养父母的,就是这次他向上面递交金曼瑶诉讼状子的事。
张净有感觉,养父母不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因为这对夫妇是颇有来路的人。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再有张茜初的话,他不得不推测出养父母收养他尽心培育他,不难是含有他人指意的意思。如果非要再进一步揣摩出是谁的指使,张净的心里便是和潘雯丽一样挣扎起来。最主要的问题是,他不以为那人是出于心存愧疚才这么做,相反,他能闻到有点儿烈士托孤的味道。
“哥,如果我说我想参加那个人的葬礼——”潘雯丽费力呼吸的胸腹起伏,眨弄的卷睫毛好像是往幽谷中飞翔的亡蝶羽翼,要去追寻那与自己相离的人。
“我不会反对。”张净道,话音是诚实的。
“谢谢。”她闭上眼。
张净摸摸她额头,有些烧,起身再去找医生。
潘雯丽养了几天,身子方是有起色,而谭永树与李潇潇的葬礼也定下了日子。
谭家与李家根据这对年轻人死前的遗言,决定让两人以夫妇的名义合葬在一起。葬礼在教堂举行,当天会演奏谭永树对李潇潇一见钟情的那首卡农改编版。于是,将由谁来弹奏李潇潇这首绝唱的遗作,一时成了难以抉择的课题。
“这不仅仅是技术方面的问题。”李家人与谭家人都这么坚持,绝不能随意请一个知名钢琴家来过场子。结果,灵枢进了教堂,第二天是招待外来人士的吊唁,依旧未能决定人选。
李政自从痛失唯一的女儿后,几天几夜无法真正入睡。他没有流泪,因为他老婆已经把黄河的水都哭干了。抽出一支宝塔山,他让义子李勇帮他点燃。袅袅的青烟若是云若是雾,他一双历经沧桑与生死的眼睛早已把万物看得透彻,从三楼明净的窗户俯瞰,那一对年轻男女在多年前便是像儿女一样在他脑子里存有档案。
“爸。”李勇失去义妹的悲伤并不低于李家夫妇,含着梗咽向李政进言,“我看,是不是让茹燕来弹这首曲子?茹燕与潇潇算是多年的好友,莫家与谭家也有生意上的来往。于情于理,倒是都还凑合。”
李政手指间夹的那支宝塔山,一截带有星火的灰落到地上,仍旧没有覆灭。
李勇这会从他身后望去,看清楚他看的是谁,便沉下脸问:“爸,你该不会是想——”
“不,我不会见他们。但是,若能由她来弹这个曲子,我觉得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李政道,微忪的眼睛锁定那对在巷道里徘徊不定的男女。
潘雯丽背靠着根柱子,两手插着口袋仰望烟灰的天。当一只白鸽在电线交织的网中脱身而出,往那高层的光处翱翔,她有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微勾的嘴角,梨花的笑,在阴蒙的天气里盛开,让人有种酸痛的心碎。
张净扶扶伤腿的膝盖,劝说她:“雯丽,我们回去吧。你病刚好,也在这里站了许久。”
“可是有人来找我们。”潘雯丽指出,眼睛朦朦地遥望走近他们的男人。
张净认出来人是李勇,拉起潘雯丽的手赶紧要走。
“等等!”李勇喊。
张净装作听不见,潘雯丽却是忽然从他握紧的掌心里抽出手。
“雯丽?”张净诧异。
潘雯丽脸色平静无波:“哥,迟早得正面面对的,不是吗?”
李勇走上来,简短地表明邀请之意。
张净厉声问:“为什么是我妹妹?”他不可能同意的。因为潘雯丽爱着谭永树,这么做等同于让潘雯丽折磨她自己,更不知李家人是出于何种目的这么做!
潘雯丽拦住张净往下说的话,吐出自己意愿:“我同意。”
张净焦急地瞪紧她:“你知道你答应的是什么吗?”
“哥。你错了,我从不爱他,只是尊敬,只是他能让我摆脱那种仇恨的痛苦。”潘雯丽非常平静地陈述事实,“小初没有说错,我能活到现在,是他和李潇潇支撑着我。我是该给他们弹这首曲子。而且,你不觉得,他们的死与我哥哥你姐姐一样,是很莫名其妙吗?”
张净刹那无言。确实是很莫名其妙的突然,没有对象给他们宣泄愤怒,他们只能拿假象来发泄仇怨。最后,留下的仍是化不去的哀恸,与一丝释然。果然是生死由不得自己和他人。活着的人,不得不好好活着…张净默许了。
吊唁那天,张茜初与家人来到教堂,听完牧师默祷以后,那轻舞飞扬的琴声忽然就从教堂的一处飘散开来。温馨的、明快的曲调,洋溢着青春的美与动人,含着少女憧憬的梦,诱惑人们的听觉,让每个人打从心底深处去回忆,去追念…过往的美好,到有人泣不成声,全场哀鸣声一片。
曲子没有因此停止,伴随弹奏者那头与李潇潇一样潇洒的乌黑长发,仿佛是一定要把这两个亡魂从人们悲痛的心中给升华,走往永喜的光处。
张茜初把纸巾递给以泪洗脸的刘云蓉,猫下腰从最后排椅子后面走到另一侧。常宁浩的手早已在那里等着她,将她拉起。两人便是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两个彼此取暖的孩子互相偎依。
常宁浩把手搂住她肩膀。她靠到他胸前,听见他的心跳声,一刻那眼泪却是要掉了下来。她和他毕竟都还活着,能活着在一起。
“小初。”常宁浩感觉到她身子微小的哆嗦,像拍抚猫儿一样轻轻抚摸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
“我知道,潇潇和树哥也在一起。”张茜初揪紧他胸前的衬衫,让那眼角的泪快速凝结。其实她并不比他坚强多少,只是诚如金曼瑶说的,她在关键处比任何人爱逞强。
常宁浩将手指伸入到她头发里,温柔地揉搓着,低声地在她耳边喃语,亲吻,然后把她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掌心里。他是那么爱她,不比谭永树爱李潇潇少半分。
张净为了潘雯丽的演奏在教堂枯坐了会儿,走出去时发现角落里紧挨在一块的他们两个。
他们俩看起来就像是流浪街头的落魄人,狼狈地只能互靠着取暖,却是奇妙地撼动人心。
妒忌?是妒忌到了痛恨,依然无法插足。缘分,是缘分啊。潘雯丽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跳,诉说着自己,也述说他人的故事。张净收回视线,将伤腿迈出离开众人的视野。
走出教堂遇到路菲,倒是让他嗪起久违的冷笑。
“张台长,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路菲见面便指责,“你当年怂恿我,如今却要踩我一脚!”
她去找张茜初的麻烦,张净知道后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学校里的领导他离开大学后仍旧保持有联系,关系良好。他打个电话过去,说是清查当年路菲在大学里的档案。N大本来对于路菲半途辍学崇洋媚外,有很大的意见。听张净说路菲有意去考某外交公职,领导们本于为祖国大业着想,也不太认为路菲合适。
路菲没想到区区一个张茜初,竟把事情弄得这么大,脏水泼回自己身上,自觉委屈不说,问题是亲戚都有意提醒她该避祸。她留学多年,回来就是为了图一个飞黄腾达,难道现在要她灰溜溜跑回美国去?笑话,不仅是笑话,是天大的愚昧!
不是什么人到了外国都能有好发展的。国外对外族的歧视自古就有,多少人多年抗战依然是没有显著成效。至少像她这种半吊子,又是非依靠祖产过日子的,未来的前途在美国可想而知。
她来找张净,除了讨个说法,更主要是想拉回同盟战友。她始终不信自己不能扳倒张茜初。
这时候,常宁浩和张茜初一同走出了教堂。因此可以说是无意中地撞见路菲这一番指控的言辞。张茜初听完后,依着从来不会计较过往的性格,只注重目前的状况,便是没有表态。
常宁浩也不生气。他早在张茜初给的那一巴掌就醉醒了。理智的常大律师认为生气是个恼人恼己的事情,没有益处的事情,相反,算计回去是个很好的事情,很能出气的事情。
为难的是忽然发现自己露馅的路菲。一看张茜初他们俩出现,她已是慌了手脚。自知覆水难收了,她干脆一变脸指向张净控诉:“宁浩,都是这人,都是这人指使我的!”
“喔,我知道。”常宁浩吊儿郎当地应着,手指是拉紧女朋友的手指。
路菲听他这么淡定的回话,反而不知怎么往下接。再看他和张茜初的亲密,那绝对是刺激。她嘴唇微微发抖,不知是哀伤还是愤怒引起的,反正两条清泪是要习惯性地从清秀的脸蛋上滑落下来,演足通常的戏码。
常宁浩哎一声对她道:“这里有律师,也有检察官,你先想好你是要当被告,还是当起诉人。”
是人都知道他这话是在讽刺她当年的苦情计。路菲的脸当场拉不下来了。
张茜初把笑憋得要内伤,甩开男朋友的手走开。
常宁浩急急迈开两腿追上去:“小初,等等我!”
眼看这两人根本不会想去追究张净当年的过错,眼看张净像是自始自终当她为空气离开,路菲毕竟是个聪明的小人,没戏唱,加上诡计被拆穿,当然得走人。
过两天,张茜初从男朋友那里信誓旦旦得到保证,路菲再也别想出现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