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场四面共是有十二个门,每道门都是给身份不同的人进出。她们两人随同鲁公与扬侯,且是走到了公侯进出的门这边,是不对的,今是必须绕个弯儿到达乐师进出的偏门。毕竟以她们俩的身份地位,不足以作为贵妇进入射礼观看。
道是地位甚卑微,知足便能常乐。
季愉并不觉得被人看低是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被人看低但不会被人为难。但是,往往,被人看低的同时代表被刁难的到来。
前头引路的老宫人应是见过许多世面,路走到一半竟然停步不前,身子侧半边也不拱手,只把手的掌心向上稍稍抬起。
叔碧把眼瞪大:“你——”
季愉本想花钱消灾,给点东西算了。也幸好出来之前她有预见这样的事,在袖口里备了一些东西。因此露出袖口从里摸出一支钗物,递到了老宫人手里。
老宫人接了她的东西也不出声,只在她发髻上插的玉钗上投望一眼,便是撇过了头。
82、捌贰.射礼
季愉先是对其不似下人的嚣张态度感觉奇怪。
岂知这老宫人突然冒出一句:“贵女是王姬友人?”
阿朱不知道来不来射礼呢。但是,阿朱不来射礼了,也不能违背她对她们下的诺言,因此她们才能依照之前的行动混进射礼。季愉心思莫非这人与阿朱有关系,一旁叔碧已兴冲冲代替她发话:“是又如何?”
岂知这老宫人又只是拱手行了个简单的礼节,便是向前走去。
这宫人比主人还骄傲!季愉与叔碧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下人。看来天外有天。也或是她是代替她主人向她们出气呢。叔碧眉尾儿一扬,心眼里一转,咬住季愉耳朵:“我看她喜欢你头上玉钗,切不要被她窃去。”
这玉钗的来历季愉未曾与叔碧说起,但难保被人看了出来,因此嗯了声。

两人跟着老宫人历经数门与回廊,路道曲折,最终是从一狭隘的门道进入。眼前豁然一亮,见是一个宽敞的地儿,天子大殿设在尊位的东边,面朝西为士人坐席。公卿们在进入门之后依序在天子右侧落座,面朝北。北边设阶,东端悬挂乐器,主要有磬、钟、鼓等敲击乐器,每一声敲击,震动四方,气势磅礴,以显天子之威。西端特设乐工席位共三排。第一列尊席为小臣向天子引见的一等乐工,共六人,其中四人鼓瑟,两人弹琴。二排能见技艺精湛之笙人。季愉与叔碧走到了第三排的末端,待寺人为其搬上她们带的琴瑟时,几乎是要把头给埋进了瑟的底下去。
“在想何事?”叔碧偷偷声问,能摸到胸口里自己的那颗心脏砰砰砰的。平日里她胆大如虎,敢于在公宫里公然与女师顶嘴,不拘一束。然而,今到了这块地方,有天子降临有众公卿最上层贵族皆出席的场合,她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威严,什么叫肃穆,那像是天空里黑压压的乌云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却又蠢蠢欲动,因为胜败一箭便在此刻。
季愉找到自己的苇席跪坐下来,挺直腰板,头稍含低,眼目四望。她进到此地对自己是负有任务的。在乐邑她不过是个采邑小贵女,所学东西有限。如今到了镐京,亲眼目睹天子主持之典礼,便如井底之蛙跳出了井口,望见更广阔的天空。此时不学,亟待何时?
“可见到荟姬大人?”季愉问回叔碧。一个人看眼前这么多人,肯定看不过来。
叔碧听她问话,略伸长脖子往自己前面探望,底下那四名鼓瑟的人非是刚在会所见过的六名女子其一,中间有鬓发苍白的老乐工,恐是大学中有名望和地位的乐师大人。她只能向季愉摇摇头:“不知在何处。”
季愉嘘一声,道:“来了。”

因此那等候的乐工与士人全站立起来,两腿笔直跪下,呈九十度弓腰状 ,并拱手,头作往下深埋式。若不是碍着地方,全是得行大拜礼。因而中间服侍的家臣们与寺人们都跪了下来,四肢伏地,谦卑至极。
嗡——
打击的乐钟响彻天地,听似庄严洪亮,震到季愉与叔碧心底处,却是几乎快咧开了嘴儿。
然叔碧毕竟对乐理尚浅,仍心怀顾虑,问道:“阿斓,可是我乐邑之钟?”
“听其音色,美。然其音律似有偏差。但我想,若非师况等高人辨识,恐是不能分辨其真伪。”季愉实话实说。她担心的非这钟是否真假,而是姬晞是否能听进去她们的怂恿,在天子面前有所行动。但希望是有的,姬晞不是唤来了司徒勋吗?以刚才姬晞与司徒的对话内容来看,姬晞对司徒的一举一动似乎了如指掌,不会不知师况在司徒身边。因此这个赌注仍是值得一试的。何况还有乐芊夫人辅助的姜后作为最后一层保障。
叔碧捏捏潮湿的掌心,对于季愉的话深信不疑,只能把目光投向会场谨慎观察着一切。
此时乐师立于阶前,指挥起。季愉与叔碧都低着头,把手摁于瑟弦上。只不过叔碧是没有鱼目混珠,根本不弹奏。季愉是敷衍着和声,不敢让声音出众。除去她们两人,其她人都是一较高低的心态,极力表现自己。好在有一人指挥,不然早就成一团散沙乐不成乐。听这合奏的乐声,倒也是,钟乐敲打,笙声弥漫,乐工齐唱,奏的是天子进场的礼乐,又是祝福丰收与天赐的唱诗。乐声即便再美,也不及天子威信。众人听美乐只觉心惊肉跳,秉持谦卑之心侍奉天下主人。

绣着周大字的玄色金字,天子帐幕在礼乐飘飘下犹如黑龙翔天,步入了众人视野。众人便是把头埋得更低一点,几乎都是挨着地的,靠得最近的只能看见天子周满绣着滚边金缎的黄色下裳里露出的一双尖头革履,也为金黄鹿茸。
叔碧胆子毕竟大一点,非是按不住好奇抬眼偷窥天子尊容。虽是听说她和季愉在公宫晒太阳时刚好碰到天子暗访公宫,只不过天子与太房都躲在车子内,使得她们看不见其面貌。结果,她刚要把头微抬起一点儿,刚要离开瑟弦的手背被季愉拍了一下。
“不要命了,是不?”季愉趁着礼乐声震耳欲聋之际,斥道。
“你不想知道?”叔碧吐出舌头尖儿,皱眉头。
季愉当然想看。在宫中,在公宫,她都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能瞥见现今天子的尊容了。但是身份之别在那里挂着呢。她想看,除非周满想让她看,不然她是万万不会去偷看的。

这时候礼乐声由宏亮转为了绵长,继而歇止。
天子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季愉她们是听不清楚其话音的,只能看着别人怎么做自己照做。因此当左右前后的人都低着头歇了礼数时,便知道是天子进殿之礼已经完成,各人可以回到自己席位上就坐或站立。
叔碧与季愉都把头微抬起来,双手离弦搁回腿上,端正跪坐着。叔碧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实在距离太过遥远,只能是望见天子的帷帐飘飘,周满的面容完全隐没在神秘的帷幔之后。余留给人遐想的是一个绰绰的影子,透过微薄的幔纱,隐约见着冠冕垂落的九旒彩玉炫光萦绕,衣着为玄色五彩章纹,全身珠光宝气。至于其靠在朱红漆几上的微微斜倚的姿态,宛如一只尊贵的猫儿。至少在季愉与叔碧心里边是这么想的:这个天子一点不似顽固不化之人,听闻其做事做人,恐怕是狡猾至极的。

瞅完了天子,自然是想一窥天子左右伴坐之人。女人对于女人的敏感在此显露无疑。叔碧一眼便能判定,天子左侧坐的人应是太房,右边留坐的人是姜后。
见两名普天下数一数二的女子,也皆是在三层朱色纱幔后自称隐埋了姓名。男子在外至尊,女子主内为辅。然听闻现今的太房,是自从房后时代,便在政务上好手好脚,政绩斐然,与两代天子当仁不让。致使众臣对于当今天子之母,都也是“战战兢兢”的。相比之下,周满的夫人姜后,自小在齐国教导为女子应以淑德为宗旨,注重内在修养德行,不喜参于政事,主在杜绝阴谋诡计。姜后之顺从,与太房之好强,在姜后嫁入王室后不久,很快露出了不相为谋的后宫形态。
季愉思考着这些,不禁是联想到了姜后前不久刚流产失去的孩子。据闻天子周满不是不爱惜姜后,只不过是这后宫本来便是女子的地盘。男子若插脚进来,道不定是辨认错了方向,反而助纣为虐。周满的这层顾虑可谓苦口良心,可也是苦了姜后一人在后宫孤身奋战,不仅要对付时常被召进宫中的丈夫新欢,还要与一心想把她赶出宫的太房坐斗。
就不知公良对此是什么想法?因着这姜后来自于齐国,怎么想,这样一颗有利的棋子公良应是绝对不会弃掉的。由是到了舒姬。舒姬这人为公良所托,也是来自于齐国子民。季愉有幸曾见过舒姬一面,当是这位严肃的老夫人过于苛刻,唯恐其在宫中不太受人欢喜。所以,当公良将相比舒姬更为老道圆滑的乐芊送回舒姬与姜后身边时,季愉确实在心底里不太乐意。
伴君如伴虎。乐芊要为姜后出谋划策,必然要承担起极大的风险。季愉挂心这个像自己亲祖母一样的乐芊夫人深怕其遭遇险境,公良应该能感受到,却仍将乐芊送走了。
有时候,她只能承认他理智得过度,而且是一个野心强大的冒险家与投机者。或许他是把什么事都考虑到了,以至于能屡屡做出一些濒临危境的决定。她无法想象,若一旦他的决定错误了呢?或者事情的发展方向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有试过这样的事情任其发生吗?

视线,是不由自己的理智往对面眺望着,在如鱼般一排儿进入的公卿侯伯里头寻觅他的身影。
叔碧则在旁啧啧地惊赞。那是由于臣子们不像天子家需用帷幔遮盖显得神秘,眼前的这些公卿侯伯,其衣着服饰固然有等级之分,但不比天子家逊色。先进入的三公头戴毳冕,九旒,每旒九枚三彩玉,旒长九,其耳饰玉瑱。上衣与天子同为玄色,衣前衣后与袖筒都绘有山、华虫、降龙、火、虎蜼五章。下裳为纁色,绣两章纹。佩朱玄玉,朱组绶。浑身看起来是朱碧辉煌。侯伯服饰基本同公卿,不过是七旒,旒长为七,衣绣三章裳则为四章。子、男依次再降一级。一列望过去,色彩缤纷,珠玉照人。
西面坐的士人相对来讲,衣饰未免不是朴素得多,无旒,衣裳也皆无章纹。但一色干净也显得清雅,佩玉而已。
叔碧看得目不转睛,心思这七十一个诸侯,以及诸侯不在场但派来参与射礼之使臣中,数有英俊男子几多。未想到的是,这衣服是美,饰物是华丽,但人可不是个个都英俊潇洒,其中多数竟是老头儿。当真是把头一转,面对面,可吓死人,完全破坏了她的纯洁美好幻想。
“阿斓。”叔碧心头挠挠乱,不想因此沮丧,“可是认得人?”
季愉是在里头认出了刚才与她们同行的鲁公姬晞与司徒勋。两人皆是又换了身华贵的服饰,冠冕,相邻而坐。对这两人,她向叔碧努努嘴示意后,赶紧避开了眼光。她顺着一溜儿寻找过去,不久又寻到了燕公姬舞。姬舞老样子,神态自得,笑容开阔,坐下来便与身旁人交谈,一点不受场合拘束。他身边坐的忠靠之人,当属被授予了侯爵的信申君。

侯爵?
季愉眨了眨眼皮。是有闻他要被天子授予爵位,但未料到是在她不知不觉之中。信申君坐在她右眼角望过去略斜过去的视角,坐法是腰板挺直,面容不严肃也不宽松,温煦之笑似真似假,倒是能见一丝不解之气在他眉角凝结。她便是心想:他穿上了侯爵衣服后,更是高贵了,因此比起之前可能让人感觉不太能亲近。自己呢?在出了这么多事后,在表示出与他的矛盾之后,还是想亲近他的,源于体内的这股血脉流动。只是,他是否还愿意让她亲近他吗?
回想自己与他之前的多次相遇,都是来源于突然的心里感应。于是这一次也是如此。忽然的,她是想在趁他未发现之前避开的瞬间,他却是放弃了低头沉思寻望到了她这儿来。
四目相对,中间隔了数十人,她且避在笙人与瑟人之后,他且委屈居于姬舞之后,但是,她望着他,他也是望着她。她几乎能看见他的双目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在其中闪烁,一刹那,血液又沸腾了起来。
不同与公良。不,即便是公良,也不能切断她与他的关系。她对于信申的感情,从某方面而言,不比公良深刻。在此时此地,她似乎还能听见心里在对自己这么说。公良与信申,都是她愿意舍弃性命之人。
她,遥遥相对中,朝着他含下了头,其眼睛汪汪若洞溪,无声胜有声。
信申对着她的双目,嘴唇哆嗦了下,喉咙里翻滚着,心里直想问:他的艰难,她可是知道了?韩姬和庞统一再给他施加压力,还有仲兰,平心而论,不知实情的仲兰,其实也属于可怜人儿,是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况且,仲兰对于他,倒是真的有感情。他看得出来,仲兰做人做事或许有偏差,对于喜欢的家人却是甚好。让仲兰嫁给司徒,也不是不成。
想到此,信申为自己的时而动摇产生了一股愧意。他该坚定立场的。再望向她的双目,他似乎能真正舒畅地对她笑一下。
看见他嘴角微扬起,露出了温暖的小酒窝,季愉心头一片阳光洒了进来,顿然明亮,安定下心了。她信任他,也只有他,能让她在紧张的时刻奇妙的安心下来。在此临近的冬季,这股温暖足以让她一生无悔。

叔碧此时也顺着闺蜜的目光瞅到了信申君,恍悟道为何季愉一动不动了,自己倒也不想打扰他们两人便想装作看不见。然而,或许当事的两人都过于专注了,以至于都没察觉到。一个痴痴凝于信申侧脸上的视线,来自于太房位席之后深处,是由信申发现到了季愉,继而由痴迷变成了羞怒。
“仲兰与吕夫人——”叔碧不得扯拉季愉的袖口提醒。
季愉打了个冷战。相较于仲兰因信申而投来的愤怒,吕姬阴冷的目光好比条蛇,把她的脖子给勒紧了。她湿冷地呼吸着。
“吕夫人是想——”叔碧忐忑地喘了口气,被吕姬的目光盯住而心头发冷。为此,她是有点儿不可想象,一旦她们的诡计在得逞之前被吕姬发现的话。
季愉深吸口气,不停地换了气,才平复下胸口明显的伏动。在此期间,对面的信申因姬舞的问话而暂时与她的视线交错开了。她松懈下来,便把视线挪到了当下进行中的射礼。
在真正射箭之前,还需经过一套繁缛的礼节,由此请出了主宾代替天子洗器、洒酒、献祭,之后是宾客们按照尊卑一一敬酒。再有寺人入来端上了美味佳肴为天子犒劳众臣。趁众人在射箭前先饱腹之时,便是由天子太房旨意安排了凑兴节目。四名寺人在天子与诸侯之前摆上了青铜羊角台几,上面摆放了一张九凤彩绘朱漆木瑟,瑟前之席是为锦缎缝制,可见即将出席的乐师地位非同小可。
“嘿。是荟姬。”叔碧没看到人便急着笃定。
荟姬与那六名抱瑟的女子是从门右侧走了进来。
83、捌叁.编钟
美若天仙又贵为诸侯之妹的名乐师,来到了天子与太房面前行礼。
窃窃的语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焦点集中于进场的荟姬一人。季愉可以在里面听见天之娇女、技艺超群等赞美之词,有正必有反,存有一些猜忌之话也不奇怪。
“何人不知燕公乃风流公子。即便是荟姬,也难以束缚燕公。”
“是。若一女子苦求于男子,深恐是为男子所嫌弃。”
姬舞的难求,只能惹起荟姬熊熊的欲望。姬舞对于荟姬是否为逢场作戏,需要一番周折的深思。俨然,此事要看的尚不是姬舞的决定,而是决定于鲁公姬晞的态度。
“鲁公与燕公不合,素有所闻。”
“据称是由于燕公与公良先生关系十分之好,令鲁公妒忌。”
说起那几位年轻英俊的公侯,妇人们语中不禁带出倾慕之意,笑声绵绵之中暗含暧昧,可让不经人事的年轻闺女羞红了脸。季愉在听见公良二字时,早已把耳朵竖立起来。之前一直有打听,公良不比其他公侯,风流史似乎平淡了些,除了惹点是非的伯怡。至于王姬阿朱暗慕他之事,恐怕是外人一概不知。
“公良先生乃天子器重之人,可惜命不久矣。”
“公良先生乃一可怜人。”
可怜人?季愉对此保持质疑,心里埋藏的闷气又被引发了出来。刚刚看了好一阵子,在这会场里头独见不到公良。想必公良又以病弱为借口不现身了。这样的人,还想让她在射礼里去找他?心头一时思绪纷杂,恼怒无法平息,想:若是与他见面,必要骂他个淋漓痛快。

场中的乐师怎知她心中烦躁,正弹奏那喜乐的乐曲为讨得天子一家欢喜。一般而言,瑟毕竟不能比琴,其构造束缚它较之琴只能奏出单一的音乐。然今日乐师瑟音一时磅礴一时细腻,瑟乐斑斓多彩,不比琴声逊色,可堪称为绝技。荟姬的瑟之有名非徒有虚名。
众人听得十分喜乐,且听四周有六只瑟声为中间独瑟烘托,女瑟工又是一个个娇美倩影,赏心悦目。无论是老者或是年幼者,都频频伸出头去探望。
天子之位的帷幕后面,影子便是向左侧太房之位凑近,有耳语之声,应也是在赞叹此凑兴节目之美妙,获得了众人与天子芳心。于是太房自鸣的笑声从左侧纱曼之后飞扬出来,使得那朱色纱曼如涌云般翻卷。相比之下,右侧纱曼安静垂落,里边修长沉静的影子愈发端庄不容玷污。
季愉的眉头锁紧。叔碧在旁眨着眼睛,难得按住性子,听下方那排德高望重的老乐工热嘲冷讽,无不是针对中间的飞扬跋扈之人。
“总有一日会让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痛如蛇咬。”有人如此狠狠地诅咒道。
但那乐师正得意着呢,怎会被这些闲言闲语所困扰,大概只把这些人的话当成了蚊子发牢骚,不足为惧。她扬指,朱色的指甲像是鹰爪子在五十弦上拨音,四边浪一般的瑟声与她同进,带出的是九只编钟忽然嗡一声齐响。钟声浩大,犹如海底掀起的飓风,将瑟乐推到了一个巅峰。
全场震颤,哗然。
瑟声滚滚如浪式,它身后是坚强的钟音,一个个连续又有秩序的浮托瑟乐前进,无法令人忽视。听者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了憾人的钟乐,见其为两排悬挂于凤木上,大小秩序排列,外型弧线优美而讲究,雕琢的铜纹富有深意而精华,最特别的是其钟口舍弃了之前的直垂式,四周微翘,使得音色在人的想象中好比振振欲飞。众人从未见过如此新奇之物,纷纷猜测此钟为何人所造,便又注意起了敲击的乐工。
乐工左右各两人,一共四人,且有一人衣着锦服立于左侧,一看便是名有官位的乐师。
“叔权。”叔碧看到那人,咀嚼道,“想不到——”
是想,也该想得到。季愉在心里头说。上次在宫中与叔权斗过一次琴箫后,她算是得知了这个阿兄非无所事事之人,倒是在大学里精心磨砺了自己的乐艺,只可惜离上乘还是差了一截。现在由叔权指挥钟乐,应说吕姬这安排也是恰恰好。
因此,当乐声消停的时候,天子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是乐业一家人飞黄腾达的时机了。不是吗?季愉投望过去,能想象地看见了太房身后有人已是胜券在握的微笑。

乐毕,荟姬起身行礼,她身后六名瑟工则行大拜礼。听玄色帷幔后方天子周满的赞许声飞出来道:“我周朝之下,有女子才貌兼具,瑟艺为天下第一。可有男子与之相配?”
被天子正式冠上了天下第一的称号,又被天子问应许与何人。此为双喜临门,荟姬喜不自禁,面戴羞涩笑容,娇嗔道:“天子赞词令我羞愧。我心中已有喜欢之人。”
“有何羞愧?荟姬瑟艺今是有耳共睹,天下作证,无需谦虚。”周满未接上话,左侧的太房已抢着出声,但一想怕扫了自己儿子威风,马上又好像卑微地请教周满说,“天子,可是不?”
“是,是。”周满有点慵懒地应道。应说,太房与眼前荟姬打的什么主意,他心中是一清二楚的,何不做了顺水人情给这两个女人呢。反正他不想得罪母亲,还有荟姬嫁给姬舞,也算是了却他东北一方镇守的心结。
得到天子应允,太房立马道:“快快说来。”
季愉看到这出戏演到这里,真有些替姬舞汗然了。太房这些话,只能是在心急之中使得此事往欲盖弥彰的方向发展,惹得众人取笑而已。
姬舞的脸确实在听见两边的侃语时有些黑了。可惜热衷在戏中两个女人没看见他微妙的神色。
荟姬毫无察觉,喜滋滋地答:“回太房,我心中喜欢之人乃燕公。可望天子做主。”
“哈哈。”周满大笑两声,那手拍打在大腿上啪嗒啪嗒重重几声响亮,却偏偏没有答话。
天子狡猾之处便在此,耳听四方声音再做决定,并可把责任推脱给众人。
场中的人倒是没有想到荟姬如此大胆,竟敢当着众人在天子面前向姬舞求婚。女子直言求婚于男子,未免自降身份,但想到荟姬的地位非同寻常,倒也个个都不敢当面扯笑,只能在肚子里腹诽:这样的女子,何人娶回去,都是怕妻管严的。
姬舞正是怕他人这么想他。他为堂堂七尺男儿,又是北方武士高大威猛,威震戎人,岂可让人如此调笑。可眼见荟姬这次像是豁出性命般刁难于他,明显适得其反,只让他心中恼怒非常。
“主公,还请小心行事。”信申君也为难,荟姬的事一直如隐藏的导火线,不一定会惹爆了姬舞。但作为谋臣,他还是必须建议姬舞无论如何在天子面前不能失礼。
“信申侯。”姬舞的掌心在大腿上磨蹭,眉间紧蹙,两眼促狭,“我今日若答应天子娶了此女,你可高兴?”
“只要是主公决意之事,我作为臣子只需顺服便成。”信申在关键问题上必须明哲保身,再说了,这男男女女之间的恋爱问题,能让四周人决定吗,只能由他们两人自己解决。
姬舞听他这话,眼睛一亮,答:“你此言有理。”
周满听场中众说纷纭正苦恼之际,见着姬舞忽然在众席中起立。众人都向姬舞望去。姬舞甩袖,大踏步出席,武将之风表露无疑。
荟姬杏目瞪大又缩紧,带了小心翼翼的姿态看着心上人走过来。
姬舞在离她三步之距停顿,面向天子拱手,朗声道:“天子,请听我一言。”
“喏。”周满就等着有人替他决意呢,急忙答应。
“天子赐了鲁公之妹为天下第一。若男儿无天下第一,可能与之相配!”
荟姬的脸一瞬间从绯红到青绿,只差从头顶上冒出乌气来。她这个天下第一欲委身于他,竟被他当场给拒了,岂不是让她在众人面前更变得可笑。
周满刚张口,袖子便被左边紧盯的太房扯了一把,只好马上又闭上口。

“可有办法?”太房眼森森地盯着姬舞,问身后一排为她出谋划策的夫人们。
首席的由姬呵呵笑了两声,似在安抚太房:“燕公性情直率,与荟姬确实乃天生一双人。”
“可是他拒绝了她!”太房咬牙。姬舞这个拒绝,不止是伤了荟姬的心,还扫了她太房的门面,饶恕不得。
众夫人都知她想法,一时交头接耳起来。且有一人,倒是始终的默声。
太房早已留意到吕姬的静默。想到自吕姬进宫之后,所出谋策皆合她心意,也招招实有效果,因此富有深意地问:“吕夫人,可有话与我言?”
“是。”吕姬听到此问话,立马抬起头来,微微噙笑,“太房,据我所知,燕公心中已有喜欢之人,不过是非能配燕公身份之人。”
“哦?”太房疑问,略微听出吕姬心中所想。
吕姬笑道:“我想,若将此女作为媵妾同嫁于燕公,燕公必是欢喜于荟姬大人淑德。至于婚后,正妻与媵妾地位有天壤之别,以荟姬大人之聪慧,岂能由此女上位?”
“此法甚好。”太房看到了曙光,不由拍腿,继而又有疑虑望向她,“吕夫人是如何得知燕公有喜欢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