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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摸不清他这话的含义,听起来却不像是责怪于她们。季愉答道:“是的,阿妹仲兰是天女之姿,我自不能与之相比。”
平士默声了,黑夜里辨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风拂过他衣袂的声响,咔嚓咔嚓,听起来像是旌旗的飘动。
季愉与叔碧听这风声仿佛闻到沙场上的味儿,惊惧又加了一层。她们在内心里拼命说服自己:以吕姬的性子,吕姬是绝不会向使臣提及仲兰以外的女子。平士从使臣口里能听说的,唯有仲兰的美貌。平士是认不出来季愉是不是伯霜的。
平士终于是察觉她们站得太久了,呼出了口长气:“天黑路不好走。我让人送两位贵女一程。”
“谢大人!”叔碧和季愉一听得到释放,连忙下跪。
一名武士将她们送至距离乐宅门口有一段路的地方。
“两位贵女,还请小心。”武士行了礼节,方才告退。
见没人了,叔碧一吐为快:“均称燕国人是一介草夫,然而平士与他的武士不似野蛮之人。”
“那是。据闻燕侯公能歌善舞,是一美男子。”季愉接道,并不否决。
“你此话当真?若是属实,我想亲眼看看燕国公。”叔碧天真浪漫,明知以自己身份见一国国君乃是妄想,依然侃侃而谈。
季愉开始害怕遭人发现,急着推她爬墙。两人翻墙到后院,一串小跑,先是绕到仲兰屋子前观一眼动静,再跑回自己屋内。
屋里,阿采和阿惠关了门守着盆里的火。见主人归来,阿采机灵地看了漏壶禀报道:“是住时,贵女出去不到一个时辰。”
叔碧安心下来,便把手脚都放开,躺在苇席上牢骚:“仲兰在屋里摔罐子呢——”
季愉“嘘嘘”两声,让她安静,一边唤阿采去找点吃的。
叔碧藏不住话,把姊妹拉到身边:“我以为平士不会轻易对外人言昨夜之事的。你忘了,他曾求娶过仲兰。他昨夜也没问我话,只问了你,你呢,说了是伯霜。——哦,你为何能答他‘伯霜’呢?”说到后面,没有了那时的惊吓,大概是回想起来觉得当时的场景有趣,她哈哈哈地笑起来。
季愉只得用双手捂紧她嘴巴,埋怨道:“你是想我受罪吗?”
两个寺人捧了食具进来,见她们两人在苇席上打闹,面面相觑。
等她们两个起身,寺人们将房俎抬放到她们面前,再端上食具。是一个腹壶红砂陶锅,里面盛满了谷类熬成的粥,热气腾腾,刚好暖胃,驱散外出时身体带来的寒气。
叔碧边拿匕舀粥,赞一句:“阿采机灵。”
阿采只是笑了一下:“贵女喜欢即可。”接着贴近自己主人身边小声说话儿:“我走过夫人那边的回廊时,听说贵女仲兰病了。”
“哦?”季愉自然地反应一声,要她往下讲。
“夫人已经起身,让人去请疾医。”阿采接着说,形象地描绘仲兰与吕姬那边的微妙气氛,“仲兰贵女的房室可能要彻夜烛火了。”
叔碧在旁听着眨巴眨巴眼睛,凑过来问:“你说,我们该不该过去?”
季愉摇摇头。
阿采也说:“两位贵女最好不要过去了。夫人似是不想他人知情。”
于是季愉和叔碧两人彼此望了一眼,心照不宣,一人一大口把粥匆匆吞完。接着一个让寺人收拾物品,一个熄灭烛火。
躺在被窝里时,叔碧担心地说:“幸好我先前和阿媪说了要睡你屋里,不然——”
季愉捏住她胳膊用点力气,像是给她一颗定心丸:“睡吧。”
后来怎么睡过去的,季愉不清楚,只觉得半睡半醒时睁开眼皮应是半夜。
屋外的风还在刮,天际划过了一道白花花的闪电。城外山里的大雨,下了半个夜晚。当人们醒来时,庭院里的竹子叶上,雨露未干。
清晨漱洗后,叔碧去见父母,季愉在屋子里抚弄一张琴,翻阅竹简。
寺人阿采探完消息,进来禀报:“夫人刚回屋内,昨夜应是在贵女仲兰身边,今早接受了使臣的拜访。”
“使臣?”季愉搁下竹简,细问,“哪家的使臣?拜访夫人而不见世子?”
“世子外出未归。”阿采提醒。
季愉记起。自去年祖父告病,父亲乐业不满只在乡学任职,几次进出辟雍,有意竞争大学官职,然而,均无功而归。几日前,听闻朝廷的采诗官到了鲁国微服私访。乐业闻及消息,立刻外出寻找采诗官,至今未返家中。
在她这么一想的怔忪,叔碧“哒哒哒”踩着木履跑了进来。
“季愉,你猜,你猜——”叔碧上气不接下气,是一路跑过来的,脸红红像个熟透的大苹果,兴奋地直眨眼睛。
季愉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她:“你不是见完你阿媪阿翁,去女师屋里吗?”
叔碧跪下来,向寺人使使眼色。
阿采知意,笑眯眯地退了出去,并合上门。
见屋里没人了,叔碧神秘兮兮地传话:“你阿媪刚刚接见了平士的使臣。”
季愉乍一跳:“平士的使臣为了何事前来?”
叔碧卖关子似地摇摇指头:“你定是猜不着,说是——不问二女了。”
季愉一皱眉头。想来仲兰与男人私通的事,平士是一清二楚的。昨晚他带人是去探实。现在,结果出来,属于意料之中。然而她并未完全放心,摇起叔碧的肩膀:“仅有此事?”
“哈,哈——”叔碧笑得又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指向她道,“说是不娶仲兰,要改问——伯霜!”
季愉瞪大眼:“使臣为何改变了主意?”
“还不是因于你——”叔碧是要背过气去了。
季愉无奈地帮她抚背:“你想想,怎可能是因于我?”
“平士昨夜所见的‘伯霜’不是你吗?”叔碧咬定她不放,反捉她的手,说话像放鞭炮一样,“昨夜平士差人送我们归来。我后来记起,平士当时无立即离去,在望着你。”
季愉一拳捶她背,恼道:“黑咕隆咚的,平士能认出我长相?他愿意求娶伯霜,定是在何人口里听说了伯霜的好。”
叔碧才不退让,努嘴:“归之,他不娶仲兰我可高兴了。我厌恶仲兰,最好这事可把她气死了。”
季愉不喜仲兰,但也碍着是姊妹,不能摆在嘴头上,撞一撞叔碧的胳膊肘儿提醒。
叔碧自知快言快语不大好,转而评说起平士的好处:“平士长得高大。来向你求娶的男子,我们采邑里的男子,均身高不与你相配。”
“高大男子,不止平士一人。”季愉打断她话。
叔碧笑了起来:“原来我姊妹非自卑之人,而是高傲之人。”
但不管如何,这事似乎真是气到了仲兰。据闻从昨夜,吕姬除了接见使臣之外,一直在二女屋内。
“不吃不喝,夫人犯急。”再次去打探消息的寺人回来回话。
“你如何打算?”叔碧问姊妹的想法。
“得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季愉托出心里所想的。
这个时候,门外守候的阿采忽然大声道:“夫人!”
于是叔碧立刻爬了起身,端正跪坐之时,门一开,入来的是吕姬。
吕姬伫立在门口,高傲冰冷的目光俯视她们两人。
叔碧把头垂得低低的。这一刻她得承认,较起自己的阿媪,吕姬似乎让人畏惧。
吕姬出声:“贵女叔碧,请你回屋吧。”
“是的,夫人。”没受到意料中的责骂,叔碧离开前未免不为姊妹季愉担忧。
季愉始终端正跪坐着,静等吕姬发话。
叔碧走后,吕姬合上门,走至季愉面前,道:“抬起脸来。”
季愉刚把脸稍仰,迎面十分狠力的一巴掴来,她闪不及,被掴倒。一刻,那火辣辣的烧痛从脸漫到内心里,牙齿里泛出来一摊子血。
“可知自己犯了何罪,季愉?”吕姬曼声说。
季愉撑着身体坐起来,拂开散乱到额前的头发,吸口气答:“不知,请阿媪教训。”
吕姬在她流血的口角睨了一眼,说:“我差你协助酒正管理酒坊大小事儿。昨夜大雨,酒坊水淹,酒正连夜带人修理房顶,今日大病。而你,贵女,去了哪里?”
“阿媪教训的是。”季愉两手扣于额前,长拜。
“从今日起,未有我命令,贵女季愉不得从酒坊归来。”吕姬对屋子里的所有人说。
在旁守候的阿采低着头,与主人一样叩拜不起。
寺人阿光这会儿在外拉开门,向吕姬紧张地传话:“夫人,贵女仲兰不愿入食。疾医让我来找夫人——”
吕姬举手打断她的话,冷冷的目光仍定在三女背上。
季愉伏拜在地上的身体,像石像一般纹丝不动。
“走吧。”吕姬拂袖,起身步出屋外。阿光急急忙忙跟在她身后离开。
门合上,阿采上前为主人抱屈:“贵女,你明明谨守夫人命令——”
季愉摆一下手,分明是要她安静。
阿采只得闭上嘴,递上一条帕巾。
季愉把帕子叠了叠,擦掉了嘴角的血迹。她望着吕姬背影的眼神平静得好比一汪潭水:吕姬,终究不比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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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暗示季愉为吕姬养女的,是哺育她奶水的食母。
食母姜虞,双目失明,本是才貌双全的一级乐师。然而,因着出身卑贱,在乐家里充当世子的寺人。世子那一夜不知为何宠幸了姜虞,姜虞生了一子。孩子出生不久,被吕姬发现,于是这个出生不到一个月的男婴便死于意外。姜虞本人,则被吕姬召来作了季愉的食母。
姜虞在季愉十岁时离开了乐邑。离去前,她显得心满意足。
“贵女,世间之险恶远非你所想。您对于您阿媪以及所有夫人们,必是需毕恭毕敬,无关礼节,只因你力量微薄。你要活着,必得学习谦卑。”姜虞谈论这番内容冷酷的话语时,却喜欢面带和蔼的笑容。让人感觉这世界上,哪怕是再险恶的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然后变成亲切的。
“若阿媪不对我好,为何让我成为她女儿呢?”幼小的季愉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在她眼里,吕姬固有偏心之处,但待她还算和善。
姜虞嘴角微微地噙了一丝笑:“贵女,您之所以能成为贵女,是运气所致。吕姬三女面带污秽,被巫师认定为不祥之兆。当时,世子在仕途路上一直不顺心,有人向世子进言,诽谤夫人腹中胎儿。夫人乃精明之人,自知输不起,也绝不会让其她女人怀有可乘之机,便是在外面把您领了回来,换了您做贵女。”
季愉后来长大,做了许多事都得不到吕姬一句赞扬,才信是真。而不说自己是否为吕姬亲生,只以吕姬对待伯霜和仲兰的不同来判定,也知道“虎毒不食子”在吕姬的心里是不受用的。
吕姬不止是一个母亲,野心大着呢。
“贵女,吕夫人原本不是世子妻室。”姜虞笑嘻嘻地说,又很慎重地交代季愉,“至于您亲生阿媪是谁,恐怕知情之人皆已死于吕夫人之手。贵女,若您想活下去,就得先当做忘却此事。”
季愉知道姜虞这话没错。但是,吕姬今日一巴掌,不定下次就是把刀。她再如何隐藏自己,吕姬都不会愿意放过她了。何况,她本身的存在对于吕姬就是一个污点,一个应该除去的污点。
这巴掌,算是把她残存的一点余念给打没了。
阿采以为她默不作声是伤心,收起抱屈的话语,转声宽慰道:“贵女,或许夫人只是一时怒气,您不要搁在心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季愉培养心腹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对于有心扶持自己的阿采,她自然是很信任的。
“去看看,有无牛车前往山里酒坊。”季愉笑着对阿采说话,嘴角的青肿似乎一下被笑给冲淡了。
“是。”见主人振作起精神,自己仿佛也充满了气力,阿采点着头,一路小跑出屋。
季愉浏览屋里的物品,在想:能带些什么。
一刻钟过去了,阿采没有找到能去酒坊的车。
一是平日里酒坊送酒的车没有来,二是昨晚的雨让一些路变得泥泞,去酒坊的那条路,听闻倒了几棵大树横阻在路中,车子都绕道而行。
“无人清理路面。那座小酒坊年代久远,建在偏僻处,失修多年,宅里本就不指望它送酒过来,反正有新建的大酒坊每日不耽误送酒。”阿采抱怨道,“夫人是明着为难贵女。”
“无车,也是得去!”季愉用力道。因为这,她倒是知道了自己该带些什么了,便指挥阿采将沉甸甸的物品打进包袱里。
“如何前往?”阿采仍是愁眉苦脸的。
季愉站起来伸伸胳膊腿儿:“行路,有益身体。”
“然大雨过后,地面泥泞。”阿采以为从那条路走到酒坊,必然衣物要沾满了泥水,有损形象。
但季愉执意是要走路去的了,阿采只得在她身后跟着。
两主仆出宅的时候,是在中午日时,顶着一颗大太阳。
季愉拎了个较轻的包袱,阿采抱了个大的。
“热。”就是平日里很能忍耐的阿采,走了一段路后也大汗淋漓,禁不住呻吟,“如今太阳正大着。”
“是,个个都进屋里睡着。”季愉故意选这个时候走,自是要避人耳目。
乐邑的都邑乐筑并不大,百余人家,出城只需半个时辰。但出了城门,这小酒坊建在山坳里,还需一段长路要走。城外的路不比城里的路,被阿采说中,坑坑洼洼的泥水,很快把两人的鞋子绑腿都浸湿了。更可悲的是,车马疾驰,不留情面地溅起泥水。季愉眼疾手快,两步跳进了路边的大树后面,逃过一劫。阿采就倒霉了,被泥水溅了一脸。
赶车的人指着阿采大笑,前仆后仰。
阿采一下被怒气冲昏了脑袋,喊道:“汝可知,得罪的是何人?”
任谁,也不会想到乐家世子的贵女在太阳底下走泥路吧。
于是座驾上的男子吐出嘴里咬的麦梗,恣意地挥挥牛鞭:“哦,我倒想听听,汝是何人了?”
阿采是记起了主人的吩咐,咬紧牙关,不敢随意透露身份。
“咋了?”男子大概是兴起,跳下驾座,走到阿采面前挥着牛鞭,非要惹恼阿采不可,“汝怎不说话了?汝若是贵女,我吞了这头牛。”
阿采满面羞怒,瞪住他。
男子斜眯起眼睛,把鼻孔朝上向阿采哼哼:“汝是贵女吗?”
“她不是,可我是,汝是不是也吞了这头牛?”
乍听这低沉有力的声音,男子一惊,转过身去。
午后炙日的光线下,从大树后面走出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那女子个字甚高,头戴的斗笠几乎与他头平,无形中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压力。
“汝,怎不回话了?”季愉立在大树底下,一双眼睛沉静地审视男子。
这男子却是个聪慧之人。大约是想不通一个贵女外出会行路,他两条眉头皱了皱叉起腰问:“汝,真是贵女?”
阿采嘟起嘴巴,立刻走上来,欲宣告季愉的身份。
季愉更快地使一个眼色制住阿采。继而她对男子说:“我知道汝是何人。汝乃酒人阿仁,在大酒坊做工,问我如何得知,有幸见过汝呈递上来的账本,账目分明,然字迹潦草。”
能阅读账本的,除了他的上司,唯有管理酒坊的夫人们或协助的贵女。阿仁不需多想,立即要下跪求饶。
季愉摆手不让他下跪,走近他两步嘘声道:“你若载我俩一程至小酒坊,此事不再责怪。”
阿仁疑惑地看她一眼,马上让开一边,请她们两人上车。
阿采坐在牛车上打理衣物和头发,心里仍气阿仁,有心刁难:“路中有大树阻梗,你怎驾车前往?”
阿仁只对着季愉小心回话:“贵女尽可放心。去山里之路不止一条。”
季愉似乎也不担心,一双乌目打量着阿仁。
她与阿仁仅见过一次面,而且那次还是碰巧的。
当时她正接受吕夫人训话,阿仁跪在门外的走廊呈递账册。
“夫人,我是酒人阿仁。”
递上来的竹简由寺人阿光转交给吕姬。
季愉藏在吕姬身后,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梳着光亮发髻的青年伏拜在门外。青年的样子相当恭顺,但偶尔偷偷抬头后露出一双机灵黑亮的眼珠子,令人印象深刻。
吕姬翻开竹简浏览一眼便搁了一边,可见心思全不在账目上。她却是语重心长对阿仁说:“阿仁,汝之祖父酒央身子可好?”
这一想,季愉与阿仁攀话道:“早有听闻酒人阿仁手艺精湛,师承于乐邑鼎鼎有名之酒人酒央。”
阿仁又回身望了她一眼,目中闪烁惊奇:“实不相瞒,祖父酒央当年身为酒正,便是掌管此建于山坳中之酒坊。请问贵女是——”
“秉承吕夫人之命,协助小酒坊酒正。今日有人来禀报称,酒正昨夜带人抢修酒坊淋了雨,因此告病在家。我这不得赶紧过来看看。”季愉把前因后果略为修辞后一说。
阿仁却是“呸”一声,紧接表白自己鄙视的人是酒正而非他人:“此酒正阿昆是个好吃懒做之人,在大酒坊做事不力,被挤兑至小酒坊,却不知悔改。”
季愉看他表情,明了地一笑:“想必你对小酒坊了解甚深。”
“那是——”几句对话下来,阿仁也对季愉另眼相看,知道她不是一个只会听命行事的贵女,嘿嘿笑道,“我敢直言酒正撒谎,有根有据。小酒坊之所以建在山坳里,一是,大雨大风刮不倒。”
“有山崖挡风,有树木遮雨。”季愉眯眯眼答话。
“贵女去过几次酒坊?”阿仁挑起眉。
阿采想到吕夫人那顿毫无道理的训骂,为主人抱冤:“贵女昨日刚来过。”
“那贵女肯定知晓,阿昆昨夜没进山坳,告病也是假。”阿仁向季愉微微斜眯着眼睛,“贵女此次前来,必是另有打算了。”
季愉只笑不语。
这已足够。阿仁爽快地大笑一声,一鞭狠力打在牛背上面。牛车冲进了枝枝蔓蔓覆盖的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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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临秋,山坳里的枝蔓上挂满了丰硕的果实。
“山里不知为何,比山外果子晚熟。”阿仁解释,随手摘下一串樱桃,拿袖子擦一擦,献给贵女说,“绝对比山外果子甜。大酒坊后面那一大果园子里果子,皆没有此物甜。”
季愉自然是尝过,手里掂着果实,只是笑。
阿仁说在兴头上,又抓了一串塞给阿采。
阿采一愣,看了眼季愉,得到后者的示意,才敢塞一颗进嘴里。
阿仁在前头领路。阿采轻声和季愉说:“他是大酒坊酒人,为何跑山里?不似为我们带路而已。”
“跟着走,便知晓了。”季愉乐悠悠的,仿佛赶着去看一场好戏。
阿采微叹口气:她这主人哪点都好,就是性子让人捉不清,有时像个贪玩的孩子。
三人踩着小径向斜坡上的小酒坊走去。
小酒坊没有门,三面为壁,前面一排石柱子,方便工人进出。酒坊旁边挖了两口井,又有一间木屋子,给看守人住的。至于酒坊的工人,听说以前辉煌时有百余人,现在只剩十人有余。夫人们并不看好这个将弃了的小酒坊,有点让其自生自灭的意味。工人们自然懒惰成性,大都赖着不动,只是偶尔地酿一酿酒。因而,这偶尔酿出来的酒,味道不大同于大酒坊的。
酒正阿昆经常不进酒坊,现在负责看守酒坊的是酒人莫离,约四十岁的年纪,下巴一络腮大胡子。
季愉进出酒坊多次,都是莫离接待。与莫离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称不上不好。她是贵女,莫离有理由戒备她。直到某一天,季愉摸透他喜欢吃鸡屁股做下酒菜,偷偷帮他从宅邸的厨房里带来一瓮子专门搭配烧鸡的肉酱。
“贵女,您说您不喝酒,我看您对下酒菜却很有讲究。”莫离一手抹口角的涎水,有俯首称臣的倾向。贵族饮食讲究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之齐。几乎吃什么,都要配酱。好的酱,尤其是专职的食医给贵族调配的酱料,那是平凡百姓吃不到的。
“进庖厨时听庖人说得多罢了。”季愉道,心里则腹诽:这贪吃鬼可不是她,而是叔碧。
主人有心贿赂,莫离不能收礼不办事。小酒坊里的事儿能告诉季愉的,全都托盘而出了。
然而,今日碰到阿仁,季愉觉得,莫离还有些事儿瞒着她。
“莫离。”阿仁推门进屋,扯开嗓子喊,“贵女来了。”
季愉和阿采摘下斗笠,跟着进屋。
木屋子打开了一面窗,阳光飘进来一缕烟尘,外带上一支藤蔓,引来的蝴蝶蜜蜂,是因着屋里漫开的一股酒香。
“好香。此酒是埋藏多久?”季愉随地在装酒的青铜提梁卣边坐下,用鼻子闻了闻飘散开的酒气。
“十年。”莫离提开圆盖子,用木羹舀起一勺子酒,倒进碗里。
季愉低下头,仔细地观赏提梁卣上弯弯曲曲的蝉纹:“我怎不知今为吉日。早知,我应带烧鸡与酱,一同庆贺。”
莫离抓抓后脑勺,傻呵呵地笑了几声,眼睛瞟向阿仁。
阿仁蹿到他身边,小声道:“路上遇见,躲也不成。”
季愉双手捧起盛酒的木碗,轻啜了一口,便搁下了碗。
莫离一见紧张了,靠近去问:“贵女以为如何?”
“不好。”季愉摇摇头,“【清】不足,【浊】也不足。”
阿仁看莫离神色黯然,摆摆手,意思是大可不必把季愉的话放在心上。
莫离不安心,像猕猴一样挠耳朵:“这酒是要加入熬煮粥中,医治主公之病所用。”
阿仁不得向他一个瞪眼:如此重要之事,怎么轻易在外人面前坦白了呢?
“献给主公——”阿采轻呼一声,“何人指使你们献给主公?”
阿仁见是瞒不住,赶紧走过去闩上柴门。虽然昨夜暴雨酒坊里的工人们全下了山,但此事重大,小心为妙。
“此乃阿仁祖父酒央当年奉主公之命贮藏,待时机一到方可掘出。”莫离道明事情经过,“酒央听闻主公重病不起,因此托付阿仁转告于我。”
“哦。”阿采恍然,又发出疑问,“你们贸然前去献酒,乐芊夫人可知?”
这乐芊夫人,指的是乐离大夫的正室。乐离大夫重病,乐芊夫人在旁侍候,日夜不离夫。
阿仁咳咳两声:“此事我曾思虑是否与吕夫人商议——”
“我看不成。”莫离摇头否决。
“为何?”阿仁瞪着他。
季愉插话:“阿仁,你是不知酒正阿昆与吕夫人之间干系。”
于是莫离瞪回阿仁,一副惊吓状抚摸胸口处:“阿昆不做事而已,却想尽心思讨吕夫人欢喜。吕夫人喜欢嘴馋之人,信他多于信我阿昆早欲撵我出去。此以下犯上的事儿若被他知晓,还得了。”
“若不请吕夫人,应寻何人代我们向主公进言?”阿仁问。
乐离大人病到这个地步,已是谁都不可以轻易接近。乐芊夫人不离开乐离大夫。因此,能接近乐芊夫人的,唯有那些向乐芊禀报的管事,而这,一般指的是在底下掌权的一帮夫人们了。
莫离双目寄望地望向季愉。
季愉低头寻思:“依我之见,如何向乐芊夫人禀明之事,道难其实不难。众所周知,乐芊夫人与主公一样是仁慈君主。却是,由何人送酒此事,我看唯有阿仁亲自进献。”
阿仁立即从她话里闻到另一股味道,叫了起来:“贵女,您是怀疑我祖父酒央!”
“阿仁。”季愉可不会因他一句喊话被挑拨,镇定地将事情轻重道明,“你与莫离不是不知,酒分多种,食医给病人饮用的酒水事关病人性命,非同小可。若是送酒之人受不得诱惑被人利用,你们,不会想因此而人头掉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