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晏捂住胸口的血,眼珠含泪,淡淡一笑道:“很久…很久,等到…我…看见…昭人…都有家的时候。”
他歪头,似是沉沉睡去,扶苏却发出痛苦的悲鸣,他抱着他,茫然得似乎天下皆是死敌,又悲愤难过得不能死去。云简静静地看着他,章咸之却下了马,唤了军医过来,扶苏抬头,极防备地护住悄无声息的晏二,咸之心头一酸,轻声道:“我不会害二哥,你放心。”
她迟疑着,要拍拍扶苏的手,却被他避开。
成觉阴恻恻一笑,望着云简,“云卿,你负我两回了。”
云简却似不曾听见,一直静静地看着扶苏,那人似是有些感应,茫然抬起空洞的眼眶,许久,才沙哑道:“东佾主帅何人?”
“你是何人?”东佾八皇子在马背上弯了弯腰,眯眼瞧着这随军冒出来的古怪少年。
“扶苏。”少年抬起了脸,“我叫扶苏,是方才那人的兄长。”
“你们家人都爱半路蹿出来当英雄?”闻聆一笑。
“非吾弟爱当出头鸟,奈何世人都爱指望别人。”扶苏慢慢摸索着站起身,拱手疲惫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行礼,“殿下行个方便,就此去了吧。”
闻聆啼笑皆非,“咄,小儿,我不与你说!教大昭明珠出来应战!”
成觉扬眉,笑了笑,手握金弓,无一语。
“小儿,你说你叫什么?”朱红帘中的少年一直沉默着,却忽然开了口,目光从帘中透出,审视着貌不出众的少年。
扶苏,公子扶苏,他…不是被穆王世子刺杀了吗?
“上九殿下。”扶苏道,“你我幼时,曾有一面之缘。”
齐明三年,大昭秦将军大败东佾,逼得当时的东佾上皇不得不进贡岁拜,当时,同行的便是上皇九子。闻爽当年虽然亦是不大年纪,但是对坐在大昭陛下身旁的玄衣小儿的印象,近十年依旧无法褪色。
他捧着一盒珍宝,对着那比他还小的孩子,一路三跪九叩,那孩子却一直未说话,直到他跪倒在他脚下,那孩子才问道:“九殿下,东佾在东海之上?”
他点头称是,那孩子却道:“你可曾见过夜叉?我听闻东海之上多有夜叉,貌似人形,却殊不通人性。”
大昭朝堂一片笑声,父皇的脸几乎被气得发紫,他心中觉得屈辱,抬起头,那孩子正透过额上的珠帘,眼珠黑黑地俯视着他,高贵而冷淡。
那时他的腿还是一双好腿。
朱红色的皮套渐渐缩紧,闻爽的心被恨意蹭得痒痛难耐,最后,却压住沸腾,开口笑道:“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改时易世,一向可好?”
他掀开了帘,亦是个秀美端方的少年,瞧着不远处满身血污的少年和空荡荡的眼眶,闻爽便忽而笑了,“啊,这样瞧起来,太子并不怎么好呢。”
扶苏缓缓道:“时运不济,晦气连连也是有的。只是,我这太子过得都这样潦倒,大昭还有何可图谋的呢?”
闻爽哈哈大笑,像是吐出了许久未能吐出的一口恶气,“爽自昭返佾,途中遭遇山贼,自此伤了双腿。我于榻上一十三年,曾立下宏愿,此生若不能杀进大昭太平都,宁可自裁于东海。”
扶苏苦笑,“殿下伤了双腿,便要杀我昭人两万。我昭人枉死两万,又该回报东佾多少呢?”
闻爽眉眼带了杀气,寒气逼人,伸出双臂大笑道:“公子扶苏若有能,杀尽我东佾又何妨?”
八皇子提锤,冷笑道:“无能太子,睁眼好好瞧着,大昭之民,如何因你父子,惨死殆尽!”
长袖在风中阵阵作响,闻爽举起了令旗,十万兵士齐齐震天呼喊起来。
扶苏手握成拳,惨然笑了,“我闻阳关有笳乐,又闻东海有夜叉,笳乐似如山间雪,皑皑不闻人间怨,奈何夜叉出东海,张牙舞爪皆是君。”
“你!”八皇子闻聆大手一捞,银球捶向扶苏。那少年垂着头,左手却牢牢握住了他的腕,“八殿下,我今日来到此处,若不使君等有生之年不敢再犯大昭,又岂肯自认扶苏,断了自己这一点生机!”
闻聆一愣,似乎未曾想到眼前的瞎子还能接他一锤。他朝前再挥,却使不上力,低头瞧左臂,却一阵剧痛,额上登时浮了一层薄薄的汗,手中的锤也咣当一声,落入黄泥水中。
而后,扶苏松开了手。
闻爽却怒道:“杀了他!取大昭太子首级者,赏金千两,晋三级!”
闻聆痛呼一声,成觉却忽而朗声笑道:“前方瞎子冒充我大昭文和武肃圣德明远皇太子,我军将士凡取这冒认者首级者,赏珠万粒,晋五级,配郡主!”
大昭天子日日思念早夭的太子,每年祭天,便多封一个字,思念愈增,封号愈多也愈美。而这样多的封号,究竟是想要平吉殿中腐朽的太子复活,还是,让群臣心知肚明逃亡在外的公子扶苏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白袍少年云简握紧了双手,忽而从马上翻下,呼出一口寒气,在雨中磕头三呼道:“臣云简向太子请安,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身红衣的章咸之在雨帘中瞧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终于哽咽,从马上而下,跪倒道:“罪臣之女章氏咸之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平安千岁,德馨万年!”
三军皆寂,好似这世间本就这样寂寞。
扶苏却没有转身,许久,才涩然道:“众卿同安。”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丑娃娃,丑娃娃的发上别着一支通体透润的玉簪。
那簪子被少年牢牢地竖立在手心。
缓缓地,白皙的掌心被刺破,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玉簪像不知餍足的婴儿,不停地贪婪地吸噬着鲜血,一截一截发亮起来,变成了血玉之艳色。
章咸之愣愣地瞧着簪子,许久才凄楚道:“臣女叩启殿下,敢问殿下,臣女随身之簪为何在殿下手中?”
天上的乌云瞬间汇聚。
雷霆大作。
黑色的雾萦绕在天边,风卷起了泥土。
扶苏用手摩挲着通体血红的簪子,淡道:“此非姑娘之簪,而是我母亲的遗物。姑娘只是代为保管,何来疑问?”
暴雨不过是一瞬间,再一次从天而降,毫无征兆。
此非上天之意,而是人力。
远方的泥土震动起来。
每一寸黄色的泥土如同龙背上的鳞片一般,裂开了。
章戟的手背在颤抖。他张张嘴,还没说出些什么,那每一寸裂开的泥土中,如春雨之后争先涌出的春笋一般,黑雾环绕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个黑甲黑面、手握重甲的战士。巍峨如山,器重千斤。每一个人都闭着双目,面无表情。可是双手握着的千斤重的刀枪剑戟,却指向了东佾人所在的方向。
密密麻麻的,足有二十万之众。
“阴兵,是阴兵!”章戟的嗓音几乎变了。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阴兵。三十年前的他,不过十八岁,却亲眼瞧着这二十万人如何撕碎敌人的铁喉长城。那一次,鬼蜮的兵卒吓破了胆,可是,大昭的军士经此一役,也几乎全军解甲,永不入军门。
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东西。鲜血、杀戮、屠城、死亡,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将战争诠释得如同“阴兵”二字这样清晰。“阴兵”便足够了。
适用于任何一场战争。
在场所有的人瞧着这密密麻麻的阴兵,虽茫然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但腿脚终究发起了抖,心神欲碎。
他们都安静了。无论是昭人还是东佾人。
帐内人咬牙切齿,“昭太子,好手段!”
扶苏冷道:“我要尔等承诺,有生之年,绝不犯昭!”
闻爽握紧了皮套,脸气得发青,“若我不肯呢?”
瞎子无眼,垂头平淡道:“那便俱投东海,做一池夜叉,依君宏愿又何妨?”
额戴明珠,一身枣色铠甲的殿下成觉却忽而拊掌,笑了起来,“佑吾太子华盖天下,运道无双,天助也!”
靠着一支簪,拾了天大的功劳。
“孤无天助,倘使此簪归尔,不过废物。”
没用的,没有人能得到这个令符,包括他的父皇。只有流着秦家血的扶苏才能驱使秦门祖辈相传的阴兵。每一代秦家人与鬼王订下盟誓,死后不入地府,不慕轮回,但成阴兵,魂碎沙场,忠君报国。
扶苏抚摸着簪,低头问道:“大昭主帅何在?”
章戟跪倒在地,哑声道:“罪臣在。”
“传孤旨意,修书东佾上皇,若不赔我大昭枉死两万余人性命,安顿三关百姓损耗,十万佾人同两位殿下,俱填东海。”
“是。”
“传孤旨意,将军章戟私欲熏心,迟不发兵,贻误战机,祸害苍生,罪孽深重,然存一念向善,能迷途知返,犹有可姑息之处。孤命尔为枉死军民修万民祠,跪六十年两万日,谢罪万民,此生寿尽便下一世偿还,你可愿意?”
“老臣…遵旨。”
扶苏摸索着,把红得发亮的玉簪又重新插入了丑娃娃发髻,随后,沉默良久,才道:“传孤旨意,行军阴符者,先后秦族遗。孤及冠娶妻,令符为聘。”
雨中,身着白色铠甲的小将军依旧静静地看着他,温柔不语。
这刽子手啊。
成觉阴冷带怒,用金弓对准了白衣的云简,昔日的黄四。
他却看也未看一眼,白袖化去了厉箭,遥遥伸出如玉一般的右手,微微一笑:“殿下,拿来吧。”
成觉不怒反笑,打量云简许久,才道:“瞧你形容,并非凡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云简不答,走到瞎子面前,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他:“大哥,我杀你,你可恨?”
扶苏几乎捏碎他的骨头。
云简便笑了,“这就好。若无爱的女人、恨的男人,活在人世还有什么生趣呢?”
他伸出手,轻轻一招,成觉囊中的木盒就到了手中。黄衣少年从中掏出两粒眼珠,双手冰凉,缓缓放入了扶苏空荡荡的眼眶中。
“莫要再做睁眼瞎了,相公。”
扶苏睁开眼,少年一手抹面,已变成了那痨病鬼。
是奚山君。
布偶变成了碎屑,随同簪子从他胸口飞出,继而没入奚山君袖中。
她伸手摸索他眉眼,“我知你恨我入骨,可瞧着这事实,你还是要谢我。我杀你,你方有活路。”
她握着那簪子,垂目道:“你的聘礼,我先收下。”
扶苏面无表情,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不知为何,不停地掉着眼泪,他捂着胸口,与她一指之距,面面相望。
奚山君转目,远远看着脸色已然灰白的章大姑娘,突地笑了,弯着眼道:“你害他无妻无子,归根结底,不过是不愿与他终生为伴。姑娘莫怪本君心计,映得你是蠢了些,只是我亦在此局中,人生长短,须得试一试,才不后悔。”
东佾退兵了,至闻聆继位,终此一生,未曾来犯。东佾答应赔偿两万被坑杀的将士家属,每人十两银。
这场战争结束了。在史册上长久记载着,并被史官不断讽刺着的“乙申之变”,浓墨重彩的只有两桩事:一是贤武天子素爱罚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条人命值十两。
扶苏沉睡了几日,做了许多梦。可是,那些梦如走马灯一般,过去了,便什么都没留下了。
他醒来的时候,奚山君已不在,章咸之坐在他的床畔哭泣。他不明白她为何而哭泣,可是,他在最需要她那些深刻而真诚的眼泪时,她不在。
二弟还没有醒来,但是保住了一条命。
大夫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二弟的伤口就会痊愈了,虽然会留下伤疤,可是行走、奔跑、欢喜、痛苦,都无碍。
扶苏离开将军府的这一日,下起了茫茫大雪。
章咸之赤着脚跑进了雪中,她认真而带着歇斯底里地问簪子为何在他手中。
他掏出了那支簪子,有了胸口的熨帖,暖得润手。他回答眼前的心上人,也或者是曾经的心上人:“章姑娘,这世上,厌恶我、憎恨我、想让我死的人有很多,只因为我是百国的太子,你又何须为此耿耿于怀?可是,爱我的人,却要费尽心机,保全我的性命。虽然,这个世界,这种人寥若星辰,不,或许,只有一二人罢了。
“卖梦者要靠龙凤之气续命。我母亲未死之时,把所有的凤气给了卖梦者。从此,那些船属于我。
“母亲用命为我换了一条洞察先机的金船,外祖秦氏用历代忠魂换了我一条命。”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给他,不肯当皇后,宁愿让他无妻无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女将军。
章戟大将军老泪纵横,问道:“殿下,您当日求娶咸之,时至今日,可还愿娶她?”
章咸之眉眼呈现出绝望,眼泪像是恐惧到极端,又像是痛苦到极端。
他瞧着她眼中的泪水,想着,三弟生得可真好看。兴许,先前让他对她那样疯狂喜欢着的缘故,也只是少年时那份干净的关雎之梦。这样一个窈窕淑女,不入帝王家,也入别人家。
只是,再不与他相干。
远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将军府邸。雀鸟从天扔下一封信,来自已回了金乌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数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数月前从酆都行至平国途中失踪,兄防之。
他想说,那日求娶章咸之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他若有喜欢的女子,求娶时怎舍得要她保命的东西,只会把全世界能保住她性命的东西给她。
梦中与婴孩时期的乔植再见,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永远不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后来,临死之时,真真让他想出一个好法子。他让她们住在他的心上,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记忆有多长,她们便有多么长寿。
那么那么喜欢章咸之,许是也因一双眼。她长了一双和乔植一模一样的眼睛。可如今再看,似是自己的错觉。
她是乔植的转世又如何?
“齐大非偶,姑娘志向远大,非吾所能良配。”
穆王世子整兵归国,向将军章戟辞行。花厅的角落,那幅画还静静地待着。他蹲下身,拾起来,再展开,也只是这世间无数个一瞬。
然后,瞧着这皱巴巴的白纸上黄衣的姑娘,许久,才稳住身形。
贴着胸口的那里,也有一幅画。几乎要了他命的画。
画中也有一个黄衣的姑娘。
她们生得一般模样。
又月余,三皇子返太平都,求旨天子,聘娶金乌太守之女恒春。

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大昭国礼,冠与婚同,吉。”
——《旧俗·文帝》
扶苏回到奚山,就听闻奚山君生病了,身子发虚,正喝老母鸡汤补着,敷着块绿巾子哼哼唧唧,据说是离魂太多累着了。
章三弟梦中的仙女、他背篓中的布偶、黄韵黄四弟,扶苏掰手指数了数。
怎么就没累死她。
这厮脸皮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开心地握着他的手,打量了一番,啧啧道:“瞧我儿都瘦了,此番下山三年没吃好饭吧?”
谁是你儿啊,整天跟我抢肉抢酒你自己不清楚啊!
扶苏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
翩翩少年彻底没表情了。
他已经不知道这厮想要什么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和奚山君中肯定有一个人病了,然后两人还都觉得自己没病,病的是对方。
奚山君和扶苏有些默契,都已懒提此事。这山君掏啊掏,掏出一块馒头,说后山头有个书生饿晕很久了,随你救或是不救。
扶苏知道奚山君说每句话、做每件事,都有些企图,不会没事这么好心,他带着狐疑去后山一观,竟哑然。
原来是真正的云简,云氏族人。
少年穿得破破烂烂,晕在树旁,树上吊着几只翠色小猴子,一会儿晃荡着摸摸他的头,一会儿又戳戳他的脸。
猴儿们见扶苏来了,都作了个揖,齐声道:“给君父夫君请安,这儿有块人肉。君父命我们每天喂他一粒续命的丹药,有太阳的时候拖出来晒晒太阳,说等您回来就开荤,现今您回家了,肉正新鲜着,我们便抬走蒸蒸煮煮吧。”
晕倒的少年脸色苍白,显然饿了许久。
扶苏抱着那些猴儿,驱它们去别处玩耍,径自把馒头撕成一条条,就水喂了云简。
奚山君远远踱步而来,从袖口中弹出一粒赤色丹药到云简口中,又晃晃悠悠去了别处。
约莫半个时辰,少年醒了。他口齿清楚,道自己本去书院求学,途中却被一阵黑色的妖风刮到了此处,之后便再无知觉,只觉腹中饿得厉害,这块馒头真是及时雨,救了命。
扶苏问:“兄何时被卷到此处?”
云简是个温柔和气的人,想了想道:“齐明十年的六月初五。”
距此年岁,已过三庚。
云简说兄长看着面善,又救我一命,真当以手足相待,不如我二人结拜。
扶苏苦笑,连说拜过了,你还有二哥三哥。
云简一愣。
扶苏觉得脑仁儿疼,只能道:“你饿晕了,动不了,有人勤快,帮你拜了。”
佯装散步的奚山君撑着耳朵听,听到此处,笑眯眯转头道:“好孩子,快来快来,你大哥拜不拜不打紧,本就冷心冷肠十分迟钝,只是你须得拜一拜你大嫂方好。”
云简啼笑皆非,觉得这夫妻二人倒是十分的促狭有趣,当然,前提是少年不知道他的“新大嫂”扛着他的脸四处招摇,干了些什么。
三人相谈甚欢,云简细问之下,方知一阵妖风,令他在山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如今科举抱负皆是无望,不禁黯然。
扶苏见他此状,心下思揣,奚山君这样一闹,如今这天下之大,怕是没这无辜的云小郎容身之处了。他正苦恼,奚山君却指了指东南方向,扶苏明了她意,便道:“平国世子与我素来有些渊源,我写一封举荐信,你去寻他,自有一番奇妙境遇,定不辜负你。”
奚山君微微一笑,也道:“云小弟不必忧心。这世上真真假假极难分辨,妖风许是帮你躲祸也未可知。我算过你的命数,今年方才起运,鹏程万里,定有高飞之日,耐心等待便是。世人之命皆有定数,他人他国无有变动,又怎助你扶摇直上?”
扶苏心下冷笑,这妖女言之凿凿,却不知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可她此番把他变成了云简的救命恩人,又令云简与章咸之再无缘分,如此肆意妄为,虽不知何意,但倒行逆施,真真狂妄不驯至极。
三两翠氏子孙化成人形,护送乔装过的云简走了,扶苏三年来第一次回到日间喧闹夜间寂静的奚山。他靠在大树上看日出,又想起了自己的魂魄被锁在大树中的时候。昏天黑地的世界,只有晏二弟的一口酒。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比父亲封棺更痛苦的事是什么,他知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对黄四弟的恨和晏二对他的真心。这些是磨灭不了的东西,他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人都是记忆的俘虏,活着就是为了装满记忆。爱与恨同样重要,因为它们就是彼此。
太阳升起的时候,山变得金灿灿,少年的白衣蓝袖也金灿灿的。一身麻衣的奚山君坐在扶苏身旁,她离他很近,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知道那里很快将变得耀眼刺目,就像扶苏原本该在的世界;她知道黑暗与那块土地格格不入,灿烂的人生中,疯狂恶毒要适时隐藏。
奚山君抱膝问他:“会不会画画?”
扶苏点点头。
奚山君慢条斯理道:“春日晴朗,不若画个我。”
扶苏白皙的手握着树枝,垂头画了一会儿,好一个痨病鬼,手中握着春花,也算灿烂。
奚山君轻笑,“记住了吗?”
扶苏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奚山君的眉眼,点头。啊,真丑。
奚山君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黄衣裳的美人,淡淡一笑,看着他,眼中有些晶莹。
黄衣啊黄衣,山中的三娘也是黄衣,梦中的小孩儿也是黄衣。
扶苏心口一窒,绞痛难忍,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什么,却有些不想承认。
“长这样能记住吗?”
扶苏伸出手,那样轻柔地触她脸颊,黑眸中有了几分深沉。
可不过一瞬,积极乐观开朗恶毒的奚山君便嘿嘿一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大蝈蝈,仰头认真道:“长这样可得记住啊,下次变了样,你又记不得谁是你娘子了,到头来,埋怨我唬你。”
扶苏伸出双手,合成半圆,那蝈蝈便跳在他的手掌上。少年手指带着微凉,抚摸着她的头,淡淡道:“莫再胡闹,乖乖坐会儿,闹得我头疼。”
蝈蝈乖巧地坐在少年手掌中,他们一同看着太阳,好像不眨眼,灿烂的生活就要开始。
她不知道,少年慢慢长大了。
他不知道,山君曾经也许可能是个美丽的姑娘,曾经也许可能被他在梦中见过。
沉寂许久的奚山终于有了喜讯,扶苏和奚山君要成亲了。
婚期是扶苏定的。
春天下的第一场雨让小猴子们都有些没精打采,三八在还有些寒气的饭舍添了几个火盆,火焰赤红赤红的,它们围成了一团,扶苏就坐在火盆后教它们习字。
有些乖巧的,诸如二六,就小爪子握着黑炭认真写,有些不乖的,诸如刚满两个生辰的二七、二八双胞,就卷着尾巴在地上埋头胡画。像二五这样渐大的孩子,反而益发不爱说话,浑然不如幼时的淘气天真。
扶苏先写了个“壹”,猴儿们累得手疼,又写了个“大”,猴儿们说无趣无趣,扶苏问他们想要学写什么,这个问“肉”怎么写,那个说“桃”长什么样儿,还有几个小的,嚷嚷着要学写“好吃的”,后来掰掰爪子,发现是三个字,就简化成了“吃”。
扶苏忍不住笑了。奚山君在积压很久的公文后探出了头,也嘿嘿笑了。他就认真教它们写“吃”,学会了“吃”则又依次闹着让写“父”“母”和“君父”。过年时候猴儿们还剩了些果子没舍得吃,扶苏教一个字,小家伙们就塞一个果子到扶苏口中,他看着他们淡淡笑,然后挑眉道:“孤其实是坏人。”小猴子们齐齐摇头,指着奚山君的身影,齐刷刷道:“不,她才是!”
奚山君拿竹卷砸了好几只小猴儿。
其中一只好学的小猴儿指着扶苏在地上画的字道:“扶苏,你写错啦,‘君父’是两个字,你写了一个。”
扶苏食指指着那个字,念道:“‘妻’,这是‘妻子’的‘妻’。你们的君父,是孤的…妻。”
奚山君愣了,扶苏垂着头,淡道:“孤与奚山君,缘分颇深。吾为母守孝三年,如今年届弱冠,正值婚期。”
他是在询问奚山君?不,太子小哥没打算询问,他就是在淡淡地安排,淡淡地通知。
素来行事诡谲的奚山君却未反对,只是顿了顿笔,好一会儿,才道:“你也该有个嗣子了。”
婚礼定得慎重,八月初九。
奚山上上下下忙着筹备婚礼,奚山君收到了一封书函,扶苏也收到了一封。
奚山君是白日收到的,来自翠元的故友年水君。年水君历经三千余年修炼,由道祖下法旨,终于要与下凡修持三十六年的洛水君成亲了。
扶苏是夜间收到的,两名夜叉抬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带来了他二弟嬴晏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已痊愈,如今在江中徽城查一起公案。原来秦广王过年时,例行巡查卷宗,却发现一件束在轮转镜后的悬案,如今结了好厚一层灰,秦广王翻了一番,什么也未说,只将此案交予了他,说是他管倒十分恰当。嬴晏这便升了一格,做了判长,来到徽城。若扶苏想寻他,只管去江东。
暂且不提晏二。
说起化外事,年水君倒是个人物。他一个坑里的,竟修成了神君,拜在灵宝天尊门下,掌管一方水域,大权在握,如今还要迎娶道祖的幼徒,真真是羡煞旁人。千年前,水坑逐渐干涸,王八阿年等不回莲子和阿元,被逼无奈,背井离乡,去了赤水。谁料王八进了绿水,竟然修炼成了造化,五百年前得以飞升,更因相貌秀雅,行事不拘一格被灵宝天尊看中,收为末徒,从此竟青云直上,二百年前掌管了四水之一八流之二,在三位天尊处都是数得上的神君,百年前,又因天君属意,预将四水中赤水与洛水合流,而洛水历来是道祖门下管辖,谁当二水主君,二位天尊自然相持不下,天君无奈,便命年水君与道祖幼徒洛水君结亲,大婚后二人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