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出书版正文+番外完结)(《十年一品温如言》作者最新力作)
作者:书海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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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知相思,安知相思死。
《十年一品温如言》后书海沧生首部古言华章巨献。
旖旎绮丽的古风画卷,倾尽山河的旷世绝恋。
奚山望岁三百年,公子扶苏胡不归。前世今生一双人,生死轮回未央情。
“我得宠溺他一生一世,做个他,像他待我那一辈子。惟愿他,此生便是那个前世懵懂的我,被钟爱,被安排。”

第一章 引
黄炎宏土,华国上百,诸侯分封,集为国昭。史载杂项三百余万册,册中八万万人,万万人中各自寥寥,只手翻过五十年,不过春花落下的一臾。
那书中有座海棠园,园子里有个长不大的孩子,园子外有个暖不热的公子。
那书中有池太液水,一池之内是绵延的殿和绝望的公主,一池之外是不散的雾和向道的相爷。
那书中还有座青山,青山上有雪,青山下有个姑娘。姑娘喜欢看人,她盼着那其中有她的哥哥,背着她,带她回家,带她出嫁。
待到嫁给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便有人等她长大,有人带她去看海底的白珠、悬崖上的红花,欢喜她欢喜到打仗吃酒读书抚琴都忍不住带在身边,山高水长地过一辈子。


那一年,天还不算暖和,我去见了道祖。以前我从不信神,因为信了神,就要相信报应。我害怕报应,所以不想信。后来神果然没有来,但报应先至。
我死的时候,孑然一身,手中只剩下一枚棋子。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人拿走,然后不知送去了哪里。没人知晓这枚棋子的秘密,可等它被有缘人识得,那大概又成了一件伤心的旧事。
我听着招魂的铃声,就这样飘飘荡荡地坐上了涉水的马车。不,准确地说,这不是一匹马车,拉车的是一只白鹿和一头獬豸。所有的人都下车了,然后在浓雾中消失,只有我留在这里。穿着白衣裳和黑衣裳的驾车人问我想去哪里,我说,除了大昭,哪儿都可以。
他们相视而笑,那笑容有我形容不出的凄凉和压抑。白衣的少年在空中甩响粗麻制的鞭子,白鹿和獬豸受到惊吓,竟腾空而去,在云雾中疾驰,不吃不喝,融入天际,像两匹真正矫健的天马,在霭中飘荡了三百个太阳升起落下的日子,把我带到了道祖的身旁。
我说,我有三个问题。
他却笑了,“可你死前只留了两句话。”
“我死了,谁来替我?”
“你既可以当万人用,天子自有万人来替你。”
“我死了,谁在哭我?”
“你的父母没有哭泣,你的兄长没有哭泣,那个为你哽咽的人在三十日后也渐渐平息。”
“我死了,谁来祭我?”
“你的坟墓暴晒荒野三十年,寒风吹打三十年,雨雪融骨三十年,路旁一个年迈的乞婆不忍,为你奉上一碗饭。”
我垂目,他却道:“你还有一世来生,大抵也是时运不济,但有人为你留了一线生机。”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道:“这个人须得答对我的问题,才能救你。”
我心中觉得有些趣味,便问道,什么问题?
“皆是些一念之间的选择,你无须知道。你能来到这里,便是心中有所不忍,有所期望。如不消除,反是祸根。如此,便说出来,我与你开解。”
我有些茫然,许久,才叹息,用手比画道:“我家中有一个这么大的小友,还未成人,我已不在,心中难忍酸涩。另外,我此生只筹划了一桩壮举,却又如此年纪逝去,终归意气难平。”
他捻了捻洁白泛着冷光的胡须,指长而腹纹玄妙。他说:“这样吧,你也来回答我这些问题。我让那人自己决定救不救你。”
我看了看他,摇了摇头,“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了。”
道祖的眼珠中透着一点灰,他似乎很苍老了,老到不愿意理会凡尘的一切,老到看见方圆也就只是方圆。他伸出手指一弹,我便无法视物了。
“你现在只剩下心了。我只听它的。”大音希声,震耳袭来。
“前世替你的人你来世要还他们什么?”
“前世替我的人我来世去做他们。”
“前世哭你的人你来世给他什么?”
“前世哭我三十日的人我来世与她做三年的夫妻。”
“前世拜祭你的人你来世送他什么?”
“前世偶然拜祭我的乞婆,我来世给她三年的爱和一辈子的荣华。”

第一章 前传·奚山
奚山,正源时古山,贫瘠无食。
——《丘陵记》话古人
奚山是个穷得要死的地方,我时常饿着肚子,把果子和妖怪让给臣子。
我的臣子现今只有一家人。它们姓翠。翠元是父,三娘是母,儿孙共计三百余人,皆是公猴子。
它们家常常办喜事,酒席却没什么好东西,采一篮柑橘,叉一只猪妖,给我磕磕头,认认主公,就算了事。平时都是半饥半饱的,只有这些日子我不用顾及君主的体面,可以大吃一顿。可是一年中有果子的日子也就是冬天,我们家的山头邪门,虽然种什么荒什么,但是柑橘肆虐,一到冬天,撒种即成,不几天,满山好像流出了一条黄色的河流,酸味扑鼻。我家的柑橘都是酸的,无一例外。柑橘酸得倒牙,多得人吃到吐,大婚的时候为了好看摆上一些,可是谁还稀罕呢?三百多双水汪汪的眼睛都是盯着那只被叉起还弹蹬着的猪妖。
三娘分明吸溜了一口口水,还鄙视我道:“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这话按说该是翠元听的,古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哪有指着一个人过活,一家老少全拴在堂堂君主裤腰带上,养不活,君主还得挨骂的憋屈事呢?她家的男人难道不该发自内心敲击魂灵地反省吗?
我在活着的猪妖身上狠命地咬了一口,妖气肉香血腥气霎时四溢。那妖飙了眼泪,哀号良久:“咬死人了哦,奚山家的饿疯了哦!”
这头妖是我在隔壁翠蒙山君家猎来的,据说这小东西会唱歌,可有意思了。平时是翠蒙山君的小宠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还穿金丝袍子呢。翠十六娶媳妇,我蒙着块黑布就到隔壁山头偷肉去了。饿得太狠,我跑不过那些膘肥体壮的妖,后来我气喘吁吁的,实在跑不动了,只得回家,谁知远处冲来一坨金晃晃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尖叫一声,回看我一眼,噌地一下撞到了树上,长长肥肥的猪鼻子都扁了。
它打哪儿冒出来的?这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但我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多年之后,我的美貌再一次把猎物迷倒。
我舔舔那口血肉,囫囵吞下去,才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对孩子们道:“你们吃吧。”
虽说每一次,我还没吃第一口时,它们断然不敢吃,但是当我咬完第一口,剩下的也断然没我的份儿。
唉,这样一头肥软的猪,虽然是头成了精的,大了些,但是三百多人,一人几口,也就没了。大概多蘸一些面炸一炸,才显得量多一些吧。我很落寞地看着翠十六的媳妇一脸沉痛地跪了。我,这孩子,从被十六一把捡起来,看着那张英俊明亮的面庞微笑欢快地说着“啊呀,找到媳妇了”的时候,想必决计没有想到这样面容的背后竟是一个这么穷且穷得很无耻的家吧。
他们今日为数不多的良心还算没被狗吃了,炸好的肉丸子也分给了我几块,我看着十六媳妇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吃,愁眉苦脸地担心下一刻就会吃完,吃完了这辈子再也吃不到的模样,啊呜一口,把她碗中剩下的肉丸子全吞了。这孩子瞬间崩溃了,几近咆哮地喊了一声:“君父!”我嘬嘴学掉牙的老爷爷慈祥和蔼地道:“孩子,人生是这样的。”
每一个进门的新媳妇都经历过我这样的训练,所以很习以为常且淡然地剜了我一眼。在奚山吃饭是这样一个流程,先吃猎物,没吃饱的开始啃锅巴,啃锅巴啃不饱的喝稀饭,喝稀饭还是喝不饱的危险分子,只能很遗憾地吃柑橘了。
山上有一条唯一的河,河水盘山,清得见底,可底下没鱼。我不爱照镜子,也不爱洗脸,除了照顾柑橘要引水,一般我不往河边凑。几百号人挤在河边陶醉地对着河水梳头整衣、秋波四散,这场面太壮观了。我的臣子们没有别的任何不良嗜好,个个貌美能吃身段好,独有一点不大好,爱照镜子的毛病啊,永远改不了。
我在自家山头混了三百余年,养了一窝臣子,虽说山小了些、妖穷了些,可走出去人人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虽然那些脸庞在我扬长而去之后,便侧过身去偷笑,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我要的体面不多,只图大家见面时还能行礼问好。说到这里,我便想起窝气时即使颜面尽失拼个你死我活也要让对方不舒坦的三娘。三娘酷爱泼妇骂街,我酷爱三娘。
诸位听到此,想必也已知道,我是个山大王。虽说妖界的山大王,打杀劫掠和人间的山大王没什么不同,可是我是正儿八经有诏书的一山之君,即使诏书是某年某月某日从天上掉下来的,但是在挨砸的一瞬间,我还是有了光荣的使命和任务:养活臣子以及…擦星星。
前面这个说过了,臣子们的祖宗并非猴子,而是猴子的师弟,虽然他们长得猴样,但是张开血盆大口的一瞬间,谁信啊。至于后面这个,是我非常痛恨但是又不得不做的工作。当然,不止我要做,几乎每个山头的山君都会领到类似的差事,或擦掉星星们满身的灰尘,或是剪开整天黏在一起不务正业、只知家长里短的云朵,有时候有些背的被派到太阳那儿洗澡搓背,回来那张脸晒得跟雷劈过似的,黑得分不清前后。当然,诸位看官兴许疑虑,我们可以不接旨,不理会嘛,但您须知,我们个个膘肥体壮,身为一山之君平日也是吃人不眨眼、杀妖不费力的,倘使不是每年总有几天莫名其妙地飞升到空中,不干完活便不放我们着地,任我们在空中哆哆嗦嗦飘荡,谁肯老老实实干呢?
那些星星都是些小孩儿,话多得不得了,不陪他们说话玩耍就哭、就闹、就不肯发亮,有些还有洁癖,嫌我的汗巾不干净,扭过脸不肯擦,非得让我忍着恐高症去天河旁边洗干净了,才肯回头。这些娃娃老问一些傻不拉唧的问题,让我这个聪明绝顶的妖难以忍受。譬如,总有一些奶声奶气地望着更高处问:“奚山君,你说天上有神仙吗?”
这不是废话嘛!当然没有,坚决没有!有谁见过神仙啊?愚儿。没见过的东西,老子一概是不认的。
只是,我每次干完活,腰酸背痛地脚着地,家里的那群猴子也开始叽叽喳喳道:“君父,您又去瑶池宴了啊?”
“是啊,可不是嘛,吃了十个蟠桃,撑得直不起腰了!嗬,每一个都这么大,跟脸盆似的!”
“哎,不对啊,君父,信正山的信正山君说,蟠桃跟碗一样大。”
“啊?噢!可不是嘛!他生得没我高,人品没我好,西王母说了,信正君还不配吃脸盆般大的!”
“那,那天上的仙女漂亮吗?”
“漂亮,长得跟人间的年画似的,虽然跟我比还差一点!”
他们听完这句,一般就很折服地走了。
所以说,对待不同的受众,领导者讲话,还是很需要艺术的。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我还不信有神仙的时候。我认为这世上除了人、鬼,就只剩下妖了。而那些年前,我的身边除了翠家,还有两个家臣,一个唤秀提,一个唤阿箸。秀提和阿箸还小的时候,七百里远二流八源之主年水君办了个学堂,不收学费,只论人品。秀提说他想上学,虽说以他的学识,上学很多余,但想想这孩子品性沉默温柔,恐怕因与猴儿们玩不到一起十分寂寞吧,再加上当时翠家的十七、十八、十九刚刚化成人不久,还留着猴儿性子,整日把山里山外闹得鸡犬不宁,天天都有妖来山里哭诉告状,实在难管教,我略一思索,便用红纸写了个拜帖。那时候我从家里带的钱财还没吃光,便到人间买了些东西,扯着十七、十八、十九的小手,带着秀提和阿箸这两个孩子,去见年水君了。
年水君的府邸奢华不奢华我不知道,只是,我们几个陆上的妖,看着澎湃翻滚的渺渺碧波却傻了眼。怎么去见?下水这种事,有修行的妖辟水倒也不算难事,可是这处显然不是我们家那小池子,辟水一会儿,茫茫四处,也摸不到路啊。
翠元与年水君一处修行长大的,但他当时与水君闹了别扭,不肯同我一起来,我们几个傻了眼,便蹲在江边,看着四处的水犯愁。十九啃了几个果果,便不肯老实了,闹着要回家。我正作势要打他的屁股,那与水相接、青碧的天上却霍然劈出一道白光,闪瞎了老子的双眼。
抬起头,晴朗处竟缓缓步出一个红衣袅娜的…老头子!那老头儿胡子银白,扑撒一身,眉毛颇长,到了唇边,黄橙衣衫,红光满面。我当时想,他想必也是同我一样,刚服完天上的苦役,被云头莫名其妙地送了下来。只是令人不爽的是,我先前被送下来的姿势显然没他好看。我问他:“您又是哪处的山君?这次分到几等席位?吃了几个蟠桃?”
这是我们山君之间的暗语,意思是,哪个山头的,是去擦了星星还是伺候了太阳,总共干了几天活。
那老者一脸诧异,倒也笑道:“不想遇到一位山君。我正要去赴宴,席位想来也还算靠前,今年桃儿熟透了,那几株名贵的蜜里仙远远闻到,香甜不赖。只是贫道看到人间有异光,遥遥望去,光色清而纯正,应是个仙根,竟合了老儿的眼缘,这才顾不得贪嘴吃桃儿,下界来讨个徒儿。”
阿箸算了算,表情诡异地看着我道:“今天三月三,正是西王母的诞辰。”
十八的眼睛亮了,扯着我的衣衫,指着老头儿兴奋道:“君父,真是个神仙,我先前以为你骗我们,原来真有神仙!”
我的儿,你不知道,老神仙这是看上你君父了。我心中悲壮,面上却不显道:“老神仙,你不必多说了,我是不会随你修正道的。当神仙固然很好,可我家中三百余口,嗷嗷待哺,我走了,它们便都要饿死了。虽是些粗鲁无礼的山野精怪,可除了因为饥饿害过旁的性命,此外,却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还望老神仙三思,放了小子一家老小!”
我带着它们给这老头儿磕头,这老头儿竟半晌没说话,如同噎住一般。许久了,老头才和善道:“山君,你可知你虽是个四不像的妖,可还是与天界结了个善缘,领了个差事,并不需师尊引导,只要多积善行,假以时日,便可成仙?”
我纳闷了。莫非指的是擦星星?可是,可是即便如此,老子也宁愿干苦力,不能去做这老儿的徒弟!
我走了,翠家的猴子会饿得脱毛而死;我走了,秀提和阿箸会因为没有依靠而被别的妖欺负;我走了,奚山就失去了伟大的领导人!
我的表情想必太悲壮、太高尚,我的面庞想必充满了金色的光芒,把那老神仙也镇住了。他白胡子抖了几抖,才道:“所以,老道并不必为山君担心,你大可自便。”
十七似是领悟了,开始捧腹笑了起来。秀提忍俊不禁,也笑了。阿箸则似是觉得十分丢脸,看着我,面皮红中泛黑。
老神仙从云头上下来了,一把把秀气温柔的秀提拉了出来,笑眯眯地道:“这个孩子很好,做我的徒儿,正适合。”
自那日起,秀提便跟着老神仙走了,临走时我拽住那橙黄的八卦袍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心中打着算盘,过些年节,便去看望秀提,这孩子自打化形就没离开过我,我怕他想家。老神仙说他俗家叫什么什么旬,家住几重天来着,我一看自个儿也上不去,就讪讪地拍拍秀提的肩,叫他常回家看看。老神仙引了线,很顺利地把剩下的四个孩子送进了年水君的学堂。他说年水君之气益发精纯厚实,想必也快要修成正果了。果不其然,没过五十年,年水君便飞升了。只是过了几年,又被派到人间治理水务,依旧做他的水君,可此君之职堪比四海龙君,大权在握,巴结的人多了许多,与我们这些小妖自不可同日而语。
又过了些年头,同我一道干苦力的山君也飞升了几位,做了地仙,都有了职衔,整个人出来都仙气飘飘的,与我这妖气冲天的也就渐渐不来往了。我登门拜访过几次,问他们可曾在天上见到我那可怜的孩儿秀提,他们都说不曾。我日益担心,又问年水君,水君道他见过,让我不必担心,又说秀提有大造化,在人间自有一番作为。
我渐渐放了心,也渐渐把这事撂在了脑后。妖啊,和人一样,饱暖之后才会追求精神上的慰藉,可是我那一家几百口都吃不饱穿不暖,日子不知怎的越过越穷,自然也就顾不上想我的秀提孩儿。
我来到奚山的第三百年的冬天,一林子的柑橘居然被早霜打死了,猎物也全都打不到,就连隔壁最富庶的翠蒙山君也年景惨淡,更何况我们奚山呢。三娘刚生下二六,几个媳妇孙媳也都添了小的,大人们或许能忍,可孩子们却饿得直哭。我坐在雪地里想法子,靠在河边的地方,天上几只大雁飞过,结了几坨粪便,全砸到了老子头上,这真是,人穷志短,鸟年头连鸟气都要受。我先前在人间的时候,曾听说过,大旱之年,穷人们饿的时候连大雁屎都捡来吃,这玩意儿多,雪地里冻得硬硬的,前面一截未消化的草切掉,伴着杂粮能做些饼,倒也没什么味道,且可充饥。
想起孩子们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当时心中一横,我摸摸头,把那块东西拿下来了,低下头,地上也不少,犹豫很久,还是默默地拾了不少。
我其实应该庆幸,这还未到连亲人之间都必须自相残杀填腹的地步。所有的存量都给了孩子们,大人们跟我一起弯了一冬天的腰。我当时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嫌弃柑橘酸人,如此之后,春天仁慈,如约来了。
奚山的花儿那一年开得格外多,一大团一大团的,在山露中,显得格外娇气。这山奇怪得令人跳脚。我种什么,它都不肯好好长,一块块看似不错的土地,撒了欢地长自己爱长的东西,什么奇花,什么怪草,什么漂亮什么有毒长什么。这些依旧是不能吃的,我摘了上人间去卖,生意倒还算好,附庸风雅的书生挺喜欢,能兑换些粮食。山里山外的猎物也多了些,我到翠蒙山君处借改良过的粮种,先前这邻居恼我吃了他的小宠物,不肯理我,我在他们家山头磨了许久,才磨到一袋,意外地在奚山长得还算好,这林林总总算起来,吃的东西才落到了实处。大家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样一年饥一年饱的,山里的猴儿们过着苦日子也都长大了。山中的岁月,孩子们与我是清楚的,山外的世界,我除了每年出去典当一些东西,购买一些粮食货物,基本上不大理会。只是今年,似乎出了几件大事,人间的街里巷道都在讨论。
这些颇是稀奇。阿箸同十七、十八、十九放假回了家。他们现在帮着年水君协理一些水务,回家的日子不多,一年约莫住上几日。
三娘这日整理我的房间,瞧见了什么,愤恨地望着我道:“你骗我!”
“什么?”
“时间到了,还不去!”三娘把一张老得快蚀掉的竹书扔到了我面前。
我思索着这是什么,许久,缓缓拉开,才恍然大悟。
我贵人事多,竟忘了,在人间,还有些账没收。

第一章 大昭卷·雀妾
郑祁,国公之子,贵妃同母弟,皇子幼舅,素贤,娶妻江南阮氏,年二十,入翰林。少有奇遇,姊入宫,获帝宠,生子葛,思家情切,时位卑,主特恩,召夫人。祁随母入宫,虽年少,已恭谨,观绚烂奥妙,执母裙佩,寸步不离。
安王犯死罪,养雀王,献太后,得保命。后素厚妃,暮浓,赐宴夫人,放雀王,上下尽欢。生灵善舞,清啼婉转,玉白泽明,见生人而不惧,尽展后羽,夺目灿然。偶一仰颈,便入九天,伴月而欢。祁稚懵定睛,惊鸿难抑。
酒过三巡,帝至,袖中血腥若隐又无,后惊恐,不安跪问缘故,帝笑,言:“止杀一泼皮贼子耳。”雀王黑眸霎时如炬,尖长哀鸣,俯冲而欲啄帝。四座皆哗,侍卫三十,握刺链,围困多时,方锁雀。帝怒曰:“畜生正似主!”拔剑欲砍,祁但扑护雀,叩拜道:“尧舜德四方,何时杀畜生!”夫人与妃,面额澹澹,皆泣有罪,帝大异,以为此子非凡,赞祁慧敏,赠雀王,命内侍,引拜东宫,预作肱股。
祁抱雀,安抚久时,置于途中亭。夜雾渐浓,侍引宫灯,祁不舍,转身翘望,雀已失踪影。祁懊丧,握宫灯,莽撞寻雀,不多时,离宫人,似迷路,入一园,四周芳香沁人,道路曲幽,不知何处。转身,撞生人,引灯细看,白衣蓝袖,初一眼,清冷似水,再观,目眩神失,三观,已然不见。
似谜耶,似梦耶?或…似人耶?祁迷途归返,拜太子,东宫夜珠已撤,始知困于霰,整二更。
——载《真知录·异闻卷一》
齐明十年,有老妇沿街叫卖女儿,御史大夫心软仁慈,花千金买一妾。时年,郑祁不过二十五六岁,而那小妾,十六七岁,姣花一般的好年岁,倒也匹配。正妻阮氏虽一直受专宠,却并非好妒之人,加上一直无子嗣,宫中贵人多有微词,便欣然接受了此女。只等待吉日,热闹一番,迎此女入府。此前,便由郑祁安置在外城一间民户中。
只是,让阮氏十分惊讶的是,自此,无论公务如何繁忙,郑祁必然会寻片刻时光,打马到民户中问候小妾一番。郑祁是个君子,并无无礼之事发生,但也足够令阮氏心中吃味了。她枕间笑睨郑祁,“郎君,那女孩儿可是十分美貌?”
郑祁微微地笑了,“卑贱女子,并无夫人貌美。”
阮氏又问:“如此,想必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了?”
郑祁摇头,“她平时只于帘内读书,并不与我搭话。”
阮氏纳闷了,“既非美貌,又冷落于您,郎君看上她何处?”
郑祁散发于枕席,闭上眼,如坠梦中,又似回味道:“我也不知为何,从不曾直视于她,远远观望,费神思揣,心中却枝枝蔓蔓,像要开出什么一般。”
阮氏听闻此言,不由心惊。次日,趁郑祁上朝,她便亲自去了民户。谁知,地方十分难找,曲曲折折,如同羊肠套着八卦镜,处处透着古怪玄妙之感。清晨出的门,却到午时才行至一处四面荒芜的住所。叩门,童子声声道是无名居,阮氏想起郑祁曾言,此女子是贱籍,无名无姓,冷笑着,扶着奴婢入了院。刚进门,便嗅到一阵冷冽扑鼻的香气,此时是冬日,四处端凝,却无花树。院中洁净简陋至极,无奴婢,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叟在打扫。而正房之门紧闭,四周窗格,只打开一扇,透入些微阳光。
阮氏上前,想要推开门,却听到屋内清冷如寒泉般的声音道:“夫人止步。”
阮氏身后的老妈子厉声大骂:“下贱女子,主母到来,还不迎接吗?”
那声音又响起:“夫人止步。”
阮氏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嗓音,浑身有些战栗,“为何?”
屋内的人道:“于礼不合。”
确实没有这样,妾未进门,而妻嫉妒强上他人门欺人的道理。阮氏脸红了起来,却冷声道:“你不过是夫君前两天买回的物事,要打要杀,什么时候由你自作主张?”
那人竟笑了,“原来这才是女子的心态,我竟今日才知。夫人无须忧心,日后入府只为恩情,并无他意。”
阮氏强打起精神,走至一扇窗前,只影影绰绰看到帘内白衣素洁高雅。那扇窗却瞬间被合上了,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风。
那嗓音又传来,温和中带着些清冷,好似碎冰的玉石,“女子名节为重,夫人请回。”
阮氏莫名其妙,推窗却开不了,再问话,却也无人搭腔,只得带着下人愤愤离去。刚坐上马车,却似乎听到院中声声隐忍的呻吟痛呼,似刑狱,又似屠戮。再听,已无。问众人,皆言并未听到。阮氏以为错觉,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