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迟三婶娘家今年是游园会的赞助商,他之前听过只言片语,说圣诞节会有圣诞老人给学生送些礼物。这会儿会有圣诞老人,大抵不错在此事上。
阮宁手冻得红红的,有些费劲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没有包裹过的苹果。那颗苹果在雪中红润极了,像小娃娃的脸庞。
她递给他,仰头看着这个极高也极白的少年,在雪中仿佛便是雪的一部分。只是他身上仿佛有着淡淡的香草味道,像一杯方沏好的茶水,寒冷中便添了些温柔的暖意。
她轻轻张口,怕呼出一口气,便把他吓跑了。她闪着泪光微笑问他:“我刚刚梦见你啦。圣诞快乐,你也要来个苹果吗,林林?”
你也要来个苹果吗,林林?
林林。
第四章 世间最初的喜欢
俞迟驱车到地点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是个木屋造型的小酒吧,叫“bear beer”,专供啤酒。
俞迟进去,阮致抱着杯酒和身旁的姑娘正聊得欢,他长得极俊秀温和,为人又幽默可亲,没什么架子,姑娘们都喜欢他。当然阮致的衣服、手表、名车也足够打动人。
他哥哥阮静却是个让人不大能看透的人。阮家的实力和资源在这个长孙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而阮静本人的无可挑剔和性格上的低调又并不教人觉得他如此年轻便在政途上游刃有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摆两个事实:一、阮静刚满二十八岁;二、所有见过阮静的人都能认真地喊他一声阮秘书长。
单这两桩,足以让俞迟不与他交恶,也不与他过度交好。
阮静抿了口啤酒沫,瞧着俞迟微微笑了笑,示意他坐在身旁。阮致也瞧见他了,笑了笑,问道:“宋四呢?天天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你,这会儿你来这儿了,她反倒没跟来?”
俞迟诧异,坐在阮静身旁,看着阮致,淡淡一笑:“她是世交家姊妹,与我自己的妹妹没什么分别。如果赶尽杀绝,反而显得不近人情。节日时她们家倒不好意思走动了。”
阮静噗嗤一声笑了,这孩子真是没一句废话,听得懂的自然就听得再明白不过了,糊涂的便由着他糊涂,也无妨碍。
阮致身旁的姑娘轻轻探过头,问道:“帅哥,要喝点什么?”
俞迟颔首:“普通啤酒就好。”
阮致纳闷,勾着他肩膀:“三少怎么这么好打发了,平时不是处处都有要求。”
俞迟淡淡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道:“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余地吗?”
阮静扯了扯领带,卷起袖口,笑道:“阿迟瞧着心情不错。”
阮致看了看他哥,又看了看俞迟在暧昧的灯光下几乎能自动发光的脸,跟看见鬼一样:“他这张没表情的脸,你都能瞧出心情不错?”
阮静耸耸肩,明亮的凤眼含着笑意,换了其他的话题:“过些日子就是爷爷生日了,阿致这回上心一些,不要再气他老人家。”
去年阮老爷子过生日,阮致送给了老爷子一捧金丝玫瑰花,当时,阮老爷子的脸比这小子手里的花瓣颜色还好看。阮致无辜道:“爷爷当时说,你能用对你那些女朋友一半的心对我,我就知足了。我一向就送女朋友花来着,送完他又不喜欢。”
阮致顿了顿,又说:“话说回来,他也没对你送的青山玉雕表示出来什么好感吧。老爷子忒难哄,也就是妞妞,亲亲他他就乐开花了,说句鬼都不信的甜言蜜语爷爷眉毛却能笑歪。得,今年我不送礼物,我把妞妞送到老爷子身边,保证不挨批评。”
阮静本来轻松地靠在椅上,听完阮致的话,也不知哪句戳住了他,这人微微坐直了,手握着的玻璃杯内的金色液体晃晃荡荡的,外表瞧着只是涟漪,内里却毫不平静。他的嗓音也变得冷寂起来:“妞妞?我们家有妞妞这个人吗?”
阮致扯唇笑了笑:“得了啊,哥,妞妞在外面过得可并不好。”
阮静握着杯子的手越来越紧,眉眼益发阴郁沉寂起来:“她自找的!”
俞迟歪头,刚刚喝了口热啤酒,驱走了寒气,如今舒服得连脸颊都微微红润起来,他玩味地看着兄弟二人,清如泉水的眼睛不带任何波澜。似在洞察什么,也似在漠然路过。
阮静察觉到哪里不对,忽然站了起来,拽住阮致的白色衬衣领口,咬牙切齿:“你见过她了?什么时候?!”
阮致撇嘴:“妞妞不让我告诉你。”
俞迟漫不经心地垂头,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在原木桌上专心致志地转了起来。他呷了一口啤酒,觉得阮致会死得很惨。
阮宁寝室最近挺热闹。二姐甜甜和体院前男友李岿复合了,据说俩人是真爱,男生大半夜拿着吉他在女寝楼下嚎,听不清唱了些什么,甜甜却腾地一下蹿了下去,宿管阿姨不开门,俩人就隔着铁闸执手相看泪眼,没错,演的就是《新白娘子传奇》里面法海棒打鸳鸯,拉开白娘娘和许仙那一出。
阮宁贼喜欢白娘子,这一集看了很多遍。甜甜那个哀怨矫情劲儿比白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差喊一句“官人”了。寝室其他人就猫在一楼楼梯旁偷看,甜甜最近指甲留得长,抓住李岿的时候,刚巧指甲掐住了他的手,甜甜在那儿陷入情绪不可自拔,李岿已经开始疼得嗷嗷叫了。大家憋着笑,都快抖疯了。几个姑娘打打闹闹,阮宁被推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把甜甜往回拉,挥手问李岿:“李岿,你妈妈的姐姐的爸爸的小女儿的老公的父亲的最小的孙女儿你该喊什么啊?”
“啊?该喊什么?”李岿顿时死机了。
“你妹啊。”阮宁露出小白牙,嘿嘿笑。
甜甜回到寝室,心虚一笑。众人严肃:“节操呢!矜持呢!说好的不理他了呢!”
甜甜眨巴眨巴眼睛,撒娇:“那不是真爱来了吗,人家也不想的。”
应澄澄呸了她一口,爬上上铺。
周旦懒得理她,温婉一笑,继续看书。
齐蔓一边翻白眼一边哼小曲儿:“高山青,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壮如山呀,阿里山的少年娇如水唉。高山长青,涧水长蓝。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围着青山转唉。啊,啊,啊,唉,唉,唉。”
小五眼睛大,就冲着甜甜天真无邪地笑。笑得她发毛了,才给男友打电话:“亲爱的,以后绝对不要在我们宿舍楼下唱歌哟,不然抽死你哟。”
阮宁拿着笔记本,好奇地问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给我讲讲真爱来了什么感觉?”
甜甜大囧,但还是回答了:“就是心一直跳啊。”
“不跳的那是死人。”
“可是你听得到它在跳啊,扑通扑通的。跳得你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快死了的感觉。”
“疼吗?”阮宁耐心想象,这种感觉具化起来,大抵逃不过身体酸软或者颤抖之类的官感。
无法呼吸。
快死了。
谁无法呼吸过。
谁死过。
甜甜抚摸阮宁的脸颊,温柔道:“不疼啊,是很想哭泣的难过,是失去自我的时候,身体感知到的离别,是再也无法一个人这样孤单清净活着的悲伤。”
学校这一年开元旦晚会的时候,人太多,院里票也就百来张,阮宁没轮着。她是挺爱热闹,无奈成绩一般,长相一般,口才一般,存在感一般,所以碰到些微好事儿不大有人想起她。澄澄是院花,院学生会主席从牙口里挤出一张邀她共赏,甜甜老五和男朋友出去约会了,周旦依旧自习室啊自习室,寝室就剩下阮宁和齐蔓。
齐蔓是个妙人,腿长聪明记性好,长得一张正经八百人民教师的脸连却不干正经事儿,随时随地能演一出,你不搭理她,由她得瑟,她保证给你整一出莎士比亚歌舞剧,还你一整个花红柳绿的天堂。
“不让咱看不是,破玩意儿稀罕哪!我给你演!”齐蔓一撸袖子,抹了一嘴口红,捞了件酱紫色的纱巾就上了。她决定向这无情无义的学院和苍天无声抗议,她要做这时代的先锋,要做这命运的领头羊,于是小妞一边扭秧歌一边唱起了黑眼豆豆的《my humps》。
她和阮宁是标准的A罩杯,这首歌唱的是她俩下辈子的梦想TT,被寝室定位《发啦歌》,四六嘛,哆来咪法唆拉,法拉又取义发啦,标准的好兆头。
阮宁本来在看蜡笔小新,瞬间凌乱了。
齐蔓抛媚眼:“快来嘛,一起嘛,六六。”
阮宁眼睛抽搐了好一会儿,那纱巾晃得她快瞎了,还有那句无限循环的“my humps my humps my humps”,阮宁听着听着,就不行了,笑抽在了床上。
齐蔓撅着烈焰红唇,眨巴着眼睛就过来了,抱着阮宁的小身板,坏笑道:“六六,让姐姐摸摸,your humps your humps your humps!”
她去掀阮宁睡衣,阮宁笑疯了:“can’t see can’t see can’t see,我怕你发现真相!”
“什么真相?”
“其实……我是个男人。”
齐蔓瞪大双眼,一拍长腿,坏笑道:“巧了嘿,小六哥儿,你四爷也是男人啊。”
齐蔓和阮宁打闹了一会儿,忽然这货表情不对了,脸僵了。
“怎么了?”阮宁双靥飞红,笑意还在脸上。
她从床上跐溜蹿下,抱着肚子往外跑:“来了来了要卸货了,便秘了俩星期了都。等着姐啊,一会儿给你唱一出《红灯记》。”
宿舍楼一多半去看元旦晚会了,差不多空了,不多会儿,空挡的楼道就听齐蔓在洗手间撕心裂肺。
阮小同学拍门:“出来了吗?”
“没!”齐蔓挤出一个字,手扶着门,满头大汗,脸比要生娃娃的妈妈还要扭曲。
阮小同学有点担心,就蹲门口,也不说话。
“臭不臭啊!你在外面我更出不来!”齐蔓快哭了,这缺根筋的小妹。
“臭了我就走了。”阮小同学答。她想了想,挠头:“小时候便秘的时候,妈妈老让我吃香蕉。你要不要来一个?”
“不要。”齐蔓咆哮。
“我妈还老给我挤一样东西,特管用,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齐蔓已经懒得理她,过了又约摸十分钟,才讪讪开口:“那啥,乖啊,去校医院给姐开瓶那啥吧。”
阮宁捧腮,脸颊揉成了一坨:“那啥。”
“开……塞……露!”齐蔓一边嗯嗯,一边想掉眼泪。都多大了特么的还要用这玩意儿。都特么的吃了半斤钢材吗怎么这么难消化。
“哦。”阮宁一溜烟跑了,小同学勤快,健步如飞,刷卡去校医院门诊上开了一瓶。透明塑料瓶圆肚子,还是熟悉的配方。
开药的大夫填单子时随口问了两句:“便秘多久了?”
阮宁老实答:“俩星期。”
“是经常性便秘吗?”
阮宁想了想:“不是。”
“那就暂时不用辅助药物。以后注意饮食习惯,多吃蔬菜。”
阮宁点了点头,乖巧地应了声。
“这都是小孩子用的,多大的姑娘了。”胡子花白的老医生笑了笑。
阮宁一扭头,又见一窝人乌泱泱的。
里面鹤立鸡群,站着光艳慑人的少年。他干干净净的,没有弱点。
“诶,这不是上次吃撑了的那个吗?你又撑住啦?”像吃撑了的馒头一般的小胖墩兴奋地叫了起来。
阮宁看了自己捏着开塞露瓶子的爪子,又看了一眼俞迟。
“你怎么老是撑住啊?怎么撑住的每回都是你呢?嘿,还每次都让我们看见,咱们是不是特别有缘啊同学!”
阮宁听到自己的心在羞耻地跳动,那声音跳得仿佛全世界都听到了。
她僵硬地同手同脚走了出去,然后开始一边走,一边哭。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是特么的开塞露被俞迟看到,真的好虐好想哭。
“你哭了?”
身后传来冷淡的略带诧异的声音。
阮宁不回头,带着含混的哭腔:“开塞露不是我的。”
她不打算回头,她决计不能回头。
她不知道真爱是什么模样,但是,那颗心跳动的时候,她却只顾着自惭形秽,遮盖那些内里的残缺和表面上的不周全。
喜欢让人羞耻。
喜欢得让人羞耻。
好渺小的我,不防备地,就这样被强大的他侵占了完整而坚固的自我。
第五章 万水千山香草郎
阮宁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曾回顾这四年,印象最深刻的什么,她想了想,觉得跟俞迟并不相干。因为每个学期末持续一周的考试足以让她心神俱疲,与对他的魂不守舍异曲同工乃至更更上一层楼,所以那些缠绵颓废的心思本就不足以去打扰别人,因为我们顽强到足以自己消化。可再沸腾活泼的海鲜也有被毫不在意的语言动作伤到,瞬间变成冰块中的死鱼的时候。
308寝室的人知道阮宁喜欢俞迟,是从她开始愿意准时上公共课开始的。法学院的公共课和医学院、文学院排在了一起,而阮宁平时最爱睡懒觉,最讨厌上多数排在上午的英语课和体育课,她却愿意第一个到教室,然后在教室呼呼大睡,显见得并不是她单纯地爱上了学习这项终身事业,那么这其中便必然注定了女孩芝麻点大的娇羞心思。
可是,对象是谁呢?
阮宁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她考进法学院的时候,以数学物理化学三满分闻名,而那年的数学是出了名的难,基于她还剩这么点特长,308全寝用曲线方程和抛物线定理解了好几周,搜索阮宁每次所在座位视线最佳的区域,然后,她们发现了。
小同学上课一般用书盖着头睡觉,可是那本厚厚的英文书被她推倒的一瞬间,她趴在课桌上,能看到的永远是那个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只是如同在最名贵的米其林餐厅最有资格的美食评论家才能吃到的那零星食材。
曾经有人乱编一段话,放在这儿,也挺贴切:旧时王谢堂前燕,迫落寻常百姓家;若就俞宋膝下孙,王谢何以成旧名。
寻常百姓家的阮宁,瞧上了俞宋膝下孙的俞迟。
这可真糟,不是么?
平常不大动脑子的阮宁,带着脑袋去暗恋俞迟。
这可更糟,不是么?
2009年的第一场雪后,考试周就开始了。专业课殿后,公共课冲锋。口语考试中,老师让分组讨论,阮宁在H组,这组共四个人,大家口语都一般。阮宁打上高中以后,就有些羞涩,平常人多的时候普通话都不开口,更何况是英语。英语老师让就“大学谈恋爱有利或是有弊”展开辩论。
全程只能讲英语。
阮宁和一个女生被分配角色,反方有弊;另外两个男生则为正方。
由于大家口语一样渣,所以全程讨论如下:
有利。
有弊。
有利,有一个girlfriend心情舒畅。
有弊,boyfriend浪费时间,影响学习成绩。
有利,有了girlfriend会变得更有爱心。
有弊,男女思维不一样,彼此不理解,Fight!Fight!(吵架阮宁不会拼)Fighting annoy me。
有利,girlfriend can cook.
有弊,得帮男朋友洗袜子(受她大姐影响),stupid!Very stupid!
有利,girlfriend赏心悦目。
有弊,万一很丑呢。
以上还属于说废话阶段,接下来就进入激烈的争吵阶段了,主力就是阮宁和文学院的一个男生。
“有利,当然如果像你这样的,那就算了。”
阮宁一听,不干了,这特么的上升到人身攻击了。阮宁回过去:“就是因为怕碰到你这样的,才坚定立场。”
男生有些惊讶:“you know who am i?”
阮宁= =:“seeing you?Recognising you?Riding with you?So familiar?”
翻译过来就是:见过你认得你骑着车子带过你?我们很熟?
老师:“咳,正经点,孩子们。”
男:“老师这人是找乐的,她太搞笑了!你没看到她在找我茬吗!”
阮宁心中默默= =:你奶奶个爪儿!
老师:……
男TOT:“老师,您看,她瞪我!我是我们省高考状元,我在我们院都是宝贝,院长都不瞪我,她瞪我!您看,她还瞪!”
阮宁也举手告状:“老师,他不说英语,他影响我考试发挥!”
老师头都疼了。
男生:“影响你什么啊,你会说英语吗就你这样的!我早都听不下去了!你那破英语我都不稀得听!”
阮宁:“you say good you say!Use English say!”
老师TOT:小王八蛋们,都给我滚……
阮宁夹着书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教室时,门口围了一群学生,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
“哎哎,别走,同学,说你呢,刚刚和人吵架的那个!”其中一个女孩子,声音清脆得像刚咬了一口的苹果。
阮宁扭头:“有事儿吗?”
大家围着的是一个穿着红格子大衣的姑娘,长相秀丽,容貌十分白皙,长发黑黑的,好看得紧。她有些羞涩地问阮宁:“同学,你是哪个学院的?”
阮宁有些闹不懂了,傻乎乎地看着姑娘,姑娘身旁窜出另一个女孩子,笑着解释道:“同学,这是我们院的唐词,我们的系花。她一直对医学院的俞迟有些好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我们刚刚看你特别能说,小词又有点脸皮薄,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把这个手机联系方式和这封信递给俞迟。他跟你一个考场,大概马上就考完了。”
这个女生倒是一点不嫌麻烦人,把写着手机号码的纸条和一封干净洁白的信函塞到了阮宁手里。
信函上是秀气的字迹:“医学院同窗俞迟(收)”,信函背面用红色的印泥烙了个圆圆的戳痕,是个好看的“F”。
阮宁看着那个F,惯性地想着,这个F代表什么。Forever的F,For you的F,Fall in love的F,Faith的F?是永远,是为你,是爱还是信仰的F?
“别傻站着了,俞迟来了!”唐词的朋友推了阮宁一把。阮宁抬起眼,远远地就瞧见了那个穿着浅蓝色毛衣棕色长裤的少年,他那样挺拔好看,与小时候的样子全然不同了。
阮宁初三时曾递出过一封情书,她从那天起便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主动向一个男生告白了,就算喜欢得要死难过得活不下去也不要了。因为被拒绝了,那些喜欢得要死难过得活不下去就变成了真的死去,变成真的活不下去。
她一点也不想温习那种滋味,所以后退了一步,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十分恐惧地看着俞迟,已经让大家觉得奇怪了。
医学院一行人朝着阮宁的方向走去,有些纳闷地看着她,唐词的朋友却突地喊了一声:“俞迟,这位同学有东西要交给你!”
俞迟从人群中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阮宁。他从未与这个女孩子说过几句话,虽然他们已经有数面之缘。
他问她:“同学,你想给我什么?”
俞迟待人,一贯没什么原则可言。换句话说,他想理你,就理你了,他觉得不必理你,你就算死到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俞迟这会儿却搭理一个陌生人了,医学院一众人都觉得挺奇怪的。同窗两年,都清楚他的脾气。
当然,最大的可能也许是他刚考完试,心情好了,兴致不错。
阮宁却不知为何,心中的恐惧情绪到达了巅峰,她不断回想起过去,回想起那句带着不在意和冷漠的“对不起”,她觉得自己的心在被人生生用锋利的刀具一片片切割着,血还在往下滴落。
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会怎样对待这样一封带着少女心思的信函,这封信虽不是她写的,可却只承载着她的绝望。因为即使俞迟收了,也不是对她的肯定。
他面前仿佛横亘着千山万水,她只能这样艰辛走过去。
她嗅到他身上干净明晰的香气,好像清晨漉漉水迹中新折下的香草,还带着些微的冷冽。
小时候,这种香气是熟悉的肥皂的味道,现在却变成了这样的味道。可是怎样都好,都是他的味道。他永远不知道为什么她瞧见他总是忍不住眼泪打转,只有她清楚,那是因为,好像过了一辈子的久别重逢把人折磨得只剩下了失而复得的眼泪。而这种失而复得,仅仅只是从见不到人的暗恋变成能看到人的暗恋。
她尝过这样的卑微,还能剩下什么样的勇气,还能拿什么,像那个忐忑不安的女孩唐词一般,带着羞涩,向往他还有尚温暖可展开的怀抱。
阮宁费力地递给他那封信,垂着头,轻轻开口:“给你的。”
她转身指着那个漂亮温暖的女孩,又说:“她给你的。”
唐词的脸瞬间变红了。
阮宁的脸比什么时候都白。
俞迟淡淡地看着阮宁,如工笔细细描绘过一样的眉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他说:“我不要。同学。”
我不要。
同学。
对不起。
同学。
阮宁想起了那个幼小的只能哭着吃糖葫芦的自己,她问不出那句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她现在长大了,有些局促地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些温柔也有些无奈地苦涩问他:“为什么还是不行呢?到底谁才行呢?”
到底谁才可以呢,林林。
话还未毕,已经鼻酸,只能微微垂头侧脸。
俞迟看着她的侧脸,微微颔首道:“抱歉,同学。这个与你无关。”
阮宁心内笑了笑,兴许真的与她无关。所有的想念与他相干,所有的梦与他相干,所有的期望与他相干,只有她,不与他相干。
他转身离开,抬手看了看腕表,AM11:35,又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俞迟挺忙的,吃过午饭还要去实验室,去完实验室还要去自习室,去完自习室还要参加一场晚宴,他的人生太匆匆,只觉得眼前姑娘的问题太可笑。
谁才行?
除了那个人,谁都不行。
或者,除了那个人,谁都行。
他与她擦肩而过,却顿住了脚步:“你叫什么?”
“阮咸所作之器,谓之阮;越女静息之态,谓之宁。阮宁,我叫阮宁。”
“俞迟。”
“嗯,你好,俞迟。”
再见。
林林。
第六章 游园惊梦小佛陀
阮宁家的境况颇是有些复杂。阮宁后奶奶是北京的一家闺秀,当年是战地记者,后来没名没分地跟了阮宁爷爷阮令。阮宁奶奶得乳癌在家乡死了之后,她才被扶正。阮令当时接到妻子死了的电报只托人带来些钱,阮宁爸爸当时只有十三四岁,居然一路摸到了北京,到了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他爹看见这孩子显然也吓了一跳,他走时孩子才三四岁,这会儿也认不出来了,又脏成那副模样,只想着是要饭的,让他夫人端些剩饭。小孩儿一边吃一边哭,吃完最后来了一句:“就这样儿吧,阮令。我在老家,娘省吃俭用也送我读了几年小学,我今天吃了你家的饭,是我没骨气,对不起我娘。她让我来找你,说你也不容易,我瞧着你活得挺好的,还有肉吃,比我活得好,我娘地下有灵估摸着也放心了。我在你家干两天杂活,还了你家这顿饭钱就走。”
这段话阮令在战友面前显摆了半辈子,老爷子这么夸的:“我儿了不得啊,了不得啊,都给老子说臊了,我阮令活这么些岁数,什么时害臊过啊,都是我臊那些老的不要脸小的没成色,他能给我说臊了,我婆娘教得好,教得好!”
阮令的小夫人听一次咬一次后槽牙,憋着劲儿要把自个儿儿子养好。可惜事与愿违,阮令眼里只有长子没有次子。
阮令疼长子疼得跟心肝似的,阮宁爸爸人也爽朗,年轻时候特别招人喜欢,后来读大学喜欢上了贫家姑娘,阮令着实和儿子别扭了一阵,阮宁爸爸无奈,就带着妻子搬了出去,再到后来,阮宁出生,阮令见木已成舟,才慢慢接受现实,但心里始终窝着一口气,待长子大不如前。阮宁再大些,老爷子一颗心又莫名地扑到这小姑娘身上。照老爷子的话就是,妞妞长得像我年轻时候,招人爱。
这话说得得多昧心,阮令长得五大三粗国字脸,阮宁瘦得像个小鸡崽子小小尖下巴。他这是心偏到西伯利亚了。他家小夫人现如今的老太太没少跟亲友哭诉:大儿和妞妞带着迷药生的,专迷这死老头子!老头子疼孩子也没个章法,妞妞五岁之前就没下过地,天天抱着不丢手。我的那俩长得虎头虎脑也没见他摸过几下,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