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吓到它,又实在喜欢它,所以只能摊着手傻笑。
阮敬山还记得林迟,因此当阮宁说起每周末要去林家补习功课时,虽微微带着醋意,但还是应允了。
暨秋笑着骂他矫情。
他说:“以后妞妞嫁人,我铁定哭倒在台上,媳妇儿,我们到时候去抢婚吧!”
暨秋宠溺丈夫,笑着说:“好呀。”
阮宁长大后,结婚时,婚礼前,还在左顾右盼。这个骗子爸爸啊。
林奶奶瞧见阮宁依旧带着温柔的浅淡微笑,但是却在阮宁每次离开之后告诫林迟一不要喜欢上阮宁。
“为啥?”
“家穷,配不上。”
“唉,奶,你这心操的,我才不喜欢她。”


第三章 宋三少共唇脂红
自打阮敬山升职以后,栗老和阮令是多年酒友,自然你亲我热,卢老又是阮敬山的老上司,十分欣赏这侄子,因而也很开心,园子里唯一一家觉得不自在的就是宋家了。上次幺女把阮宁母女得罪了一番,宋妈妈一贯和暨秋关系不错的,如今也渐渐地有些生疏了。宋家家风严谨,又自命清高,除了年节,和邻里并不十分接触,如今双方都有疙瘩在,可阮家今日绝非往昔,宋老也不得不多对阮令父子揣摩些心思了。但心中依旧气恼,他对老妻说道:“阮令平时就是个和事佬,事事不肯出头,他两个儿子瞧着也是莽撞的莽撞,奸滑的奸滑,娶了个引人耻笑的儿媳妇,俨然在走下坡路,谁料想如今风水轮流转,竟到他家去了!也是可气!”
宋老太太笑:“您喝了几斤醋?酸得不轻!”
宋老太太总是尊称丈夫“您”,可是这个“您”畏妻如虎,多半不敢造次。
宋老也笑:“我怀里有张底牌,这叫王炸!何苦羡慕他来!”
老太太微微蹙眉:“你说小林林?林林这些日子怪怪的,一时喜一时怒的,吃饭做事都心不在焉,不知道怎么了。”
你我皆知“林”字并不稀罕,你我皆知叫“林”的也不算少,你我皆知溺爱孙儿的老祖母不是一个,因此逻辑学得好的同学都知道,没有只能林奶奶称林迟叫“林林”,宋奶奶不能叫宋林“林林”的道理。
只是可惜这处伏笔,埋下一场悲剧。
宋老气恼:“一定是跟卢家那个没脑子一蹿老高的孩子学的,他俩最近玩得好!卢家二娃叫什么来着,我得跟宋林好好说道说道!”
“安安,卢安安。”宋老太太哈哈笑起来,她倒是喜欢卢家老二安安。
卢老本来有两个孙子,去年二媳妇又添了丁,凑成三个一对半浑小子,老大平平,老二安安,老三如意。
卢老是个朴实聪慧不恋权势的好老头儿,从三个孙子像从苞谷地里刚摘出来的名字里就能瞧出些端倪。
三个孩子都生得浓眉大眼的,长得最好的属安安。虎头虎脑,牌子亮。他之前随着爷爷起在外面读书,读了初中,爷爷调回家中,他也随之回来。日日和宋林、阮致一起上下学,三人走得亲密起来。
初三开学排班,阮致自个儿分了出去到了二班,安安、宋林、阮宁及林迟四人却排到了三班。
安安是个不分男女的浑不吝,和谁都能混一起,跟阮宁玩熟后,简直像开启了新大陆,找到了灵魂伴侣。
这丫头太好玩了呀!
浑话胡话啥话都能接,任天堂小霸王啥游戏都玩得起,物理化学啥难题都做得转,瞧着除了打人不大会(您小看她了嘿),除了梳着毛茸茸小马尾,俨然是每个小伙子梦寐以求的小伙伴。
阮宁跟安安相见恨晚。
林迟被抛在脑后。白嫩如炸鲜奶的小伙子心想,世上薄幸的果真都是小酿(学习阮宁小时候说话的语气)皮。
他说:“你前两天还让我娶你呢。”
阮宁“嘿嘿”笑:“可是安安确确实实比你好玩啊。我娶你,我对你负责。那是兄弟,你是妻!”
安安从前排探出脑袋,笑着说:“哎呀,客气啥,要不我娶了你们俩?”
林迟喷了一口七喜:“滚出太阳系。”
“炸鲜奶”懒得理二人,只是在阮宁和安安二人凑一起打游戏时瞥一眼,在俩人快输时抽出尊贵小爪子指点一番,看到他们崇拜的目光后心中小小窃喜。
宋林依旧和安安上下学,阮宁和林迟一起。倒不是阮宁小气,还记宋林的仇,只是因为她懒,自行车生了锈,而林迟正好有辆晃晃悠悠的风凰牌老自行车。听说还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林奶奶去商场买的,当时城里刚开百货商场,人山人海都在买自行车,她抱着林迟爸爸路过,结果被挤进人潮,林迟爸爸抱着自行车不撒手,走出来时林奶奶手头莫名其妙就多了辆自行车。
林迟很爱惜自行车,毕竟是他死去的爸爸看上的东西。
对,没错,林迟认为奶奶从来闭口不提父母之事,是他们英年早逝了的缘故。
至于他爷爷,大概是个活着的时候打仗很厉害的人吧。因为奶奶总挑着眉说着,那死鬼年轻的时候打了哪场哪场战役,言语粗鲁解恨,表情却温柔醇厚。
奶奶这么严格要求他,一定是为了让他扶起林家败落的门庭。他问她:“我叫林迟,那我爷爷叫林什么,我爸爸叫林什么?”
她装作没听见,馈愤地去作画,画毕,指着画中眉眼俱佳的妙龄旗袍美人儿问孙子:“她美吗?”
这是年轻时候的她,眼珠幽黑,眉毛丰密,修饰极好,仿佛沾染了翠鸟的色与美。
林奶奶每次作画的时候就是伤心的时候,偶尔会酌酒。他微笑说:“美,我奶奶年轻时候是世上最美的美人儿。老人低着头,笑得没啥生气。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再美的美人儿也有长老年斑的一天。世人不缺席的美人儿总被替代,时间留不住的谁又能奇下海口去留。
她说:“你可别喜欢上院宁。”
他本不觉得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那只是他的小兄弟,可是因为奶奶不断提起,便不服气地问她:“为啥?”
她说:“配不上。”
老人表情幕地变得冷淡,轻轻闭上眼,嗓音苍老而残忍:“如果你一直只是这样的穷孩子,万万配不上。”
齐大非偶。
阮宁几次月考成绩都不错,渐渐跟了上来,初三的课程游刃有余。她特别喜欢做数学题,尤其是几何题。她和林迟常常会研究多种做法,入迷其中,乐此不疲。安安此刻倒是插不进去,他特烦几何,用几个图、几根线就想羞辱人的智商,玩儿蛋去吧。
天渐渐凉了,林迟是个怕冷的人,阮宁便自然地把林迟的右手揣到自己的手心中,另一只手在书上标注辅助线。
林迟也已习惯这样的取暖方式。
安安的大眼睛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坏笑不止。
他放学乐得说热闹,跟宋林提起:“哎,你不知道,我后桌俩人同性恋,哈哈哈哈哈哈你不用说,我知道阮宁是女孩,可是这样说是不是特别贴切,因为阮宁像男孩林迟又像女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不笑,唉,你怎么不笑啊,宋林?”
宋林抹了把脸,微微一笑,唐僧一样温柔的小脸。
“满意了吗?”
安安吓得一哆嗦。
阮致踹了路边的石头一脚,自从单独被分到二班,二少爷看什么都不顺眼,表情阴郁,没点好脸色。
安安瞧瞧左边,又瞧瞧右边,唉声叹气:“明儿我就跟那俩放学,得了小爷们,瞅瞅你们五堵六气的样儿,我欠了你们。”
阮致今日鲜见地情绪外露,冷道:“跟着贱人不怕变贱吗?”
安安尴尬极了,不知道他在说谁贱人。
阮宁是他妹妹,林迟又跟他无冤无仇的。
不过,阮家大房最近春风得意,二房格外憋屈……
他还没反应过来,右侧的松林一拳把阮致打翻在地,表情阴冷。
“你再骂她贱人试试!”
新班主任是位姓高的女士,教历史,打扮却时髦现代。带孩子比较严厉,大家都怕她。她教课非常有意思,第二次世界大战讲得清晰而有条理,这大概是理科小能手阮宁唯一能听进去的一门文科课程。
高老师讲到趣闻时间:两次世界大战中取得民族战争胜利的唯一个欧洲第三世界小国家是哪个?这个国家虽然国力较弱,但拥有两个具有反抗精神的国王。
阮宁不知为何,对此描述记得很牢,可是很久很久之后,随着时间的冲刷,却把这个国家的名字忘了。
这不是阮宁才有的失忆症,这是大家都有的病。时间久了,记忆淡了,感情疏了。长大后的阮宁挠头想得很辛苦,回忆这家伙太可恶。
高老师带学生去新校区做理化试验,烧杯试管摔打的声音时有发生。化学老师心疼,说:“我可都教过了,一贴二低三靠,怎么一来又都犯错。这些毛孩子哟。”
孩子们也委屈:“我刚还记着呢,怎么一到地儿就忘了?嘿,也是邪门。人有三迷。”
阮宁虽然笨手笨脚,但颤颤巍巍地轻拿轻放,铜和铁的颜色红绿交替,气体挥发,液体蒸腾,好像变魔术一样,倒也觉得十分有意思。
林迟和阮宁一起把课本中所有的试验都做了一遍,结束时,暮色也至。孩子们选择不同线路的公交回家,阮宁和林迟回家没有直达的公交,此时天气很好,便决定走一走。
一高一低,一黄一白。喷,在林迟面前,就没有不显黄的小人儿。
阮宁晃晃手,林迟“哦”一声,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既宁个儿高,但手小,因为太瘦,摸起来硌得慌。林迟手生得好,白皙软腻,好像无骨。
阮宁见不得这似包子一样软嫩的小人儿,心头热血涌动,狠狠地握他的手,说:“捏哭你!”
初二的姑娘不知这是什么情绪,可是,如从深远处看,更像欲望。
想要占有对方的欲望。林迟:“神经病。”
太阳落山时,二人行了半程。
阮宁鞋子偏大,走起来晃见荡荡,使力不均,反而十分不舒服。过了会儿,她就不乐意走了。
姑娘在亲近的人面前,任性得无法无天。她说:“我走不动了。”
阮宁还记得,她最后一次这样耍赖的时候是三岁,耍赖的对象是爷爷。林迟嫌弃得要死,嫌弃地背起了眼前的高个儿小姑娘。她虽高,可还是孩子的体重。
这些年的病态,从外表上早已销声匿迹,但体重骗不了人。
她往下滑了滑,他便把她往上揽一揽,像个老爷爷一样,弓着背,但脚上的每一步却稳稳的,踩得很实。
她把脸颊贴在少年的脸烦上,孩子们的脸儿都软软的。她与他耳鬓厮磨,却未觉不妥。
她趴在他耳畔说:“你真好,林迟。”他说:“闭嘴,除了嘴甜,啥都不会。”
宋老育有两子一女,儿子都在身边。女儿任职国企,早年被公派出国,后来顺利拿到绿卡。除了过年,这些年基本上稳住脚,不大回国了。
宋姑姑十分疼爱孩子,平素会寄些新鲜的国外玩意儿给家里孩子玩。
宋林之前揍了阮致,冷静下来,心中也觉得过意不去,想起他的吉他因缺好弦,尚未修好,便致电姑姑,央她买个弦寄回来。
琴弦一起到的还有宋四强烈要求的Dior新款唇膏。
宋林刚拆开弦,看了看说明书,转眼,便瞧见小镜子前,嘴唇画得跟鬼一样的小妹。
宋妈妈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女儿,宋林有洁癖,走到妹妹面前,用手指在她嘴唇上厌恶地赠了几下,食指上沾得红殷殷的。他皱眉斥她:“你才多大点,就开始涂脂抹粉了。谁家正经女孩天天弄这些妖妖叨叨的东西!”
宋四不服气,嘀咕道“哥哥就爱假正经,你们男孩不都喜欢女生化妆嘛。”
宋林冷看她:“横竖我是不喜欢,丑死了。”
他带着礼盒去阮家,保姆开的门。阮致不在家,随父母出门访友了。宋林预备把东西放下便回家。
恰值午间,阮家沙发上躺了个人。
黄村衣,牛仔裤,长头发,脸上盖了本厚厚的《格林童话》。
保姆笑了,正要喊醒这没礼貌的小人儿,宋林却轻轻嘘了声。
他放下弦,保姆去煮咖啡。
他从那张脸上轻轻拿下那本硬皮烫金的书。
姑娘紧闭双眼,脸颊鼓鼓的,带着微微的红晕。
他蹲到她的面前,想要伸出手,却又警醒地缩回。
指尖微有黏腻,摊开是刚刚无意揩掉的红色唇膏。
少年的心啊,滚烫而颤抖。
他用纤细的食指把那一点残余的殷红轻轻地抹在少女的唇上。
少女的嘴唇干燥而微薄,上色后竟红艳得耀眼。
他看她,又喜又悲。
保姆在厨房问他咖啡加不加糖,加不加牛奶。
宋林摇头,说:“不加,什么都不加。”
他看着她的脸烦,微微叹气:“够了。”
已经够了。


第四章 你烫我我就亲你
我汲取了对世界的认知,吸收了诸多老师、先生的精粹,才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它不好也不坏,可是这个壳子从遇到第一个人、发生第一段人际关系开始,注定再也换不了了。
阮宁其实并不太清楚女孩子和男孩子的生理区别究竟在哪里,虽然她嬉闹着说让林迟娶自己,也留了一头长发,但是这只是大人口中的女孩子的表象一一长发、嫁人,她自身并不知自己与男孩的区别。
十四岁的仲夏,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小秘密,也听到了家庭的一个大秘密。小秘密令她变成女孩,大秘密害死了爸爸。
这件事从头说起。
阮宁一家搬回园子之后,房间做了调整,她住回到了二楼,大哥阮静住对面,二哥阮致从二楼隔间到一楼套间后又回到二楼。阮宁父母依旧在走廊尽头的套间。
天渐渐热了起来,可是因为阮宁还要继续复健,并不能吹冷气,因此夏天一翻身,汗湿了的席子就会留下一个小人印。那是七月的中旬,阮致和阮宁睡前互相讲了几个鬼故事恶心对方,阮宁本就不太睡得着,等到迷迷糊糊睡着时,却觉得小腹格外不舒服,窗外一阵惊雷,小腹似乎瞬间一股热流涌出,阮宁惊坐起来。
内衣上、凉席上全是鲜红的血。
阮宁睡得迷迷糊糊,却被吓坏了,哭着就往外走,所有的房间都是一片黑暗,偶尔的闪电经过,反而可怖。
对面玩静屋内却有声响,他在打电话。屋内的电话是唯一未和总机相连的单机。
“父亲,您最近身体还好吗?是的,姑姑对我向很好,她老人家在人后会提点、叮嘱我,放心。家中一切正常,我虽然和那父养母是同辈人,但他们待我像亲子,和阮致一样好,这个您大可安心。姑姑当年向父亲承诺给我一个身份,她做到了。对,虽则是为了抢先阮敬山生下长子,匆匆让养父养母结婚,可是孩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正巧我来了,时机不恰,于父亲名声无益处,姑姑拿了主张,把我交给了养父母,到如今总算是一段善缘。阮令?是,姑父他老人家待我也好,毕竟以为是亲孙,如今我考入名校,前程锦绣,他只会对我更好,您这是瞎操心了。”
阮静在雷雨交加中,忽然察觉了什么。
他打开灯,走到了门前。
阮宁全身都僵硬了。
阮静拧开了把手,门外有个小姑娘慌张无措地哭着:“哥哥,血,我流血了。”
她来了葵水,预示着长大的开始。
他大半夜给这小姑娘买了卫生棉,又温柔地教会她如何使用。这个如同女儿样的妹妹,是阮静操心最多的女人。
阮静把阮宁抱回了房间,哄她睡觉,还像幼时一样。他说的幼时是她还未被送走的时候,也还不是男孩的时候。
阮静对“奶奶”没有任何不满,除了此事。他因此出了国去念书,眼不见为净。
阮静用白皙干燥的手拍着小姑娘,看着她的目光似乎还如往昔,可是阮宁有些颤抖恐惧的样子让阮静心中叹息。
他说:“睡吧,妞妞,不要害怕。只要你不说出去,什么都不会改变。”
阮宁闭省眼,握了握阮静的手:“哥哥也不要怕,我不会跟别人说。”
阮静淡淡笑了笑,把她的小手塞进了凉被中。
他转身离开阮宁的卧室,门外却站着第三人。
五味杂陈的阮致。
阮宁最近放学后,不大爱直接回家,总是会去林家坐坐。一则因为家中琐事让她困惑烦恼,与此同时,林奶奶身体也渐渐不大好了。
阮宁瞧见的老人总是精神矍铄,文雅而干净。可是如今,翻过六十五岁的年头,竟渐渐显出了颓态。
她不大知道为何会如此,似乎不久之前她和林迟还在这院中随着小兔子疯跑,林奶奶永远带着清淡的微笑坐在藤椅中瞧着他们,衣着朴素整洁,手中挂着一串翠色的珠子。林家邻居曾揣测珠子定然是假的,不然卖掉他们家也不至于过得这么清苦。可是林奶奶曾叮嘱过林迟,倘若二十年后还没有出息,便无声无息地把珠子卖了生活去吧。
从此话判断,珠子当然不是假的,可是林奶奶现在却无意变卖手头上的东西,她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培养孙子上。
大到学识素养、品格塑造,小到一餐一宿、一哭一笑,呕心沥血不过如此。
阮宁觉得老人憋了一口气,而能出气与否都在这个孙子身上了。可是她又很爱林迟,便也不忍逼他如何,因此林迟之后就算落魄了,老人也还惦记着他日后的营生。
何曾像养孙?养子不过如此。
初三开学以后,有了晚自习,大家的晚饭都是在校外的大排档里解决的。卖红豆汤的阿姨很温柔,卖炸串的大叔很傲娇,卖馄饨的小姐姐长年带着笑,卖鸡蛋灌饼的小哥哥最近在追求小姐姐,买碗馄饨送一块纯饼。
初脱离家庭的生活,让孩子们觉得很新鲜。每天揣着十几块钱,没下课就开始提前打算买些什么、吃些什么,在校园的哪个角落吃,又究竟和谁一起吃,这点自主权让他们感觉到快乐。
孩子们其实很容易满足。他们在父母面前显现得任性倔强,可是在同学面前又常常释放温柔和善意,这两张面孔有着奇特的矛盾,却也因此构成了独特的少年的样子。
阮宁和林迟经常兜者几兜东西到教学楼前吃,有时坐到单杠上,有时就坐在一旁的台阶上。阮宁特别喜欢鸡蛋灌饼,林迟倒是经常买包子吃的,她对着他,叽叽喳喳唾沫乱飞,从“英语老师今天把“time fies”翻译成“时间飞了”。说到“听说化学老师和历史老师以前是一所大学的还是男女朋友,可是历史老师觉得化学老师太古板了,后来就把他甩了,我虽然很喜欢历史老师,但是这件事我认为她做错了,林迟你觉得呢”。
她的每一句话后面都会加一句一林迟你觉得呢?
林迟只觉得这家伙越来越聒噪,越来越像个丫头片子。卢安安常说你见着我怎么就不肯笑一笑,对着阮宁却时时刻刻笑得像朵喇叭花,这话说得林迟十分诧异。他一直认为自己对谁都是不肯笑的,只是因为他笑点奇高奇怪。
语文老师曾讲《诗经》其中一段,翻译过来便是“天黑了,小鸡回家了,小鸭回家了,羊群回家了,牛群也回家了,良人为啥还未回来呢”林迟每次听到这段都会大笑,笑到语文老师直发毛,欲哭无泪这有啥好笑,可是林迟却觉得小鸡小鸭羊群牛群都摇摇晃晃地回家了,可是出门吃酒的丈夫还没摇摇晃晃回家这件事真的很好笑啊。
所以,他因此觉得笑不是必要之事,因为一旦笑的时候,便也必然暴路了自己的一些什么。
如他奇特,与人不同。
所以,他对兄弟阮宁,与对旁人又有何不同。
漫不经心思考的纯洁孩子林迟心里咯噔一下,细思恐极。
长大了的阮宁同学曾总结过,她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是爱上林迟的时光,而爱上林迟的时光中,最重要的时刻发生在她每一次捏他手的时候、为他变驼背背的时候以及晚自习停电的那天。
能和把他捏哭这件顶美好的事相提并论,为他变驼背这件事则是让阮宁很为自己叹息的一桩。
因为初中的林迟一直比阮宁低了半头,所以阮宁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弓起背,她希望自己和他一样高,或者比他再低一点点,这样似乎才符合世人对有情人的定义。
“男高女低”似乎快成了与“郎才女貌”一模一样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样微弱的如小火苗一样本不该在阮宁身上产生的少女心思,还是存在了。像塞北大草原的角落里无意长起的嫩芽,不知种子是借谁的春风来到,小到无人知晓。
她对林迟有情,林迟是她的有情人。
林迟不知。
所以当阮宁慢慢由挺拔变得有些驼背时,并未察觉自己哪里不要,只是觉得和林迟之间的差距更小了。可是当她长大,依旧有些驼背但再见林迟时,却觉得自己当年这份单纯的心思糟透了。
林迟已长成参天大树,可以成为任何女孩的依靠。
她却还是那株小草,微弯的背是只有沉默的她才清楚的爱的残余边角。
林迟不知,俞迟也不知。
她该更好的,她本可以更好。
可是遇到了这样好的人,错过了最好的生长时机,反而只能长成那般模样。
这是第二桩,她驼背的典故。
而第三桩,是觉醒的时候。
因有第三桩,第桩第二柱才从无意识的行为变成了有意义的行为。
哦,原来是因为喜欢他才总提他、才想和他一样高的啊。
原来是这样啊。
这样的觉悟。
那天夜晚,全城停电。
校长说等到七点四十五,第一节下课,如果还不供电,就放学。小卖部的蜡烛卖了个空。
阮宁就像过了年,欢天喜地地蹿去超市买了几个二踢脚、几盒大号摔炮。
她蹲在那儿吭吭哧哧埋摔炮,准备一会儿一脚踩一个,享受摔炮响的快感。
宋林因着幼时的疙瘩,一直想要和阮宁和解,少年也确实自信满满,觉得这本是个小小的误会,只等他解开。
阮宁在黑灯瞎火的操场上蹲着,距离上晚自习还有十分钟。
宋林看着手上的腕表,微微迟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挂着一抹淡然而高姿态的微笑,准备向她走去。
他这次一定要和她和好,这种和好是为了弥补他现在望而不得的缺憾,并不是因为他小时候的那句无心之失。
他想要得到……想得到什么,连自己心里也是茫茫一片。
他靠近她不到一米之距,脚边却炸开了花。
“阮……宁……哎……这是啥……我去!”
逐渐空寂的操场被摔炮声和几声狼狈的叫声覆盖。
阮宁呆呆地吸了吸鼻子,心疼地看着满地炮渣,她问:“你想说啥?”
宋林捂着额头,倒退好几步,摆着手,掉头就走。
喜欢她?
心仪的姑娘?
宋林,你有病了吃药去啊!不要任由这病成绝症啊!
烛光下,阮宁满手地灰在林迟脸上增来增去,嘴里哼着自己新改骗的《小美人》:“我的小美人儿,皮光肉又滑,一只小卫玠,没呀设长大!爱吃包子肉,不吃包子皮,走到大街上,人人夸数好包硕(子啊)好包砸!”
林迟面无表情反担她腮帮,直到地嗽嗷叫“疼疼”,两个人才都愤愤地放下手。
烛光中,温柔的光线里,孩子们打闹成一团。班主任高老师抱春手中的教材细细看着,偶尔无奈地瞧着这群孩子。想要厉色训斥几句,可是瞧着他们还稚嫩的而孔,现在却要肯负许多开学压力,之后渐渐长大,还有更多的生活压力,直到变得和自己一样,渐渐只能用严厉的面庞来武装自己,塑成装在套子里的人。那是个麻木的模样,高老师并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她因此放纵了他们,在这初三唯一的一次,心中带着温软,悄悄地,似乎是看着最后一次远去的自己。
七点四十五,果真准时放学了。四处楼梯都打开了临时供电设备,可是千把人的学校,在昏暗中依旧显得拥挤不堪。
黑暗是混乱最好的催化剂。男孩们在黑暗中推推搡操,姑娘们尖叫怒骂,维持秩序的老师们带着荧光的帽子,嗓子都喊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