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自个儿的奶奶更像奶奶。她的奶奶永远都高高冷冷地俯视众人,虽然阮宁知晓这是奶奶的性格,可是碰见一块捂不热的石头,难免教人灰心。
阮宁周末跟着妈妈学做点心,刚发好面,走出厨房,瞧见奶奶同二婶在说笑,她凑上去正想与奶奶撒娇耍混,谁知奶奶却笑着对阮宁道:“妞妞,你瞧电视上这些女的,做的点心是不是跟你妈做的一样好。”
阮宁瞧了一眼,本来笑嘻嘻的,脸色瞬间难看了,电视上演的是纪录片,讲的是古代扬州繁华景象,其中掠过一景,妓女过年节时在一起做点心,阮奶奶指的就是这一处。阮宁不敢置信地看着奶奶,阮奶奶脸上只有冷笑,阮二婶低着头笑,瞧不清楚眉眼。
她们把阮宁妈妈视为与妓女同等的低贱,肆无忌惮。
阮宁青头盖脸地被侮辱了,妈妈还在厨房捏点心,毫无察觉,她看见女儿半晌未动,笑她偷懒,唤她过去,阮宁脸气得青白,帮妈妈做点心却再无一丝笑脸。晚上阮爷爷下班回家,瞧孙女儿不对,问她怎么了,阮宁不耐烦又粗鲁地来了一句:我没事儿!
阮爷爷蹙着眉,知道这孩子臭脾气又上来了,却也没说什么,让她一边玩去了。阮致闹着要吃大伯母做的点心,暨秋乐呵呵地端给众人,阮致正要吃,阮宁却一下子把碟子砸了,指着阮致吼道:“你不配吃我妈做的东西!找你妈去!”
阮致被碟子一角划伤了手背,一下子便哭了,大人们慌里慌张地给他上药。阮爷爷平常虽疼阮宁,但不代表他不疼阮致,这一会儿,也是心疼,扭头吵了阮宁两句:“你天天就仗着你二哥好性儿欺负他,吃你口点心怎么了,暴脾气,孤拐性子!”
阮宁冷笑,一口气不顺,不依不饶:“他有妈有奶奶,凭什么吃我妈妈做的!吃点心的时候倒是不怕闪了舌头,这叠点心我扔到大街上揣两脚也不给他吃!”
阮爷爷脾气上来了,指着阮宁:“你再说一遍!”
阮宁咆哮:“我再说两遍也不怕!我就是不让他吃我妈做的点心!”
一边说一边把点心往嘴里塞,往兜里放。
暨秋瞧着女儿愁死了,没事儿发的什么疯。
阮宁噎得直打嗝,阮爷爷气得一巴掌拍到了孙女儿头上。
阮宁抱着点心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打嗝。
林迟打开门的时候,阮宁满嘴的藕粉糖霜,手里还捏着两块碎了的饼。
她没哭,但是林迟还是觉得她难过得要死。
林奶奶把她搂回屋里,拧了毛巾擦了脸,她沉默着不说话,林奶奶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抱着安抚了会儿,原本好像被霜打了的小脸才缓了缓,阮宁说我饿了,我想吃饭。
祖孙俩心知她在家中许是受了什么气,尤其林迟时常观察阮宁,发现这个孩子是个外面活泼却内里绷紧的模样。活泼的时候占大多数,但是偶尔的沉默严肃反倒更像深层的本性。
林迟微微一笑,伸出玉白的手:“稀饭还没好,西红柿长出来了,我带你去瞧。”
阮宁还在抽搐,却也老实伸出手,由这小哥们带到菜园子里。
前些日瞧起来还只是豆状,叶子毛茸茸的,如今渐渐变得像小宝宝的脸颊,圆鼓鼓起来。彻头彻尾的青涩也慢慢染了一点红晕。
看完西红柿又去看小鱼,阮宁在林迟手心仿佛揪了一个世纪的鱼食,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林奶奶留阮宁吃了晚饭,期间给阮家拨了电话,报了平安,只说一会儿送阮宁回去,让暨秋放心。
林迟人还没有锅台大时,就站在木凳上炒菜,一直延续至今,林家都是林迟全包厨房。阮宁觉得十分对脾胃,番茄鸡蛋汁浓蛋香、红烧茄子焦香软滑、白灼生菜青脆爽口,另有一碗榨菜汤咸鲜适口,阮宁吃完对林奶奶说,我住您家吧,给您当孙女儿。
可她说完便笑了,低头说,这大概是不行的。
咂摸到别人家庭的温暖,却又感觉到了自己家的不对劲。
林迟把阮宁送回了家,小哥俩一路上哼了不少歌,且杂且乱,什么儿歌什么流行歌,皆是些唱得不优美的小公鸭嗓子,撑着喉咙往外嚎。林迟爱看康熙王朝,便去唱《向天再借五百年》,阮宁听着开头“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便觉得万事万物不由自己把控,心中舒坦,听到“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却觉得胸口发闷,她摆着小手说我不想再活五百年啦。
为什么?
五十年都要累死了。
她嘟囔着,却已走到家门口,与林迟挥挥手,背着他朝前走,脚步略有些寂寥,似也心知自己的寂寥,便刻意蹦蹦跳跳,她转头笑出小酒窝说明天见,林迟稍稍安心,笑起来像一朵刚采来的月光,说着啊呀天天见。
回到家,家中众人各司其职,好像两个小时之前的事都未发生。阮爷爷拍拍阮宁的头,笑骂了几句臭脾气不听话之类,倒也没再说别的。阮二哥依旧拉着阮宁看电视玩游戏,不见生疏,可是阮宁偏偏觉得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了。
第二天一清早,张暨秋接到了班主任余老师气急败坏的电话,说作为尖子选手参加全国少儿数学比赛的阮宁表现太过离谱,居然考了零分。
暨秋虽然平时对女儿溺爱,可是学习上却从未松懈过,这一听也气坏了,觉得阮宁是故意使坏,倒也没舍得打,抓住女儿劈头盖脸吵了一顿。阮宁被一激,眼泪本来含在眼眶里,却瞬间流不出来了。吃了个早饭,就低头上了学。
她一日未说话,连一向话少的林迟都觉得奇怪。
余老师实在不甘心,去教育局翻了卷子,才发现,这次考试都是选择题,而阮宁每道题的答案都抄录错位了,因此得了零分。余老师又细心对照,才发现回归原位之后,孩子考得并不差,约有九十多分。
她虽气阮宁不够细致,但也觉得奇怪,便问她知道自己填错了吗。
阮宁一脸茫然,只说自己当时突然特别困,看着字特别模糊。
余老师蹙着眉头,觉得这孩子有些不对劲,但只是电话向阮宁妈妈倒了个歉,也没再说什么。
这些事瞧着只是小事,事实上阮宁也毫不在意地经历了无数这样的“小事”——因为她表现得像个小混蛋,所以没有人会觉得这些东西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可是当事情积累成为质变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奇怪,如同戏里戏外都从没有人曾经奇怪,阮宁同学和林迟同学为什么能一直一直是同桌。
零一年年底,H城有雪。
还有几天就要放寒假,阮宁早上套着棉手套,照常去林迟家拐一下,骑车接他上学。
晨间雪积了半个裤腿厚,门上檐下也都有。
林迟推开门,准备去上学,大门上被人用石头刻了歪歪扭扭硕大的几个字:“林迟是个穷鬼坏孩子要住监狱。”他看完,用手蹭了蹭,却没有蹭掉,小家伙有些愤怒,可是不知道该与谁说,看了看四周,只有奇怪地看着他和那行字的匆忙的路人,他站在那里,用小小的身躯挡了“林迟是”,却挡不住“穷鬼坏孩子要住监狱”。
阮宁到时,肤白欺雪的五年级小学生很是有些手足无措。
一日上学都无事,只是天气阴沉,积雪难消。
晚上八点,天天动画的《小蜜蜂找妈妈》开始播了,窗外又慢慢落起了雪,林奶奶烤了个橘子递给了孙子,问他一天的学习状况,小家伙却显然有些坐立不安,他还在惦记着门上的那几个大字,究竟用什么才能遮住。
忽然想起画画用的水彩,林迟灵机一动,说要去给大门落锁,拿着小手电抱着水彩就出去了,外面雪下正大,门口却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门上刻着什么。林迟拧开手电,看到了被雪盖了一头一脸的小同桌。
她有些尴尬地与他对视,林迟却觉得从未这么愤怒过,他一言不发,把在门前刻字的小丫头一把推倒在雪窝里,从上俯视着她,问满身是雪的她为什么。
阮宁看得到他白皙的脖颈,也嗅得到他唇上橘子的甘甜。
她梗着头,把半张脸蹭到雪中,看也不看这快要长成少年的一张如画的脸,死猪不怕开水烫。
她攻击力十足,微红着脸,冷道:“闲着没事,就来散步。你管呢,回家瞧动画片去。演《小蜜蜂找妈妈》呢。”
好一部《小蜜蜂找妈妈》,哼哼啊啊几十集,还没找着妈妈,牵动了多少小朋友的心。
林迟气得拿雪砸她。
他咬牙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不生气,你被家里人欺负了便拿我撒气。我待你好是把你当兄弟了,你干的是人事儿吗。我奶奶多疼你,她看到你这么瞧不起我们家该有多难受。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小变态,别人觉得你妈妈不好,你心里不舒服了,也一定要让我不舒服才觉得舒服。我不是你的谁,凭什么活该受你的气!”
阮宁愣了,转过头,空澄明亮的眼睛瞧着他,在雪中,迷迷姣姣的,竟有了女孩的秀美,再也不是男孩的霸道目光。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皮,一把把林迟推到了一旁,拍了拍鼻尖、头发、肩膀上的雪,手揣在棉衣袖筒里,蹒跚地走着走着走着,她说喂,林迟,我心里难受。
我心里难受。
可是,并没有说那句我们绝交吧。
舍不得啊。
孩子叹了口气,仿佛叹出了千万寂寞和无可奈何,离开了那条悠长的胡同。
做人真他妈的累。
人活着就是为了受罪。
她妈说得对。
第二日,雪就化了。
林迟看着那扇门,手上的画笔失去了力气,怎么也涂不上些微的色彩。
那个桀骜不驯的蠢货在门上又批注一行。
先前的“穷鬼坏孩子要住监狱”被人用小石头重重地打了个叉,歪歪扭扭写着“好孩子很富有要住大别墅。”
另贴了一张纸条在下面,潦草如胡的大字威胁道:“再画到军区xx街xx路口左转三百米找老子阮霸天,我们单挑,老子打不残你!”
寒假放假的当日,延边发来电报。
大雪压境,师长阮敬山带领青年突击队围堵非法入境者途中失踪。
阮宁妈妈哭着买票去了延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阮令由着儿媳疯,心中好似很冷静。
他圈着阮宁,像是压着心中最后一道不崩溃的防线,哪儿不让去。阮宁离开视线,老人便痛苦急躁,暴跳如雷。
张暨秋一日也未来电话报平安。
阮宁挣扎了十天,终于扛不住,病倒了。
她给林家的邻居拨电话,说我找林迟啊。
林迟家没有电话。
林迟接电话。
阮宁吸吸鼻子,泪如雨下。
来世再做好兄弟吧。
不绝交呀。拉钩。


第三十五章 齐天大圣在此啊
阮宁发烧了一整晚,清晨迷迷糊糊地被送到了医院。烧退得极快,可是人却像被鬼魅汲了精气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吃饭时下楼,睡觉时关灯。
自个儿,一个人。
大家都挺可怜这孩子,可怜这孩子大约要没父亲,又摊上一个不讲不顾让人看笑话的母亲。
阮爷爷不能见孙女这模样,可是半大的孩子,有了思想,竟也由她不得。
他又担心她时常发烧,怕回到小时候病情反复的模样。阮奶奶闲来磕着瓜子对儿媳妇嗤笑:“当年老头子逼着老大媳妇吃生男孩的药,如今阮宁这样,怎么知道不是那时候的孽。那样福薄的秧子,怎么有生儿子的命?只是那药倒是报应到他孙女儿身上了。”
阮宁下来吃饭时恰恰听到,也不知是不是正要让她听到。
半夜如了家人的愿,她又发烧,深觉自己这次大概要挂掉,便通知了大约这人世待她最好最真心的人。
林迟是把阮家的门砸开的。
他身后跟了一大群追赶他的保安。
孩子放大了嗓门,说我要找阮爷爷。阮敬水怕惊扰父亲休息,就挥手示意让保安把眼前衣衫褴褛的孩子架走。
阮令为了儿子的事儿焦心,夜里睡得十分浅,这会儿也醒来了,披着睡衣一瞧,是个十分清隽的孩子,眼睛像极了一位故交。
便了然了,问道:“林迟?”
林迟点头:“是。”
“随我去书房吧。”
他年纪还小,少年都算不上。
阮令书房摆设十分考究,他虽不讲究吃穿,但对古玩玉器有几分研究,因此书房门后有汉代玉剑辟邪,柜内玻璃窗中有薄胎白瓷器件几尊,唐三彩几尊,另有珐琅钟表挂在雪白墙壁上,金丝彩宝,格外贵气。
这孩子却不相宜地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把锅,右手蹭了蹭额角晶莹的汗珠。他说:“我给阮宁做饭,帮她打扫卫生。”
阮令挑了眉毛:“嗯?”
如雪一般白的孩子诚恳开口:“我不要工钱,只求三餐一宿。阮宁病好了我就走。”
他想了想,又说:“如果您不答应,我奶奶还让我问你认不认得她。”
阮令笑起来,这孩子心思缜密。
想起孙女儿现在的状况,确实有些糟糕,儿子找不回来,孙女再折了,他日后死了真无老脸去见亡妻了。
他点点头,却还是想故意为难一下眼前的孩子,这孩子瞧着没脾气,傻乎乎的,比起俞季,多有不如。俞家未来的继承人,评估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我是认得她的,只是,我凭什么要答应你呢?”
林迟说:“既是您的孙女儿,您又凭什么老让别人疼她呢。”
阮令懵了,这话不按套路来。
林迟站到了阮令面前,仰着头对老人说:“你们没有人把她当人看。”
阮令怒了:“这叫什么话!”
林迟却依旧回答自若:“你们家有个和稀泥的爷爷,有个讨厌孙女儿的奶奶,有个看轻妯娌身份的婶婶,还有个只会微笑却什么都不管的哥哥,最后是一个老是生病的不男不女的怪物,因为妈妈不是有钱人,没有身居高位,便要被侮辱为妓女,她学习好时你们喜欢她,她学习不好时连妈妈都不体谅,她的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消失了音讯,妈妈便毫不犹豫地抛弃她,奔赴到远方。大家都嫌弃她是女孩,可是却冠冕堂皇地说爱她是个妞妞。”
阮令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后悔自己刚才的论断,这孩子何止不是没胆子,而是心里成算太多!
老人并不相信,他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林迟指了指清澈的眼睛:“看到的。你们都不喜欢她,而我辜负了她深切的喜欢。我是压垮这个妖怪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来这里疼她,替你们,也替我自己赎罪。”
阮令踱步许久,他有一些焦灼,又有一些后悔,最终才道:“三楼有个小厨房,你平时和妞妞二人饭菜可以在那里备齐,如果不可口便到一楼取,我也会叮嘱保姆。你不需要做些什么,只要陪着妞妞说说话就好了。至于工钱,便是象征性,也是要给,不然老嫂子他日见我,真要骂人了。便是你……”
他想说你爷爷,又怕这孩子觉得奇怪,便止住了。
林迟皱了皱小眉头,小心翼翼问道:“一天一块钱?”
他在家每天的零用,也就是一块钱。孩子觉得这是个公道的价格。但见阮令皱了眉,林迟低着头说:“阮爷爷,贵了么?”
阮令揉了揉孩子柔软的头发,轻声道:“并没有。就这么着。”
居高位重的俞立亏欠这孩子太多。
正如,他亏欠了自己孙女儿太多。
阮宁看到林迟并不惊讶,她说,不是我画的。
小脸有些麻木,也有点似冬日被冻僵的小蛇将死的涣散模样。
林迟只道她含了冤心中想必难受,可是她的模样从容而无所顾虑。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只喂她吃些番茄鸡蛋细面,又沏了退烧药。
曾叫张小栓的阮宁从未如此乖巧过。
桌上放了一个病历本,林迟问我能看吗。
阮宁看着窗台透过一隙阳光,阳光下的灰尘都扑在病历本外的塑料薄膜上。
她有些淘气而又老气横秋地开口,抱抱我,才给看。天冷地冻的。
林迟迟疑地看着这明显不大正常的阮宁,却还是叹了口气,把她重重地拥进怀里。
他其实曾经在那日她在雪中离去时,就想这样拥抱着她,不带着暧昧,只有一时一会儿的温暖。
他当时便想到了,这温暖没人给她。
而林迟也没给她。
他说,谢谢你不跟我绝交。
她沉默会儿,咧开裂了沁出血的嘴唇,轻轻一笑,说婆妈。
林迟打扫完卫生,拿起红绳翻花陪她消磨时间。温度计夹到腋下,花翻了十几花样。
一看温度降了下来,阮宁精神还好,就陪她又玩了会儿“接竹竿”“捉鳖”这样的扑克小游戏。
阮宁输了,翻开底牌是老k,便当了十三年的小老鳖。
她当时兴致盎然又乐不可支,连玩两局之后渐渐觉得兴致索然,便缩进被窝里,背对林迟,仿似刚才的亲密是一种错觉,而后冷漠睡去。
林迟嘟囔着你这个神经病,她却回头咧嘴一笑,带着眼屎和一点晶莹的泪,做了个丑极了的鬼脸,再一本正经睡去。
林迟掀开病例本,龙飞凤舞的医生体让他辨认许久。
“轻度躁狂抑郁症,或胎前用药不慎所致,情绪激化,非初次犯病,前次症状不明,今次症状明显,带有‘顺行性遗忘’症状。患者年纪考虑,观察为主,建议每周随诊,适时药物治疗。”
轻度躁狂抑郁症。
他刚刚还说阮宁你这个神经病。
林迟打了自己一巴掌。
阮家对多了这样一个孩子的存在表现得很漠然,显然阮令已经交代过,不许大家去打扰阮宁,所以他们从忙不迭地打听阮敬山是否死了的消息中瞬间冷静下来。
老爷子在警告他们。
阮奶奶晚上让保姆去给阮宁端饭,都是些油腻的菜式,孩子吃了林迟做的,这些便都原封不动送了下来,她压住心里的愤怒,按捺不住地骂了两句小伢子不识好歹,阮令指着老妻说了句挺难听的话。
“我还没死!你就敢这么对我孙女儿!只见过正经老婆啥都敢说的,可从没见过当二房还他妈当出优越感的!”
阮奶奶嫁给阮爷爷时,阮宁亲奶奶也还未死,她只算是妾身未明的二房。
大家闺秀如此下嫁不是不委屈,可是对方便是混球,也是你情愿的。
阮令冷笑不止,只说以后谁还敢再拿身世做筏子欺负人,咱们大家便好好摆摆身世。我是老农民出身,家里八辈贫农,当年娶阮宁奶奶用了一头牛,苦日子也过了近十年,后来老子参了军打了仗受了伤,没人打理生活实在不便,阮致奶奶十分好心,没名没分三十年,担下了照顾我的责任。
阮令言语十分清晰不客气,大致就是:谁穷谁富先不论,先来后到总有说法。
阮家二房一听,都惊了一身汗,得,且老实着吧。
林迟查了查躁狂抑郁症,病情约摸是情绪或者过分高涨,或者过分低迷,倒是跟阮宁前段时间的表现相符,只是为什么会出现顺行性遗忘?逆行性遗忘大多是韩剧中车祸后女主角的选择性遗忘,而顺行性遗忘则是传说中“只有七秒记忆的鱼”,也就是她在一天内,会忘记她自己一百次。
还真是心宽体胖会安慰自己的好孩子呢= =。
林迟哭笑不得,真是没有女主角的命,得个病都这么白鹤亮翅鹤立鸡群。
阮宁每天掀着带眼屎的大眼睛指挥林迟干活,听说他要在她家勤工俭学,阮宁使唤起人可一点都不客气。
林迟收拾这跟猪窝一样到处都是枪和剑的房间,小小红润似蔷薇花的唇珠都抿平了,想象到以后会有男人娶这家伙,心里便十分同情那人。
他在桌上捡到一个本子,上面傻大个的字写了三个——“日记本”。下面又有之前诊断医生的一行小字“病人监测素材”,大概是医生要求每天记录的。
林迟随便翻了一页。
“早晨8:25我今天中午想吃金黄色的玉米饼配牛肉面;早晨9:25,如果今天能有一碗牛肉面配饼子该有多好;早晨10:25,我想吃汤头用25种香料炖的牛肉面;中午11:25,林迟做了好好吃的鱼香肉丝盖饭,这是我今天一直想吃的东西啊,上面翻翻,牛肉面?玉米饼?切!上面这三个家伙不是我!”
然后8:25,9:25,10:25的记录被她洋洋得意地全部划掉。
林迟秒悟,“顺行性遗忘”原来就是这样,她岂不是可以更加轻易地耍无赖、赖账。
忘记想要的,也忘记不想要的。
她的人生处处讨巧,却讨巧得教人好生……难受。
城里来了个儿童剧团,在人民剧院排了几出木偶剧,孩子们都乐意去看,阮宁看报纸瞧见了,也闹着要去,缠了阮令好几日,他才弄来票,教林迟带着阮宁去散心。
阮致这段时间同阮宁十分疏远,许是大人间的是非拨弄了孩子之间敏感的神经和情感。阮宁如今喜怒无常,他便更不愿意靠近妹妹。阮静功课吃紧,在学校准备期末考试,根本无暇顾及家中发生了什么。
木偶剧排在小剧场,只有六排座位,孩子们都入神地看着。
这一出叫《三打白骨精》。
唐僧不辨人鬼,只觉小姑娘可亲、老妇和蔼、老丈孤苦,又见孙悟空机灵狡黠,凶神恶煞,弱者的可怜、强者的可恨一目了然!猢狲连杀三人仍不觉错,口口声声嚷着自己没有错,那错的是谁?错的定然不是这被打死的一家三口,不是憨厚耿直为姑娘喊冤的八戒,更也不是佛口佛心的师傅,那一定是孙悟空!
可恨的孙悟空!仗着自己有几分本领就滥杀无辜,取经路漫漫,由他如此肆意妄为,唐僧这样好和尚,如何修得正果,挣得金身,一身清白只会被这猴头拖累!
想起身家将来,唐僧面色铁黑,指着跪在地上的悟空,要把他赶走。
猴儿可怜,哀哀磕着头,师傅心硬如铁,蝼蚁尚且得他指尖引渡过河,可猴儿为他披荆斩棘,不如蝼蚁。
小小的木偶被提线,孤独地背对着三人一马,夕阳那么大又那么红,晕染得世间一切都只是这点如血的红。
孩子们都看得忘记呼吸,他们单纯,也知道小猴子受了委屈。
阮宁却站了起来,她噌地跑到了后台,林迟傻了眼,看着打了灯的幕布后面,小小的人儿和大人用力地抢着孙悟空。
这也是一场皮影。
阮宁哭着说:“你们都不喜欢他,就把他还给喜欢他的人。”
每个孩子的心中,孙悟空都是盖世英雄。
孙悟空更是小小的自己。
阮宁闲了的时候,除了画小舅舅,会在日记本上画丁老头,嘴里念叨着“一个丁老头,欠我俩鸡蛋,我说三天换,他说四天还,不还不还去你个蛋!”,每天念叨一遍,画一遍,如是证明自己记忆犹在。
林迟问她写日记时是什么感觉,她跳到林迟背上说我就是有时候特别快乐觉得自己能坚持下去很不错,有时候又特别悲伤担心哪天日记就在我都不知道的时候停下来了。
林迟个子高高的,像一颗秀挺的春笋,他们这样日渐亲密,林迟渐渐适应这样放肆让他背着的负重。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去菜市场买菜,看她方寸大乱,被一团毛绒绒的小鸡围在其中的害羞模样,也带她挑选新鲜的蔬菜,抓起蔬菜,毛毛虫的颜色都很是明艳。
阮宁嘿嘿笑,捏着毛毛虫捏了一路,路过园子门前,瞧见栗家最小的丫头,阮宁特别喜欢栗小丫,经常带她玩耍,便把毛毛虫给了她。
小丫头笑呵呵地,蹦蹦跳跳就要家去,眼睛大大的,扎着两个小辫子,好像一个小小的太阳。
阮宁说,这是我小媳妇,长大要娶回家的。
小丫头哈哈笑,阮三姐,别闹。
阮宁噘嘴,说你这个骗子,说好了要嫁给我的。
栗小丫笑着转身,在阮宁额上叭亲了一下,她说没变没变,长大我就嫁小栓哥哥那样的男孩。
阮宁对着光秃秃的榕树,笑着说,我要是张小栓就好了。
那样,所有的人都不会失望。
林迟背着她一路回家,他说,还是当阮宁吧。
我喜欢阮宁。
有我呢。
阮令带着阮宁去看医生,动作隐秘,警卫秘书统统没让跟,却允许林迟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