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栓爷爷气炸了,如果能钻,他真想顺着电话线钻过去扇醒这个伢子:“当老子的害你不成,到时候一抹到底倒要看看是国家养你还是老子养你!”
小栓在门口听了半天墙角,冲着电话嚷嚷:“爸爸臭小子,我养你,我租还珠格格,一套一块,生意可好啦,我养你!爸爸去打洋鬼子!”
他压根不知道要去同谁打,只是听街坊四邻都在议论着洋鬼子如何欺负中国人,便来了劲。
小栓爸爸在电话对面笑得前仰后合,小栓爷爷气得挂了电话,把小栓抱在腿上,撩起袖子要胖揍,手高高举起,恨得牙痒痒,许久,却轻轻落下,叹了口气。
他说:傻栓儿,你爸做错啦。
小栓抚摸爷爷花白的脑袋,老气横秋:“可爸爸觉得对啊。”
对和错,其实不那么重要。至少小栓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大人的荒谬言论都是错的╮(╯_╰)╭。
六月,小栓爸爸被派到巡防团,以师长级别兼任团长,因为巡防团团长方巧平级调动,此处是个无人愿来的苦差。战时也有上级兼职下级的权宜之计,只为战事吃紧,随时调动,可如今和平年代,从没有这样暗降两级的先例。
晚饭后,小栓二叔随父亲进了书房。
他表面十分担忧,但是眉眼间又有些放松了的喜色,毕竟三十余岁,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他过去追逐兄长疲于奔命,心中那点小九九小栓爷爷一眼便看了出来,强打起精神问他:“你对你哥哥这件事怎么看?”
小栓叔叔回答:“大哥忒顽固,如今和平年代,几个人愿意打仗,这样不顾士兵死活,也不去琢磨如今国内的方针政策,往小了说军队不服,往大了说是路子不正,以后仕途恐怕都要受到几分影响。”
小栓爷爷良久不吭声,小栓叔叔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便又补了句道:“大哥一贯倔强不听话,这事儿只怪他,倒牵涉不到父亲和咱们家,爸爸不用很担心……”
他话没说完,小栓爷爷拿着用了三十年的军队制搪瓷缸子,朝着二儿子就砸了过去,恨骂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和程平东的那些勾当!你们俩一向联系紧密,你只当我平常奉劝你少和他凑一起是耳旁风是屁话!他害了你哥哥你倒很得意!满脑门长的是猪头肉吗啊?!对,只怪他,不怪我,更怪不着你是吗?!我告诉你,你哥哥哪儿都不好,脾气又臭心眼又直,人也不是绝顶聪明,偏偏有一点,你这辈子都赶不上!他娘的有骨气!知道什么叫骨气吗!你穿着这身绿军装顶着这身皮你有骨气吗!啊?!你怎知上面不想打仗,你怎知你哥哥就错了,这一眼你就要看一辈子吗!我告诉你,就算现在不打,也不过是军力不够,卧薪尝胆,全中国的军人他妈的都在忍,可是只有你哥哥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话!你倒还自鸣得意,众人皆醉你独醒!心眼儿脏!当老子的替你臊得慌!”
小栓叔叔吓傻了。他从没受到父亲从此严厉的斥责。
小栓爷爷喘着粗气,缓了好一阵子,才道:“把阮静从美国接回来,老子的孙子不吃洋鬼子的粮食!”
小栓叔叔阮敬水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生了长子阮静,如今十四岁,正在美国读初中。
他大气不敢吭,只是点头。
小栓爷爷姓阮,新中国建国后靠着两场大战打回来的头一份的阮。
他十五岁参军,二十岁为自己改名阮令,意为告诫自己,军令如山。
阮令生两子,敬山和敬水。
敬水两子,敬山一……女。
小栓是个女娃。
当时为了避阎王,消灾的先生连性别都要求家人混淆。
阮敬水默默退出书房,阮令却失望得眼角藏泪。
他说:“你……不行。”
阮敬水握紧了手。
七月八月皆是暑假,九月又开学,阮家两个孩子都要读二年级了,阮令颇平静地对暨秋说:“小栓名字便改回来吧,我瞧她都好了。”
张暨秋快哭了。小栓小时多病,便一直没定学名。当年公公说了,孙辈的名字都从“致敬中国”中取,大孙子先生,喜静,便取了静,二孙子顺了致,到了下一个,应叫“阮中国”了吧。
这特么叫什么名儿。
阮奶奶欢喜着抱着小栓,笑道:“阮中国,多俊的名儿。”
小栓啊,你叫我啊奶。
阮爷爷淡淡一笑:“是阮宁。宁静致远的宁。”
她不过女孩,却排在两孙之前。
众人脸色骤变。
小栓懵懵懂懂地从张小栓变成了阮宁,夜里偷偷擦了几回泪,心道这名儿着实不爷们,读了二年级,还如何大杀四方震慑众人。
十月,园子里的孩子们都掀起了骑“好孩子”童车的风潮,阮爷爷给两个小孙孙各买了一辆。阮致学得快,很快就卸了两个辅助轮,小栓骑得歪歪扭扭,最后却还带着一个轮儿,上学时候吭吭哧哧,整个身子还是往辅助轮一边倾,梗着脖子,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每次带着独轮儿童车迟到,桀骜不驯地罚站在二年一班的门口,是他,是他,还是他。
小栓改名为阮宁,从一年级升上来的老同学依旧喊他小栓,没人觉得他不是张小栓,没人觉得他不是男人。
事实上,他比一学校的男生都要像男的,比如同桌林迟,林迟一贯被他认定为没有男子气概,像个娘皮。
二年级开了学,二人莫名其妙地,又成了同桌,而宋林和阮致同桌。宋林和阮致小栓三人玩得死铁,小栓那样心眼直脾气坏的,反倒让宋林和阮致这样心眼多的孩子觉得容易把控。
小栓则是雨露匀沾的类型,跟谁都能玩一玩闹一闹,宋林阮致对他推心置腹当成知己并且是唯一的知己,小栓对大家却是一样的感情,好时推心置腹,气时打捶一通,未有谁特殊。这是他没心没肺惯了的缘故。
脑门上写着“我很屌”的儿童的同桌林迟最近有些懵。
他发觉了一件事,这件事令他有些费琢磨。
小家伙有点闷闷的,回家同奶奶说了,奶奶揉着这孩子绒软的脑袋,心想孩子们的岁月倒是真可爱。
“他这样,不叫变态。”林奶奶定性。
林迟叹气:“可他这样好奇怪。明明是……却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孩。”
林奶奶微笑:“林林,你很关心他。”
她昵称孙儿林林,从不提及“迟”字。
林迟翻开了英语词典,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大家都关心他。”
因为他是坏孩子。他出格的举动是禁锢着孩子们,使大家循规蹈矩的学校中,唯一的乐子。
窗外的黄瓜爬满了藤,再不吃,便真要变“黄”瓜了。他小心摘下几枚,用干净的手绢包着,第二天清晨送给了小栓。
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这坏小孩咔嚓咔嚓地咬着,感觉才算稍稍还了坏小孩时常给他带点心的馈赠。
莫名想起在乡间参加婚礼时听到的一首俚曲,又觉不对。
他记性一贯太好。
我抱一采韭,送你半坛酒。
因韭从你来,故而才舍酒。
明晨厨间韭,明夜烛台酒。
酒浓韭亦浓,铺盖连理红。
十一月时,期中考,小栓数学第一次考了一百分,甭说别人不信,他自个儿都不信,直追着数学老师到厕所,在墙边立个小脑袋,傻乎乎问:“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一百吗?”
马老师被他吓得尿都分岔了,拎起教鞭追了他半个操场,跑完了,小栓气喘吁吁眼睛却亮晶晶——诶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一百吗您有没有骗我。
马老师啼笑皆非,直点头:“一百,一百,是一百,这伢子!”
小栓背着书包骑着儿童车晃晃悠悠晃回家,推开门就是一句妈我考了一百!
一转眼,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的温柔少年。他正在收拾手边的书籍,诧异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眼前板寸头的小孩。
两人都静默不语了。
暨秋笑了:“天天念叨着大哥,大哥这不是回来了,怎么还愣着?”
小栓眼圈都红了,许久才跳进少年的怀里,红着眼圈哭着说:“哥哥,你可算回来了。你去那么远干嘛呀,我都不敢坐飞机。我特别怕死可是你怎么都不怕。爸爸说要打仗我还在想等打了仗你一定就回来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打啦!”
少年抱着眼前的孩子,把小孩光洁的额头放在唇边轻轻吻着:“妞妞,不要难过,哥哥回来啦。”
十四岁的阮静从美国留学回来,办好休学手续,刚刚到家。
阮静走时,小栓还未取名,家中只是叫他小名“妞妞”,那时他还是女孩,回来时竟调换了性别。
小栓心中已渐渐有意识自己是个男孩儿,一时竟再难适应。
阮静说你刚刚进家时说了什么,妞妞。
小栓迷茫地看着哥哥,他想起来初初到老家时的场景。乡下的堂爷爷带着庄稼人的粗糙拽住了她的小辫子,咔擦便是两剪刀,告诫家中都要说他是男娃,谁说漏了嘴便要挨打。与她一般大的堂妹挨了打,哭着指着他骂,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小栓那时常烧得两眼无神,只是卑微地抱着茶缸子吃药,低着头说对不起。从此,他再也没拿自己当过“妞妞”,跑跑跳跳,穿衣吃饭,男孩如何她也如何。听到“妞妞”时,也再不觉得这样娇宠的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毕竟这份娇宠倒成了原罪一般。在爷爷接他回去之前,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去。
赶着日头过,仿佛只有顽固和愚蠢才能使生命变得透亮一点,不然,漆黑无天日的生活真的能把人生生熬死。
他说:“我不叫妞妞啦,哥哥。”
一旦扛起一个重担,时间久了,竟像长到了身上。
1999年十二月十九号,距离澳门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不到一日。这天周日,晴朗,无风,红旗特红。
小栓周五时就特严肃地对同桌说:“林迟,周日有晚会,有交接仪式,要到12点,你可别又睡着了。”
林迟同学有点挣扎,他从没在八点半之后睡过,十二点的夜空更是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
他垂着眼皮,爬了爬软发,说:“我要是不小心睡了,你能说给我听吗?”
小栓犹豫了一下,恶作剧地笑开:我才不说给你听!哈哈哈哈!
天冷了,后门之前被调皮的孩子们抠得坑坑洼洼,时常灌风进来,小栓林迟坐在后门旁边,冻得吸吸嗬嗬,手揣到新棉袄里也不管用,此起彼伏地打喷嚏流鼻子。
小栓早上老忘拿纸巾,林迟倒是会带一些,同桌俩就着他带的这点纸巾,擤鼻涕擤了一天。小栓鼻头红红的,鼻涕挂在人中上,马上滴嘴唇上了,瞧着也是个恶心人,他说,林迟你再借我一点。
林迟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薄片纸递给了小栓,把自己的半管鼻涕吸了回去。眼睛秀凌凌的,清澈剔透得像一瓮添了薄荷叶的井水。
这个穷人……很大方。
他从不用自己手中拥有的那点东西去索取别的想要的,不,准确说来,他不是没有想要的,而是他想要的东西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觉得遗憾。
比如他还是在交接仪式之前睡到开启脸色红润小宝宝打呼模式。其实小栓也没好到哪儿,熬到九点就变成灵山罗汉小和尚流口水趴倒十八式,早上七点起床,拽着阮静的手,问了一路,阮静逗他,说交接仪式就是大家一起手拉手唱幸福歌。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piapia!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duangduang!
小栓云里雾里去了学校,林迟还未开口,他就开始清了清嗓子,对着全班同学的方向,张开双臂,唱道:“如果感到幸福澳门你就拍拍手,piapia!看哪大家一齐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澳门你就跺跺脚,duangduang!看哪大家一齐跺跺脚!”
全班小朋友都痴呆了。
宋林捂眼,别过头,觉得心里一阵闷棍敲过,真不想承认这蠢货是自己的小弟。
林迟挠了挠小脑袋,他问小同桌:这是啥?
小栓偷着乐:“我演给你看,你昨天肯定睡着了。”
林迟呆呆地,许久才微微笑了,他说真好看啊。
其实早上六点有重播,重播时他看了,交接仪式不长这样。他便知道,小同桌其实也睡着了。
他说:“阮宁同学,谢谢你。”
小栓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有些愣了。
他被人郑重地叫响了这个像是埋在樟木箱子里的名字,重见天日之时,微有陈旧酸涩,却也渐渐似被打通任督二脉,举手拨开眼前云雾。
他,不,其实是她,咂摸咂摸小嘴巴,缓缓笑了。
阮宁同学啊。
她来啦。


第三十二章 富贵宋林穷舅舅
1999年底,阮静班里传世界末日传得绘声绘色,阮静听了回家吓唬两个小的,阮致翻了翻小白眼,显然不很买账,阮宁倒是很信,给宋林打电话如此这般地说了,宋林如此这般地嗤之以鼻,厌恶地把眼前的精致饭菜推得远了些。
宋妈妈快愁死了,给张暨秋打电话问道,你家小伢都爱吃啥,我瞧你给她催膘催得不错。
张暨秋摸摸鼻子,看着眼前拿着大勺挖米饭满嘴油嘟嘟的小娃,无奈道,我瞧她啥都爱吃,并没有不吃的。
宋妈妈都掉泪了:“好想要宁宁这样的孩子。”
暨秋无奈地看着满桌撒得小鸡琢米似的女儿,苦笑道:“如果把林林给我,我立马把她扔给收破烂的。”
阮宁一听不乐意了,抱着海碗扯嗓子:“妈你说啥我都听见了!鸟大虽然很好,但我也不错啊!”
宋妈妈噗地笑了,这孩子是真实在,真可爱。
她挂断电话,转头再看宋林,饭菜还是刚上桌的模样。宋妈妈拿着勺子为难道:“要不妈妈喂你,你小时候喜欢妈妈喂。”
宋林脸红尖叫道:“我都九岁了!”
宋妈妈叹了口气,公公从宋林出生,就对他要求异乎常人的严格,什么场合都带他见过,见什么人也都不避讳于他,珍馐百味没有任何吝啬,这样强加于这孩子身上的信息资源,竟让他年纪小小,对一切却已十分麻木。其它那些并不妨碍生活,可是厌食症一条却让家中大人伤透了脑筋。
宋妈妈还有一个女儿,如今刚读小学一年级,因对宋林有所愧疚,所以教育这姑娘倒是十分随她天性,如今也是活泼任性得紧,对万事万物十分挑剔,每天上学之前,都要换个七八套衣服,梳个头发还要满头小辫子,天性臭美。
宋妈妈几次忍住没揍这小丫头,宋林每次都站到妹妹前面,制止母亲,偶尔几次还要站在妹妹前面替她受罚。他对妹妹十分的爱护,到了让家里人惊讶的程度。虽是一母同胞,但是宋林已无丝毫的孩子之气,对待妹妹也不似阮家同龄两兄妹却打打闹闹的模样,反而像极了大人看待孩子。宋妈妈暗自揣测他为什么会这样,后来细心观察才发现,宋林似乎把妹妹看成了另一个自己,可以洒脱肆意,而不必处处受约束。他羡慕妹妹的模样,也想保护这份不同于自己的无忧无虑。
张暨秋向公婆告了假,春节前带着阮宁回到了娘家。阮宁姥娘是个寡妇,一把屎一把尿把张暨秋姐弟三人拉扯大。暨秋二弟已经成了家,如今在南京工作,暨秋三弟张至仲刚读大学,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聪明机灵,眼睛圆溜溜的,长得也好看,小时候人称“赛罗成”。
他就是那个常打电话通知阮宁看电视的小舅舅,对阮宁十分疼爱。
都说外甥像舅,阮宁倒有几分像张至仲。阮宁姥娘是个疼爱孩子毫无原则的,每次阮宁来了姥姥家,倒像是久憋的旱鸭子进了大池塘,连空气都自由得咯嘣脆,爽快得像刚烤好的大米酥。
阮宁姥爷张寅以前在木材公司做经理,年轻时得力,干得好的时候,在县城里也分了个宅子。搬了进去才发现,邻居都是些贩夫走卒,市井之人,性格凶悍,并不大好相处,后来看张家院子大,人却少,起了歪心思,总是就分界的几分地和张家起摩擦,张寅起初也退让,后来倒像是让出了仇人,周遭几家邻居益发得寸进尺,一个叫李虎的听说年轻时学过猴拳,另外一家姓赵的儿子刚考进了检察院,细细算来,竟是谁也不怕姓张的,只有张家屈服的份儿。张寅因为这几分地周年累月的摩擦,最后被活活气死了。张家姐弟三人都还小,只能任人欺凌,后来甚至发展至出门就被邻里啐骂的地步。直至张家大弟长成人,一次纠纷中,一捶下去,打趴了自称学过猴拳的李虎,周遭的人才有所收敛。
后来,张暨秋嫁给了阮宁父亲,张家因地皮去法院打赢了几场官司,判决书下来,情况才彻底好转起来。
如今,谁不羡慕张家女儿嫁了个好丈夫。可这两个年头,又听说暨秋丈夫阮令山在军中郁郁不得志,隔壁气焰竟渐渐有些抬头。
阮宁随着小舅舅出门,就被邻居指指点点过几回。张至仲脾气是三姐弟中最好的,见人就笑,并不喜欢和人起冲突,把阮宁抱到一旁玩耍也就是了。
张至仲带着外甥女逛遍了快到春节的整个县城,吃了现煮的油茶和粉面丸子,里面泡了方便面馓子之类她平时并吃不到的吃法,路边小摊上有卖塑料耳环和头花的,鱼儿鸟儿的,各色都有,小舅舅也一并买了给她玩耍。
清晨县里卖一种土说法叫“丸子汤”的早点,小舅舅日日早上六点背她去吃,汤水清香浓厚,另买一笼牛肉包子,软滑焦香,阮宁吃得乐不思蜀,爷爷打电话表示对她有那么一丁点的想念,问她啥时候回家,她也表示对爷爷很多很多的想念,但是并不想回家~\(≧▽≦)/。
张家姥娘则在家和暨秋唠叨些闲话,说道:“王家儿子也去南京工作了,你大弟说见他了,还一起吃了顿饭,他如今并没有结婚,问他什么打算,只说没有合适的对象,急也急不得。”
暨秋有些着急:“他怎么样了,妈你不用专程跟我讲!”
张姥娘有些无奈:“你这急脾气!这不是闲话说到了。你们俩毕竟还是同学,这么多年,我冷眼瞧着,他是喜欢你的,只是你嫁给了山儿,我总是有些恍惚,你们俩那么好,眼瞅着读完大学就要回家结婚了的,怎么一转眼你就和山儿成了,他黯然离开,问你怎么回事,你总不说,我还猜想,你是因为你爸死的事儿刺激住了,一定要争口气,嫁个家里有能耐的。妈想到这里,心里不踏实啊!”
暨秋哭笑不得,说道:“我和王礼就是普通同学,对山儿也没那么多歪心思,就您老人家想得多,天天看电视剧迷得不着五六的,胡乱往我身上编排。”
张姥娘哈哈一笑,倒也过去了。
晚上甥舅俩照旧蹲家门口马路边上喝油茶吃烧饼,阮宁啃得一嘴芝麻,小摊老板直咂摸嘴:“这孩子是真能吃。”
小舅舅就笑,唇边两个小酒窝,说道:“养得起养得起,这么个小娃。”
阮宁笑着看小舅舅,说:“我长大了挣钱了也养舅舅。”
张至仲用手背蹭了外甥女嘴上的芝麻,笑了:“舅舅是做舅舅的,扛你一辈子。”
正说着话,邻居李虎媳妇刚巧走了过来,不咸不淡地骂道:“大野囊子带小野囊,贱人养的八辈儿不翻身。”
野囊子是张家此处的方言,意思是野种。
张至仲一下子就火了,握紧了拳头:“你骂谁!”
李虎媳妇说:“谁是野囊子我骂谁,谁是贱人养的我骂谁!”
张至仲要上去打她,看见有些紧张得攥紧他手的阮宁,心一下子软了,拍了拍小孩儿的头,说:“不怕啥,没事儿,吃你的,吃完回家看电视,今儿重播《射雕英雄传》。”
年二十九,张暨秋带着阮宁赶回H城,坐火车走之前,姥娘给阮宁带了许多自己做的点心梅子,还炸了些馓子,阮宁抱着小舅舅抹眼泪,张至仲眼睛也泛酸,说道:“赶明儿,我回学校了,就去你家瞧你,到时候,还带你出来玩。舅舅现在没啥钱,过了年去打份工,挣了钱就去找你。”
阮宁在火车上一路有些消沉,她提出了一个挺实在的问题:“妈妈,姥姥和小舅舅过得好么?”
张暨秋心里一颤,想起家中只有那一老一小,心中也难过,可是压下难过,安慰女儿道:“现在不好,以后也会好的。你小舅舅读完大学,就能参加工作了,到时候咱们把姥娘接到家里享几天清福。”
“爷爷能同意吗?”
她倒是会抓重点,张暨秋苦笑:“当然不会。等你爸爸以后回来了,咱们买了房子便搬出去住。”
阮宁点点头,抱着小篮子的吃食说道:“那样以后就瞧不见鸟大了。我想把所有好吃的分给他一半,他总是不爱吃东西,每次都这样这样皱着眉毛。”
她用小手压着眉毛学宋林那张挑剔高傲的小脸,哈哈笑起来。
宋林收到一篮子村土的礼物,几乎一瞬间又厌恶地推给阮宁,面容虽是温柔的模样,语气却不大和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给我,这是什么,都压碎了,我这儿是垃圾回收站吗,小栓!”
他掀开上面掖着的布,看到碎了的馓子和含着油脂的粗糙糕点。
阮宁笑嘻嘻的,不以为意:“可好吃啦,你拿着尝尝,你不吃就给宋妈妈宋爷爷宋奶奶。”
春节安安稳稳地过了,阮宁一向喜欢看春晚,可是决计熬不到最后一个节目,她说感觉看不到完整春晚的人生像是被诅咒╮(╯_╰)╭,阮致说你睡得像头猪= =。
第二天早上去宋家拜年,却闹了点不愉快。跟阮致双胞胎似地一身新衣裳刚敲了门,差点被一个篮子砸哭,得亏阮致机灵,拉了阮宁一把,才没被飞出的篮子打中。
保姆有些歉意地看着两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二人一错目,宋妈妈在客厅暴跳如雷:“宋璨,谁给你那么大的权利浪费粮食的,什么你都扔!”
宋璨是宋家小四的大名。
宋林也在客厅,放下手里的遥控器,抿唇道:“妈,多大点事儿,几块快馊了的点心。”
宋璨附和:“乡下农村来的,谁知道能不能吃,吃了会坏肚子。您还摆出来,恶心死了!”
宋妈妈小声道:“小冤家,你不能小声点么,好歹是阮宁一片心意,她一会儿要过来拜年的,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瞧她爷爷的!”
宋璨嚷嚷:“她姥姥家就是破落户,他们家都瞧不起她姥姥家,我们要给她姥姥什么面子!”
宋妈妈气道:“都知道的事儿,还要你来说吗!人家知道了,只会说我养你养得没规矩!”
宋璨嘟囔:“哥哥还一直同她玩,不男不女的,没一点教养,就像她妈。”
宋林在背对阮宁的地方微微蹙眉:“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打个招呼到你口中也是一直玩了。莫说你瞧不上她妈,你见我几时吃过她妈做的点心,没有脑子,只知道嚷嚷。”
阮致尴尬得跟保姆对视,阮宁低头看着被扔到地上的篮子,里面有姥姥亲手炸的馓子还有她最爱吃的薄荷糕,小舅舅亲自去市场买的篮子,听着这种篮子最适合八九岁的孩子挎着,纯手工无污染,老板还骗他说,孩子都喜欢。
阮宁觉得有点想打人,又有点想吐,她说:“二哥你跟宋林说他不是我鸟大了我要回家找妈妈。”
阮致第一次见妹妹声音那么小,她就是个……大老爷们啊,干嘛还拿手背蹭眼睛,这是哭了么,这是伤心了么,这是为什么。
阮致有些愤怒地看着宋家人,他第一次对宋林有些厌恶。他觉得这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他平常那么聪慧恬淡,像是没有裂壳的蛋皮,如今透明光滑的表皮龟裂了,教人慢慢瞧见不大美好的内里。
宋林终于发现了门外的动静,他从沙发上扭头,看到了门外的阮家兄妹。
他记得阮宁那时震惊而伤心的眼神,但是他强迫自己觉得好笑,强迫自己觉得这是个没脑子的孩子,随便骗骗就好了,兄弟没有隔夜的仇。
虽然其实他有些心慌。
虽然事实证明,他错了。
这一次,竟让他的厌食症再也没有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