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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老板的老婆是我的读者,很喜欢我的文章,这位老板为了讨她欢心,来找我约个定制剧本,要把他们俩的爱情故事,拍成网剧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老婆。”
这句话说完,一向温文尔雅,冷静理智的周梨忍不住在电话里大呼小叫起来,“哎呦妈呀,这谁啊,这么财大气粗!深情似海,这还让不让我们这些单身狗活了!”
“君安实业的老总,就是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的开发商,你说巧不巧?他给的稿费就是一套房子,喏,就是选房子那时候我看上没舍得买的那个大户型!”
“挖槽,你不走桃花运走狗屎运也行啊朋友!”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向运气差,倒霉事多,突然碰见好事了,心里毛毛的,生怕有什么陷阱。我们这一行满地是坑,我这些年可是被坑了不少回了,有点惊弓之鸟。”
“顶多就是骗你干活不给钱呗。”
“那这次倒是不会,他说不要房子给现金也行,而且一次性给全款,不是挤牙膏似的一批一批的给稿费。”
“他一次性给全款,那就没啥风险。你签合同的时候,叫我一声,我帮你看着点。”
和周梨交流了一番,虞金金下定决心,接这个剧本,虽然时间紧,但是活儿简单,只管按照沈烨的陈述去写,一个青春年少纯情爱情故事,对她来说,又有什么难度?
虞金金很没出息的没等到周五,只考虑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迫不及待的给沈烨打电话,说她同意接这个剧本,不过要先签合同。
沈烨说:“没问题。虞小姐什么时候有空?”
“我什么时候都有空。看沈先生的时间安排。”在很多人眼里,干码字这行就是全年无休,不分昼夜的工种。
“那我让秘书准备一份合约,明天约个时间,还在玫瑰雾见面。”
“好的,您不介意我带个朋友过去吧?帮我看看合同。”
沈烨很大度的说,“没问题,应该的。”
“那好,我等沈先生电话。”
翌日上午十点钟,虞金金接到沈烨的电话,说他大约四十分钟后到,虞金金立刻打车,二十分钟赶到了玫瑰雾。周梨接到微信,也很快赶到。
沈烨也不是一个人来,同行的是他的秘书。
四人落座之后,很快进入正题,虞金金已经不是第一次签合同,以往都是七八页,条条框框,复杂难懂。沈烨提供的这份合同,史无前例的简单,只有两页。而且很厚道,完全看不出来任何陷阱,周梨看了两遍,对虞金金点点头,意思是没问题。
虞金金选择现金。签了合约之后,沈烨当天就给她打了款。
虞金金直到收到银行入账通知短信,才确定无疑,这几天的经历不是梦,而是真的。她真的从业以来,第一次碰见这样的“金主爸爸”,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翌日沈烨依旧约她在玫瑰雾咖啡厅见面。
虞金金有备而来,带了录音笔,笔记本等。
沈烨看她严阵以待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你不需要设计什么桥段,也不需要添加什么情节,就按照我口述的内容写出来就行。有些事已经过了十几年,我可能会遗漏一些细节,等我想起来,你再填补进去。”
虞金金点头:“好的。”
沈烨谦和的问:“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虞金金微笑:“不介意。”开了无数次剧本研讨会,早就被那些大烟枪们给熏麻木了。
沈烨点了一支烟,慢慢道:“故事要从十几年前,我父亲说起。”
第5章 第 5 章
很多人发达之后都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沈兆言是个例外。
离开青山村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但他在青山村却声名远播。几乎村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在省城白手起家,从一个打工者,做到了君安集团的董事长,听起来像是一个神话。
相较之家乡人对他的念念不忘,沈兆言显得有些冷漠无情,他从不怀念那个地方,偶尔心理压力过大时,会梦回故里,依旧是几十年前的旧模样,偏僻荒芜,穷山恶水,雨后到处都是无穷无尽的泥泞小路,一脚一脚的陷进去,仿佛一生一世也走不到尽头。每次他从泥泞中挣扎醒来,常常会怔忪片刻,心里充沛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复杂情愫。
他庆幸那只是个梦,自己已经从那里走出来,永远不必再回去。但他也稍稍遗憾那只是个梦,因为梦里,常常会有一个人的影子,她抱着一个青瓷瓶站在树旁,里面是她亲手做的长杆咸菜。
他不常回忆过去,但这些画面一直无法淡忘,躲在回忆的角落里微醺着,偶尔在梦境里昙花一现,和现实世界遥远得仿佛是忘川河的两岸。
他现在在省城过的风生水起,这是一个英雄不问出处的地方。他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看上去气质高贵,谈吐不凡,从没有人想过他的出身,会是那样一个小地方。甚至沈兆言自己,都几乎快要忘记。
但青山村忘不了他,因为百年难遇的出了这么个富豪。每年的同乡会,他都会收到一份很隆重的请帖,省城的所有L县成功人士都被邀请在列。
沈兆言从来不去,客气委婉的回绝,心里却是嗤之一笑,若是他在省城捡破烂,只怕没人来邀请他,捡破烂的就不是L县人的同乡么人,就是这么势利。所幸,他已经有资格不再去应酬这些了。
但是,他没想到今年县长汪道才会让一个人来请他。这个人,是他高中的班主任蒋成达。
沈兆言在商场厮杀多年,已经不算是良善之辈,心狠手辣的事情做起来也毫不手软,但他绝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有些人,他是永远都不会忘的,蒋成达便是其中之一。当他穷到一天只吃一个馒头的时候,是蒋成达一直鼓励他把高中念下来。
沈兆言去了。同乡会的性质和他料想的一点不差,他觉得索然无味,而且很不耐烦。熬到同乡会结束,他亲自把蒋成达送到了宾馆。虽然他今日功成名就,但蒋成达一日为师,沈兆言终身便会敬他,这种关系不会随着身份和地位的改变而改变。
豪华阔绰的宾馆里,蒋成达在昔日的学生面前显得很局促。因为他已经在沈兆言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旧日气息,他气宇轩昂,眉目冷峻,和印象中那个清瘦内向的少年如同隔世两人,特别是沈兆言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让一直说着青山村方言的蒋成达有种错觉,沈兆言根本就不再是青山村的人了,属于青山村的一切,已经在他身上消匿无形。
这种认知让身负重托的蒋成达对自己的使命有些无从开口。沈兆言看得出来蒋成达有话要说,他也知道汪县长这么费心地请他出面必定是有所求,但是他等了许久,蒋成达仍旧没有说什么,沈兆言便起身告辞。
蒋成达局促地起身相送,就在沈兆言快要踏进电梯的时候,终于面带窘色的喊住了他。
沈兆言反倒是松了口气,回过头来问道:“蒋老师,什么事?”
蒋成达生硬地牵了一下嘴角,笑容牵强而紧张:“兆言,听说,你现在事业很成功,要是,要是,”
他欲言又止,想起自己常在讲台上教诲学生要穷而不失其志,而今却要这样开口求人。
沈兆言笑了笑:“蒋老师你有话直说。”
他第一直觉便是汪县长可能委托蒋成达来劝他在县里投资。身为一个商人,沈兆言在事业上绝不会感情用事,就算是委托蒋成达出面,他也照样拒绝,更何况青山村从未给他一丝一毫的家乡的温暖。
“要是,你有闲钱,能不能捐些钱把咱们青山村中学,修一下。”
蒋成达鼓起勇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局促的握着双手垂下眼帘,几乎不好意思直视沈兆言的目光。
沈兆言一怔,他没想到蒋成达的要求会是这个。看着他窘迫的面容,破旧的衣服,灰白色的头发,沈兆言突然鼻子一酸,曾经如神祇一般站在讲台上,两袖清风却仿佛坐拥天下的人,这样卑微的向着自己旧日的学生提出了这样一个请求。已经被现实打磨的心硬如铁的沈兆言突然觉得心里十分十分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到底还是错了,青山村是溶于他的骨血之中的,就算他鲲鹏展翅九万里,他的根是在青山村的,只要有人动一动这个根系,他还是会震撼。
他望着昔日的老师,声音略涩:“好,没问题。”
蒋成达当即露出受宠若惊的笑:“真的吗,太好了,学校可以冠上你的名字。”
“不用。蒋老师你早点休息。”
三天之后,沈兆言带着几个人回到了L县,先在县城的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司机开车,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一路颠簸到了青山村。沈兆言一路上眉头紧锁,没有半分游子思乡的情致,更没有一丝近乡情怯的感慨,只是想办完了事就及早离去。
车窗外的景致,和他离开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荒芜贫瘠,地势险恶,除了山还是山,初冬时节,放眼之处没有一丝的绿色,入目是绵绵不绝的沉闷萧瑟。再过两年世界就要迈入一个新的世纪,而这里就像是被时光遗忘了,仍旧停留在六十年代。
车子直接开到了青山中学,村子里唯一的一所中学。沈兆言摇下车窗,看着破败的校舍,一些不想回忆的过往开了闸的水一般涌进了心海,百味杂陈的交集着一起。他离开这里就再也没想过回来,没想到二十年的时间,这里还是如此穷,除了更破,没什么变化。
沈兆言记得东侧教室的最左侧两间就是老师的办公室。他缓步走了过去,看见了门口上挂着的一个小木牌——办公室,十几年了,格局仍旧未变。门框两边的墙裂纵横交错地裂着几条大口子,门板更是斑驳的看不出颜色。
门是开着的,里面只坐着蒋成达一个人,好似在改作业。沈兆言站在门口,抬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蒋成达一抬头,立刻激动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兆言,你来了,快请进。”
沈兆言走进去,伸手请他坐下,然后说道:“蒋老师,房子太破还是不要修了,重新选址盖一座吧。”
蒋成达喜不自胜,其实,汪县长的意思就是想让他提出重建,但他委实对沈兆言开不了口,“建”到嘴边改成了“修”。
“好,好,都听你的。”
“报告!”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
蒋成达扭头道:“进来。”
一个小姑娘捧着几十本作业本走了进来,轻手轻脚的放下之后,就转身出去了,走到门口,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一道目光在追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沈兆言的目光。
小姑娘像是受了惊吓,脸色一红,抬腿就跑了。
沈兆言忍不住笑,莫名其妙的觉得这小姑娘特别亲切,眼熟。
蒋成达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沈兆言道:“哦,刚才这小姑娘,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啊?”沈兆言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声。
“云秋你还记得吗?”
沈兆言的心口跳了一下,面上却露出一个平静无波的笑容:“记不太清了。”
“哦,也难怪,都二十年没见了。她也在学校教书。”
沈兆言下意识地问道:“也是这里?”
“嗯,带语文课,她命也不好,婚后生了个双胞胎,都是女孩儿,老公逼着她生个儿子,她不肯丢掉工作,闹了几年离婚了。这孩子判给她,改了她的姓,叫云雾。”
沈兆言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这个话题,听完之后,毫无反应。
蒋成达本想寻个话题,没想到沈兆言却仿佛已经忘了这个旧日的同学,他便不再提起云秋,开始谈起建校和选址的事情。
很快,乡长得了消息,带着会计支书等人来到了学校,他们安排了饭菜,是来请沈兆言前去用餐的。无论是乡村还是省城,很多人谈事都喜欢在酒桌上。办公桌前挤了五六个人,空气浑浊起来,夹杂着劣质烟草的味道和一股子汗臭。
沈兆言无意奉陪,但也无奈要去,他站起身,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走出了办公室。
酒席上的阿谀奉承之词让沈兆言觉得刺耳,他唇边挂着一丝凉薄疏离的笑,回想起几十年前,就在这个名为故乡的地方,被一群称之为乡亲的人鄙夷孤立,因为他父亲偷盗入狱,他也成了贼儿子到处被人防备瞧不起。如今,他还是他,如今却被奉为上宾,不外乎因为他如今有了钱而已,想到这一层,他越发的不想和这些人多呆,草草吃了些饭菜,便带着司机意欲离开。
蒋成达忙道:“兆言,你做了这样一件大好事,学校里的老师都很感谢你,大家想要晚上一起请你吃个饭,就在我家。”
沈兆言闻言心里一动,是不是她也会来?一念迟疑,他脚步放慢了。
蒋成达又盛情挽留:“这是我们学校老师的一份心意,就是想谢谢你,敬你几杯水酒,明天再走吧,你难得回来一趟,晚上就住在我家。”
沈兆言略一沉吟,扭脸笑了笑:“那好,麻烦你了。”
蒋成达欢喜之极,仿佛沈兆言肯住在自家,便是无上的荣光。乡长露出艳羡的笑,一路恭敬地把他送到蒋家。
农家小院很干净,蒋成达的妻子李桂芝曾见过沈兆言,时隔二十年再见,她不禁在心里惊叹,时光之手,真是一件天底下最为鬼斧神工的利器,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她把最好的房间腾出来,拿出舍不得铺的床单,女儿出嫁时的被子,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招待沈兆言。
李桂芝的热诚让沈兆言感觉到不安,带着三分醉意,也为了不负她的心意,沈兆言在蒋家睡了一个午觉。冬日天短,他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没了阳光。远处的山脉暗沉的仿若一坨抹不开的墨,百无聊赖地挂在天际。
李桂芝坐在堂屋的门槛前,舍不得开灯,就着不太明亮的光线,缝补着一件小孩的衣服。
沈兆言随手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她身边,和她聊了起来。“这是给外孙缝的吧。”
李桂芝有点受宠若惊,忙把手头的活计收了起来,给沈兆言倒茶。
五点多的时候,蒋成达从学校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七八位老师。
沈兆言听见说话声从马扎上站起来,目光越过庭院一直延展到院门,却没有看到云秋。他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留下的这一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翌日清晨,村子里的狗吠声和鸡鸣声,远远近近的此起彼伏,让沈兆言早早醒来。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过鸡鸣了,竟然觉出了一份新奇。
李桂芝准备了早饭,是稀粥和咸菜,因为沈兆言是贵客,又格外给他炖了几个鸡蛋。沈兆言吃过早饭,便告辞离去。
蒋成达和李桂芝将他一直送到大门口,这时,从蒋家门前的小路上突然跑过来一个身影。
沈兆言抬头一看,是云雾。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跑得有点急,站在他跟前的时候,还在大口大口的喘气。
“蒋老师,这是昨天下午我们挖的荠菜,妈妈让我拿来送给叔叔,谢谢叔叔给我们建新学校。”
蒋成达问道:“昨天晚上你妈妈怎么没来我家吃饭呢?”
“妈妈挖荠菜的时候,伤了手。”
沈兆言不及询问,就听蒋成达道:“不要紧吧?”
小姑娘羞涩的笑笑:“不要紧。”
话是对着蒋成达说的,但那一双纯净如水晶玛瑙般的眸子,却带着温婉的腼腆望着沈兆言。
“谢谢你妈妈。”沈兆言看着满满一篮子荠菜,心里十分震动,他以为她昨晚不来是故意避之不见,没想到这么冷的天,她居然去野地里为他挖荠菜,还伤了手。
他知道这个时节,山野间的风有多冷硬刺骨。一念及此,手里的荠菜篮子变得十分沉重,拖着他的心沉甸甸的往下坠。低头看着眼前这张和云秋相似的脸,他心里很乱,有种冲动想要看一看云秋,但还是理智地坐上了汽车。
“蒋老师,我走了,你们请回。”
沈兆言对蒋成达和李桂芝挥了挥手,又对云雾笑了笑。
司机陈庆慢慢发动了汽车。这一次回到青山村,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他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车子几乎一直都处在颠簸状态,不到二十码的速度。
从后视镜里,沈兆言看到蒋成达夫妇回到了院子里,云雾走在车后的路上,辫子生机勃勃的晃在肩上,云雀一般。
沈兆言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挪回来,落在身边的小篮子上。竹编的篮子,干干净净的,他随手拿起一颗荠菜,放在鼻子下,嗅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气。他那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荠菜饺子,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他的喜好,还为了他去做这件事。
一些几乎都快要忘记的回忆纷纷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涌了出来,哽在心口上。他终于忍不住道:“小陈,停一下车。”
陈庆停稳了车,沈兆言打开车门,对着车后的云雾招了招手。
云雾迟疑了一下才跑了过来,腼腆的微笑:“叔叔你叫我?”
沈兆言弯下腰微笑:“我和你妈妈是同学,她告诉过你吗?”
云雾眼睛一亮,却摇了摇头:“她没说过。”
“我想去谢谢你妈妈,你可以带我去吗?”
“好。”
沈兆言直起身揉了一下她的辫子,“上车吧。”
云雾忐忑又兴奋的上了车,拘谨的把手放在膝盖上,不敢乱动,这还是她第一次坐轿车。
车子慢慢开向村北的石桥。桥面狭窄的无法过车,沈兆言下了车,云雾领着他走到一处旧宅前。
这还是云秋父母的住处,显然是离婚后又搬回了娘家。
走了几步,就听见院门里传来叫骂声。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女人,都离婚八百年了还让女儿大清早上门讨债,我告诉你,老娘一分钱都不会给的!”
狗叫声中,一个高胖的女人怒气冲冲的从里面出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院子里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女人还有一条狗。
一件褪色的蓝色棉衣穿在她身上有些宽大,空空荡荡的使她看上去比少女时节更加的弱不禁风。她脸上不复有红润的光泽,不复有浅笑的梨涡,但沈兆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纵然中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
大黄狗看见进来一个陌生人,立刻冲着沈兆言气势汹汹地吠叫起来,云雾连忙过去把狗喝住了。
云秋看见沈兆言,面色瞬间一变,眼神仿佛在刹那之间变幻了万千情绪,最终是一抹强压下去的平静。毕竟隔了二十年的光阴,纵然当年情深如海,此时此刻重逢,也已经是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云雾不知两人之间的过往,兴冲冲的告诉云秋,“妈,叔叔让我领他来的,说要谢谢你的荠菜。”
云秋仿佛如梦初醒,勉力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是我该谢你,替孩子们谢你。”
沈兆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目光移到了她的左手。她手上缠了一条手帕,上面还有一些褐色的血迹。
云秋略有些尴尬,悄无声息地把手放在了身后,“不知道你现在还吃不吃荠菜了,要是不喜欢就送人吧。”
“喜欢,很多年没吃过了,谢谢你还记得。”沈兆言的语速有点快,匆匆说完,唇边又是一片空白,话题断了线。
她和梦里的样子差不多,依旧是清秀的眉眼,但眼睛里却失去了旧日的光华,压抑而平静。
云雾笑着说:“我妈妈也喜欢吃荠菜饺子。”
“请屋子里坐吧。”
她知道沈兆言要捐资建校,但她没想到沈兆言会到自己家来,慌乱失措毫无任何准备。庭院里一切都是平素生活的家常样子,晾衣绳上还搭着她的内衣,有些都穿的破了。她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这场重逢让她尴尬而窘迫,想起当年的两人,本是一样的开始,经历了二十年再见,有着如此的天壤之别,遥不可及,实在难堪。
沈兆言走进了屋内。屋里一贫如洗,堂屋正中是一张供桌,沈兆言记得十几年前就有,不过那时上面供了一个瓷观音,还有香炉。现在却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灰色的墙壁两侧贴满了奖状,沈兆言看过去,是两个人的奖状,一列是云雾,另一列是纪棉。整整齐齐的从小学一年级起,每一个学期都有。
沈兆言估计,这个纪棉要么是她的另外一个女儿,要么就是云雾改名前的名字。
第6章 第 6 章
“请坐吧,云雾,给叔叔倒杯水来。”
“不用了,我不渴。”
虽然沈兆言说自己不渴,但好客的云雾仍旧去厨房为他倒水。
“你母亲,还好吗?”
“她已经过世了。”
屋子里又是一片沉默,
云雾端了茶水上来,沈兆言端起来抿了两口,嘴里和心里都是一种涩涩的苦味,而此时此刻的云秋,比他更要难受。她宁愿他忘了她,或是装作忘了她,不要来看见她的清苦窘迫,让她的落魄无处遁形。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沈兆言此刻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到来给她带来的刺激,便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有机会你去省城,可以来找我。”
他知道她肯定不会来,但是却诚心诚意地双手递过去一张名片。
离开青山村,沈兆言心里沉甸甸的盛满了唏嘘和感喟。十多年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变得够冷够硬,但是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发现有些人轻而易举的就可以让他心软。比如蒋成达,比如她,比如那些一心求学要脱离贫困山村的学生。
坐上车之后,他让陈庆把车开回到了蒋成达家,告诉蒋成达,他还要设立一个奖学金,每个年级的前三名都有助学金。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蒋成达欢喜兴奋的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许作为一个教师,最大的骄傲就是能有沈兆言这样的学生。
沈兆言把同来的财务经理和助手留下办理捐资的事情,自己先回了省城。
回到市区,已是日落黄昏,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省城的一切都和青山村的差别如此之大。从青山村到省城,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和空间的变换,他仿佛跨度了四十年的光阴。
感喟之中,他走进了家门。满目的豪华富贵,瞬间又让他想起了云秋的家,心里又是一沉。
“你回来了。”林烟正靠着沙发看电视,见他进来便站起身走了过来。屋里温暖如春,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胭脂红的裙子,长卷发披在肩上,如果不看她的容貌,会觉得她很年轻时尚。但是她颧骨上已经有了很明显的黄褐斑,便是擦了粉也遮不住一股人到中年的气息。她比沈兆言整整大了七岁。
沈兆言脱下大衣,随口问道:“沈烨呢?”
“楼上写作业呢。”林烟说着,对着楼梯上喊了一声:“沈烨,爸爸回来了。”
就听见楼上咕咚几声,片刻工夫,从楼梯上连蹦带跳的下来一个英俊少年。
沈兆言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儿子长的很像他,性格却一点不随他,一点沉稳斯文的迹象也没有,滔天遁地的淘气。
林烟看着他脚下的篮子,问道:“这是什么?”
“荠菜。”
沈烨好奇地弯下腰看了看:“荠菜怎么看着像是草啊。爸你去农村,就带点这东西回来?”
沈兆言倦倦地在沙发上坐下,对林烟道:“拿到厨房去让华姐晚上包点饺子吧。”
林烟把篮子提到了厨房。华姐正在准备晚饭,一听晚上要吃饺子,便放下手里的活计来择荠菜。
林烟看着带着泥巴的荠菜,皱着眉道:“野菜都是没饭吃的时候才吃的玩意,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惦记着吃野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声音并不大,但客厅里的沈兆言还是听的一清二楚,瞬间脸色便冷了下来。
沈烨凑到他跟前问:“爸,农村有什么好玩的吗?”
“夏天可以下河捞鱼,冬天可以抓野兔野鸡。”
沈烨立刻兴奋起来:“那我下回跟你一块去。”
沈兆言随口答了声“好”,并不当真,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都不会再回去。
饺子端上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林烟饿得心里窝火,吃着饺子也没什么特别的滋味。沈兆言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在品尝着一种世间少有的美食,默然不语,认真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