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然失神,不知何故的突然生出一抹伤心来。
“灵珑,你看这是什么花?”
眉妩惊讶地指着一块黑色的礁石。那里生有一丛半人高的植物,枝蔓繁多,却不长叶子,只在枝条的尽头开着绿色的花朵。那花朵大得惊人,如同一个果盘。
我生平都没见过这样大的花朵,好奇之下走近了细看。一看则更加惊诧,那绿色的大花朵里还开着一朵鹅黄色的小花,娇滴滴地包裹在绿花的花瓣之中,倒像是一个英伟魁梧的男子怀抱着一个娇小柔弱的姑娘。
眉妩惊叹着轻轻抚摸了一下黄花,“花中开花,真是从未见过。”
话音未落,突然那植物的枝蔓伸开了,如同一张撒开的网,缠住了眉妩的裙子,眉妩猝不及防,发出了一声惊呼。
我吃了一惊,一边呼救,一边扯着眉妩的胳膊使劲往外拉,可那枝蔓却比绳索更加坚固,牢牢地缠住了眉妩的裙子,居然还要继续往上攀爬。
眉妩吓得花容失色。
我急得不知所措,慌乱中,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道明光如闪电,夹着风声袭来。
一把刀,朝着眉妩的腿砍去。
我失声惊呼:“不要!”
手起刀落,元昭斩断的只是藤蔓。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将那刀锋堪堪停在藤蔓和眉妩的裙子之间,那是怎样的一种刀法,能熟练至此,力道能掌握地如此之绝妙,不多一寸,不少一分。
眉妩软在他的怀里,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苍白的脸靠在他的胸前的盔甲上。
他脸色微红,一手提刀,一手抱着眉妩,不好意思地对我道:“你来扶她,不要让盔甲划破了她的肌肤。”
惊风停云之后的这一抹温柔,胜过所有的春风。
我接过他手里的钢刀:“我替你拿刀,你抱着她。”
他轻轻推开了眉妩,却又托着她的臂膀。
眉妩羞涩的从他怀里站直,嗔道:“你把我的裙子砍破了,你要赔我。”
“等我回到中原,赔你。”
“不,现在就赔。”
元昭无奈苦笑:“现在,我怎么赔呢?”
“那你答应我,每日敷上药泥。我便不要你赔。”
近来日头渐盛,元昭脸上的伤痕见光便难以消除红痕,眉妩便要求他白日里敷上一层药泥,元昭自然不肯,两人最近为了此事,正斗智斗勇,眉妩显然是乘机讹他。
元昭不吭。
眉妩道:“脸上抹层药泥而已,又不是抹胭脂,你怕什么?”
我正色道:“将军这样半推半就,欲迎又拒的,居心何在啊?”
元昭脸色渐红。
眉妩嘟起樱唇:“你定是存心怄我的,是不是?”
我嘿嘿笑道:“是,他存心这样,让你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元昭面色通红,疾步而去。
眉妩的脸也红了:“你说什么呢?”
“我说实话啊。”
我虽然开着玩笑,其实心里酸楚不已,如果她知道元昭活不过一年,就明白他为何如此抗拒这些了。
远处的昶帝坐在一棵高大的树下,众人为他撑着华盖遮挡阳光,向钧为他打扇纳凉。他面如冠玉,精神矍铄,难道真的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么
我幽幽叹了一口忤逆之气,朝着昶帝走了过去。
过了不久,玄羽归来,身后跟从十几位异族男子。
这些男子皆是纤细瘦弱的体格,穿着同款的广袖斜襟的白色长袍,唯一不同的是头上的羽冠。为首一位老者,头上羽冠最为华丽复杂,想必身份地位最高。
玄羽道:“陛下,这位是扶疏国师海未。”
老者上前施礼:“天朝皇帝远行至此,扶疏荣幸之至。”他的说话口音很奇怪,如同鸟鸣之声,尾音上挑。
昶帝倨傲地摆了摆手:“国师免礼,你们的岛主怎么不来拜见朕。”
扶疏是个小小岛国,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昶帝故意称呼国君为岛主,显然未将扶疏的国君放在眼里。
国师也未见生气,极有涵养地回道:“国主派下官来迎接陛下。陛下一路辛苦,国主在风雅台设宴招待陛下。”
昶帝叫来向钧耳语了几句,然后带着一千御林军,跟着国师一众人朝着岛中走去。
沿路景色优美,树木繁盛,精致玲珑如积木之城。
不多时,一座精致的城池出现在眼前。
城墙不过丈许,上面种植着一种不知名的植物,艳红色的叶子茂密昌荣,状如海贝,中间点缀着黑色的花蕾,如点睛之笔,镇着那泼辣放肆的浓烈艳红。
红叶已经少见之极,黑色的花我更是第一次见,我无法想象盛开时会是何种模样,只是一个含苞的花蕾,姿态之妖娆神秘,已经美得让人窒息。
城门上用黑色珍珠连成的两个大字:扶疏。旁边缀有彩贝,珠光闪烁,另有一番别致豪奢之美。
城中房屋稀落,街上有少许行人。奇异的是,所有的人皆是纤瘦羸弱的体格,容色漠然平静,见到陌生人,也只不过是撩撩眼皮,丝毫也不大惊小怪。
昶帝为显示天朝威仪,下船时特意穿上了金色龙袍,带着赤金皇冠,全身上下金光闪闪,富贵逼人。而向钧率领的御林军,全副武装,身着战甲。大热的天,可真是苦了这些将士。但身处海外,进了别人的地盘,虽然是个弹丸之地,也不能放松警惕,更何况要以衣着体现天朝国威。
只可惜,这样豪华的阵容,耀眼的装束,竟然未能引起百姓的围观和景仰。昶帝看上去比较失落,意兴阑珊。
沿路有不少店铺,卖的皆是花草。那花草摆在日光下,无不美丽娇艳,各种芳香气息缠绕一起,浓郁袭人。
街的尽头,矗立着一座高台,楼台后是一座幽深静谧的庭院。院墙上也种满了那种红叶黑花的植物,茂盛的红叶如火如荼,如一道燎原之火燃在墙上。
这莫非就是凤雅台和皇宫?
昶帝的唇角挂上了一丝讽笑。
这时,庭院大门洞开,出来了两队士兵,手持木矛。士兵亦如百姓一般纤瘦,仿佛剪纸做出的人,单薄纤弱。
昶帝毫不客气地笑了。这和他的御林军,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最后出来的是一位容貌清秀的男子,二十许年纪,头戴羽冠,身着白袍,领口上绣着红叶黑花,同样也是纤瘦的体格,举步之间,宽绰的白袍飘在风里,看上去闲逸恬淡,似是方外之人。
莫非,这就是扶疏国君?
这一身衣着显然和昶帝没法比,倒是和玄羽的道袍有点像,于是,昶帝的笑意更深,负手看着他,倨傲嘲讽之色毫不掩饰。
他果然是扶疏的国君,走到昶帝跟前时,抱拳一笑:“陛下远道而来,小王失迎。”
昶帝容貌出色,高大挺拔,站在扶疏国君面前,倒还真是玉树临风,气宇不凡,衬得衣装简单,身形瘦弱的扶疏国君像个知县。
“国主客气,朕听闻扶疏有不少珍稀东西,一时兴起,绕道过来看看。”
扶疏国君轻飘飘一笑:“岛上只不过是有些花花草草罢了。”
两人客套了几句,扶疏国君便请昶帝登上了凤雅台。
所谓凤雅台,只不过是一个两层的平台,台上搭建了一个玲珑阁。一颗极其高大的树木,枝叶葳蕤广袤,如一张巨伞,刚好遮住了整个楼台,虽是正午,凤雅台上前却树荫幽幽,凉风习习。
台上南北两厢各支了几张黑色长桌。扶疏国主带着国师和几位貌似大臣的男子落在南侧,昶帝带着元昭容昇玄向钧等坐在北侧。
两厢一比,南侧的扶疏国主和大臣一个比一个清瘦,一个比一个羸弱,也就更加衬着元昭的英武俊美,容昇的貌若天人和昶帝的气宇轩昂。
接待的规格简陋地让昶帝摆不出谱,带来的一千御林军,凤雅台上根本没地方站,只好候在台下的大街上。这会儿日头极盛,他们又穿着厚重的兵甲,我有些担心他们会中暑。
众人安坐之后,十几位少女婷婷嫋嫋的上来,如玉素手,托着龙王贝制成的盘子,上面绿莹莹的不知是何菜,只是觉得好看之极,如春光乍现。
这些女子比男子更加的纤细苗条,蒲草一般,纤腰盈盈,不足一握,似乎一口气都能吹得飘得起来。
在船上吃了月余的干粮,我从上岸的那一刻起,便盼着能沾点昶帝的光,吃上一顿美味佳肴。
等那少女将盘子放下,我看了一眼,顿时心都凉了。
☆、第 33 章
一盘子草。
我的肚子失望地咕噜了一声,扶疏国君的待客之道实在是让人无语凝噎。好歹我们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怎么着也给块肉吃啊。
我这厢失望不过是在肚子咕噜几声,那厢的昶帝已经拍案而起:“扶疏国君这是何意?”
他大约生平第一次被当成一只羊或是一头牛来招待,暴跳如雷乃是正常反应。
扶疏国君依旧浅笑,不急不缓道:“陛下,岛上不植谷物粮食,国人皆以花草为食。这是我岛最为名贵的一道菜,名叫绿素。味道甘美如肉糜,还可净化肠胃。请陛下先尝一尝。”
听了扶疏国君如此介绍,我郑重地重新打量了一番盘中青草。我承认这几根草看上去是比较纤细好看,水灵灵的仿佛十七八的少女,嫩的能掐出水来,但它再好看,也是草啊。
昶帝完全没有食欲的样子,盯着盘子,一脸纠结,半信半疑。
我实在是饿了,好奇之下,便提起筷子夹起一根草,放进了口中。
毫不起眼的一根草,触到舌尖的那一刻,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惊艳。
我生平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竟然形容不出是何种味道,从唇舌直到咽喉,皆像是被甘霖洗了一遍,无处不清幽甘美。
我赶紧对眉妩道:“好吃极了,你尝尝。”
眉妩见我说好吃,也夹了一根放入口中,瞬间,她的眉眼都亮了起来。
“绝妙至极,有茶的清甘,有肉的馥郁,有酒的醇厚,滑而不腻,清而不淡,这道菜太过鲜美,还应该配上一味汤来细细地回味。”眉妩素来是个美食家,会吃会做还会评论。
扶疏国君微微一笑:“姑娘说的极好,这道菜,的确是有一味汤相配,名叫红晕。”
此时,侍女们又端着一碗汤上来。
碗是白色的,如玉如瓷,放在眼前,却皆不是,乃是白色的砗磲雕成,净白无暇,光若珍珠。盛着一汪淡绯色的汤。
这汤,堪堪正如一个少女脸上的一抹红晕,清丽的醉人心脾。一股温柔的馨香扑鼻而来,如同少女樱唇的芬芳,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采撷品尝。
眉妩细细抿了一口,赞不绝口。
昶帝终于动起了筷子,夹了一根绿素。
“还有吗?”眉妩素来直接,喝完了红晕,便眨着明媚的眼睛望着扶疏国主。
国主微微一笑,“还有一道菜。”
众人露出期待之色。
侍女们端上来的是一盘花。
色彩斑斓的各种花瓣,形状颜色各异,拼成一朵璀璨的花朵,静静地盛开在白色的砗磲盘中,形状之繁复雍容,色彩之光艳多样,皆到了极致,我想,人世间便是穷尽天地精华,也无法天然开出一朵这样的花来。
每一朵花瓣的滋味都不同,各有千秋,绝不重复,最后在唇齿间汇集成一抹回味,意犹未尽,绵绵悠长。
也不知这扶疏国主是穷,还是小气,只上了一草一汤一盘花,便再也没有动静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为风雅的一顿饭,也是最饿的一顿饭。
那花花草草进了肚子,惊鸿一瞥之后便成了浮光掠影。
昶帝意犹未尽地望着那群侍女,可惜姑娘们俏生生立在扶疏国君身后,全然没有动身去端盘子的意思。
“没有了吗?”爽直的眉妩,代表大家向扶疏国主问出了这个让人有点难以启齿的问题。
昶帝投过来一个赞许的目光。
扶疏国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实在抱歉,扶疏小国,并无存粮。那绿素需明日才能抽出新叶,红晕也得明日才能开出新花来。”
众人面面相觑,这要是留下来,晚饭都没得吃?
昶帝素来比别人心眼小心思多,闻言便哼了一声:“国主这是送客的意思么?”
扶疏国君道:“陛下多心了。花草不像粮食可以存放。小王听闻陛下前来,搜罗了全岛,也不过只剩下这些食物,万望陛下海涵。”
眉妩又问:“那你们为何不种植粮食五谷?”
“种植粮食五谷需要干活劳作,花草乃是天然生成,不需费心费力。”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原来,不是岛上不适合种植五谷粮食,是扶疏人懒得去种。这个原因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也让人颇为无语。
眉妩蹙起娥眉:“可是吃这些花草,又怎么能吃得饱呢?”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为何这扶疏国的人都生得苗条纤细了,原是饿的。
扶疏国主展颜一笑:“沉仙梦里有各种美食,想吃多少都没问题,不会撑着,也不会发胖,吃完也不必刷洗碗碟,也不用费心去做,更不用辛苦去种植。”
众人目瞪口呆。
昶帝问道:“沉仙梦里可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是,心中所想皆能实现。高楼大厦,美味珍肴,金银珠宝,功名利禄,如花美眷,锦绣姻缘”
眉妩拧眉:“可是,梦里的东西怎么能当真?”
他笑笑地看着她:“在梦里,你会觉得一切都是真的。”
“可那些都是虚幻。”
“虚幻的东西总是更美丽,更令人沉迷。”他的笑容和语气亦有了一股梦幻的味道,声音飘忽轻柔,无端生出一种蛊惑的意味。
眉妩摇头:“国君的理论我不敢苟同。真假势不两立,虚幻终归无法成真。”
“幻与真,正如庄生一梦,谁又能分得清呢?”他微笑着,眼中浮起一丝迷蒙的陶醉,像是映在水中的一抹月色。
昶帝打断了两人的辩论,问道:“能否让朕看看沉仙梦。”
扶疏国君指了指凤雅台的墙头:“这便是沉仙梦。”
原来那艳红色的植物便是,我以为这般国宝要深藏不露,万没想到竟然如四处遍植。细想之下,却也恍然,人人皆以梦为生,这沉仙梦自然要越多越好。
昶帝露出惊诧之色:“这便是沉仙梦?怎么没闻见香气?”
“此花入夜之后才会盛开,散发芬芳。”
“能否送与朕几棵?”
扶疏国主抱歉的笑了:“并非小王不肯,只是此花离开扶疏,便无法成活。”
昶帝哦了一声,大言不惭道:“那就送朕两只梦貘?”
扶疏国君的面色更加抱歉:“那梦貘只喜欢吞食美梦,若是送与了陛下,无梦可吃,最终便会活活饿死。”
昶帝不悦:“国主怎么知道朕没有美梦可做?”
扶疏国主浅浅笑道:“人生而在世,有数不尽的烦恼忧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然是美梦寥寥,只有依托沉仙梦的香氛入梦,才能做得出人间美梦。”
“朕不信。”
“陛下可留宿岛上一晚,届时便明白小王是否言过其实。”
昶帝沉沉一笑,站起身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晚,朕请国主前去龙舟赴宴,品尝一番天朝美食。”
扶疏国君并未客气推辞,拱手答谢:“多谢陛下美意,小王对天朝风物向往已久。”
昶帝带着众人回到船上,吩咐向钧:“精心准备今天的晚宴。”
夕阳即将西沉入海,铁青色的海面上残余着一线金光,悬在海天之间。
晚宴摆在龙舟三楼的船舱里。
扶疏国主依旧是一席白色的宽袍,同来的是他的国师和几名侍卫。
一名妙龄女子,怀里抱着一盆花。
那女子绯色长裙,色如晚霞,容貌精致美丽,顾盼生辉,但她周身所有的容光颜色,都比不过她怀里的那一朵花。
黑色的沉仙梦,已经半开,一层层的花瓣像是暗夜中伸展开的欲望,半明半昧。
昶帝兴趣斐然地看了看,“倒真是一朵奇花。”
扶疏国主拱手见礼:“小王特意送来,让陛下今晚做个美梦。”
昶帝从鼻腔里笑了一声,“朕对虚幻的东西没兴趣,朕要的,都是实实在在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比如,这夜明珠。”他抬手指着梁上悬着的一颗夜明珠,那是鲛人那一夜抛掷到他脚边的夜明珠,莹光明亮。
“比如这美味佳肴,可以尽情享用,而不是梦里的画饼充饥。”他指着满桌佳肴,广袖一拂,笑意自得,暗含讥讽。
“比如这铁甲战士,可开疆扩土,纵横天下。”他指着宴席上坐着的元昭,向钧,连维等将士,神色愈加自负倨傲。
“再比如,这花容月貌的美女,可实实在在地触摸,拥抱,”他突然伸手揽过了眉妩,手指轻轻抚摸上了她的脸颊,如同鉴赏一朵稀世的花或是一件名贵的宝物。
“你看,她的肌肤多么白嫩细腻,便是夜明珠,也没有这样美丽的光泽,这样的一双明眸,媚丽如春波,只想让你沉溺。”
眉妩脸色剧变,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
我的心跳了起来,他想要做什么?
昶帝回首一笑:“你的梦里,也有这样美丽妩媚的女人吗?”
扶疏国主回道:“有。”
昶帝微微笑问:“可以抱着她,亲吻她,可以让她给你生儿育女?”
扶疏国主没有回答。
昶帝得意地笑了:“你看,这就是真实和虚幻的区别。如果我把她送给你,你是会继续在梦里意淫,还是爱这个真真切切的人?”
扶疏国主望着眉妩,目中露出一丝爱慕之色:“这样美丽的女子,小王自然会爱若珍宝。”
“那朕将她送给你,你是不是从此就可以抛弃那些沉仙梦?”昶帝的语气带着挑衅诱惑。
瞬间眉妩的脸色白得如雪。
我的心狂跳起来,他这是想要将眉妩送给扶疏国主么?
☆、第 34 章
不,我绝不能将眉妩留在这异乡的孤岛。
扶疏国主露出一丝惊诧之色,似在考虑,又似有些不敢相信,受宠若惊。
情势危急,眉妩眼看就要昏过去,我心乱如麻,突然元昭从宴席上站起,躬身道:“请陛下恕罪,臣与她有过肌肤之亲。”
昶帝缓缓转过身来。
元昭单膝跪下:“请陛下责罚。”
他不动声色地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眼中的波澜。
眉妩深深地看着他,目色中浮起一道盈盈的水光,像是被遗落在异乡的旅人,终从万重烟水中盼来了一叶归帆。我亦如此,对他的感激之情,不亚于眉妩。我佩服他的勇气,感激他的解围,我更担心,昶帝会怎么责罚他。
昶帝却笑了,“你看,这是我天朝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神威将军,他也喜欢这样真实的女人,可以恣意地抱在怀里,不论梦里梦外,不论白日夜晚。真实或许不如玄幻的美,但能掌握,能拥有,这便是虚幻永远都比不上真实的地方。”
“陛下说的是。”
昶帝傲慢地笑着:“朕若是你,便毁掉岛上的沉仙梦。百姓沉迷虚幻,想要的东西不需要你这个国主来给予,自给自足,梦里皆有,又何必仰仗你,敬仰你,服从你,你这个国主,早晚会被废弃,其实你现在也只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
显然,昶帝不是来请客,而是以他的王霸之道,来教训扶疏国主。
扶疏国主举起一杯酒,送到唇边,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静淡漠,只是唇角的笑意消弭无踪。
“陛下,你看,沉仙梦开了。”容昇的话语转移了众人的视线,化解了扶疏国主的难堪。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朵花上。黑色的花瓣徐徐展开,隆重华丽,缠绵深情,如一张夜色中撒开的情网,一股淡淡的白烟从黑色的花蕊里弥漫开,清淡的香气传了过来,渐渐,那香气越来越浓郁,船舱里像是起了雾。
白蒙蒙的一片微光笼罩着整个龙舟,突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一切都好似静止了,众人闭上了眼睛,像是沉睡,又像是沉思。
一切悄无声息地发生,快得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眉妩前一刻尚且心乱地低着头,此刻已经伏在案上,陷入了梦境。
船舱里静无一声,除了我和容昇,所有的人都入了梦。
扶疏国主隔着长桌看着我和容昇,好似很惊异。“你们为何没有入梦?”他静静地起身,轻缓的动作里却仿佛蕴含着一股随时就要爆发的力量。
他带来的几个侍从则飞快地围住了昶帝,解下腰带捆住了他。
我突然觉得害怕,容昇拉住了我的手。他手指修长,温暖有力,无形之中有一种让人可以依托倚靠的力量。
扶疏国主脱掉了他的外袍。里面,是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像是鱼鳞一样,发着莹莹的碧光。国师和那几个侍从皆脱掉了外袍,一模一样的黑色紧身衣,裹着他们精瘦的身体,剑拔弩张。
扶疏国主的手放在腰间,一道冷光闪过,一条软剑,蛇一样飞了过来。
容昇手中飞起一团银光,那是一把银色的汤匙。
汤匙击在软剑上,剑尖被弹得叮当一声轻响,如新雨敲在碧玉琉璃瓦上。
“快走,”容昇拉着我,飞一般穿出窗棂。我从不知道他会武功。他像是一只夜鸟,腾空而起,足尖点过栏杆,飞上了舵楼。
舵楼是昶帝每日都要凌海观日的地方,四方窗户洞开,可以看见龙舟后的其他船只,都静悄悄地毫无一丝声音。白雾笼罩着这一片海岸,从岛上袅袅地飘过来,夜色中不知盛开了多少朵的沉仙梦,浓郁的香气一阵一阵连绵而来。整个船队都沉浸在了梦里。
容昇居高临下地站在舵楼上,海风吹着他的衣衫,飘然若仙。不知何时,他的手中拿着一只绿色的洞箫。月色照着他俊美无俦的脸,看不出一丝的慌乱和惊惧。
扶疏国主追了上来,他踩着栏杆腾空一跃,软剑如一道电光,斜飞着攻了上来,容昇居高临下,足尖飞起,踢开了他手中的软剑。
他落在了甲板上,仰着头,剑指容昇:“你为什么没有沉睡入梦?”清冷的月光落在剑身之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
“因为我和她是开了天知的人。”
星光下,他像是一个天神,衣衫翩飞,容颜高洁。手中的洞箫闪着碧玉一样的光泽。
“我算计了一切,唯一没有算到这个。不过就算你跑掉也没关系,只要抓住了昶帝,就会号令整只船队,包括你。”
“你还算错了一点,这个船上,只有我有航海的星图,知道去往十洲三岛的方向。”
扶疏国主摇头,神色寂寞:“我不是去十洲三岛,这个世上没有十洲三岛,我的先祖在海上漂流了数载,最终无功而返,不敢回朝复命而落脚于此。十洲三岛,只是传说。”
“它不是传说,只是你的先祖没有找到。”
“我已经厌倦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已经在梦里享尽了人间的富贵荣华,甚至在梦里过上了天庭里神仙的生活,但,不过如此。”
他站在甲板上,单薄的身影,似乎要被风吹走,宽绰的衣袍在夜风中荡开涟漪般的纹路。
“我曾经看过祖辈留下的书籍,那里面写着天朝人的生活,红尘碌碌,不尽沧桑,人们在烈日下辛苦的劳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肮脏的泥土里收获着微薄的粮食,偶尔才能喝到劣质的烧酒,吃到一块牛肉……”
“是,那里众生劳苦,唯有万人之上的人,才可以过得舒适的生活。”
“我很想去见一见那种生活。”他微微眯起眼眸,像是要去找寻另一个梦。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是说,梦里可以满足一切心愿么?为何还要去见识凡俗的生活。”
他叹了口气:“是啊,梦里拥有一切,可是梦总会醒。醒来是那样的空虚迷茫,短短的人生好似长的没有尽头,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越来越沉寂,越来越懒惰,越来越绝望。这里的日夜是两个极端,夜里是天堂,白日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