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柔拉住他,凄然道:“相爷……”
“行了裴娘子,”一个清冷的女声插进来,却是虢国夫人,坐在后头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上,掀了窗帘露出一张冰冷的丽颜,“相爷是奉陛下之命伴驾前往骊山,又不是自己私行,大家都在等着他一同去朱雀大街与百官会合。你这样拉拉扯扯婆婆妈妈的,误了见驾的时辰,是想叫他被陛下责罚吗?”
裴柔一听,急忙松了手。虢国夫人冷冷地瞅她一眼,放下车帘。
杨昭以剑南节度使的旌节仪仗领于五家之前,五家的仆从着五色锦衣,合成一队,一条条五彩的花纹绵延数十丈,远远看去,犹如天际虹霓一般绚丽。
到了朱雀大街,百官多已集齐,待皇帝乘舆从承天门出来,再过皇城朱雀门,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向东,从东边的春明门出长安,骊山就在五六十里之外,如此绵长的队伍,用不着半日也就能到了。
出春明门之前,沿路都有百姓夹道,杨氏五家仆从经过时引起了一阵骚动。本是在路旁围观的百姓竟然围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还猫着腰钻进队伍的空隙里。
菡玉听到后头有骚乱之声,回头去看,只见一名年轻少妇和一中年妇人各执着一片锦缎的两段,互不相让地拉扯。再往后不时有几个人一拥而上,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为此争抢相斗的也不在少数。
原来是杨氏仆从身上带的锦绣珠玉掉落在地,队伍前行又不得停下去拾捡,围观的百姓看到有这样值钱的东西掉在路上便纷纷挣抢。
菡玉看这样的情形,不由皱眉。队伍行过都能掉落一地的珠玉,奢华竟到如此地步。
杨昭看她策马回头,也转头去看,见两旁百姓争抢遗落财物,忍不住哈哈大笑,对手下随从道:“叫后面的人把身上带的值钱物什都扔下去,人人有份,免得他们抢个头破血流。”
菡玉瞪他一眼,忍怒道:“相爷此举非但不能止住争夺,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骚乱。望相爷三思,否则就真要抢得头破血流了。”
杨昭笑道:“头破血流也心甘哪。”
菡玉恼怒:“相爷,贪财之心人人皆有,相爷以此取笑,令他人丑态毕露,觉得很好玩么?相爷今日富贵,视钱财如土,倘若换作普通百姓,为衣食所累,不也像这些庶民一般汲汲营营?”
杨昭道:“人与人本就不同,菡玉,可不是人人都需要像你这样设身处地以己度人。”
菡玉不客气地反驳道:“相爷也曾窘困,倚仗他人接济度日,如今发达富贵就忘记旧日困境了?境况有所改善,略加调养无可非议,但奢糜若此实在是过了。相爷不见故李相、王大夫都是以满盈招祸,前车之鉴,相爷一点也不惧么?”
杨昭脸色一变,旋即又笑道:“没错,我本寒家,缘椒房之亲而有今日地位,不知以后会有什么结果,终究也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
菡玉一震,方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无礼至极,颇是后悔,低头轻声道:“相爷何出此言……”
杨昭道:“菡玉,不是你说的么,我活不过四十岁的。”
她心中猛然一落,抬头只见他侧脸看着自己,神色安宁淡定。
这已是天宝十二载的年末,杨昭,他马上就三十九岁了。
随从见两人都不说话了,开口问道:“相爷,真要叫后面的人丢东西吗?”
杨昭突然一笑,转头对他道:“说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下次我叫你把库房里堆的绢帛全拿去烧火,你去不去?”
随从讷讷地退后,不再多言。菡玉看着前方杨昭的背影,忽然想道,若哪天他真下令把库房的绢帛全拿出去当柴烧,也一点都不奇怪。
午时抵达骊山华清宫,皇帝劳顿这半日有些乏了,下午便休整调息,晚间时才摆开筵席大宴群臣。
华灯初上,华清宫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筵席就摆在园中,近旁温泉水气氤氲,十月天里也不觉得寒冷。
一场豪宴,从酉时一直举行到戌时还没有结束,笙歌燕舞,直叫人心神麻痹。菡玉端起酒杯浅啜一口,脑中却不时闪过日间所见道路两旁百姓争抢财物的情景,只觉得每一口饮的都是民之血泪,难以下咽。她放下杯来,只呆呆地坐着。
园中廊檐台阁都缀满宫灯,不远处的温汤也清晰可见。她望着池中的石莲,突然想起第一次随驾来华清宫,就坐在这块地方,从这个角度看池中石雕的莲花。
那时还对他说,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一转眼就八年过去了,失了高洁,折了风骨,却还是一事无成。
“在想过去的事么?”
她回过头,杨昭已坐到了她身边,手里还端着酒杯,脸色微红,身上带了淡薄的酒气,笑着又问了一句:“是想起第一次来华清宫时的情景了么?那是天宝四载的十月,我还记得,当时你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桌子不是这么摆的,要转一个方向。”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比了个旋转的手势。
菡玉讶于他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这么多次伴驾饮宴,她自己都只能大概记得那回是坐在附近,更不用说桌子朝什么方向了。
他看出她的惊奇,玩着手中的酒杯,笑道:“我记得的还有很多。我问你,那天你脚上穿的什么颜色的鞋子,你还知不知道?”
菡玉一想,那时自己已任太卜丞,参加皇帝御宴当然是穿皂色官靴,便答道:“黑色。”
“不对,”他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天你脚上沾了黄泥,所以是黄靴。”
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勉强一笑:“相爷真是好记性。”
“我倒不是记性好,只是,”他定定地看着她,微带酒意的眸子精光闪亮,“菡玉,你的事,我样样都记得。”
她别开眼,低头看面前的酒杯。
他仰起脸,自顾自地回忆起来:“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你从树丛里出来,右边衣角下摆挂住了身旁矮槐的树枝;那回在巷中遇袭,你躲过了偷袭,肩膀后背上却落了一把墙灰;捉拿史敬忠时,我和你共坐一车,每次你闭目小憩,都会靠着窗边那条绿色的布帘子;你从推事院放出来,我带你去见贵妃,你买了一盆奇怪的盆栽为我治灼伤,折的是左边从下往上第三片叶子;还有那次在群芳阁,你贴身那件小衣服,侧面一共有九个绳结……”
“相爷!”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用力眨了眨眼,迷离的眼神才变回清明。“这酒后劲真大,”他自我解嘲地笑道,“喝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脑子却有点迷糊了。”
她因势说道:“酒多伤身,为了朝廷,相爷也该保重身体。”招过侍立一旁的宫女来给他倒了杯茶。
他喝了茶,稍稍清醒了些,精神却还亢奋,突然问道:“菡玉,你那靴上的黄泥是怎么沾上的?”
菡玉一愣。她连自己鞋上有没有沾泥都不记得了,怎会知道是怎么沾上的?
他想了一想:“我记得那段时间天气干燥得很,接连一个多月都不曾下雨,有湿泥的地方,只能是水边了。但是华清宫中的温泉全都用石头铺底围栏,从宫中至山下也都是石板路面,没有泥地。难道你是去了野外?”
被他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了。那时第一次见温泉,骊山又风景秀丽,便独自一人到山上转了一转,看到一眼野泉,在泉边戏耍了些许辰光,定是那时沾到的湿泥。于是便将经过缘由告诉他听。
他好像起了兴致,脸泛红光:“山上还有别的温泉?在哪里?”
菡玉道:“当时信步乱走,不知怎的碰到,早就记不得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今晚月色真好,是个亮星夜呢。”
菡玉也随着他抬头望天上看去。这日正是十一,月亮已有七分圆,亮堂堂的如一面银镜。四周灯火明亮,仍能看到满天星斗如珠如玉,嵌在深蓝的天幕上。
“不如我们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那眼温泉罢?”
她推辞道:“相爷,这里可不是长安,出去就是山林,黑灯瞎火的恐有不测。而且现在陛下驾幸骊山,到处都有守卫,可不好瞎撞瞎闯。”
“我自有办法。”他说着站起身,也不顾她阻拦,摇摇晃晃地往皇帝那边走去。菡玉看他醉得厉害,不放心,立刻跟过去。
杨昭到了御前,皇帝正和贵妃坐在一处,都已有些意兴阑珊。杨昭凑近了低声向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贵妃立即喜笑颜开,拉着皇帝要他准奏。皇帝见贵妃高兴,便下旨说宫外夜色甚好,要出华清宫去夜游。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进谏道:“华清宫外就是旷野,安能不备不虞。陛下若一定想要夜游,请回长安城内,臣为陛下开道肃清,以保安全。”陈玄礼掌管左右龙武军,为皇帝巡行护驾开道,保护皇帝安全是他职责,自然不能看着皇帝这样随便出游。
杨昭略有不悦,对陈玄礼道:“宫外虽是旷野,也应是遍布岗哨,陛下驾幸骊山,难道将军还不曾将全山肃清,确保陛下安全么?”
群臣中有人本想也附议陈玄礼,劝诫皇帝以安全为重,见右相发话责难陈玄礼,便住了口静观其变。
陈玄礼道:“山间不比城阙,坡陡路狭,又是夜晚,陛下若有半点差池,右相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杨昭恼怒,挥手一指陈玄礼,还未开口,自己身子倒晃了一晃。菡玉急忙上前扶着他,对皇帝道:“陛下,右相有酒了,请陛下恩准他退席休息。”
杨昭一手搂着她的脖子,身子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肩上,侧脸看了她一眼,醉眼朦胧。菡玉又道:“陛下,山林夜间阴森,要看景致还是阳光明媚时好。陈将军一心为陛下着想,望陛下三思而行。”
皇帝略一犹豫,看向贵妃。贵妃向来不和朝臣争执,安于后宫,看杨昭许久也不开口,只好讪讪道:“陛下,陈将军、吉郎中言之有理,请陛下保重龙体,游山日间更为合宜。”
贵妃如此一说,夜游只能作罢了。此时已是戌时过半,皇帝也觉得困倦了,便下令散席。
杨昭借着醉意,一路搂着菡玉不肯松手。菡玉想把他交给杨昌,他却发起酒疯来,空着的那只手直挥,像赶蚊子似的不让杨昌近身。杨昌为难道:“相爷实在醉得厉害,走路也走不稳了,又不让我扶他,吉郎中,你看这……”
菡玉无奈,只得道:“反正回程不远,就由我来搀扶相爷罢。”
好在杨昭在山上山下都有皇帝赐的宅邸。山势陡斜抬不得肩舆,菡玉只好一路扶他回去。
走到一处转弯,他突然指着树丛道:“路在这里呢,为何拐弯?”
菡玉道:“相爷,那是踩出来的小路,正路在这边。”
他却道:“我就爱走小路,我们走这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拉着她便朝树丛中走去。
菡玉急道:“相爷,那边是树林了。”
他嘻嘻一笑:“那不正好,咱们这就去找你说的温泉。”
菡玉看他醉糊涂了,半哄半劝道:“林中危险,又看不清路,明日白天里我们再去找那温泉好不好?”
他嬉笑道:“你别怕,我会武功,有事我会保护你。而且我们这么多人呢,”他虎着脸往后一挥手,“你们都听好了,好生跟着保护我们,可别怠忽职守跟丢了!”
护卫杨宁提剑欲跟紧他们,却被杨昌拉住,向他使了个眼色,一边对杨昭道:“小的们会一直护着的,相爷请放心。”和他俩拉开距离,远远地跟着。
菡玉暗暗叫苦,知道和醉酒的人说不通,只好依着他往林中走去。走了一段,树木渐渐稀疏起来,出现一片数丈见圆不长草木的空地,是一块裸露的山石。菡玉被他压得有些累了,到那山石中央,抓住他搂着自己的手弯下腰去,猛一翻身把他掀倒在那大石中央。他虽然倒了下去,手却还不肯放开,把她也拉下去坐在他身旁。
她连喘了几口大气,颈后热出了汗,以手作扇连连扇着。他也坐了起来,手又不规矩地伸过来搂住她脖子,另外一只手也不闲着了,捏起她的下巴,惋惜地摇头叹道:“啧啧,如此灵秀的人儿,闭月之貌,怎么是个男子呢?”
他真是醉得厉害了,连她也不认识了么?她也没有拂去他的手,只道:“相爷,我是菡玉呀,你不认得我了么?”她压低声音,“我本就不是男子啊。”
“我当然认得你,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他打了个酒嗝,模模糊糊地呓语,“我也知道你不是男子,这是我所遇到的最让我欢喜的一件事,我怎么会忘记呢……菡玉,菡玉……”他喃喃地唤着,脑袋歪在她肩上,呼出的热气带着淡薄的酒味。
颈上突然传来一点温热的湿意,她吓得不轻,惊跳起了起来,又被他搁在背后的手带了一下,愈发慌张,胡乱推了他一把起身跑开。他醉得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被她用力一推,后脑勺“咚”的一下撞在背后大石上。那声音又脆又响,把林子那头的杨昌等人都惊动了,急忙赶过来,又不敢贸贸然地接近,只借着几棵树掩住,抬高嗓门问道:“相爷、郎中,没出什么事罢?”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杨昭却自行坐起身来,摸着后脑勺沉声道:“叫他们过来罢。”语调平顺,一点都不像酩酊大醉的样子,只是隐含恼怒。
难道他刚刚都是借酒装疯么?她背上一阵发凉,忍不住往颈中摸去,触手只觉一片细密的小水珠。原来是他呼出的热气在冷夜里凝成了水,沾在她脖子里。她微窘,偷偷瞥他一眼,觉得他似乎也像是瞄了自己一眼,颇是无奈。
杨宁上前来换菡玉,又被杨昌拦住,另派了个身强体壮的仆人背杨昭。菡玉跟在后头照应,看着前方侍从背上烂醉如泥的人,皱紧了双眉。
是有心还是无意,还不好说呢……该怎么办才好?

〇四o玉笺

第二日杨昭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又被宿醉带来的头痛折磨了一下午,便又逗留了一日,第三天才返回长安。他醒来后仿佛完全不记得酒醉后发生过什么事了,菡玉只好也装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回长安之后,或许是小别胜新婚,他对裴柔似乎好了一些。接近年底,他的事情逐渐多了,也不天天坐在文部盯着菡玉,甚至有过两三天不见他的影儿。这多少让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天气渐渐冷了,到十一月底已是冰雪连天。年底总是格外繁忙,什么事都堆过来了。菡玉除了要料理文部的事务,还多出许多额外的是非来。吉郎中从今年三月起寄居相府,受右相宠信爱重,已是满朝皆知的事,甚至暗地里也全是关于她和右相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语。右相高不可攀,想巴结也未必巴结得上,便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想通过她来请托右相。这段时间每回她独自回去,总会在路上被这样那样的人拦住,想尽办法塞好处给她。
钱权总是相伴,杨昭身居要地,中外饷遗,家财岂止万贯,外头风传他家中堆积绢帛达三千万匹。三千万匹有些夸大,但是后院的库房里堆满的财帛菡玉也是见过的。除了参观左藏库,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财物。
但凡求她牵线贿赂右相以谋取私利的,菡玉都婉言拒绝。但有些事不是简简单单私利两个字就能概括,让她很是为难。大家都知道她心软好说话,往往避重就轻,做出可怜的模样或者编出博人同情的名目引她入彀。
比如这回杨昭之弟杨暄应试明经科,学业荒陋不及格。主考的礼部侍郎达奚珣怕惹怒杨昭,便派儿子昭应尉达奚抚先行告诉杨昭。达奚抚也惴惴不安,不敢直接去找杨昭。他和菡玉有过数面之缘,也听说了她和杨昭的关系,就候在她回去的路上,求她把这个消息转告杨昭,探一探他的口风。达奚抚说得可怜巴巴,菡玉心一软就答应了。
回到相府,细想如何去跟杨昭说,才生出悔意。达奚珣父子若是真敢让杨暄落第就不会先来探风,他们根本就是想以她为跳板来讨好杨昭。而杨昭,他又不是什么任人唯贤公正无私的主儿,既然能为了获得支持而大量任用碌碌无为之人,既然能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用权势为他弟弟谋一个功名官职在他看来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心中烦躁,一直想着这件事,手里写着明日的奏表,一不小心竟写岔了。写给皇帝看的奏表又不能涂改,只好扔了重写。
侍女芸香在一旁伺候笔墨,菡玉把写坏的奏表递给她,让她拿下去处理掉。芸香接过来捧在手里,颇是惋惜地说:“这么好的纸,扔掉了多可惜啊。”
递给皇帝的奏表,纸张当然是极精致的,外封锦皮。菡玉道:“不小心写坏了,只能扔掉。”
芸香看着奏章上工工整整的楷书,赞道:“郎中的字写得真好,写坏了还这么漂亮。”
菡玉不由笑了:“是内容写坏了,不是字写坏了。”
芸香道:“既然没用了,郎中不如就赏给我吧,我正在学写字呢,正好可以拿来临摹。”
菡玉听她说学写字,也很高兴,说:“你要摹我的字?我的字写得不好,绵软无骨。你要是想学,我给你找几本字帖。或者摹相爷的字,他比我写得好。”
芸香道:“我才不要学相爷的字呢,硬邦邦的,哪有郎中写得好看。”
菡玉一想,芸香女儿心思,当然喜欢绵软娟秀的闺阁风。她幼时也曾摹过名姬帖,现在早就没有了,便说:“也好,你要是想学我的字,我另给你写一些。这本是给陛下的奏章,不便流传出去,望姑娘见谅。”
芸香笑开颜,连声道:“我有纸,我去拿纸!”欢欢喜喜地跑回自己房里取了纸来。藕色的笺纸制得很是素雅精美,还散发着淡淡的荷香。
菡玉不由一怔。这荷花笺……
芸香瞅她两眼,问:“郎中,这纸能写么?”
菡玉回过神来,笑道:“当然能,就是用它来做字帖实在太浪费了,合该题上诗词作诗笺,才不会暴殄天物。”于是换了一支细狼毫,忖度着写什么好。
芸香看她思索,叮嘱道:“郎中,你可别写些什么治国方略、豪情壮志的给我呀!”
菡玉问:“那你想要我写哪种?”看芸香粉面含春欲语还休,又看看这秀雅清香的花笺,心里登时明白过来,笑道:“我就给你写首诗好了。”提起笔来,用娟秀的簪花格写了一首“采葛”。
芸香凑过来,捡着自己认识的字读出声来:“彼采……一日不见,如三月……”这句话的意思浅显直白,她当然明白,当即羞红了脸,却欢喜得很。
菡玉笑问:“写得可还中你的意?”
“郎中!”芸香羞得满面通红,“我……我去收起来!”一把抓起那诗笺跑了出去。
菡玉笑着放下笔,准备继续写她的奏章,却发现桌上落下了一张空白的荷花笺。她拿起那笺纸凑到面前闻了一闻,还是那熟悉的香味,比新鲜荷花略绵远。她翻过笺纸来,果见笺纸背面印了一朵淡雅的荷花。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见着这荷花笺……
小小的孩童擅自拉开母亲的抽屉,翻出母亲旧日的诗笺,卖弄地念出自己认识的字,不认识的胡乱猜着念:“皮采草分,一日不见,如三月分;皮采花分,一日不见,如三秋分;皮采艾分,一日不见,如三岁分。”她大声喊来母亲,问:“娘,这个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一日不见如三岁分?”母亲苦笑道:“就是一天看不到,就好像过了三年那样久长。”“我知道!就像娘想看见爹……”孩子突然住了嘴,眉头皱了起来,扔掉那张诗笺,换了另一张。“我出东门方,角后……角后……田君……房……衣巾……”太多不认识的字让她读得磕磕绊绊,诗又太长,索性跳到最后,“自……失……泪下如连丝!这个我认识,泪下如连丝!”孩子开心地发现了一句自己能认全的,咧开了嘴,抬头向母亲炫耀,却只见母亲面颊上两行晶亮的泪水。
“泪下如连丝……”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欲放下的笔重又拾起,在花笺上写下那久违的诗句。
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她愤然甩开笔站起身来,抓了那张花笺正想揉作一团丢弃,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那笛声欢快清越,如同黄莺出谷百灵展喉,音色比她那管裂了一道纹的玉笛要明亮许多。
是镇魂调。她从来不知道镇魂调也可以用这样欢快的节奏吹出来,不仅心中忿怨烦闷一扫而空,还生出些许欣悦。
她忍不住走到窗前,推开窗往外看去。冬季萧条,花园中除了几株松柏,其余花草树木都凋谢尽了,到处光秃秃的。隔着重重交错的枝丫,远远看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手中执一管玉笛,面朝她这边悠悠地吹着。
除了他还能是谁呢?这支曲子她只告诉过他,而他也恰好有一管碧玉笛子。
他看见她开了窗,停止吹奏,向她快步走来。刚走到窗前丈余远处,另一边也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探过去一看,竟是虢国夫人和几个侍女,连忙退后。虢国夫人来得突然,窗也来不及关了,她一侧身闪到窗边,贴着墙壁。斜着从窗子里能看到杨昭,和虢国夫人的左手。
杨昭瞥她一眼,对虢国夫人展开笑容:“天气如此寒冷,二姐还有兴致到我家中来游园?”
虢国夫人却不答话,对身边侍女道:“你们先都退下。”
侍女应声退走,虢国夫人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杨昭的手:“昭儿,刚才是你在吹笛子么?”
杨昭听她叫出自己幼时小名,又抓住了他的手,脸色一变,眼光扫向屋内墙边的菡玉。菡玉只是低着头,贴紧了墙壁。
虢国夫人又道:“好多年不曾见你吹笛了,乍一听到,不禁又想起少年的时光。那时候你总能编出各种各样的新曲子吹给我听……刚刚那支小调也是你自己编的么?听着好亲切呢。”
杨昭道:“许久不练,技艺早就生疏了,又让二姐笑话。”
虢国夫人嗔道:“二姐二姐的,听着多生分,这里又没有旁人。”她又往前一步,偎到杨昭身边背对着窗户,“以前你是怎么叫我的,你都忘了么?”
杨昭心里一急,视线又被虢国夫人挡住,看不见窗内的景况。虢国夫人抓着他的胳膊,柔声道:“我要你还像以前那么叫我,叫我玉儿。”
屋内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动,虢国夫人一惊,回头去看,只见身后的屋子窗户敞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她蹙起秀眉。
杨昭趁机道:“二姐,这里毕竟是相府,人多耳杂。”
虢国夫人却会错了意,笑道:“那你去我家,我家里没人。”虢国夫人嫁与裴姓人家,丈夫已过世,一人寡居。
杨昭推辞道:“今日多有不便,改日再上门拜访。”
虢国夫人道:“那好,我本来也准备回去了,正好听到你的笛声才转过来看看。说好了可不许赖,我等着你。”
杨昭勉强一笑,目送她款款离去。
虢国夫人前脚刚走,菡玉便从窗后闪了出来,面色阴沉,伸手就要关窗。杨昭把胳膊往窗户里一伸,架住窗户不让她关,速道:“菡玉,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意你会和她叫一样的名字。”
菡玉沉着脸一语不发,使劲推窗,但拗不过他的力气,索性一松手掉头就走。杨昭推开窗,一手撑住窗台跃进房中,追上去几步把她拉住。她挣脱不得,就任他抓着,背对着他看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