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情小说大全上一章:玉昭词
- 言情小说大全下一章:除了我所有人都重生了
杨昭却上前奏请道:“陛下,南诏欺我剑南远离京师,重兵不达,屡次寇边,更与吐蕃勾结,无视我天朝圣威!都怪臣身在京城管理不力,才会使南诏如此猖狂!臣请赴蜀,亲自领兵作战,击退南诏,杀一杀吐蕃的气焰,为陛下扬威南疆!”说罢单膝跪地,请求皇帝准许。
皇帝讶道:“杨卿,你真愿意亲自去剑南领兵打仗,对抗南诏?云南那边距京千里,路途遥远,穷山恶水,又有战乱,实在是凶险之地啊!”
杨昭道:“剑南是臣所领,南诏犯边,侵略剑南,抗击南诏臣义不容辞!臣若是因为凶险便畏缩不前,任凭大好河山落于敌手,岂不成了大唐的千古罪人?臣还有何颜面再见陛下呢!”
皇帝犹豫道:“卿一片赤心为国,朕都知道。但是云南实在险恶,朕怎么放心让卿孤身前去呢?”
莲静趁机奏道:“陛下,杨大夫只是一名文官,这领兵打仗冲锋陷阵之事,理应由武将去做。大夫精于朝事,若让他解下朝中职务,反去带兵打仗,不是扬短避长么?”
杨昭看她一眼,驳道:“吉少卿此言差矣。我虽然现任文职,却是行伍出身,早年一直在蜀地军中任职,对南疆也熟悉。而且我身为剑南节度使,亲自入蜀必然能使剑南军士气大振。试问朝中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呢?”
皇帝道:“杨卿文武双全,领兵打仗自不在话下。只是卿身负朝廷重任,这么一走,朝事如何处置?朕只是担心朝中少了卿这样一根顶梁之柱,无人能接下卿的重担啊!”
杨昭道:“朝中有左右二相辅佐陛下,少了臣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哪会有半点影响?”
皇帝道:“右相久病不能理朝,左相双拳难当四手,多亏了卿帮他分担,朕才能高枕无忧。卿虽不是宰相,却胜似宰相,只不过比他们少这个名头罢了!”
此话一出,莲静崔圆都吃了一惊。皇帝这么说,分明就是把杨昭当作宰相对待了。
杨昭道:“陛下太抬举微臣了。右相抱病,臣才斗胆逾越,暂时替右相料理朝政。等右相康复,臣定当还政于右相。”
皇帝道:“右相年事已高,就算能康复也没有以前的力气了,哪比得上卿春秋正盛呢?右相也真是,自己身体不好不能理事,卿为他担下重责,他却非要把卿遣到千里之外的剑南去。也不想想,没有了杨卿,谁来接他撂下的烂摊子?”
杨昭道:“右相也是以国家荣辱为重,才会让臣前去剑南。有右相十数年打下的底子在,臣哪需要花什么力气,坐享其成罢了。陛下请放心,臣此去剑南必竭尽所能,尽早击退南诏,返朝继续为陛下分忧解劳。朝事若因臣而有半分耽误,都由臣一力担下,不叫陛下多劳心力!”
皇帝叹道:“若朝中官员都有卿这份心,朕哪还需要费心,早就可以颐养天年了。卿所务不过御史大夫之名,所行却是宰辅之实啊!卿暂且去蜀中料理一下军务,朕屈指待卿回朝,还当入相。”
皇帝亲口允诺将以杨昭为相,莲静闻言心头大落,崔圆却是欲忧还喜。杨昭大喜过望,连忙伏地拜谢道:“臣先行谢过陛下恩典!臣此去剑南必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令他平身,又道:“卿远行在即,家里又没个主事的帮你张罗,这几日就进宫和贵妃、三夫人见见面,说说家常话罢。”
杨昭道:“陛下,臣孤身一人,贵妃与三夫人又不便出城相送。臣斗胆请求陛下遣人以亲属之礼送臣一程。”
他是皇帝舅子,皇帝又宠信他,如此要求皇帝也不会拒绝。
皇帝道:“这是当然。朕本来想让力士为卿饯行,但他年岁也大了,这几日身子又不爽快……”正想着派谁去好,忽见杨昭看着一旁的莲静,灵光一现,“太仆少卿是朕左右,不如就由他送卿出城,卿以为如何呀?”
杨昭道:“太仆寺掌陛下乘舆,太仆少卿至则如陛下亲至。陛下如此恩待微臣,臣身死亦难酬陛下隆恩!”说着连连拜谢。
皇帝道:“卿切勿说这样的话,朕还等着卿回来入相呢。”站起身来亲自将杨昭扶起。
莲静暗中乜一眼杨昭,无奈地叩首领旨。
杨昭此次赴蜀并非大军出征,身边随行不过数百人,也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他将要前往蜀地督阵的消息一传开,立刻有无数官员请求为他送行,但都被他一一谢绝。他尚未成婚,也没有家眷,到出城的时候竟只有太仆少卿吉镇安一人带了少许仪仗,奉皇帝之命前去送行。
“菡玉,再饮一杯。”杨昭执起白瓷酒壶,把莲静刚刚饮毕的酒盅重又斟满。
所谓“亲属之礼”,就是像他的亲人一样,一张桌子陪他吃饭吗?莲静端起酒杯,浅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滚入喉间,烧得胸口从内而外泛出一团热气,伴随着烈酒的气味从鼻子里透出来。她打了个酒嗝,皱起眉头,不太喜欢这酒的味道。
呼啦啦一阵北风吹来,扬起满地尘沙。亭子四面没有遮挡,风沙便吹进席间,桌上毫无热气的菜肴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沙土。莲静低头看自己喝了一半的酒杯,几粒灰尘落进杯中,沙粒沉淀下去,薄灰便飘在液面上荡漾。
菜都凉透了,他准备吃到什么时候?饯行而已,不过就是举杯意思一下,他还真当筵席似的吃了?
她放下酒杯,看了看远远避开的随从,大概是在冷风中站得太久,身姿都僵硬了。“杨大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他右手握着空杯,玩了一阵,放下来去拿酒壶,另一只手却始终放在桌下不曾拿上来。“时候还早呢,你急着回去么?再陪我喝两杯。”说着又要往莲静杯中斟酒。
莲静用手盖住杯口:“大夫,下官已不胜酒力了。”
“是吗?”他笑着抬头,看到她脸颊上两片淡淡的红晕,“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把酒共酌了。”
莲静道:“大夫文武全才,智勇双全,蜀军有大夫坐镇指挥,不日便可制胜退敌。陛下不都说了么,要屈指等待大夫还朝呢。”
杨昭笑问:“回来之后,还能这样与你共坐一席,开怀畅饮么?”
莲静恭恭正正地回答:“大夫得胜班师回朝时,庆功宴上,下官必也会与诸位同僚一道敬大夫一杯。”
眸光一闪,他放下酒壶,突然问道:“吉少卿既有报国之志,又正当年盛,想不想在沙场上一展抱负,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作为?”
莲静一愣,说:“若是为社稷民生,下官义不容辞。”
杨昭盯着她,眼中有一丝异样的亮彩:“既然如此,不如你跟我一同赴蜀罢。”
莲静惊愕地望着他:“大夫,这……”蜀地边陲战事正开,没有皇帝的任命,哪是说去就去的?何况她还只是个给皇帝管厩牧辇舆的太仆少卿。他怎么突然起了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
还没说完,他就笑了出来:“说个玩笑,少卿不必惊慌。南疆蛮荒之地,又有战事,哪是少卿这样的人去的地方呢?”
莲静含糊道:“南疆的确混乱……”然后便不知该怎么接续下去,索性低了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轻轻唤了一声:“菡玉。”她抬起头来,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光晶亮如夜光杯中琼浆玉液的流彩。她心里一慌,急忙又低下头去。
“我就要远行,去那蛮荒战乱之地,难道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么?”
她心中更加纷乱,如同沙子落进酒中,轻的慢慢地漾开,重的慢慢地沉下去。她喃喃道:“你快去快回罢。”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如今朝事全靠大夫挑着。”
“就这样?没别的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别的话,那我可走了。”他忽然站起,对守在远处的随从大喊一声,“时候到了,启程!”
莲静抬头,他已从她面前疾步走出亭阁。随从听到他的命令迅速集结过来,牵来他的马。莲静追出亭去,他正好跨上马背,双腿一夹就要纵马跃出。莲静急忙喊道:“等一等!”
杨昭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吉少卿,你还有什么事?”
莲静没料到他突兀地说走就走,脱口而出叫他停下,现在他问起来,又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她愣愣地盯着他的坐骑。马背几乎有一人来高,她站在马前,平视只能看到他深紫官服下玄色的裤腿和长靴。腰间的金鱼袋正垂在他左手侧旁,一根丝绦穿进他掌中,又从下方穿出来,那丝绦上系的佩玉,便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她小声说:“万事小心……早点回来。”话一出口,只觉脸上发烫,腹中烈酒仿佛又烧了起来,腾起一团一团的热气。
“菡玉,你终于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脸上寒霜渐渐化开,融成一泓春水。他突然一旋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拉起她便往回走。走出十余丈,远处的人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才停了下来。
莲静匆匆一抬眼,瞥到他眉眼间尽是笑意。她想要抽回手来,却被他紧紧握着,挣脱不得。
“我不会有事的。”他掰开她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到她掌中,“等我回来,很快。”
说完转身大步走回原处,上马离去。
玉石还带着他手上的温热,润润地熨着她的手心,上头的花纹因为长久的摩挲而变得光滑。她紧紧地攥着,紧紧地攥着,凸起的尖角硌痛了她的手掌。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她的手臂僵在身侧,竟没有勇气抬起来。远处的背影越来越不清晰,奔马扬起的尘灰终将它掩盖。而那模模糊糊的烟尘中,似乎还能看到他盈笑的眉眼,让她不敢眺望。
“吉少卿,大夫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头罢。”随行的差役撤去酒肴,收拾好东西,向她请示。
“走了……”她睁一睁眼,长路的尽头,扬起的尘土也平息下去,人已远走,不见踪影,但耳边分明还听到他轻柔却笃定的语调:“等我回来,很快。”
她抬起手,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有些僵硬发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张开。
一朵玉雕的莲花,在她掌心里静静绽放。
二七o莲恸
李岫以李林甫之名奏请遣杨昭赴蜀,皇帝对李林甫本只有些许微词。谁知贵妃听到这个消息竟对皇帝大哭大闹,怒斥那上奏章的人歹毒心肠,竟想害她兄长。李林甫平白就被扣了个大帽子,加上听说皇帝允诺杨昭回朝后以他为相,气得肺疾加剧,咳出血来。
十月皇帝驾幸骊山华清宫,李林甫也跟着搬到昭应县的宅第养病。他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到十一月里已经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出气多、进气少了。杨昭和贵妃的这一出双簧更加深了皇帝和右相之间的沟壑,李林甫生命垂危,皇帝也只偶尔派个小黄门来问一声。
李林甫见皇帝对自己如此疏冷,知道自己是圣眷不再,加上杨昭临行前皇帝说的那些话,明白皇帝就指着他两腿一蹬把这个相位让给杨昭了。他窝着一口气,心里烦闷,偏偏自己又病成这个样子,每回闭了眼就不知道还能不能睁开,忧懑地不知怎么办好。愈是抑郁病就愈加重,尤其是肺疾,都到了无痰可咳、只会喀血的地步,人人都知道他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李林甫一倒下,他那些年轻姬妾和幼小儿女全都乱了阵脚,家里头成日凄风苦雨,一干事情全都由几个成年了儿子扛着。李岫在李林甫二十五个儿子里也算大的了,有几个在外任职的哥哥还没赶回来,其它的这时候都想着怎么趁机把当家的权给抓在手里。李岫素来不喜与人争抢,事父又孝顺,便日日守在父亲病榻前。
一开始还有官员来探望,慢慢的客人也少了,哥哥嫂嫂们又忙着在长安那边争家当,李林甫到临终时竟落个无人搭理的下场。李岫看人情凉薄如此,见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又想起辞世的母亲和早夭的妹妹,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段时间也不知掉了多少伤心泪。
莲静时常过来看一看,但她毕竟是外人,不好守着别人家的病榻,李岫又坚持不肯离开父亲的左右,所以每次都是探望一下、说几句话就走。李林甫是没有指望了,她心里清楚得很,但他是毕竟是她的上司,曾经提拔过她,李岫又是她的好友。每每看到李林甫呼吸微弱、面如金纸的衰弱模样,她便心里什么怨言都没了,无法把他和昔日骄横跋扈、谄上欺下、为所欲为的宰相联系起来。她总记着那日在花园里李林甫说起夭折的小女儿时的情态,那情景挑起了她深远的记忆,让她心头又酸又软,几次几乎忍不住陪着李岫滚下泪来。
这日莲静去探望时恰逢李林甫醒了过来,李岫扶着他喂了一点稀粥。李林甫勉强喝了半碗,却又全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黄胆水里竟现出丝丝红色。
李岫强忍住眼泪扶父亲躺下。李林甫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陛下。”
莲静连忙接口道:“陛下刚派人过来探望右相,见相爷正在歇着才没有打扰。陛下还赐了相爷数十盒珍贵药材,都堆在这里呢。”随手往地上一指。
李林甫哪有力气抬头去看她指的地方,听说皇帝派人来看他,脸上漾出一丝喜色,说话也有了一点力气,说:“陛下赏赐怎么能就堆在这儿。小八……”
李岫忙应:“是的父亲,我这就叫人仔细收起来。”
李林甫又说:“陛下有没有带什么话来?”
莲静道:“陛下只说,要右相放下心好好养病,他在华清宫为右相新备了一汤,还等着右相前去,君臣同欢呢。”
李林甫泛出一丝笑意,缓缓道:“陛下有这份心意,老臣就知足了……”大概是多说了几句话,加上刚才呕吐,这时已感疲倦,慢慢的眼睛就合上了,又陷入昏睡。
李岫再也忍耐不住,转过身去小声抽泣。
莲静安慰他道:“子由,你别伤心,右相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岫泣道:“父亲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让他好起来呢?爹,他……他不会再好了!”那语气竟似无助的孩童。
她忽地想起许久以前那个冬日的黄昏,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幼小的孩子指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委屈而气愤地喊着:“爹,他、他不会再来了!”而她的母亲只会垂泪。
她心神一恍惚,不知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然而那情景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心头已被划痛。她轻轻按了按心口,回头看看病榻上昏睡的李林甫,仿佛又听到他说:“小八,昨儿个夜里,我梦见你十九妹妹了。”
病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嘴唇蠕动一下,含含糊糊地又叫了一声:“陛下。”
李岫道:“你看他,整日就知道念着陛下,连睡着时的呓语也都只有这两个字。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到陛下了。”
莲静忽然说:“若能见陛下一面,或许真能好转。”
李岫抬头看着她。莲静又道:“右相在位近二十年,和陛下君臣一场,陛下也许还会念当年情分。我去求一求陛下试试。”
李岫摇摇头,愁眉不展。
莲静说做就做,也不回自己住所,直接往骊山华清宫去了。骊山就在昭应县内,莲静快步走了一刻多钟也就到了。华清宫不比禁中宫苑深阔,不一会儿通报上去,皇帝就下令召见。
皇帝正和贵妃观赏歌舞,这里也不是议政大殿,贵妃还在一旁不曾遣开。皇帝问:“卿此时突然求见,莫非是有什么大事?”
莲静回道:“臣从右相府上来。”说着眼梢微抬,飞快地扫了一眼贵妃。原本意兴阑珊的贵妃,听到这句话果然神色一变,虽然还在玩手里的乐器,耳朵却立起来了。
莲静便把李林甫的近况说了一遍。皇帝听完,只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朕这几日都不曾顾及右相病体,是朕疏忽了。卿就拿朕一道手谕,传随行在骊山的太医署博士去给右相诊治罢。”
莲静听他语气冷淡,心下一凉,说:“右相却只心心念念念着陛下。”
皇帝道:“他也是一片赤心。”然后便再无话。
莲静直言道:“右相一片赤心,只想还能再见陛下一面。”
皇帝微恼道:“可惜他不在朕近侧。”
莲静明白皇帝对李林甫是再无情谊了,索性孤注一掷,拜伏于地道:“陛下圆了右相这个心愿,便可召……”
话未说完,却听到贵妃的抽泣声。皇帝忙问:“妃子为何伤心?”
贵妃泣道:“陛下,右相到底也与陛下相交二十余年了,陛下也曾赞他爱护陛下远甚他人。如今他重病弥留,陛下却连瞧也不肯去瞧他一眼,莫说群臣知道,连臣妾听了也觉得寒心呢!”
皇帝最见不得贵妃伤怀落泪,听她语中又有责怪自己寡恩之意,连忙辩解哄劝道:“朕哪里是不肯去瞧他,只是右相病重不胜劳累,所以才暂且搁下。朕这不是已经让吉少卿去太医署传博士给他医治了嘛!等他略微好转,朕就亲自去他家里探望,好不好?”
贵妃抽噎道:“陛下果然有情有义,是臣妾错怪陛下了。只是右相他……想来就让人觉得可怜。”说着那珍珠似的泪滴又扑落落地滚下来,叫皇帝看了好不心疼。
皇帝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才把贵妃的眼泪止住,连忙叫近身内侍过来,带着丰厚的赏赐代皇帝前去相府上探望。
第二日皇帝听内侍回报说李林甫病情有所好转,便要到李林甫住处去探他。李林甫在位时横行无忌,结了不少仇怨,这会儿他病重垂危,仇家当然要落井下石。再加上李林甫与杨昭的仇隙,现下谁都看得出来杨昭是稳操胜券了,当然要巴结一把。于是跟在皇帝身边的近臣纷纷进谏,有的说李林甫肺疾会传染他人,有的说病榻不祥,更有说李林甫听信术士之言以天子镇邪驱病,都劝皇帝不要去李林甫住所。皇帝是拗不过贵妃才去探病,自己并不愿意,便顺水推舟。但又怕贵妃那边不好交待,便登上骊山山腰的降圣阁,让李林甫在自家院子里远远地看一眼,就算见过了。
李林甫听说皇帝要见他,病情略有好转,能进一些食物了,但仍是下不了床,只能由仆人抬了他的床榻到庭院中。他今日精神很好,甚至能称得上是神采奕奕,眼光也特别清明。李岫和莲静还没看见,他就指着远处喊道:“陛下!陛下!”
两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山腰的降圣阁凸出于山岩之上,只有香炉大小,那香炉盖似的屋檐下隐约有一些人影,其中一人手持一块红巾朝这边挥动。满山都是灰黄墨绿的颜色,这一点鲜红便格外惹眼。红巾之后,模模糊糊的明黄颜色,仿佛绯红云霞边缘透出的朝晖,给红霞镀上一层金边。
李林甫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起身拜谢皇帝,但身体实在虚弱,还没下床便差点晕厥过去。李岫忍住眼泪道:“父亲,还是由孩儿代您拜谢陛下罢。”
李林甫无力地倒回榻上,只得同意。李岫便代替父亲向远处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那边见他们回拜了,不一会儿就离开降圣阁。李林甫远远望着兀立于山腰、空荡荡的降圣阁,又呆了许久,还不肯离去。
李岫劝道:“父亲,陛下已经回宫了。外头冷,您也户回房去罢。”
李林甫瘦得形销骨立,脸上蜡黄的面皮软沓沓地覆着骨,皱在一处,已看不出表情,哭笑都是苦愁的模样。他疲惫地闭了眼,不再说话。李岫便示意仆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抬回房去。
此后李林甫的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有时甚至整日地昏睡不醒。到十一月下旬时,已完全是一副灯枯油尽的样子了,若不是还剩最后一口气,真要让人以为这躺在病榻上的枯瘦老人是一具干尸。
李岫也曾问莲静:“父亲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莲静也不明白。她以为李林甫就是想见皇帝一面,见着皇帝便可安心了,谁知他又撑了十多天。但他想见皇帝时日夜念叨,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说,应该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时日未到罢了。
这日李林甫突然一反常态早早醒来,自己坐起了身,还喝了满满一碗粥,说话也十分利落。李岫见他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双眼亮得吓人,明白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了,只强忍着悲伤,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去办。
李林甫说:“今日有贵客临门,快去把门面收拾干净,院子里那么脏,全是枯枝败叶,像什么样子!收拾好了就都在门口候着,别失了我宰相的体面!”把一干仆人全遣到外头去张罗。
李岫疑惑,问是什么贵客,他却不答,只问:“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李岫以为他怕冷,拿过棉衣来想帮他披上,他却推开:“不是这件。”
莲静会意,取来他的官服官帽。李林甫喜笑颜开,连道:“对对,就是这件,就是这件。”
李岫为他穿上官服,戴帽子时,他突然摸了一下脑袋,说道:“啊呀,怎么头发都成这样了。”
李岫不会梳头,便要唤仆人进来,被他制止:“客人就要来了,让他们快点把外头收拾好。叫你媳妇来给我梳头。”说着一指莲静。
李岫一窘,莲静却泰然自若地走到床前,拿起梳子来细细地帮李林甫梳好头,戴上帽子。李林甫还不放心,命她拿来镜子照了照,才满意了。又说自己脸上脏,让莲静给他擦了一把脸。
李岫十分过意不去,趁莲静端着面盆走到一旁来,嗫嚅着致歉道:“菡玉,对不起,父亲他……”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李林甫喊了一声:“小八,过来!”声音十分洪亮。
莲静道:“他现在已经认不清旁人了,只认得你,你快去陪着他,我出去把洗脸水倒了。”说了端了铜面盆出门。
刚出了房门走进走廊里,就见李林甫派出去的仆人跑过来,急急忙忙地说:“杨大夫来了。”
莲静一愣,未反应过来,走廊那头噔噔的脚步声便近了,一群仆人侍卫拥着一名紫衣官员快步向这边走来。她看到正中的那人,手突然一抖,铜盆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
他也看见了她,乍一惊喜,随即蹙起双眉,面露愠色,疾步走到她面前。她蹲下身去捡那铜盆,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没有儿女下人伺候了吗?要你做这种事!”
“不是……”她挣扎着,俯下身另一只手向那铜盆探去。他抬起一脚把那铜盆踢飞,撞到廊柱,又哐当哐当地滚下台阶去。
屋里李林甫听到响动,问:“小八,外头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你媳妇把东西打翻了?”
“媳妇?”
她连忙小声解释:“他脑子不清楚了,认不得人。”
这时李岫出来,一边问:“菡玉,出了什么……”出门一抬头就看到杨昭,他脸色一沉,“你来干什么?还嫌我父亲被你气得不够吗?”
杨昭这才松开莲静,挑眉看着李岫:“我刚从蜀地回来,听说右相病重立刻赶过来探望。我一片好意,你就这么待客?”
李岫道:“对不速之客,还讲什么待客之道?”
莲静抵唤了一声:“子由!”扯住他的衣袖,向他使个眼色。李岫看她一眼,才住口不语。
这时李林甫又说:“小八,是不是杨大夫来了?快请他进来。”
李岫这才让开一步,也不说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旁。杨昭回头看一眼他身边的莲静,才举步走近房中。
李林甫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床沿上,竟还有几分他原先的威仪。见杨昭进来,笑道:“杨大夫果然来了,一早上我就知道今天必有贵客登门。”
李岫才知道父亲口中的贵客指的就是杨昭,忿忿不平地别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