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暗暗皱眉。明珠明明是被杨昭要去做妾,秦国夫人怎说她是自己的侍女?难道明珠不得杨昭心意,才过了一晚杨昭就把她转送给秦国夫人为奴了?
“杨侍郎?”皇帝语带疑惑。
秦国夫人道:“是户部侍郎、御史中丞杨公。”
菡玉心中惊疑。秦国夫人怎会知道明珠原是杨慎矜婢女?是明珠自己说出来的么?他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妙。
皇帝讶异:“八姨与杨卿交情甚好,竟得他以此美人相赠。”
秦国夫人道:“臣妾哪有福分结交杨侍郎,是杨侍郎将此女赠与术士史敬忠,臣妾恰巧碰见,十分喜欢,便厚颜讨过来带在身旁。”
“术士?”皇帝显出不悦,“杨慎矜为何要以美人馈赠?”
“臣妾也不太清楚。”秦国夫人转对身后的明珠道,“明珠,你且将前后因果对陛下道来,莫有隐瞒。”
明珠也不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只见皇帝似乎不太高兴,便草草地将杨慎矜祖墓园中流血、史敬忠设道场克制解除、杨慎矜将她送给史敬忠、路过秦国夫人楼下等事叙述一遍,只略去菡玉未曾提及。她聪慧伶俐,已大致明白这不是一件好事,秦国夫人故意瞒去菡玉,要挟之意不言自明。
皇帝听完眉已深皱:“杨慎矜竟私下与方士往来,弄些怪力乱神之事!”
秦国夫人劝道:“先人墓园中草木流血实在可怖,换作是臣妾也会当是祖宗有夙愿未成,心中生怨,找个道士来设坛作法了却祖宗心愿。杨侍郎此举也是合情合理。”
皇帝听完非但不展眉,反而郁色更深。旁人的祖宗有什么夙愿都不要紧,偏偏这杨慎矜,他可是前朝遗脉、隋炀帝杨广的子孙。隋朝亡国皇裔的怨念还能是什么?皇帝心中恼怒,但隐而未发。
秦国夫人提议去见贵妃,正中皇帝心意,便摆驾往贵妃院去,菡玉趁机告退离开。明珠欲行又止期期艾艾,无奈杨昭在她身后,想回头看一眼也不能。菡玉望着她背影,不由惑从心生,又有些惋惜愧疚。
说来说去,还是要怪杨昭。
他呆立原地出神许久,皇帝一行人的身影早没在梅树丛中,直到身旁小黄门提醒才回转过神来。千步廊出来池台错落,曲径通幽,他徐徐而行神飞天外,不知怎么竟走岔了路。
越过一道花树围墙,靠近承庆殿,忽闻宫墙那侧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好像是两名男子在低声交谈。菡玉耳力较好,又听这声音似乎有私密,便听了一耳朵。
其中一人问道:“杨御史,你所言当真?”声音压得极低,听来有些耳熟。
另一人回答:“下官怎敢欺瞒王中丞。这是刚刚发生的事,这会儿陛下还没走到贵妃院里呢,下官立马就赶来告诉中丞了。”
这个声音菡玉再熟悉不过,正是杨昭。听他称另一人为“王中丞”,菡玉倒分辨出另外那人是御史中丞王鉷。
听杨昭这口气,说的难道是……
王鉷笑道:“杨御史告诉我这个又有何用呢?”
杨昭道:“坊间飞语杨侍郎乃隋炀帝玄孙,此番陛下听闻杨侍郎与术士往来动及祖墓,心有不悦。下官听说王中丞与杨侍郎私交甚密,特来告与中丞,也好提醒杨侍郎啊。”
王鉷道:“是极是极,杨侍郎与我父乃表兄弟,我少时与表叔甚亲狎,得入御史台也多亏表叔引荐。多谢杨御史提点,我自会提醒表叔注意言行。”
王鉷和杨慎矜是表叔侄,以前交情不错,杨慎矜也对王鉷有荐举之恩。但杨慎矜自恃长辈,王鉷升至与杨慎矜同样的职位,杨慎矜见了他仍然直呼其名,抢夺王鉷职田,并屡次向旁人提起王鉷母亲身份卑贱,贬低嘲弄,王鉷早就对他心存怨恨,二人貌合神离。这回杨昭弄出明珠的事端来,还故意告诉王鉷,难道杨慎矜就是因此……
菡玉猛然醒悟,心中暗叫声糟,掉头转过一个弯,差点和迎面来的人撞上。他急顿住脚步,抬头就见杨昭似笑非笑的脸。
杨昭笑着摸摸自己耳朵:“我说呢,刚刚怎么耳根子一直发痒,原来是隔墙有耳,更没想到还是吉少卿。”
菡玉见他说破,也不和他打官腔了,沉下脸道:“杨御史,我只道你是真心喜爱明珠,才忍痛将她让给你,没想到你别有用心。御史台要查办弹劾谁我无权过问,但你也未免太不光明磊落,把主意打到一个弱女子头上,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杨昭笑问:“吉少卿何出此言?我不图明珠美色,还能图她什么?吉少卿也说她只是区区一个弱质女流,和查办弹劾云云有何关系?”
菡玉冷笑道:“杨慎矜往来术士谋复祖业,明珠可是重要证人,又对陛下当面抖出此事,一般的证人还做不到呢。”向后退了一步,却触到背后的院墙。
“吉少卿真是敏锐先见,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杨昭轻笑,又逼近一步,“人说少卿上窥天机预算神准,要不要帮杨侍郎算一算,看他能否吉人天相化险为夷?”
菡玉被他逼得无路可退,整个人落入他的圈围中,一弯腰从他架在墙上的左臂下倏得钻了过去。杨昭也不慢,左手就势一捞,抓住菡玉胳膊又将他拽了回来。
菡玉斥道:“杨御史这是什么意思?”
杨昭敛起玩笑之色:“明人不说暗话,你也知道杨慎矜将有一劫。你最近与他往来频繁,未免牵连,不如先找个隐秘的地方避一避风头。”
菡玉怒道:“杨昭,就算你们有铁证在手,未经陛下批准就擅自囚禁朝廷命官,也是越权重罪!”
杨昭还想劝说辩解,菡玉趁他开口猛一转身,未受制的那只手握成拳直向他面门袭去。杨昭一扭头便避过,身子后仰,拉住他左手,同时换另一只手抓住他,用力将菡玉左手扭到背后。只听“咯”的一声脆响,菡玉左手肩膀被他扭脱了臼。
菡玉吃痛闷哼。杨昭不意自己手上刚使了这点力气就叫他胳膊脱臼,急忙放松力道,更没料到菡玉一手已脱臼居然还能飞身而起,旋身一脚踢中他面颊,把他踢倒在地。待他爬起身时,菡玉已跑得不见踪影。
杨昭摸了摸受创的脸颊,一碰便钻心地疼,嘴里也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看来伤得不轻。他望着菡玉消失的方向,不由苦笑。
菡玉逃出皇城,直奔东郊史敬忠借住的道观。史敬忠正在观中给花草浇水,见菡玉急匆匆地跑进来,模样十分惊惶,放下水斗问:“菡玉,你这是怎么啦?是刚下朝么?朝堂上出什么大事了?”
菡玉沉声道:“阿翁赶快整理行装离开长安罢。”
史敬忠走近了发现菡玉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惊道:“你的手!”
菡玉这才想起左胳膊被杨昭拉折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没事,脱臼而已。”说罢自己右手握住左臂往上一送,嘎嘎几声便将断臂接好。
史敬忠惊讶地张大嘴。他早知菡玉体质非同常人,意志也十分强忍,但手臂脱臼还能一路跑来而不知觉,自己摆弄摆弄接回去,眉头也不皱一下,当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凡人了!
菡玉催促:“阿翁快去收拾行装,我去安排车马。”
史敬忠回过神,边走边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要离京避难么?”
菡玉将杨慎矜之事粗略说了一遍。史敬忠听得惶惶不安:“菡玉,你预见向来神准,杨侍郎这回是不是……在劫难逃了?”
菡玉坦陈道:“我原就知晓杨侍郎终有一日举家倾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累及阿翁。我急着回来催促阿翁离开,谁知被杨昭察觉,欲将我灭口,争斗中被他伤了一臂。”
史敬忠动容道:“菡玉,我这个不成器的老师侄下山入京后一直蒙你照顾庇护,这回还弄得你得罪了权贵,我……”
菡玉道:“阿翁年长我这么多,师门关系既远,就莫再提师从辈分了。幼时常听家父提起,阿翁对他颇多照顾,关系亲厚。菡玉如今无亲无故,阿翁就是我的长辈亲人。”
史敬忠问:“令尊是?你姓吉,啊……早年我与昭应吉姓一族往来颇多,不知你是哪一脉?”
菡玉道:“说来话长,以后再与阿翁叙旧,先离开这里再说。”
史敬忠依他所言回观内收拾随身细软,菡玉自去准备车马。此时已过午,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弄到两匹马和一辆篷车。他不会赶车,只得又雇了一名车夫。
回到道观,远远就见门口层层叠叠铁桶似的围满了官兵。车夫一见这阵势吓得掉头赶马就想走,马匹咴咴的叫声惊动士兵,立即围拢而上将二人拿下。
菡玉望见院中领头的两名官员,惊愕当场,竟忘了反抗,任由士兵将他双手反剪绑缚押到那两人面前。
其一自然是杨昭,而另一人居然是大理寺法曹吉温,与酷吏罗希奭并称“罗钳吉网”的就是他,因为擅长刑讯逼供,手段狠辣,新近被杨昭从地方提拔到大理寺任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莲争(4)

吉温看到菡玉,双目陡然圆睁,径直瞪着他瞬也不瞬,仿佛极其惊异,又仿佛怀着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杨昭见他举止有异,心生疑窦,转去看菡玉,他竟难得地低着头,不复往常对他的正气凛然针锋相对,好像也怀了心事。
杨昭叫了两声“吉法曹”,吉温才回过神来,指着菡玉问:“这、这就是太常少卿?”
杨昭睨着他,又瞥了一眼菡玉:“没错,吉少卿与吉法曹还是同宗呢。”
吉温见菡玉被捆得动弹不得,脖子里一道麻绳勒得他脸色都青了,斥责士兵道:“既是朝廷命官,定罪之前岂可轻侮,还不快快松绑!”自己上前一步欲给菡玉解开绳索。
侧身相错时,菡玉抬头看他,二人四目相对,吉温不由愣住,盯着他的脸挪不开视线。
此时史敬忠被士兵五花大绑从道观里推出来,迎面看见吉温,仔细辨认后大喜过望,没想到大祸临头居然偶遇故人绝处逢生,冲他呼喊道:“七郎!吉七郎!是我呀,我是你老丈史敬忠哇!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还记得我吗?”
吉温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情愿在这种情形下与他认亲。
史敬忠病急乱投医,看到吉温和菡玉站在一处,还帮他松绑,又对菡玉道:“菡玉,你是不是也认得七郎?你帮我说说,我真是冤枉呀!”
“我……”菡玉语塞,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竟是去看杨昭。
杨昭一伸手拨开吉温手中绳索,不着痕迹地推开菡玉,站到两人之间,问:“吉法曹与史敬忠也是旧识么?”
吉温忙道:“许多年不曾来往了。况且法理面前何谈人情,此案关系社稷安危,纵使家中至亲涉案,吉某也当大义灭亲。”看也不看史敬忠,命士兵以镣铐铁链锁其颈项,布袋蒙头,关入押解重犯的囚车中看管。
史敬忠目瞪口呆,没想到他如此绝情,撇得一干二净。
杨昭又道:“吉少卿与案犯杨慎矜、史敬忠等人过从甚密,今日又恰巧出现在案犯藏身之地,恐怕与此案也脱不了干系。”
史敬忠被士兵蒙着头从他们身边押走,听到这话还不忘为菡玉开脱:“御史明鉴,草民与吉少卿同奉三清,只交流修身炼丹之术,今日少卿恰巧来访,御史高抬贵手,千万莫要冤枉少卿!”
菡玉动容,唤了他一声:“阿翁!”
杨昭道:“少卿对一个布衣术士呼之为‘翁’,看来关系匪浅。到底是从犯还是无辜,带回去一审便知。”
一旁车夫看情势不对,连呼冤枉:“御史、明君诸公在上,小人只是受雇的车夫,刚刚被这位郎君从市集雇来,这边的事一概不知,求诸公放过小人!”
杨昭道:“吉少卿好好的雇车马做什么?”又问车夫:“他雇你去哪里?”
车夫颤声回答:“他给了小人不少银钱,让小人即刻送他出、出长安往东去!”
杨昭冷笑道:“看来吉少卿不是恰巧来访,是有备而来。我等若再晚来一步,本案的重犯就要被吉少卿带出京师了。”
菡玉只觉得他狠狠盯着自己,目光乖戾,但转头去看他时,他却飞快地别开了视线。他有些诧异,似乎从来没见过杨昭有不敢与人对视的时候。
吉温职位比杨昭低得多,不敢拂逆:“暂且委屈少卿,待回到大理寺禀明御史、大卿,自会还少卿一个清白。”又对杨昭道:“吉少卿并非通缉要犯,又有官职在身,镣铐加身恐怕不妥。”
杨昭转回头,脸上戾气已消,皮笑肉不笑的让人猜不透他心思。“也是,吉少卿的官阶可比咱俩都高,怎可无礼。”他走近来为菡玉除去身上绑缚,手指贴着脊背掠过,生生让菡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少卿精通武艺,为防万一,请少卿与我同乘一车。少卿如果问心无愧,应当不会反对吧?”
菡玉极不愿与他靠近,但也没有办法:“听凭杨御史处置。”
史敬忠被押上囚车,一行人打道回城。
天色已经不早了。菡玉坐在窗边,车马的颠簸让他视野晃荡,看不真切远处的景物。这一队士兵约有百来人,拉出数十丈长的队伍,只在转弯的时候,前头已经转过去了,方可见前方的兵士。
吉温的背影夹杂在最前头一群马上戎装将领中,隔着阴晦的雾气,灰蒙蒙的,与周围昂藏的武官身条相比显得格外萧索落寞。菡玉默默遥望着,那身影渐渐与他遥远的记忆中另一个模糊的背影重叠,眼前便好似这湿冷的天候,聚拢起薄薄的雾气。
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扯下马车帘幕,将他视线隔断。神思被打断,他微恼地转过头来,瞪着近在面前的那张脸。那张脸蓄着隐忍的不悦,面颊上一块青紫瘀痕,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让他对视一眼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并不畏惧那眼神中的怒气,然而这怒气中蕴藏的别样意味却让他莫名地害怕退缩。
“杨御史,车厢里气闷,我开窗透透气可以么?”
杨昭阴沉着一张脸:“你是嫌这马车帘子挡风不透气,还是嫌它阻了你的视线?”
菡玉一怔,杨昭随即说道:“你也知道右相锱铢必较,这回不仅和杨慎矜有交情的都进了监牢,连史敬忠平素往来的官员也牵扯进来。少卿不喜结党又无亲眷,独善其身也就罢了,还要搭上无关的人么?”
菡玉沉默片刻,放下车帘:“我在京城举目无亲,独自住太常寺公舍,亲近者不过阿翁和诸位道友。这些杨御史都知道,还望御史为我作证,莫再牵连无辜。”
这回答似乎仍不能让杨昭满意:“是吗?少卿和我又不亲近,我哪里知道你跟谁交情好跟谁不好。”
菡玉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坐正身子面朝车壁,不再说话。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前面有人喊道:“停步休整!”
此地离城门尚远,天色将暮,应该速速赶路才对。菡玉忍不住探出头去想看个究竟,远远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哀求:“求求你们,给我一张……”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只分辨出是史敬忠声音。
菡玉担心史敬忠,看了一眼杨昭,见他似乎并不想阻拦,立即跳下车去。
远远看见史敬忠坐在一棵桑树下,手脚颈项上锁着铁镣,头脸仍用布蒙着,逢人经过便苦苦哀求。一名士兵走得近些,被他抱住双腿连声哀求道:“请给我一张纸吧,求求你!”
那士兵被他缠住挣脱不得,无可奈何道:“你别管我要了,我哪里来的纸?就算有,我也不敢违抗法曹的命令啊。”
史敬忠抓紧他的衣摆:“那你叫吉法曹过来,就说我向他求纸。”
士兵无奈,托同伴把吉温请过来,史敬忠转而抓住他求道:“七郎,给我纸笔罢,我一定照实陈述,穷我所知!”
吉温先是不应,史敬忠又哀求许久,才吩咐下属摘去史敬忠头上蒙布,取纸笔来给他。史敬忠立刻把纸摊在自己膝上,刷刷地书写起来。
菡玉疾步走过去,见史敬忠所写都是与杨慎矜往来、帮助他谋划恢复祖业之事。菡玉握住他手不让他写下去:“阿翁,杨侍郎并无此类行径,你为何要假作证供诬陷他?”
史敬忠推开他,笔又被他抢去,哭求道:“菡玉,你就给我一条活路罢!七郎跟我说杨慎矜已经伏首认罪,不过缺我一句证词定案。若到前方温汤,过了时辰,就算我愿意招供也没有用了。时候不多,你快把纸笔还我,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趁菡玉发愣夺过毫笔,继续书写供词。
菡玉默然,一旁吉温走上前来:“此事与少卿无干,少卿还是快点回车上去罢,免得牵扯其中。”
菡玉甩开他冷笑道:“吉法曹,你忘了幼年时多得阿翁时常抱你玩耍,待你如同亲生,冬夜里抱你入睡,你生病他为你奔波求医,这些你不还拿来教育晚辈,口口声声说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吗?如今阿翁有难,你非但不帮还落井下石,恶待威逼恩将仇报,当真令人齿冷。”
吉温脸色难看至极,却不加辩驳。众人都道他被人当众揭穿心虚气短,吉少卿又与他同姓,说不定有什么亲缘知道他底细,看来所言非虚。一时私语议论声四起。
这时史敬忠已写满三张纸,跑过来递给吉温,又劝菡玉道:“七郎他也是情非得已,你不要怪他了……”
“阿翁,到这时你还护着他!”
史敬忠摇头叹气。吉温收起供状,对史敬忠拜道:“七郎多有得罪,丈人勿怪!”说罢掉头而去。
菡玉气恼不过,史敬忠拉住他道:“菡玉,你莫再为我抱不平了,小老儿只求活命,别的都不管啦。你果然也与七郎也相熟么?当着众人面揭他旧事,若是他因此怀恨在心,不是阿翁又连累你。”
菡玉一愣,支吾道:“也算相熟……我一向敬他,没想到他竟然……”
史敬忠叹道:“七郎为官严酷,与罗希奭并称‘罗钳吉网’,你没听说过么?他如此待我已是顾念往日情份。你既然与他相熟,该明白他的为人,还有什么好气愤的呢。”
“我与他……多年未见,一直挂念,不想再见面却变成这般情形……”菡玉心里委屈感伤,眼中竟浮起泪光,“阿翁,这其中曲折外人是无法明白的……”
史敬忠愣怔。方才听菡玉指斥吉温,说起吉温少时故事,又见两人姓氏相同年纪相近,他以为菡玉是吉温族兄弟。现在看菡玉这副黯然神伤、泪盈于睫的模样,忽得让他冒出一个念头,觉得他这情状仿佛遇人不淑、伤透芳心的女儿家一般。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将之抛到脑后。菡玉是个堂堂男儿,有泪不轻弹,纵然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伤怀,又怎能和女子相比?拍一拍菡玉手背,他指指不远处一直观望、面色不豫的杨昭:“你出来好些时候了,快点回去罢,免受嫌疑。”
菡玉这才发现杨昭就在近旁,刚才经过想必全都落入他眼中,想起他在车上的警告,收神敛容走回车上。杨昭跟着他上车,神情阴郁却一言未发。
作者有话要说:此起彼伏的情敌啊,搞掉一个又来一个,还有男有女,杨大叔表示心好累

第三章·莲狱(1)

有了史敬忠等“凶人”证词,杨慎矜及其兄弟皆下大狱。他的罪名是“妄称图谶谋复祖业”,众人的证供也都有杨慎矜与之论谶书之辞,但这最重要的证物--谶书,却一直没有找到。
没有证物如何定案?李林甫有些着急,责成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同鞫查,御史台出侍御史杨昭、卢铉参与会审,要尽快找出谶书来。
重刑之下,便有人胡乱嫁祸给他人,说曾听某某人与杨慎矜论谶,那人必然知道。辗转诬陷指摘,最后矛头都指向一个人:吉菡玉。
别人都招了,再供不出新鲜玩意来,就吉菡玉安然无恙,不指他指谁?何况他和头号证人史敬忠亲密,就算不知道谶书在哪里也必然知道些别的,赖给他总没错。
吉温是有名的酷吏,下手狠毒,犯人落在他手里没一个熬得过去的,甚至刑讯中便送了性命。但是轮到菡玉,吉温却迟迟不动手,反而多加袒护,一直没有拿到他的供词。
“吉法曹,今日右相又催审案结果,说陛下也颇为焦急。再这样拖下去迟迟不决,惹怒右相事小,触怒龙颜事大啊。”侍御史卢铉在李林甫那里吃了责骂,回头来压吉温。
吉温推脱道:“卑职多次审问吉少卿,他确实不知有谶书,更不用说藏在何处,卑职也没法无中生有地问出来呀。”
卢铉道:“不给点苦头尝尝,谁会自己承认自己犯法有罪。吉法曹向来法不容情铁面无私,怎么这回对吉菡玉手下留情久不严审?莫不是顾念他和你同姓同宗本是一家,因此不忍对他用刑?”
一旁杨昭阴恻恻地插话:“如此说来,杨慎矜与我还是同姓呢,我是不是也该放他一马?”
卢铉道:“既然吉法曹顾念同宗之谊拉不下这个面子,不如由我和杨御史来做这个恶人。法曹但作壁上观,既不用愧对吉菡玉,也不必延误审案,如何呀?”
卢铉支使狱卒从牢中提出菡玉来讯责。吉温想要阻止,但见卢铉蛮横、杨昭阴戾,他二人都是御史台官,职权远高于自己,眼看菡玉被狱卒架着从他面前拖过去。
卢铉单刀直入询问:“吉菡玉,有证人证实杨慎矜曾与你论谶书,你可知他将谶书藏于何处?”
菡玉一口否认:“决无此事。”
卢铉厉色道:“多位证人证言,杨慎矜自己也认了,不容你不承认!快快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菡玉抬头直视他:“那些证人的证言,卢御史就是这样问出来的么?”
卢铉大怒:“大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上刑具!”
杨昭始终冷眼旁观闭口不言,任卢铉审问。
吉温暗自心急如焚,面上又不能拂逆杨卢二人,看到抬上来的刑具大惊失色:“卢御史,吉少卿骨轻体弱,恐怕经不起这等大刑,不如……不如改用拶子,不伤性命,也一样能惩戒。”
原来卢铉选的刑具是以木枷夹住犯人头脚反向拉伸,若不是身骨强健之人,骨节碎裂事小,说不定还会被生生拉成两截。而吉温提议用的拶子是用来夹手指的,常对女子使用,十指连心剧痛非常,但不会危及性命。
杨昭见吉温竟提议对菡玉用对付女犯的刑具,眉头微蹙。
菡玉本是无畏无惧,见此刑具也变了脸色。他身子单薄,痛楚可以忍耐,却不一定抵得过这霸道刑具拉伸的力道。万一当众被拉断了……
卢铉看他神色,心想这回是找准了他的命门,喝道:“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怎么知道厉害!”
吉温见劝说卢铉无效,转向一旁的杨昭:“杨御史,吉少卿只是证人,目前还未定他的罪。他一直深受陛下信爱,若有个三长两短,无法向陛下交代啊!”
杨昭地位比卢铉高,卢铉也停下等杨昭指示。杨昭盯着菡玉,后者惨白着一张脸,目光却盈盈地落在吉温身上。他心头突生一股无名之火,沉声道:“用刑!”
菡玉猛地转过头,讶异而惊惶地看他,但很快被狱卒拉起送上刑具。刑具绷紧拉起,菡玉身子抬到半空,手脚被木枷缚住,身子拉得笔直延长数尺,腰细欲折。他咬住牙关,哼都不哼一声。
杨昭看他受刑,心中既有不忍,又夹着报复的快意,更多是莫名的酸苦,搅在一起百味陈杂。
吉温急道:“吉少卿,你就招了罢,平白受苦也于事无补啊!”
菡玉咬住下唇忍耐支撑,唇上渗出血丝,就是不开口。
卢铉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棍子硬。再收!”狱卒又转了几圈木棒,绳索收得更紧,竹木与绳子间咯吱有声。菡玉终抵不过木绳的力道,只听嘎嘎几声脆响,手足各处关节尽数破碎脱臼。经此酷刑他居然没有痛昏过去,仍不肯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