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道:“娘子定是为中丞今日寿宴操劳所致,还是快快回去歇息罢。”
吉温对婢女挥手道:“扶娘子下去休息。”
吉夫人浑身虚软,一直举袖遮着脸,连向杨昭致歉的话也不说了,一心只想立刻离开。两个婢女扶着她往厢房那边走出几步,突然听得一男童脆声喊道:“娘!你怎么了?”一个□□岁的男孩从后宅院门窜出来,疾奔到吉夫人面前,抓住她的衣襟连连摇晃。
一旁婢女道:“小郎君,娘子没事,就是累坏了身子,歇一下就好了。”
那孩子满脸焦急,眼珠一溜,正好看到庭中央的杨昭等人,双眼一瞪,指着菡玉嚷道:“小玉姐姐!又是你装鬼吓我娘的是不是?”
吉温惊慌失色,喝道:“你胡说什么!这里有客人,别来胡闹!还不快回后院去!”
孩子却不依不挠:“爹,你别偏心袒护她!上次娘在花园里遇鬼吓出病来,就是她装的!我都知道呢!”
杨昭的目光在孩子和吉温身上一转,便盯在菡玉脸上。
吉温强自镇定,对儿子喝斥道:“这位是太常少卿,朝廷命官,你懂什么,尽会胡说!还不过来给吉少卿赔礼!”
孩子这才分辨出眼前这人和他所说的小玉姐姐的差别,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学着大人的模样对菡玉拜了一拜。吉温道:“吉少卿,犬子无状,胡言乱语冒犯少卿,都怪下官教子无方,还望少卿恕罪。”
菡玉也发现杨昭在盯着她,缓声道:“童言无忌,下官怎会与孩童计较。”
吉温道:“多谢少卿宽量。内子犬儿一再于相爷、少卿面前失礼,下官实在是万分愧歉。请两位移驾厅中,下官已摆好筵席,且容下官敬二位几杯谢罪。”说着欠身欲引他们入厅。
菡玉也礼让,杨昭却不应他二人,蹲下身对吉温之子招招手,把他叫到身边来。孩子乖巧地依着他,杨昭问:“你说的小玉姐姐,是谁呀?”
吉温大惊失色,厉声道:“不可对相爷无礼!还不快退下!”
杨昭斜睨吉温一眼:“令郎活泼乖巧,我很是喜欢,跟他说两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吉温忙说:“难得他有如此福分。”又对儿子道:“相爷问你话,好好回答,可别又像刚才似的信口胡说!”
孩子也看出父亲很怕面前这个对自己笑眯眯的人,而他又说喜欢自己,胆子立刻大了,回答道:“小玉姐姐就是我的姐姐,不过……”他凑到杨昭耳边,拢住嘴巴不让别人听到,“她是坏女人生的野孩子!她可坏了!”
杨昭点头,悄悄指了指菡玉,低声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说她是你小玉姐姐假扮的?难道她们俩长得很像么?”
“对啊!他们俩可像可像了,就像是一个人!”孩子用力点头,“不过小玉姐姐没有他这么高,也没有他这么老,而且她是女的……”
吉温和菡玉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各自心里焦急万分。杨昭不知对孩子说了什么,他突然转身往后院里跑去了。吉温叫他也不回头,只得向杨昭致歉道:“小儿无知,竟如此无礼,相爷……”
“哪里哪里,”杨昭笑着站起身,“令郎真是有趣,聪明伶俐,吉中丞有此佳儿,真是羡煞我这无儿无女的老光杆儿了。”
吉温摸不准他的意思,心里又有自己的思量,只能先接着他的话头谦虚了一番。正要请他入席,忽听孩子跑走的方向又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跑过来。
男孩催促着:“你快点跑嘛,有个比爹还大的官要见你呢!”
一个女孩回道:“臭皮蛋,你又想怎么作弄我?什么大官,怎么会有当官的要见我?你就是想拉我到外头,叫客人们看看我这穷酸的样子,让我出丑是不是?我告诉你,要出丑也是你爹娘出丑,我还怕你们不成!”
吉温菡玉听到那女孩声音俱是大惊失色。菡玉后退一步,只想拔腿就跑,手却被杨昭攥住。她越是挣扎,他就握得越紧,眼看那边男孩露出头来,手里牵着一段白色的衣袖。她挣脱不得,只得闭上眼听天由命。
许久,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只听耳边不远处杨昭轻轻唤了一声:“菡玉。”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长得又瘦又小,比旁边小她几岁的男孩还要矮上半头。她穿着一身破旧的布衣,袖口裤管都短了一截,因为穿得太久,颜色已经污了,隐约可辨原来是素白的。一把枯草似的的头发胡乱编了个小辫蜷在脑后,又不听话地戳出来,像个滑稽的小尾巴。而她的脸,虽然横一搭竖一条地染满污迹,面颊瘦得深凹下去,但那眉眼五官,那眼中倔强执拗的神采,就好像自己照着镜子,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男孩悄悄捅了捅女孩的胳膊:“你看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不是长得很像你?说不定是你外婆家的亲戚呢!”
女孩狠狠瞪他一眼:“我外婆家的人都死绝了!要是他们还活着,看见我这个样子,还不拆了你爹娘的骨头!”
吉温看一眼菡玉,面色如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老妈子追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哎哟我的小姐哟!你那身衣服可不能出去见人……”看到庭院中站了不少客人,立刻噤声。
吉温清清嗓对那老妈子道:“吴妈,带他们俩到后头去玩,看着他们点,别又玩得一身都是泥。”
吴妈连声道:“是是,我这就带小姐去换身干净衣裳。”说着来拉那两个孩子。
女孩却不依,打掉她的手叫嚷道:“我才不要换什么新衣裳,我就只穿我娘给我缝的衣裳,别的我啥也不要!你们家的东西我啥也不要!”
吉温沉下脸:“什么你家我家,这不就是你的家么?成天野得跟个疯丫头似的,弄成这副模样!还不快去换衣服!”
女孩犟着不肯走,拽不动吴妈,索性破口大骂:“呸!我才不要那个臭娘们的东西!让我穿她买的衣服,我宁可去死!”
“没规矩的野丫头!”吉温大怒,扬起手来就想给她一个耳光。
“我就是野丫头,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她昂起头来,把脸伸到父亲手下,“你打啊,打啊!最好一掌打死我,省得活在这世上遭罪,还碍着别人的眼!”
“你!”吉温恼怒不已,又下不得手去,不自觉地向菡玉这边看了一眼,只见她面上极力忍耐,别开脸去不看那小女孩,眼神却是凄楚无比。他的胳膊就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了,慢慢地沉了下去。
“你们都欺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我只是没爹,才不是没娘!”女孩咬着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用力睁大眼不让它掉下来,直盯着面前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我娘才没有死,她只是走了,不屑跟你们这些人为伍!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找我,会把我也带走。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她,一直在等她……”
菡玉反手握住杨昭的手,他的手心温热,熨着她冰凉的肌肤。但那温热是别人的,不是她的。她扣紧了他的手,指尖深陷进去,又被他握住,却始终汲取不到他的温暖,只是冰凉的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看了一篇文女主叫杨昭,还有热辣船戏,我感觉这篇文写不下去了,再也无法直视杨大叔了肿么破_(:з」∠)_
第九章·莲笺(4)
筵前的小小意外很快被忽略。有杨昭在,吉温这个寿星兼东主反倒落了陪衬。宰相大人说要不拘礼数宾主尽欢,自然没人敢拘谨,至少要表现得落落大方些。只要他一个眼色,甚至不用找借口,敬酒的人就会自觉地干杯;倘若他去敬别人酒,当然更没有人会推辞,受宠若惊地连干三杯方显敬意。因此而灌倒了好几个,连吉温也被他敬酒敬到头重脚轻。杨昭自己酒量本就好,也没喝多少,眼神还清明,只双耳微微泛红。
菡玉酒量很浅,虽然有杨昭帮她挡着只喝了少许几杯,还是上了脸,双颊彤红,眼睛眯眯瞪瞪地睁不开。厅中弥漫着一股酒气,被暖炉一熏,热烘烘的,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趁着杨昭被几名官员围住,她悄悄退席,准备到外头转转透透气。
杨昭眼睛却尖得很,还是瞄见了,打断身旁人的话问:“你去哪里?”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向她看来,数道目光同时投在她身上,尤其是正中间的杨昭,目光带着洞悉的了然,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原本只是些微的念头,在他的逼视下,竟仿佛成了心心念念的思量,让她不由地心虚起来。
“我去……更衣。”
他点点头,收回视线。其他几人相视一眼,都心知肚明,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方才的话题。
菡玉微恼,酒气上涌醉意愈浓,脚底下有些虚浮。勉强走出大厅,被外头冷风一吹,昏沉的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凉意从鼻端一直冲进胸腔,心口一阵翻搅。她急忙捂住嘴,奔进园中扶着一棵树,张嘴欲把那翻涌全部倾倒出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这具身子毕竟不同于常人。她不怕冷,不怕热,不会生病,甚至不会死,当然也不会呕吐。这样的感觉,只是助情花产生的假象罢了。
以前身子正常时,她似乎也很少胃肠不适,仅有的几次恶心欲呕也都用那个方法止住了……
一块白色的手绢递到她面前。她未及道谢,先接过来卷成长条往左手手掌上一缠,右手手指连绕几圈,绕到最紧,拇指从布条的缝隙里卡进去,掐住虎口。整只左手又酸又痛,心口翻涌的感觉却压下去了。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抱住了她。她身子一僵,手里缠紧的手绢松了,无力地垂荡下去。
“娘……”
孩子的双手只能够到她的腿,紧紧抱住,脸贴着她的后腰,隔着薄薄的衣衫,湿意瞬间便透过去,冰凉的泪珠沾湿了她的肌肤。
孩子很小的时候,也总是这样趁母亲不注意时,突然冲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咯咯笑得开心,乐此不疲。每回母亲都会转身把她抱起来,亲她的小脸蛋。她渐渐地长大了,长高了,可以够到母亲的小腿了,可以够到母亲的膝盖了,可以够到母亲的大腿了。她想,总有一天她可以够到母亲的腰,够到母亲的背,够到母亲的肩,可以像父亲一样抱着她,母亲就不会再伤心了。可是有一天,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又变矮了,比第一次这样抱母亲时都要矮,矮得举起双手,也只能够到她的脚踝。
“我……”她忍着泪,“我不是你娘。”
“娘……”孩子固执地唤着,既不改口也不松手,“你是我娘,你就是!只有娘才知道这样把手绢缠在手上,是她教我的,她只教过我!”
“小玉,”她扣住身旁的树干,“其实你都知道的,你娘……她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她只是走了,只是走了!”孩子抽泣着,吃了冷风,一边哭一边打嗝,“她走了,却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留我一个人……”她转到菡玉面前,揪住了她的衣角,仰起头看她的脸,“虽然那时候我只有四岁,可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她身上有荷花的香气,很香很香;别人都说我长得很像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她?像不像她?”她举起袖子,胡乱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和污迹。
菡玉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抱住了她:“像,很像,小玉和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孩子破涕为笑,搂住她的脖子:“娘!你……你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小玉,我真的不是你娘……”菡玉轻轻拍着她的背,“而且我现在……”
“我懂!我都明白!”孩子放开她,擦干眼泪,努力摆出一脸严肃,“我知道,你现在是朝廷当官的,是男人,你不是我娘,我明白的!”
菡玉也扯出笑容,眼泪却在眼眶中打转:“小玉真乖。”
“那你能不能……经常来看看我?”孩子可怜巴巴地哀求,转而又摆摆手,“还是不要了,会叫别人怀疑的。我偷偷溜出去找你,好不好?”
菡玉不禁莞尔:“你是不是又想从西墙那个破洞里钻出去?”
“你怎么知道?”孩子惊讶地瞪大双眼,“那个洞是我前两天刚掏出来的,我都拿草盖严实了,还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呢!”她有些沮丧。
“我……你还不是从小就这么顽皮!”
孩子害羞又得意地笑了出来,忽然脸色一顿,放开她蹲下去,手在土里摸了一阵,又往自己脸上一涂,整张脸又变成刚才脏兮兮的模样,盖住了泪痕。然后她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拍拍菡玉的肩膀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呀,没事就喜欢吃吃喝喝,酒量不好就别喝这么多,知道不?”
菡玉觉察,回头果然见杨昌站在廊下,看见了她,正往这边走来。
小玉趁他还没到跟前,飞也似的跑开,一边跑一边喊:“以后别再喝这么多酒了,记着我刚刚跟你说的办法!要记得哦!”
记得再见面的约定吗……菡玉忽然想起,还没有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
杨昌走过来,看到她微红的眼眶,讶道:“少卿,你怎么了?”
菡玉别开脸揉了揉心口:“没事,许是喝多了,刚才差一点吐出来。多亏了这位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呢。”
“这不是吉中丞的千金吗,一会儿向中丞道个谢就是了。”杨昌也不多问,“相爷看少卿久不回还有些担心,因此派我来看看。少卿,你可好些了?”
菡玉摇摇头:“没事了,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到厅中,杨昌过去对杨昭说了几句话。杨昭一边听,一边盯着菡玉,那眼光说不出是什么含义。好在他看了一会儿就回过头去了。他既然不问,菡玉也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自行坐下。
就她出去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又有几个人醉得不省人事。年纪大的和酒量不济的,得了杨昭允许都先行退席了。吉温不知又被杨昭灌了多少杯,倚着柱子昏昏欲睡。连杨昭自己也没刚才那么清醒,脖颈泛红,说话时嗓门明显大了许多。
一场午宴进行了快两个时辰,眼看就要结束。菡玉一心想着还没有告诉小玉她的住处,小玉只是个孩子,也不知道她的化名,如何去找她?她心不在焉,不时四处观望,只想找个机会好出去找小玉。无奈杨昭那双眼睛不管看向哪里,总好像有一线余光投在她身上似的,让她抽身不得。
又有几名醉酒的官员告辞,厅中疏疏朗朗不剩几个人,寿星又醉得糊里糊涂,都意兴阑珊想要散了。菡玉眼见时候不多,索性硬了头皮对杨昭道:“相爷,下官暂且失陪。”
他挑了挑眉:“你又不舒服了么?可别再一个人乱跑。”说着就要叫杨昌过来陪她出去。
菡玉道:“下官只是去更衣,恐有不便。”
杨昌止出脚步,建议道:“那让杨九护着少卿去罢。”
杨昭和杨九俱转过头来古怪地看着他。杨昌轻咳一声,低头退下。杨昭道:“这里到底是别人家,你快去快回,别走岔了道。”
菡玉一出宴厅便飞奔去找小玉。府中奴仆众多,她却不能询问,只得凭借模糊的印象去找,碰到了人还要假装在寻茅厕。好不容易绕过众人耳目,寻到了小玉的住处。
小玉一个人住一进小院,院子里也没有下人伺候,冷冷清清。菡玉走进院子里,院中一株白紫薇开得正盛,树且有些年头了,粗砺如石的斑驳树干上冒出新发的枝条,蓬勃的绿叶白花与老朽的枝干极不相称,不似夏花,反有几分冬梅的韵致,宛如一幅淡彩水墨。她脚步一滞,在那紫薇前停住片刻,又立即调头步入房中。
屋内窗户都关着,光线黯淡,透着一股长年不开门窗而生的霉湿气,阴寒湿冷。这屋子里的一桌一椅格局摆设,甚至这股潮湿的霉味,都和记忆中一般无二。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地上那些杂物走进里间,一边小声唤道:“小玉?”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帘布声响,她停住脚步,那声音也立刻止了。她暗暗一笑,故意不回头去看。
孩子喜欢和母亲玩捉迷藏,被子里、桌椅下、门背后,任何能藏住她那小小身躯的地方。她最喜欢躲在长及地的帘子里,抓住一端转几圈,帘子就把她整个裹在里面,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她躲在布筒中,屏息听外面的动静,听到母亲叫她的声音,听到她从面前过去了,再突然把帘布一甩从帘后跳出来,抱着母亲的腿大笑,得意于自己又一次赢了游戏。
“好了,别玩啦,我知道你肯定又躲在那里,出来吧。”她忍着笑,朗声说道。
背后帘布一动。房门开着,天光透进来,把她身后的人影投在面前的地上,拉得老长。那影子猛地向前一扑,她也不避不闪,任她来抱自己。
然而这回,抱住的却不是她的腿。
浓烈的酒气从身后传来,背后高大的身躯紧贴着她,不同于孩子双手尚不能完全圈住她的搂抱,而是双臂在她身前交叠,将她整个人都抱进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6800好长,鸡汁地分成两章发[doge]
恶心呕吐掐虎口是管用的,但是我自己都忘了这个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第九章·莲笺(5)
这样的怀抱啊,陌生而又熟悉,多少年不曾触及,留在记忆中的只是遥远而模糊的印象。那时似乎他的手位置要更高一些,从她的肩上垂下来,手里拿着书本或是别的什么玩意,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说话时轻轻磕她的脑袋,每每惹得她笑出声来,他便会板起脸,假装生气拧她的耳朵……
“素莲,是你,真的是你……”吉温的脸埋在她肩上,呼吸中带着酒气,吹进她脖子里,“那回……那回你撇下我和小玉,我沿着那条河一直找一直找,却发现它居然流到我们当初相遇的地方。素莲,你是故意这样惩罚我么?自从你离开我,你可知道这些年里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总觉得你还没死,也或许是我自欺欺人,不敢相信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还有小玉,她也说你没死,盼着你回来。你走的时候她才四岁,转眼就快十年了……你看到她了吧,她越长越像你,每次看她就好像看到了你。她始终不肯原谅我,我不敢看她那张脸,她和你那么像,每次她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我就想起最后见你的那次,你也是那么看着我,然后你就……可是我又舍不下,如果可以再见到你,如果你可以回到我身边,就算你这辈子都恨我,我也心甘……”
他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尤其是……尤其是他娶妻之后,每次来,都是默默地坐着,相对无言,然后又默默地离去。再后来,便是连面也很少见到了,远远的一瞥,也只是个模糊的背影。
“没想到你还活着,素莲,你居然真的还活着。那次在城外道观见到你,我只以为自己是在发梦。我始终不敢向你挑明,怕你不肯认我,更怕只是我思念太深,把一个相貌和你相似的人误认成是你,而你其实已经不在了……”他低低地诉说着,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刻骨的相思。
以前一直以为是他负心,背弃了盟誓另娶他人。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和乐的模样,以为他过得很好,早已忘却了旧人。谁知他却一直还想着念着,她的那些愤恨怨怒便都落了空处。
血脉相连的亲人,没有办法。世上也只有他和小玉,不管做过什么她都会原谅吧?
“素莲,你为什么不开口?你真的那么恨我,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么?你说如果那棵被雷劈了的紫薇能再活过来,你就原谅我。你看到没有,我把它救活了,它开花了,年年都开,每搬一次家就移植一次,可它一直活着。但是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还是这只是我在做梦?我知道了,一定又是我在做梦……”
他摇摇头垮下肩,身子有些不稳,抱着她的手也松开了。菡玉连忙转过身去托住他的胳膊,他因势双臂一收,又把她搂进怀里去,头搁在她肩上。
“素莲,素莲……我做梦也盼着你能再来见我一面,哪怕是在梦里,盼你能再看我一眼,再叫我一声七郎……”他喃喃地吐出模糊的字句,声音渐渐低下去。
“七……郎……”她停顿了一下才叫出来,还是觉得别扭,后面那个“郎”字轻得似听不见。许久都不见回应,发现他已然醉倒睡过去了。
菡玉低叹一声,想扶吉温去找地方休息,稍稍一动他便滑倒下去。她只得伸手抱住他的腰,以此支撑他的重量。越过他的肩正看到敞开的房门,微弱的光线从那里照进来,突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门口,把门框挡住了大半,屋里立刻昏暗下来。
她悚然一惊,连忙推伏在自己身上的人,一边喊着:“吉中丞,快醒醒!”见他毫无反应,又喊:“七郎!”
吉温醉得实在厉害,感觉到她推自己,非但不松手,反而巴得更紧,嘴里嚷着:“素莲,别离开我……别走……”
菡玉挣脱不开,眼看着门口的人影快步向他俩冲过来,一把抓住吉温的衣领往后拉去。吉温抱紧了菡玉,第一下没有拉开,反把吉温的衣领扯破了。杨昭索性双手抓住吉温肩膀,使劲把吉温扳倒在地,大步跨过他横在地上的身子,向菡玉逼来。
菡玉伸手不及,眼看吉温倒了下去,脑袋磕在墙角转弯处,居然还没有醒,就那么歪着脖子昏睡着。菡玉担心他撞晕了,想蹲下去看他,那边杨昭已到了面前,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来,又推到背后的墙上。
他欺身上来压着她,身后是坚硬冰冷的墙壁,令她动弹不得。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到淡薄的酒气,挟着他的怒焰扑面而来。他的双眼被酒和怒气烧得血红,昏暗中亮晶晶的两点,如饥饿凶狠的狼。
“你心心念念想出来就是为了来这里和他幽会!”他的双手扣紧了她的肩膀,她从未见他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十指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你们俩背着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菡玉心口怦怦地跳着,这样的杨昭让她害怕,让她手足无措,只想逃避。她努力保持镇静,声音却仍忍不住地微微发抖:“相爷,下官与、与吉中丞只是偶遇,并没有做什么……”
“偶遇?偶遇会遇到这偏僻的小院子来?没做什么,那刚才你们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抱着你?”
地上的吉温翻了个身,手正好搭到菡玉脚边,抓住她的衣袍一角不肯松手,一边迷迷糊糊地呓语:“素莲,你别走……我想你想得好苦……”
杨昭怒火中烧,听到这话无疑更是火上浇油,抬脚踢在吉温手背上,怒道:“滚开!不许你碰她!”他穿着厚底硬靴,一脚下去踢断吉温手骨也不足为奇。
菡玉眼见吉温被他踢翻过去歪在墙边,心中不忍,急道:“你别碰他!”
“你心疼了?”他愈发妒怒,“这样你就舍不得了?你信不信我随时可以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菡玉连喘数口气,逼自己鼓起勇气直视他:“相爷,你贵为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一向对你景仰有加。但你这样以权势要挟公报私仇,不顾别人意愿强取豪夺,未免太不讲道理!”
“强取豪夺不讲道理?你是迫于我的权势才留在我身边,其实你心里根本不愿意,巴不得从我身边逃走是吗?”杨昭咬牙切齿,一手伸进怀里,摸了好几下才掏出要拿的东西来,“那这算什么?你这算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