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起眉来:“我不喜欢他。”
“那瑶妹妹觉得,今日席上谁相貌最好?”
“能做到五品以上、被陛下邀请列席的官员,至少都三四十岁了,相貌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不尽然,不是还有二十多岁的宰相?”
我还是做不到听别人提起虞重锐内心毫无波动,垂下眼道:“殿下打算接下来就跟我聊朝臣的相貌年龄?”
信王收起闲适,问:“三位宰相没有表态吗?”
“宋相一直是清流之首,忠于社稷而非忠君,不屑参与立储之争;我祖父两个孙女分别嫁殿下和三皇子,他打算袖手旁观,并非站在殿下这边。”
“你还是不了解自己的祖父。”信王道,“他把孙女嫁给我,假如我被陛下砍了头,他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吗?陛下恐怕没有这个雅量;但如果我成功了,不但不会计较他曾是陛下的岳丈,还会尊他为大功臣。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我被他说得语塞:“祖父行事稳妥,深谙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他已经是国公了,还能高到哪儿去?他不会为了这个铤而走险的。”
“国公算什么?今日宴上,你算算你祖父能排第几,前头还有多少人?权力是没有尽头的。”信王叹道,“换成从前,你祖父是宰相,贵妃宠冠后宫,他当然看不上我,太妃出面为我求娶你也被拒绝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不然你才离家几天,他为什么要急着再认一个孙女嫁给我?他做宰相时确实奉行稳妥,但是当年,他可是顶着永王属臣的名义,冒险救了陛下才换得后来之地位。每个人的决策选择,都是根据当下之处境、内外之条件,权衡利弊、计算得失之后做出的决定,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你回来了,陛下许诺将来让你做三弟的皇后,他的心思和与我结亲时定然又不一样了。”
太复杂了,仅仅知道朝臣两两之间的敌我利益关系还不够,还得时时跟进,依据条件变化,揣度预测他们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决策。光是记住理顺关系就已经叫我心力交瘁,这些我实在胜任不了。
即使能识人心,我依然还是个普通人,做不了的事情依旧做不了。
信王话锋一转,说:“不过这些事自有我来审度判断,你不用操心。”
我对他说:“今晚我提前离席,明日陛下恐怕就要召见询问,烦请殿下挑灯夜作,明晨之前一定要给我一个结果,告诉我如何应对陛下。”
“瑶妹妹放心,天亮前一定奉上。”信王应下,“方才的话还没说完,还有一位呢?”
我一时未反应过来,抬起头看他。
“前任现任三位宰相,才说了两位。”信王问,“虞相是何态度?”
眼皮跳了一下,我低头转开视线。虞重锐,他会怎么想?是支持三皇子,还是信王,抑或是陛下?
“未曾留意到特别的,”我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大约跟宋相公差不多吧,殿下还是不要指望他了。”
第72章
邓子射告诫过我内出血不容易好要当心, 我没想到会这么难好, 过了十多日也未见好转。或许是因为伤处一直流血, 咳嗽也时断时续, 咳得严重了便喷出一口血来。
“听说你得了肺痨,天天咳血。”三皇子还上门来找我的晦气, 「他们都说你快死了!」
幸好他还知道后面这句话憋在心里想想就算了, 不要说出来, 不然我大概会后悔为什么要手贱救他,让他在池塘里淹死算了。
我没好气地回他:“死了不是正好, 给你娘报仇了,你都不用自己动手。”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到底是不是你在父皇面前妖言诬告,害死了我母亲?”
“别人说是就是吧。”我没心情搭理他, 走到书架旁翻找邓子射开给我的药方。我记得夹在《本草经》里头的。
“他们说……你想接替你姑姑继续嫁给父皇做贵妃, 所以进谗言害死我母亲, 妄图独霸后宫。可是你也没嫁给父皇啊,反倒嫁给了我, 那为什么要害我娘?她可是你婆婆。”
我终于找到了架子上那本《本草经》, 回头对他说:“首先, 我还没嫁给你呢,你才十一岁,起码再过七八年才能娶老婆, 有功夫多读读书, 别老想些有的没的;其次, 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婆婆,你没听过吗?”
“还要七八年,那你不都二十好几了,太老了吧?”他跟着我喋喋不休,“‘升官发财死婆婆’又是什么谚语?能升官的都是前朝的男人,哪来婆婆?”
我不想理他,他就一直跟在我后头:“病得要死的人不是应该躺在床上不能动吗?还能竖着在屋里走来走去,恐怕没那么容易死吧?”
我对他说:“三皇子殿下放心,如果我真死了,会有人去给你报信的。殿下在自己宫里呆着就行,不用专门跑我这儿来看着等我死。”
小屁孩又梗着脖子气哼哼地走了。
肺疾咳到天天吐血,在旁人看来确实是了不得的重症。永嘉公主也来看过我好几次,急得流眼泪。我又不好告诉她真相,只能安慰她说并非肺痨,人还能竖着走来走去,大约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若是哪天横下来,公主再哭我不迟。
公主被我气笑了:“竖的横的,哪有人这么说自己。”
她在心里思忖:「都这样了,是不是应该告诉人家一声?哼,没事就再也不出现了,难道要我主动送上门去?就递个囫囵消息,看他担不担心!」
她说什么?
但是公主又不想了。公主心地柔善,极偶尔才冒出一两句这种勉强称得上不太好的念头,前后都连不上,我反而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太医以为我是风寒诱发肺疾,治来治去都不见效。我拿邓子射的止血药方吃了两剂,咳血是变少了,但胸闷头晕却明显加重,大概还是不对症。他叮嘱过我信期以外不可多吃,否则会加剧血脉阻塞,我只好又停了。
久治不愈,陛下接连重罚了好几位太医。但是罚也没有用啊,又不能告诉人家真正的病因;就算说了,这些洛阳杏林世家的太医博士,也未必知道南疆稀有蛊虫之毒该如何解决。
陛下问我:“前几日不是好些了吗,怎么又严重起来?”
他很怕我就这样吐血咳死了,我还没为他办过几件事呢。
我回答:“前几日吃的是另一个止血方子,但不太对症,服完心悸眩晕得厉害,就不敢再吃了。”
陛下说:“谁开的方子?快把那人叫来,再给你对症下药重开一副呀!”
“不是宫里的太医,是我入宫前在南市偶遇的一位游方郎中,医术剑走偏锋,用药猛烈,效力强但负面作用也大。”
“朕不该一上来就让你如此耗损心力。你姑姑刚进宫那两年,也是怪症频发、屡屡遇险,都是她自己用南疆苗人巫医的法子治好的,也不便透露给太医。这民间的游医……”陛下略一思索,“朕准你回家省亲两日,把那郎中延请到国公府,治完了再回宫。”
我支吾道:“先前我是……乔装改扮隐藏身份去的。把人请到国公府,那……不仅此人察悉我的身份,家里人也会知道我突然得了和姑姑一样的怪病。他们原以为姑姑的病症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我幼时并无遗传,难免引人疑心,国公府又人多口杂……”
陛下想了想说:“那你依旧乔装去南市就医,速去速回。”
我主动请求道:“臣女身边的宫人都年纪尚小,未出过宫,请陛下派个得力的人……派梁公公陪我前去吧。”
“朕自然会派人护送你来回周全。”陛下道,“梁禄掌管宫门钥匙,责任重大,不能轻易出宫,还是让李明海陪你去吧。他出去得多,外头熟络。”
李明海带了两个徒弟,其中一个竟是那害怕长御回魂、拔掉燕宁宫荷花的李四宝,看见我依然心中鬼祟忐忑;另一个叫章三全,模样机灵,没有见过。
我们四人换上便装,扮作寻常路人模样,午间从宫城运送食水的侧门随车队一起出来,坐一辆小车去往南市。
到了南市,出乎我意料,邓子射的余巧堂竟门庭若市,排满了前来求医的民众,其中不乏衣锦着秀的富贵人。
“哎哟!”李明海拉着我背过身去,“这儿居然还能碰到熟人!”
我戴着幂离不怕被认出来,转头看向人群问:“谁?”
李明海朝队伍中间指指:“赭衣扶着一名妇人的那位,是太仆寺丞,我们经常碰面。快走快走,别叫他认出我来。”
他把我拉到旁边岔路上,打发李四宝去打听。李四宝回来说这位余巧堂的邓大夫刚开业不久,意外救了难产的林太师爱妾一命,母子俱平安无事。林太师老来得子,亲手书写匾额相赠,邓大夫一举成名,现在炙手可热,尤以妇人求诊居多。但邓大夫对病人一视同仁,达官贵人来就医都照样要排队。
林太师是三皇子支持者中最有名望的一位,亲舅舅被贬后,三皇子也要倚仗仰赖他。太师亦是书法名家,一字难求,他送的匾额自然分量非凡。
李明海赔笑道:“恐怕要小姐自己在医馆等候了,老奴去那边的铺子吃两枚油锤,等着小姐。”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店面门口挑着的“锦贤记”帘旗有些眼熟。“这家油锤铺子很有名吗?”
李明海打哈哈:“尚可,尚可。”
“上元节上,好像信王也光顾过呢。”
李明海略一停顿,呵呵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姐的眼睛。”
我只是觉得可疑随便试探试探,他居然承认了。“油锤店能做什么呢,客人也少,都是些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罢了。”
他压低声音说:“卖油锤只是个幌子,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才不惹人注意。南市北市,还有好几家呢,不光卖油锤的。”
难怪信王爱吃的东西那么多。出宫开府之后,信王也不常外出,唯一的爱好便是这口腹之欲,经常把南北市知名食肆的厨子请到王府去为他做菜。
“还是殿下心思活络门路广,我怎么早点就没想到。”我回头看了一眼余巧堂门前的人群慨叹道,“其实这邓大夫成名前我就认识他了,单觉得他医术高明独辟蹊径,将来必有所成,就没料想他会成为洛阳权贵的座上宾,否则岂不是一条大好的路子?唉,现在人家已经名动京城,太仆寺丞也只能屈尊在门口排队,再想拉拢他恐怕就难了。”
李明海道:“小姐与他是旧识,兴许可以试一试呢?”
我偏头看着他:“等回了宫里……”
“这还需要小姐吩咐?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老奴心里有数。”
我又望了一眼余巧堂:“这么长的队,且得等上两个时辰。你自去忙吧,时间应该够了吧?”
“够了够了,多谢小姐。”李明海堆笑道,“那老奴去了,我让徒弟陪着小姐?”
我说:“我一个女子带两名男仆,反而惹人注目。你那边若需要人手就你带去吧,事毕后依然在此处会合。”
李明海说定申末时分回来,千恩万谢地带着徒弟去了油锤铺子,不一会儿就见店主把招牌帘旗收起来,关门打烊了。
我自行回到余巧堂前,穿过人群往店里看,还被门口的人呵斥:“后面排着去,不许插队!”
店里除了邓子射坐诊,还有另外两名大夫和四五名学徒。病人来看病,先由那两名大夫询问诊断,不能确认的疑难杂症再交给邓子射,所以他还不算太忙。
我站在门口把幂离掀起。邓子射发现了我,却仍旧坐着没动,一脸讨打的笑容,心中得意道:「老子现在是洛阳名医,身价不同往常了,就算是皇帝老儿来了也得排队!」
我给他气得够呛,只好回到队尾去排着,那队伍都排出去十来丈远了。
刚在队尾站定,后面来了一名学徒小童,把我拉到旁边小曲里,从临街店铺后方绕了一圈,绕到余巧堂的后门。
邓子射在后厢等着我:“你不是在宫里吗,怎么逃出来了?不会一会儿有官兵来抄我的家吧,我才刚挣下点名声家底!”
“没逃出来,是陛下特赦我来找你看病的,看完了还得回去。”
他终于正经了一点:“又出什么事了,宫里的太医都看不好?”
我把落水后咳嗽出血的事告诉他。他让我张开嘴看看,一边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个月中……七月十四。”
“都半个多月了你才来!”他瞪眼道,“手上割道口子一直流血人也受不了,何况是肺里!你是不是嫌自己命长!”
“那我不是……怕连累你跟那谁吗……”我也觉得照这么吐血吐下去迟早玩完,否则也不会冒险来找他。
邓子射道:“本神医争气,以后你不用躲躲藏藏绕圈子了。若再有事,就说去请那位给林太师治病的邓神医。”
“不是林太师的小妾吗?”
“还不是一回事?”邓子射取来医药箱,又从案下取出一提药包递给学徒,“把这药送到集贤坊去。”
“集贤坊”三个字又让我眼皮跟着跳了一跳。
都过去一个月了,虞重锐的伤还没好,现在仍然需要吃药?公主不是说皮外伤吗,邓子射的医术到底行不行呀!
邓子射让我在榻上躺下,又用他那个小皮鼓听筒听了半天,松口气道:“肺上应该没事,是气管壁破了,拖了这么久,恐怕有淤血积在肺中。”
他重新调了一份与上回治流鼻血气味相似的药膏,不过这回调得稀稀的,改在熏炉里加了水,底下点蜡烛,水浴熏蒸。
“伤在肺里,不能吸入烟气,只能用这种办法让药一点点吸进去,起效比较慢。”邓子射道,“先熏两个时辰看看,若有效果,我再配了让你带回去,每夜睡前熏上即可。”
邓子射把门窗关严,自回前堂去看其他病人。我闻着那袅袅药香,没多久便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听见有开门声。我悠悠醒转过来,觉得从喉间到肺里一溜都舒爽多了,正想试试深吸气,一睁眼却看到虞重锐坐在榻边,那口气上去了差点下不来,反把自己呛住了。
我翻身趴在榻边,连连拍抚胸口,总算没有呛咳出来。
他的手轻轻落在我背上,并非幻觉。
推门进来的是邓子射,看到他瞪圆双目,表情夸张:“你怎么在这儿?”
虞重锐说:“我来取药。”
“我不是让小六送去你家了吗?”
“他送错了。”
第73章
邓子射把脸一撇:“我亲手配好交给小六的, 还能送错?”
虞重锐说:“就是送错了。”
“我不信, 药呢?拿给我看看。”
虞重锐不说话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邓子射嘿嘿一笑:“你啥时候来的?在这儿呆很久了吧?”
“刚到。”
“换药你直接到前堂跟小六说一声,让他重新给你抓就是了嘛, 何必走后门, 还躲这小房间里等半天。”
“前面人太多, 不想被人认出来。”
“那你派凤鸢来呀!——我知道你肯定要说凤鸢事忙抽不开身,你家里还有别的仆婢, 总不至于这点小事都找不着人干, 还得堂堂的宰相亲自出马吧?”
虞重锐又看着他不说话了。
我觉得邓子射在故意抬杠, 但是我没有证据。
邓子射过来看了一眼熏炉里剩余的药膏, 问我:“感觉如何?”
我抚着心口说:“好多了,睡梦中都没有咳嗽,现在也平稳, 呼吸中血味好像也淡了很多。”
邓子射说:“那你再醒着观察一会儿,等药熏完了我再过来。”
走到门口, 他又回过头来叮嘱:“就剩一点底儿了, 最多一刻钟!完事儿就叫我,别拖拖拉拉的啊!”
邓子射走了, 虞重锐却没走,仍坐在榻边, 转回来低头看我。
我平躺在榻上, 觉得这情形有些诡异, 撑着身子想坐起来。虞重锐从旁边拿了两个隐囊, 给我垫在背后。
他的手从我身侧两边绕过去,环到我身后。
离得这么近,我不禁屏住呼吸,心头依然咚咚地跳起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
靠在隐囊上隔开一段距离,我才觉得心跳呼吸都稳了些,尴尬地沉默了半晌,终于问出一句:“你……伤还没好吗?”
他的语声轻柔:“外伤已经愈合长好了。”
“那为什么还要吃药?”
“因为……”他垂着眼睛缓缓道,“刀口上有毒,需要慢慢拔。”
“不是河工民夫积怨生变、意外发生的暴|乱吗,怎么利器上还会有毒?”
不过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人混在其中,借着民夫掩护趁乱对他下手;至于宰相殉职后河工会不会无法推进,洛阳会不会遭受洪灾,他们根本不在乎。
中元夜宴上我也看到过,有将军曾为打击同僚、自己立功,永王之乱时故意放出消息引叛军来攻打邻城,等他们与叛军拉锯消耗两败俱伤之时,再出兵将叛军一举剿灭。
我更记得,那些一齐向虞重锐身上袭去的刀剑。
“有很多人想杀你。”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上回……我是不是让你伤势加重了?你为什么不说?”
他没有回答,视线转开落在我颈间:“你呢?不是风寒着凉吗,怎么还咳血了?”
“邓大哥说只是气管上破损流血,止住就好了,不妨……”
未说完的话滞在喉间,因为虞重锐举起手,指尖轻轻扣在我咽喉处。
“还疼吗?”
我摇摇头,咽了口口水,明显觉得咽喉在他指下起伏滚动,只能屏住气息一动不动。
他却丝毫不见神色异样,继续温声问:“自己都不会凫水,怎么就跳进池子里去救三皇子?还着凉弄成这副模样?”
他怎么知道我下水救三皇子,此事我跟三皇子都不想声张,陛下也没有宣扬褒奖,只有宫里少数人传传罢了。难道他在宫中还有眼线吗?
“那池水也不深,小孩子会溺水,大人没事的……”
“三皇子对你是不是有敌意?”
什么都瞒不过他。“三皇子孝悌重情,对母亲之死无法释怀。但他还算恩怨分明,我救了他一命,可能也就功过相抵了吧。”
“恐怕不止功过相抵吧,”虞重锐终于把手放下,“救命之恩,三皇子都要以身相许了。”
我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举起手盖在自己脖子上。肌肤与脉搏还留着他触摸过残存的悸动,我也不知自己是懊恼留恋,还是怕他再放回来。
“不是那个原因……时间反了,婚约在先,落水在后。”
他转过身去正襟而坐:“也对。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还得施恩的人愿意接受才行。”
这话听着……像在讽刺我。他救过我不止一次,我也许过他不止一次,可惜都没许成。
我又想起前几回厚着脸皮倒贴他被拒绝的窘迫和伤心。尤其是上回在河清县驿馆,就算身上有伤不可为之,他不能说吗?我又不是非要他跟我怎么怎么样……现在倒又跑过来问这问那,好似还很关心我的样子,谁要他这种关心?
我垂下眼睑说:“是我自己的提的。”
他果然转回来,瞪着我问:“你自己要求嫁给三皇子?”
“五岁时陛下就开过金口说要我做儿媳,我们两方本就有婚约,只不过元愍太子少年夭折了才搁置下来,如今兑现在三皇子身上,有什么不对?”
“他才十一岁!”
“十一岁怎么了,只比我小五岁而已。你十六岁的时候,我才六岁呢!”
或许我不该这么类比。我比三皇子大五岁,他就嫌我老;可虞重锐大我十岁,我并不嫌他老啊,我觉得刚刚好。
但是反过来想想,虞重锐看不上我,大概跟我看不上三皇子是一样的吧,瞧他就是个无知幼稚小屁孩,照顾一下尚可,怎么喜欢得起来。
虞重锐无奈地看着我。
我一被他专注地盯着看,火气意气就发不出来了。他本来就觉得我像小孩子,我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赌气不讲理,其实我……我也不是那么幼稚的吧……
“我就是觉得……”我把视线瞥向一边,嗫嚅道,“三皇子还小,婚事能拖好几年,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叹了口气,神色软化下来,语气愈柔:“不是说了,我来想办法的么?”
我抬起头看他:“公主联合老臣反对陛下纳我为妃,是你从中斡旋的吗?”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嗯。”
“以后你别再做这种事了。”他这么做,连我自己都不禁要胡思乱想,何况陛下?“我的事都不要你管。”
虞重锐坐在榻边凝视我。我实在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看那熏炉里已经没有药气散发了,想起身又被他挡在外侧,只好问:“现在什么时辰?”
“大约酉初一刻。”
我跟李明海约定的申末,现在都已酉初,认识他的太仆寺丞应该早就走了,他会不会找到店里来?如果被他撞见虞重锐,又平添麻烦。
我坐起身说:“我该走了。”
虞重锐坐在榻边没动,我只好催他:“你让让。”
“回去之后,好好养着身子。”他望着我叮嘱道,“还有,来日方长,不要轻举妄动。”
我低头闷声说:“知道了。”
他终于站起身让开。
我翻身下榻穿上鞋,打开房门,正撞见邓子射弯腰站在门口。一见我,他立马站直:“嚯,药熏完啦?我时间卡得真准,来得正是时候啊。”
他越过我肩头看向屋内的虞重锐:「衣服穿得真整齐,不会这么快吧?」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儿,方才那架势分明就是在门口偷听被我抓包了。
邓子射装模作样问了问我的症状,确定熏药有效,再回前堂药柜那边重新为我配了几剂。
天色将晚,学徒在门口挂上停诊木牌,向剩余排队的病人婉言致歉,劝他们改日再来,店内则还剩几名未看完的病人。
李明海果然站在我们约定的街角处,远远向店内眺望,看见我点头示意。我回头拦住正从后厢走廊往外走的虞重锐:“你别出来,还是从后门走吧。”
“来时倒没发现有尾巴。”他低头看我,“你自己也记得谨慎行事,陛下就不会为难你。”
我点点头,回到堂中等着邓子射配药,总觉得他好像还站在走廊拐角没走,在背后默默地看着我。等我拿到药临走前再悄悄回头去看,那里却已空无一人。
我有点失落,但又觉得这样才好,不必挂念担心。
我出药铺走到李明海身边,发现他的徒弟少了一个,只有李四宝在旁,章三全不见了,问:“还有一人呢?”
“哦,他还有点事没办完,一会儿就回来。”李明海手里托着一只荷叶包,举起来问我,“刚出锅的新鲜油锤,又香又脆,豆沙馅儿的,小姐尝一个吗?”
“不必了,”我婉拒道,“要不要等他?”
李明海说:“那小子伶俐,咱们走回车上,他兴许就回来了。”
马车停在南市北门外,走回去花了小一刻钟。果然刚到车上坐定没多一会儿,章三全就赶回来了,在下头对李明海耳语报告了几句,李明海上车来,章三全赶车,李四宝坐前面车辕。
马车缓缓启动。李明海坐在我斜对面车尾,我瞧着他神色有异,不禁多看了几眼。
李明海也发现了,对我嘿嘿一笑:“小姐来这市井医馆颇费了一番心思,恐怕不是单为了瞧病吧?”
我看着他,心下明白过来:“你派人伺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