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腿在发抖,跑得太急,转过院墙时绊了一跤,爬起来接着一瘸一拐赶到西面与二叔公家相隔的内院围墙,墙上的月洞门今日落了锁没有开。
我扒在门上,隔着窗洞栅栏,正好看见四堂兄从院子里经过,衣履光鲜,似乎打算出去。
我正要喊他给我开门,另有人抢在我前头呼唤:“珹儿留步,等一等!”
四堂兄的母亲、我的堂婶婶从后头赶过来,追上堂兄,把一个香囊递给他:“差点把这个忘了,你带上它,藏在袖子里。”
四堂兄拿起来闻了闻:“这是什么?荆芥?”
堂婶说:“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来的,永嘉公主喜欢荆芥的香气,充在枕中安眠。只是荆芥味重,不宜熏香,只做这一个小小香囊藏在袖中,经过公主身边时稍稍发散让她闻见,公主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四堂兄把香囊收起来,说:“母亲放心,儿子知道分寸。”
堂婶又叮嘱他:“难得有机会与公主见面、伴游宴饮,你可得好好把握。只要能比过姓虞的宰相,褚家那个二世祖不足为虑。我儿这般秀逸出尘的品貌,还怕公主看不上?”
我松开手,从窗洞栅栏上掉了下来,跌坐在地。
虞重锐说,你家堂兄为了尚主,不惜将发妻休弃下堂;我们家明明没有适龄的男儿,却硬是凑出一个来,用尽手段博取公主的青睐。
原来那个人就是孙辈里最出众、前程最好的四堂兄贺珹。
现在我可能不光要担心小侄女,我更需要担心四堂嫂了。
第56章
我坐在地上冷静地想了一会儿, 觉得这事不能只靠我一个人冲动地跑到二叔公家里去闹。方才我去找小周娘子,什么便宜都没讨到,她光靠一张嘴皮子就把我打发了。二叔公、二奶奶、堂叔堂婶, 他们家那么多人,肯定都是一个鼻孔里出气,我过去可能连嫂嫂的面都别想见到。
而且四堂嫂——蓁娘, 她现在也不是我的嫂嫂了, 不知是否还在二叔公家里。
蓁娘的老家也在苏州, 和我家祖上是故交。四堂兄去苏州公干监察,蓁娘的父母看中他才貌出众、前途无量, 来信与祖父说了这门亲事。蓁娘算是离乡背井远嫁来洛阳, 人生地不熟,现在她和堂兄仳离, 家里人知道吗?她是被家里接回去了, 还是仍旧留在洛阳?如果我家有意隐瞒,蓁娘家人远隔千里, 她岂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 回家之后,有两个人在我面前流露过知晓此事内情。一个是仲舒哥哥,他听说我借口去探望蓁娘就立刻赶过去追我,必是不希望我牵涉进去, 而且他眼下正在光禄寺当值, 不在家中;
另一个是络香, 我一说要去看蓁娘, 她脸色立马变了,举止失礼,好像怕我追问似的。络香是小周娘子最得力的丫鬟,耳目眼线也多,家里的事情她说不定比仲舒哥哥知道得还详细。
或许我可以从她身上着手套一套话。
我爬起来拍干净裙子上的土,去奴仆房找络香。
络香正在院子里摆架子督训新人,我支了个小丫鬟去把她叫过来。络香一见我,先笑容满面语带讥嘲地问:“大小姐怎么又来这种地方了,是上回亲自选的丫鬟不满意吗?”
我顺着她的话头说:“是呀,小捐那丫头太上不了台面了,我现在要出门访客,都没有个体面的丫鬟陪着。络香,我正要去二叔公家看嫂嫂和侄女,要不你陪我走一趟吧?”
络香果然不笑了,心想:「都回来十多天了,这糊涂大小姐还不知道她嫂嫂被休的事哪?还看什么小侄女,那小娃娃要是跑得快点儿,都去下户人家投胎了吧?」
我已经隐隐预料到小侄女可能凶多吉少,但是听她直接透露,还是觉得如坠冰窖。我忍着心绪翻涌,继续问她:“络香,就当我跟娘子借你充充门面,陪我去好不好?”
络香心说:「我才不跟你趟这浑水,到了那儿发现人没了要是闹起来,二夫人又把屎盆子扣我头上,再攀扯上娘子。上回国公爷就责备娘子,说她不顾国公府的大局利益,后宅妇人就知道为了一点点私利窝里斗。」
她推搪道:“娘子让我训导这些新进的丫鬟,过会儿就要来验收,我实在走不开呀。”
我要怎么说才能诱导她心里想我希望看见的东西呢?
我决定再直接一点,凑近她压低声音道:“络香,你一向消息最灵通的,实话告诉我,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家里是不是发生大事了?为什么大家都在说老二家要压过老大家了,还有什么公主驸马的,连下人都怠慢起来!”
络香眼珠子骨碌碌地打量我,也低声说:“小姐是不是也觉得二老爷家现在趾高气扬处处压我们,心里不痛快呀?”
“那当然了!”我气愤不平地说,“从前谁不是宠着我让着我,没人敢对我有半分无礼!现在贵妃没了,平白冒出个妹妹来,二叔公家又要攀上公主,我什么都不是独一份儿了!以后在这家里,是不是谁都可以来踩我欺负我?我不好过,也不能让他们得意!”
络香心想:「娘子正愁不知道怎么杀一杀二老爷家的气焰,又不能自己出手,就让这刁蛮小姐去当出头鸟闹腾,国公爷也无话可说!还有三房那对野鸡母女,也撩拨她去斗,娘子但收渔翁之利。」
她换了一副痛心疾首的面孔说:“小姐,你前段时间不在家,不知道他们家有多不要脸!还妄想娶公主呢,你猜他们抬出来讨好公主的是谁?就是从前经常来找你一块儿玩那个……”
“蓁娘?”
“对!就是她的丈夫。”
我故作不知:“四堂兄?他都已经娶了蓁娘了,还怎么娶公主?”
络香跟我卖关子:“小姐,我知道你重情义,跟蓁娘子情同姐妹,我要是说了实情,你可别一气之下跑去为她打抱不平呀!”
我抓住她的胳膊摇晃:“你快说呀!蓁娘到底怎么了!急死我了!”
我是真的着急,还要在这里跟她做戏周旋。
络香绘声绘色地说:“他们家捂得紧,我也是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说是二老爷家的这位孙媳妇刚生了孩子,娃儿生下来就不好,中了邪似的天天嚎哭,整夜不停,可吓人了。连哭了五日才终于断气,娃她娘就疯了,说是有人害她们,哭天抢地要去告官,请了大夫也看不好,发作起来还用剪刀把婆母扎伤了。四公子是朝廷里有实权的官儿,前程大好的,怎么能跟一个疯妇做夫妻呢?明面上就说媳妇对婆婆不孝所以休妻,其实偷偷把疯婆娘关起来了……”
我咬紧了牙关,牙齿打颤,根本不用假装气愤。蓁娘,他们居然这么对她……
络香继续火上浇油:“身为奴婢,本不该说主子的不是,但我实在看不下去!您听听他们家传出来的这些是人话吗?这二老爷家分明就是想让四公子去娶公主,嫌儿媳妇碍事,借着她丧女之痛做手脚,把她污蔑成不孝疯妇!小姐跟蓁娘子最熟了,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吗?”
我咬牙切齿地问络香:“你知不知道蓁娘现在在哪儿?”
络香心想:「澜园那地儿偏,没几个人,闹也闹不出动静来,不如……」
她的意思是蓁娘在澜园。
我撇下她转头就走。澜园是陛下赐给姑姑的,用她的名字命名,是姑姑的地方,他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污糟腌臜事情往那里塞!
络香从后头拉住我:“小姐你要去哪儿?你可千万别说是……”
“不会说是你透露的!”我没心思再跟她虚与委蛇了,一把将她甩开,疾步离开奴仆院。
我本打算回自己院中带几个人壮声势防身,但转念一想,院子里的仆婢都是生人,对我也无所谓忠心,小捐又太小,不能带她涉险。纭香没说错,我身边确实连几个信任堪用的人手都没有。
走到半路我又掉头,转去庖厨。
庖厨的人也换了一拨,樊增被赶出府,原先的管事也不知调到哪里去了。
我在后厨院里找到赵家二嫂,她正在树下和几个婆子仆妇偷懒玩樗蒲,似乎输了钱,抓耳挠腮地着急想赢回来。看到我过来,几个人立马把骰子骨牌往衣服袖子桌底座下一塞,站起来尴尬地行礼赔笑。
我只当没看见,对赵二嫂说:“我现在有件事情,想劳烦赵二嫂子帮我办一办。”
赵二嫂推脱道:“大小姐吩咐不敢不从,但奴婢是厨房的人,职责所在,得先把这边的事办好了才行。”
“你放心,和你从前领的事没关系,不会叫你两头为难。”我知道她收了岚月的赏钱,怕得罪那边,“为谁办事不是办呢?我又不会亏待你。”
我走近她身边,从荷包里取出一片金叶子给她。
赵二嫂顿时眼睛发亮:「到底是国公府的正牌大小姐,出手比那寒酸破落户阔绰多了!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就是没见识,每回只给几百钱,还要分给下面的人,当打发叫花子呢!幸好我上回有眼色,没把大小姐得罪了,不然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她把金叶子收起来,谄媚道:“大小姐有事尽管吩咐,就算跟奴婢本职相冲,当然是大小姐的事更要紧!奴婢豁出去也会先帮大小姐办好!”
我嘱咐她:“你再找四五个人来,要力气大、手脚利索的,办好了统统有赏。”
她明白我的意思,目露兴奋:“小姐放心,奴婢的这些姐妹都是泼辣厉害人,干起架……干起活来,一人能顶两三个小丫鬟,比男人也不差!”
赵二嫂又找了四名身强力壮的仆妇跟着我,点了一辆马车从侧门出府,从安喜门出城直奔澜园。
路上赵二嫂问:“小姐这是打算去哪里?”
我对她说:“你只需听我吩咐办事。不在国公府里,不是更方便吗?”
她心领神会点头称是。
澜园门口还是那两个新家丁守着。我问他们:“我想在这边小住几日静养,还有哪几个院子还空着?我喜欢清净,可别让人扰着我。”
其中一名家丁回答:“贵妃住过的院子贴了封条,荷塘也都封了;西北边最远那间有人了,经常听他们闹出些动静来,小姐喜欢清净的话就离他们远……”
另一名家丁打断他:“小人只管看门,园子里面的事不清楚,不如叫管事的来招呼小姐。”
我对他说:“那你现在去叫吧。”
等他一走,我立刻带着赵二嫂她们直奔西北小院。蓁娘上回生孩子就是在这儿,连地方都没变!那日载着凤鸢经过澜园,我就应该进去看一眼的!
没走得多远,就听见了守门家丁所说的“动静”。两妇人在大树底下摆桌吃酒,一个胖嬷嬷跑过来骂道:“整日就知道耍滑偷懒,看个人都不好好看!那疯妇又跑出去了,快跟我回去抓人!”
我吩咐赵二嫂:“跟上她们。”
第57章
我们尾随那三人追到上回岚月拿簪子扎我的地方, 看见另有三个丫鬟嬷嬷正在围堵追赶蓁娘。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那是蓁娘,我根本认不出她来了。才不到一个月,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脏兮兮的素衣如同麻袋披在竹竿上, 披头散发, 仿佛一道幽灵。被六个人围追堵截, 她却依然灵巧敏捷,一声不吭,利用花园里的树木地形与她们拖延周旋。
迎面撞上蓁娘时, 她以为我也是来堵她的,五指成爪朝我脸上抓过来。我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蓁娘,是我!”
她挣扎了片刻才认出我来, 从凌乱的脏发里抬头看我:“瑶瑶?”
她的脸上也全是污迹, 完全就是旁人口中“疯妇”的模样, 但她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 忍着泪对她说:“我来救你了。”
她的泪水瞬间迸了出来, 在乌黑的脸上冲出两道小沟。但她马上把眼泪擦掉, 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人:“她们有六个人, 院子里还有一个, 你能敌得过吗?”
我转头问赵二嫂:“七个人,敌得过吗?”
赵二嫂撸起袖子:“就这体格, 别说七个, 十个也不怕!”
那厢抓蓁娘的丫鬟婆子也追过来了, 两拨人迎头赶上, 乒铃乓啷地打了起来。
我拉起蓁娘往外跑。她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手腕握在我手心里,就像一根干枯的树枝。
穿过花园,另一侧也响起脚步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二夫人特地吩咐过要防着其他两家的人,你怎么把大小姐放进来了?”
另一个声音是守门家丁之一:“府里夫人小姐那么多,我又不认得哪个是哪个,这不立刻就去通知您了吗?”
中年男子道:“还不快去守住各处出口,你们几个去帮忙捉那疯妇,我去拦小姐。不管怎样不能让疯妇出这园子半步!”
这人想必就是澜园的新管事,听二奶奶的吩咐。他带的都是男家丁,听脚步声人手不少,赵二嫂也没法跟他们硬碰硬。
我们俩躲在树丛下面,蓁娘抓住我说:“瑶瑶,怎么办?他们人太多了,门口都有人守着,这园子的围墙又那么高,我试过好多次了都逃不出去……”
说到围墙,我想起一个地方。
我拉起她的手说:“跟我来,我知道哪儿可以逃出去。就是有点远,你再坚持一下。”
澜园和瑞园的相接处就在西边,我们不能直接掉头回去,得从外围绕好大一圈,还得时时提防有没有人发现我们追上来。
跑到一半蓁娘跑不动了,停下来蹲在地上:“瑶瑶,我没力气了,你自己走吧,他们不会为难你……你能想着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回过头去拉她:“不行,你必须离开这儿,你不走我也不走。他们都把你折磨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蓁娘捂着脸哭起来:“死了也好,死了我就去见我的宁宁了……瑶瑶,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出去帮我寄一封信给我兄长、毗陵郡守聂蒀,让他为我洗冤吧……”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洗冤又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活着,活着申张的冤屈才有意义。”我硬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你拉着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你自己去见你的兄长。”
逃出澜园的路,我已经走过一次,这回不但我气力虚浮,还要拖着一个蓁娘。我的裙子太累赘了,转弯时衣角挂在树枝上,险些把我绊倒。我索性把外裳脱下扔掉,但也只得了片刻轻松,随即又被更深更沉重的疲惫淹没。
澜园真大啊,树密草深,好像永远都逃出不去一样。
跑到上次我翻出去那棵老槐树下时,我的力气也几乎用光了。我把蓁娘往树上推:“你先上去,翻过这座墙我们就安全了。”
蓁娘问:“墙那边是哪儿?就算上了大路,如果被他们发现追出来,还是跑不掉的!”
“是……别人家的园子,我们家也不敢得罪的人。”我用力推了她一把,“你别怕,隔壁地方大没几个人,我们悄悄地穿过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蓁娘鼓足了劲,手脚并用爬上去坐在墙头上,忽然睁大了眼睛。
我踩着树杈爬到半腰,蓁娘在背后向我摆手:“瑶瑶,你、你先别上来……”
“怎么了?”我爬到树梢上往瑞园那边一看,也呆住了。
虞重锐就站在围墙下面,离我们一丈多远的地方。
他怎么会在这儿?正好候在我们想翻墙的地方?我不是发癔症眼花了吧?
我揉了揉眼睛,虞重锐并没有消失,他也双目圆睁瞪着我,一脸大白天见了鬼似的表情。
我们俩现在的确很像两个落魄的女鬼。我的外衣掉了,逃跑时发髻也散了,裙子被树枝划破,蓁娘更不必说。
“我听见围墙那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又是你……”他无谓地解释道,往墙根下走近,张开双臂,“快下来。”
听见动静过来看看,那也得在能听得见的范围内呀……
我转头对蓁娘说:“我先下去,然后在下面接你。”
蓁娘点点头。我翻到围墙上,瞅准地上草厚的地方纵身跃下。
虞重锐在底下接着,我一头撞进他怀里,鼻头都撞酸了,好像……不管我遭遇什么穷途末路,他总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对我伸出手,接住我。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我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就屏不住了,又变回那个软弱无用的我,只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但是不行啊。
我默默站直了推开他,抬头对蓁娘说:“蓁娘,你跳吧,我接着你。”
蓁娘坐在墙头,身子发抖摇摇欲坠,犹豫着不敢往下跳。
虞重锐忽然说:“你受伤了。”
我朝他指的地方一看,我的外裳掉了,夏裙肩臂只有薄薄一层半透的茛纱,肩膀上也被树枝划破,擦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来。我摸了一把,伤口不大,只有少量血迹渗出。
虞重锐问:“邓子射给你的伤药呢?可有随身带着?”
早上张嬷嬷下迷香时为了让自己清醒,我把下唇咬破了,拿药涂完之后放在了妆台上。再说就算随身带着,这一路疲于奔命也早弄丢了。
“药在家里,这么一点小伤口不妨事,我回去再涂。”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再这样,我……我又要忍不住自作多情了。
我掉开眼转过身去,小声唤蓁娘:“快跳下来,别叫那边的人看见了。你别怕,地上的草很厚,直接跳也不会摔着的。”
蓁娘的腿脚都没有力气了,闭着眼睛往下一扑,几乎是倒栽进草堆里。幸好这围墙下改种了草,要还是上回那种小树苗,蓁娘非跌伤划伤不可。
我把她扶起来,对虞重锐说:“这是我嫂嫂……蓁娘,她受了很多苦。”
“就是贺御史……”他何其敏锐,听我喊“嫂嫂”又改口,马上就想到了四堂兄,没有继续问下去,“先带她回屋里再说。”
但是蓁娘实在走不动了,站都站不起来,这儿又太偏,离最近的屋舍也有一里多地。我问虞重锐:“你能不能帮忙……背一下蓁娘?”
他没有应声,仰首眺望远处,扬声道:“言笑,快过来!”
我顺着他喊的方向望去,晏少卿正快步向这边走过来:“一转头就不见人影了,下仆说你来湖边散步,大中午散什么步?跑到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来,也没见有什么好景致呀!下午还要去河堤上查线索呢……”
绕过一丛灌木遮挡,他才看见我和蓁娘,愣在当场:“齐、齐……贺小姐,你怎在此处?怎么了这是?”
“说来话长。”虞重锐道,“你力大,过来帮忙背一下人。”
晏少卿身量颀健,背起骨瘦如柴的蓁娘毫不费力,依旧健步如飞。
虞重锐一手环在我肩后,在我身侧弯下腰去。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半空,问:“你不是也力竭了么?还能自己走?”
我、我不能自己走,难道他也要背我?背人也不是这么背法……
我确实累得精疲力尽,松懈下来更觉得浑身气力都抽干了似的,小腿肚子直打颤,嗓子里全是血味。中蛊之后,我的体力似乎变差了很多。
“无妨,我慢慢走一会儿缓过来就好了……”
他站直身,曲起手臂:“那你扶着我点。”
他的肘弯比我高很多,我需抬起手才能够着。刚搭到他手臂上,他忽然按了我一下,将自己外裳脱下披在我身上,而后再把我的手搭回去。
七月流火,最近又接连下雨,今日阴天也有些凉意。我瞧见前面的蓁娘只穿了薄薄一层单衣,趴在晏少卿背上瑟瑟发抖,追上去把虞重锐的外裳替她盖着,在她背心里轻轻拍抚。
蓁娘半昏半醒,悠悠睁开眼,瞧见我在她旁边放下心来,问:“瑶瑶,不知二位恩公……”
我安抚她道:“放心吧,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一位是当朝左相,一位是大理寺少卿,家里人不敢追过来的。”
“大理寺……是掌管刑狱推按的那个吗?”蓁娘仿佛忽然看到了希望,“恩公,青天大人,我要讼冤,我有人命冤情……”
晏少卿停住脚步:“什么冤情?”
蓁娘望着我,眼里流下泪来:“瑶瑶,是我没用,我不是一个好娘亲。你救下了宁宁,我却没有保护好她……她一直在哭,她想向我求救,我却浑浑噩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哭了足足五天,才在我怀里断了气,我给她洗澡换上小寿衣……”
她放声痛哭:“三寸长的银针,足足有十几根,扎在她的小身子里,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他们说谎,我的宁宁很好,她没有病,她是被自己的祖母用针活活钉死的!那是她的嫡亲孙女啊,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好,更无法向她解释,我们贺家早已犯下不知多少类似的罪孽。
我抹了一把眼泪,问她:“宁宁……她叫宁宁是吗?”
“长宁,我给她起的名字。”蓁娘虚弱地闭上眼,声音低下去,泪水沿着她枯瘦的面庞蜿蜒而下,“我盼她一世长乐安宁。”
第58章
我们把蓁娘送回湖边客舍, 她太疲惫了, 沐浴洗到一半就在浴桶里睡着了。
我嘱咐女婢好好照料她, 自己也去稍事梳洗。我还有几件衣裳留在瑞园,正好换上,另取了一套给蓁娘。
换到一半,女婢忽然进来说:“郎君吩咐婢子送药来。这是上好的止血金创药,郎君说虽比不得邓大夫的药灵验,但也能起些作用。”
肩上那一道划破的小伤口还在往外渗出小血珠。女婢为我清洗上药包扎后,退下再去照顾蓁娘。
我洗濯完毕,回到客舍前, 虞重锐和晏少卿正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桌旁饮茶。
晏少卿看见我,问:“十余日不见,贺小姐怎生变得如此憔悴、娇容枯瘦?”
我摸了摸脸,方才照镜子确实觉得面色苍白, 脸颊都凹进去了,也没找到胭脂点一点。我看了一眼虞重锐,他也盯着我,眉尖轻蹙。
我总不能说是害相思病害的。先前惦记着蓁娘还好,这会儿心思暂松面对他,我自己的那些伤心情绪又冒出头来。
我坐到晏少卿对面, 只说:“最近……家里的烦心事多了些。”
虞重锐忽然问:“脸上为何还有伤?”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唇上咬伤, 手指摸到并未出血, 小声说:“在家已经涂过药了。”
“怎么弄的?”
我未及回答, 晏少卿先道:“放心, 看这齿痕的方向,肯定是自己咬的。”
我不想多提家里那些糟心事,顺着应道:“嗯,就一不小心咬到了……”不过这有什么好放心的……
虞重锐听完这话,眉头蹙得更深。
三个人都不说话,我觉得气氛有些僵,便问他们:“今日并非休沐,你们……不用在省院和大理寺当值吗?怎会到这里来?”
晏少卿说:“重锐过来监督黄河堤坝工事,离这边不太远,午间回桃园休憩片刻,下午还要再去。”
眼角余光瞄见虞重锐还在盯着我,我实在没有勇气看他,只能揪住晏少卿追问:“修筑堤坝,是工部和户部的事吧?大理寺也要参与吗?”
“正常工事自然是不用的,不过呢,有时总会有人搞点意外出来。”晏少卿轻蔑道,“工地上闹纠纷,出了人命,已经停工好几天了。重锐觉得这里头有猫腻,让我过来查一查。”
我问他:“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闹事,阻挠工程进度吗?最近下了那么多雨,如果京畿也像博州那样河道决堤,会很严重吧?”
晏少卿哼了一声:“那不正好称了某些人的心意?”
“你不是最讲证据事实,未查明的事,怎可先入为主妄下论断?”虞重锐斥责打断他,又转向我说,“事发偶然,是因为工期太紧、民工积怨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