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初见他便在猜度他的身份,年轻、相貌英俊、身居高位、武艺稀松,这些特征让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一个人——慕容筹。
他比他实际的年龄要显得更年轻一些,看上去仿佛只有二十五六岁。不过长得好看的人都显年轻,像同样三十岁的贵妃,面容也仿若二十出头的少妇。诚然他的确是个如传闻中一般令无数少女为之心折的美男子,杨末第一眼看他也觉得心跳骤停,但她分得清公私轻重。
她想起爹爹说过的话,叹道:“倘若是平素偶遇,两国相安无事,或许我还会请你喝一杯酒;但如今是在战场上,家国为重,你死在我的剑下,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慕容筹听她说出这番言语,略感意外,敛起笑容喊了一声:“姑娘……”
对着这样一张漂亮的脸,却要把他的头砍下来,确实有些于心不忍。杨末略一迟疑,别开视线,手下使力刀刃切进他肌肤中。
他又喊了一声:“姑娘!”
杨末闭起眼,短剑扬起向他颈中划下。这一剑下去,即使不砍了他的头颅,起码也要颈断血喷而死。
两人都是站在崖壁突起处,一手扣住崖上树枝才得立稳。杨末未发现她抓的灌木根部已松,右手扬起,那丛矮树便被她连根拔起。猛然间失了着力,她两手连晃数下也未能平衡,仰面就向崖下栽去。
千钧一发间,面前那险些成为她剑下亡魂的人,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右手。
但两个人重力太大,这一抓也只缓了片刻,他未能止住她下落,反而被她拽得一同跌下山崖。杨末在下,从两三丈高处跌落,身上还压了一个身穿沉重金甲的魁梧男子,正好跌在崖底山石缝隙的树丛上,一根劈断的尖利木刺扎进她后背,直从前胸穿透出来,她整个人就被钉在了山石上。
杨末疼得差点昏死过去,五脏六腑像被震碎,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右肩更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她勉强侧过脸去,只看到自己右侧肩胛处有一根血淋淋的劈开的树枝从皮肉里戳出来,稍稍动一下都痛如刀绞。
慕容筹也和她一起跌下,有她在下面垫着,他似乎没受伤。此刻他正压在她身上,一手扣住她完好的左肩,另一手高高扬起,手中正握着她的短剑。
情势逆转,一转眼她就成了别人的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方才就差一点点,如果她不是有那一霎的犹豫,此刻就是她提着慕容筹的人头凯旋而归了。
慕容筹高举剑尖对着她,似乎也犹豫起来。
杨末咳出一口血,屏住气道:“要杀便杀,战场上还对敌人心存妇人之仁么?”心中想:我就是对你存了那么一点妇人之仁,才落到这步田地。
慕容筹道:“可这里不是战场,你还是个女子。”
杨末惨笑道:“女子又如何?你忘了刚刚差点死在这个女子手里?你现在不杀我,以后再落到我手中,我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所以你刚刚确实对我手下留情了是吗?”
杨末语塞,侧过脸去闭眼道:“战场上死生由命,今日我死于你手,只怪自己临阵犹疑色迷心窍,你只管动手罢!”
慕容筹却放下短剑:“你现在伤重不能动弹,我杀一个无力还手的姑娘,岂是大丈夫所为。但是你我既为敌对,我也不能救你,姑娘的生死,还是交由老天决定吧。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他把剑插回她腰间的剑鞘,越过她独自往下游走去。
走出去不过数丈远,忽闻上游传来轰然巨响。杨末右肩被地上的树枝刺透,想抬头起来,伤口与木刺摩擦,比刺进去更疼数倍。她抬到一半就痛得头晕眼花,浑身骨骼都像被震碎般使不出力气来,又颓然跌倒回去。
这么一动,伤口愈发血流如注。她望着远处被雨水冲泡塌方的山岩,泥土碎石落入河中,混着一路被冲断的杂草灌木,浊流顺涧而下,隆隆作响。
就算慕容筹不杀她,她身受重伤,还被树枝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迟早也要葬身山洪泥石之中,还不如直接一刀来得痛快。
正要闭目等死,头顶上方却被阴影遮挡。她睁眼一看,正看到他去而复返,脸就在头上尺许,向她俯下身来。
“你怎么……”她疑惑道,声音虚软,神思也有些不清楚,只觉得他伸手到自己身下,抄手将她抱了起来。
刺透肩膀的树枝猛然间拔出,鲜血喷溅,她痛得大叫一声,彻底晕厥过去。而上游的泥石流已到面前,他跑出去不过几步,就被身后洪流追及,瞬间将两人卷入河中,滚滚腾腾向山下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昨天投雷的童鞋,大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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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而已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2-18 20:50:52


第二章 雨霖铃 2

杨末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混沌中不知身在何处。夜里她醒了一次,发现自己好像睡在家里,身上盖着的被子有一股霉味,浑身滚烫,嘴唇干裂,嗓子里像要冒出火来。
她虚弱地喊了一声:“水……”立刻有人把水送到她嘴边,那水却是冰冰凉的,还有泥土的腥气,她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头一歪继续陷入昏睡。
白天她被人摇醒,托着她后背扶她坐起来,喂她粘稠的米糊吃。米糊是一股半生不熟的怪味,还有烧焦的焦糊气,她吞了一勺就吐出来:“好难吃,我不要吃!”
有人用勺子刮去她嘴边的汤糊,哄着说:“吃一点,吃了东西才能好起来。”
她闹起脾气,像小时候娘亲大嫂喂她吃饭时一样扭头躲来躲去,脑袋却被人扣住了,一个男人的严厉声音说:“都这样了还挑三拣四,快吃!不吃我可不管你了!”听着有点像爹爹,或者是大哥。
她害怕起来,乖乖把送到嘴边的米糊吞下去。吃完了一整碗,那人才放她躺下,端着碗转身要走。她抓住他的衣角喃喃地说:“爹爹别走……末儿不敢了……”他回过身来,她却已经睡着了。
这样反反复复过了几日,伤口引起的高烧终于退下来。清晨山风习习,吹动屋檐下一串陶土做的铃铛,清脆的叮铃声将她唤醒。
天光尚早,窗户下了帘子,只有些许微光从缝隙透进来,晦暗不明。她一时看不清屋内景象,只隐约瞧见床边不远处有个男人的背影坐在那里。她低声喊道:“七哥?靖平?”似乎又都不像。
那人听见声音,转身向她走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终于退烧了,你运气还不差,捡回一条小命。”声音听着并不熟悉。
她抬起头,牵动右肩伤口,忍不住用左手按住,发现伤处已经用绷带包扎过了。“你是……”
男子走到窗边,把窗户下垂挂的帘子卷起,清晨的亮光顿时照进屋内。她才看清这是一座简陋的木屋,窗户上挂的是草帘,她睡在一张木板搭成的简易床榻上,离地只有半尺高。身上盖的旧棉被久未晾晒,散发着潮气和霉味。屋内没有别的家具,只有几块当作板凳的石头,屋中央泥地上挖了一个土坑,坑中柴薪半明半灭,其上架子挂着一口铜锅,冒出袅袅的热气。屋顶也是茅草铺就,椽子下悬挂着数口竹筐,墙上还有几支箭矢和草绳,角落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捆木柴和干草。
窗边的男子转过身,竟然是与她刀兵相向、互相都差点死于对方剑下的慕容筹。她心中滋味难言:“怎么是你?你救了我?”
“不是我还能是谁?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身受重伤见死不救。”
她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山洪暴发,他去而复返将她抱起,两人一同被冲入洪流。“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抱着一根浮木随水漂流,上岸后听见铃声找到此处,看样子是山中猎户的落脚处,梁上有被服干粮。外面一直下雨,你又昏迷不醒,就先在此处停歇了数日。”
她想着自己险些杀了他,他脱险之后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取她性命,反而施以援手,明明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还回过头来救她,心中不由又是愧疚,又是感佩。想起爹爹对他的评语,确实不负君子之名,难怪爹爹也对他赞誉有加。
“这几天……都是你在照顾我?”
“好事做到底,好不容易从洪水里把你救出来,如果因为伤口恶化发热死了,那我这一路不是白背你了?”
杨末看他身上只穿一件玄色锦袍,之前的黄金甲不见踪影,想必是半路嫌累赘丢弃了,心中更觉得过意不去,抬起头望着他道:“你就不怕我醒了之后恩将仇报反咬一口?我这样的小兵,要是能杀了你,回去可就一步登天了。”
慕容筹不答反问:“你会么?”
杨末被他炯炯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垂下脸道:“你以德报怨救我性命,我若为了功名利禄加害恩人,岂不是猪狗不如。”
慕容筹朗声大笑:“会说出平素相逢请我喝酒的人,想来也是侠义磊落之辈,我也猜你不会。”
杨末被他豪情感染,也跟着微笑起来:“说这话的人确实是个仁义的好汉,不过这话不是我先说的,是我爹爹。”
慕容筹问:“你爹爹是何人?有机会我倒要结识一番。”
“我爹爹是个……戍守边防的老兵。”杨末犹豫一下,还是没有表明身份,“不过在我心目中,他是个顶天立地不世出的英雄。”
慕容筹并未起疑:“看得出来,你跟你爹爹父女感情一定极好——你昏迷时经常叫他。”
杨末对自己睡梦中叫爹爹有些印象,似乎叫的都是“爹爹,我不要吃”、“末儿好痛,爹爹别走”、“爹爹抱抱末儿”之类孩子气撒娇的话,不禁脸颊微热:“脑子不清醒说的胡话,恩公听听就罢了。”
那些话他显然都听到了,忍笑道:“你爹爹对你定然十分宠爱娇纵,你昏睡时可不像醒着这么好说话,我险些都失去耐性了。”
杨末逐渐回忆起病中他给自己喂水喂饭、包扎换药,那焦糊怪味的米糊只怕也是出自他手。他是魏国皇后的弟弟、世族大家的贵公子,何曾做过这些,却悉心照料一个萍水相逢的敌军小人物,叫她如何不感怀于心。
一面想着,一面伸手抚上自己右肩上伤口,那里已经用绷带包扎结实,血也早已止住。她摸了两下,觉得好像不对,又摸了两下,顺着绷带一路摸到左肋下——被褥下的身躯竟是赤|裸,这绷带是她上半身仅有的遮蔽。再说荒郊野外哪来的绷带?她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居然是之前她束胸的布带,又宽又长,正好被他用来包扎伤口。
她还是闺中少女,从未与亲属以外的男子有过亲密接触,竟被一个才认识数日的男人看光。虽说是情非得已,她又昏迷不醒浑不知觉,但一想到自己贴身的衣物被他解开,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陌生男子眼前,包扎时更难免肌肤相触,怎不叫人面红耳赤羞窘难言。
按说他的岁数比她足足大一倍,换做寻常人家,这该是叔叔辈的年纪了。但是看他的模样,分明只像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实在无法把他当做叔伯长辈看待,尤其他还长得……
她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正看到他微笑地望着自己,那张脸笑起来更让人目眩神迷,让她无端地心虚不敢直视。她低下头,手在被子下面来回抚着绷带,忆及自己横剑在他颈中时那一瞬间的犹豫,心底莫名地泛起一丝异样来。
好在此时铜锅里咕嘟咕嘟冒出热气,慕容筹转身去看,缓解了气氛的尴尬。他拿一只长柄木勺搅动锅内的东西,居然飘出丝丝香气:“幸亏我没丢下你,这几天都靠你身上那袋面粉果腹,不然这深山野林中,我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吃食。”
原来她这几天吃的东西真是面糊,那滋味实在不敢恭维。
锅里的面糊煮熟了,他用猎人留下的粗陶餐具盛出一碗端到床头。面糊是适合病人食用的稀软流质,里面还飘了几片绿菜叶。“绿的是什么?”
“树林里找到的野菜,你放心,我尝过了可以吃。”慕容筹道,“前几天军营里的士兵刚教给我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杨末只知道他出身贵族世家,原本是清闲文官,想来没过过苦日子,但没料到他从军数年,依然十指不沾阳春水。爹爹常年征战,被敌军围困粮草不济时就要想各种办法,他认得十几种野菜,渔猎烹煮更不在话下,如果把他扔到这种山里,活得比山野居民还要自在。她悄悄瞥了一眼慕容筹的手,十指白皙细长,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哪像军营里的糙汉。心想:你与我爹爹相差太远,打不过他也是理所应当。
慕容筹端着那碗面汤,边搅边吹晾凉了,从浮面舀了一勺递过来喂她。病中迷糊也就罢了,现下她清醒了,却还叫一个素昧平生初相识的男子喂自己吃,杨末浑身不自在,伸手就去接:“我自己来……”
她忘了自己被褥下的身躯没穿衣物,左臂更是未着寸缕,贸贸然从被子里伸出来,整个光裸的左肩都袒露在他目光之下。她顿时红了脸,急忙又缩回去,被子却不听话地往下滑,一只手抓了左边顾不了右边,被子一直滑到胸口。手忙脚乱中脑子也格外混乱,忍不住浮现起他替自己宽衣解带的情景,愈发窘迫羞怯起来。
慕容筹及时帮她捞起被子,拉到脖子处盖好:“你伤口初愈,不要乱动。反正也伺候了你好几天了,不差这一日两日。你好好休养,尽快养好伤离开此地为要。”
杨末哪里还肯让他喂食,坚持道:“我左手完好,可以自己吃饭。”
慕容筹只好扶她坐起来。他的手托在她背后,许是有意的,只落在有绷带遮蔽的地方,并未触到她裸|露的肌肤。也许是因为刚刚握着热腾腾的碗,他的掌心微微发烫,即使隔着数层布料也难以忽视。
他让她靠在墙上,从床尾拾起一件灰色的袍子:“你的衣服染了泥水血污,多处破损,我只好扔了。”说到这儿他似乎也觉得尴尬,“这里只有猎户留下的粗布旧衣,还算干净,你将就着穿下。”
那袍子本是外衣,农户自己织的土布做成,棉布中混着麻丝。杨末虽不娇贵,从小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少女娇嫩的肌肤直接与麻布接触,又扎又痒。她忍不住伸手去挠,越挠越痒,整个背上就像有无数蚂蚁在爬。
正发愁背心里挠不着,那件粗布灰袍却叫人揭去了,他把自己身上的锦袍脱下来披到她肩上:“这件要好一些。”
脱去外袍,他身上只剩素白中衣,下摆还撕去了一大块作止血之用。两人一个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身上披着他的衣服;一个只着贴身衣物,衣衫不整地站在床前,这情形无端地让二人都心生尴尬。
他转过身去咳了一声:“在下失礼,姑娘见谅。”把那件猎户的粗布袍套在外头穿上。
杨末微红着脸低头不语。她只有一只手能动,又坚持自己进食,慕容筹便坐在床边帮她托着碗,让她用勺子舀着吃。
他的锦袍不知是什么料子,有点像在淑妃那里看到过的沉水丝,沉甸甸的质感,水一般的柔滑,挂在肩上似乎要承不住那重量滑落下去。衣料上还带着隐隐的熏香,也许是麝香,经过这几天雨淋风吹已经淡了,却沾染了男人身上的气味,和着残余的体温,陌生的、压迫的、心悸的,与这锦袍一道从背后环绕过来。
她一勺一勺默默地吃着。面糊终于煮熟了,没有烧焦,加了野菜还有份独特的清香。慕容筹笑道:“从来没煮过食物,刚开始确实做得太难吃了,委屈你一个伤员吃那种半生不熟的东西,难怪你一边吃一边吐。今天的味道有没有好一点?”
她点点头,问:“恩公没吃过这种东西吧?吃得惯么?”
“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来一点粗食野菜还挺新鲜的。”他凑到碗边闻了闻,“这种野菜有一股特殊的香气,你吃出来了吗?”
“这叫马兰头,是最常见的野菜,田间到处都是,有散瘀消食之效。”
“是吗……”他讪讪地把碗放平,“我第一次见。”
杨末也是从红缨那里知道的,觉得新鲜吃过一回。“这种野菜生命力极强,遍布田塍,贫寒农家都会用它入菜,逢到收成不好的年景,还要靠它果腹救命。恩公是富贵人家,自然没见过。”
慕容筹道:“幼时母亲常教导我说闭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次尤其叮嘱我多向士卒讨教,如此方可知民生巨细。如今一看果真如此,幸亏我向士兵们多学了几招,又遇到你。给你止血的草药也是山上摘的,将士们野外行军缺医少药时只能自行采药疗伤,果然灵验。”
杨末心想:他已经是威震三军的统帅,外出打仗母亲居然还叮嘱他这些,未免有些奇怪。听他语气似乎真的以为她是贫寒人家的女儿,她也没有辩解纠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雨霖铃 3

霪雨连绵整日未歇,慕容筹见杨末已经醒转,伤口无大碍,白日里便出门去四周探路。杨末有些担心,问他:“此处山高林深,雨天难辨方向,恩公出去了能找回来么?”
慕容筹道:“这屋子虽然建在山谷中,被密林树冠遮挡,但猎户有心在檐下挂了陶铃,铃声清脆可传达数里之外,我就是循声找到这里的。我走到听不见铃声的地方就会折返,不至迷路。”他披上蓑衣斗笠,走到门前又回过身来,“你还在这里,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杨末被他看得垂下眼,他打开门从外头扣上,大步跨入雨帘中。
杨末独自留在屋内,心里揣度他翻过山能否找到出路,会不会遇上鲜卑或者吴国的军队。他是魏军统帅,失踪这几天鲜卑人必然四处寻找,倘若他遇到了部下就此回营,以后自然是江湖不见;万一他遇到的不是下属而是吴军,难再有从她手下逃脱的好运气,性命堪舆;转念又想,我军要是能擒获慕容筹,此役不战而胜,不是天大的喜事?又不是她辜负恩人,何必替他担忧?
两种念头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拉锯,搅得她心头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忍不住向山上他跋涉离去的方向眺望。
傍晚时慕容筹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兜野果、一只山鸡。杨末看见他的身影舒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盼他安然回来的多,大概是怕自己受了伤一个人在深山中自生自灭活不下去吧。这么一想便觉得担忧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看来我们真的被洪水冲出很远,我爬到山顶上,四面都是层峦叠嶂,完全不见人烟。还是等雨停了,沿着来时的水流溯游而上往回找吧。”他脱下雨具晾在屋外,里面的衣服也湿透了,“不过出去一趟也有斩获,打到这只山鸡,可以给你打打牙祭。每天吃野菜面糊,伤口难好得起来。”
屋里炊具简陋,山鸡自是用火烤熟最方便。杨末道:“我现在吃不了油腻的荤腥,恩公自便就好。”
慕容筹笑道:“我自有办法。”
木屋建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屋后有一汪山泉汇成的水潭,泉水清澈可饮。他把山鸡宰杀洗净用清水煮熟,鸡肉撕碎撒在菜粥中,煮出来香气扑鼻,也没有荤腥之气。杨末胃口大开,一口气喝了两碗,称赞道:“恩公这几日厨艺大涨,你学东西倒是进步很快。”
慕容筹道:“这大约是我现今仅有的优点了。”
杨末说:“恩公太过自谦了,你岂止这一个优点。”
他手里还端着碗,抬头看她追问道:“哦?我还有什么优点?”
他坐在火堆边,跳跃明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越发显得轮廓分明,目光幽深。她心头突地一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当初她如果真的把这美丽的头颅砍下来,那该多么可惜。
这念头让她心惊肉跳,不敢再与他对视。好在他也只是玩笑一问,见她不回答,笑笑低下头去继续喝他得意的鸡肉菜粥。
到了夜间准备就寝时,麻烦来了。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条棉被,杨末看脚头有两个蒲团,大约她昏睡时他就在床尾凑合休憩。但现在她醒了,孤男寡女要同睡一床共被而眠,怎不尴尬。
慕容筹看出她的顾虑,把柴堆上的干草翻下来铺在地下:“我睡在这里好了。屋子只这一间,权宜不便之处,望姑娘莫要介怀。”
干草是猎人留下引火之用,只有少许几捆,他身高腿长,将将能在地下铺薄薄一层。地下是泥地,久雨有些返潮,只铺一层干草如何能保暖。他身上半湿的薄缎中衣倒是就着火堆烘干了,外头的粗布袍厚实淋透,一夜也未必干得了,那也是他唯一能盖的衣物。穿这么少睡在地上,肯定要着凉伤风。
杨末于心不忍:“恩公仗义相救,我怎能让恩人委屈受寒。恩公也说了,你我落难至此,一切权宜从便。这床榻长逾八尺,足够两人各占一边互不干扰……”
慕容筹抱着干草立在地下:“这……同宿一屋已是不得已,何况同床。我是男子自然不忌,但是姑娘的清誉……”
杨末忍住窘意,正色道:“恩公不是自诩磊落旷达,怎的又婆婆妈妈起来?身正自不怕影斜,倘若有人要诋毁你我清白,同一屋檐下这几天早已洗不清了,由他去说又如何?”
慕容筹露出笑意:“听闻南朝女子视名节如命,曾有节妇被男子牵手,断臂以全贞节。如此看来倒是我见识狭隘。”
杨末道:“妇人被男子轻薄,该去惩罚那个登徒子,为何却要妇人自断其臂?再说只不过被男人碰一下手而已,怎么就不贞洁了?此理不能服人。只要我自己行正坐直未行苟且之事,就是冰清玉洁,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听说你们鲜卑的女子烈性奔放,一女多嫁司空见惯,难道也有这些成见?”
“姑娘是南朝人,尚如此豁达不羁,我若是拘泥扭捏,倒显得我心术不正暗存不轨。”他放下手中干草,抽出一根草茎放到她脚边,“姑娘信得过我,我自当不负信任。便以此草为界,我若越过雷池半分,以后就睡在屋外檐下,不得入内。”
杨末见他目光澄澈,心思坦荡,不知为何却欣慰不起来,有点小小的不忿,扬起脸道:“本来就是,问心无愧何惧人言?恩公大我十几岁,在我看来就是叔叔伯伯那样的长辈,怎么会有半点不轨的心思?”
他失笑道:“叔叔伯伯?我有那么老么?”
“我今年十五岁,你都多大了?不是叔叔伯伯是什么?”
他点头微笑:“说得也对,我确实有一个外甥,和你差不多年纪。”
他的外甥,应该就是魏国太子。魏太子深居禁中,未曾参政,吴国人对他所知不多,此番挂名元帅是他初次露面。
杨末嘴上讨得便宜,心里却并不高兴,蜷起身子给他留下一半床铺,面向里侧闭目假寐。慕容筹就在她脚后三尺宽的地方背朝她和衣而卧。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真的和他同榻而眠,她还是翻覆了许久都没睡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这雨已经连下了好几天,不会一直下下去。他说的,等雨停了,就沿着来时的溪流走回去。
九月深山的夜晚已经很凉,杨末裹着棉被只勉强保暖,慕容筹仅着单衣,身上盖着半湿的粗布袍。清醒时还能忍着,睡着后他忍不住蜷缩起来,向她脚边有被子的地方靠了靠。
白天她一直卧床,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了,盯着脚边昏暗蜷曲的身影看了半晌,把棉被匀过去一点,轻轻盖到他身上。
这一夜杨末睡得格外香甜,觉得浑身暖融融的,终于不必再瑟缩着取暖了。一觉就睡到大天白亮。外面虽然还飘着雨丝,天色却不那么阴沉了,有种阴天透白的亮堂。她躺在被窝里,身上暖洋洋的不想动弹,屋内外静谧安宁,只听到檐下的铃铛时而叮铃作响。
躺了一会儿,觉得双足火热似乎有点出汗,忍不住动了动。这一动发觉脚底蹬着的不是柔软的棉被,而是似硬非硬、似软非软。她用脚尖点了点,那热力的源头还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