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忆王孙4
颖坤抵达西山南麓时刚过中午,阴云密布的天气,大白天也仿若黄昏,瞅着又像要下雪。她下马步行爬到半山腰,细细碎碎的雪花就飘了下来。
燕州的雪与洛阳不同,在洛阳常常是先下雨,然后下雪霰,最后飘起雪花;燕州的雪却毫无预兆,忽然就像天空扎破了面粉袋,纷纷扬扬兜头倒下来。有时雪花也像面粉似的细碎,落在地上结结实实的一层,踩上去都没有咯吱的声响,也格外地滑;伸手接几粒,亮晶晶的有如细盐,落在手心里好一会儿都不会融化。
颖坤赶着雪下大前爬上山,落厚了山路就不好走了。半山腰的墓园守卫早就自行跑路,今秋的枯枝败叶无人清理,园中积了厚厚一层,山上残雪还未化尽又添新雪。
守墓老叟大约去年回家躲避后就没有再来,山上他居住的小屋已经破败,半爿窗户都被风刮走了。宇文敩过世前还想起这个走在他前头的长子,以后这片陵园估计就要彻底荒废,再有不会有人来守护照料。
她想起七哥曾经提过一嘴,说陛下许诺他燕蓟全部攻克后,要在燕州建军镇,命他驻守。届时她就到七哥帐下求个职位,留驻燕州,每月过来扫墓清理。
“没想到最后咱俩还能聚到一块儿,这算不算长相厮守?”她从老叟屋里翻出来一把还能用的竹扫帚,抗在肩上走到墓碑前,“咸福,你是希望燕蓟回归我们大吴治下、从此我长驻燕州、经常来陪你呢,还是希望保有燕州、我只能偶尔偷偷摸摸溜过来看你一次?”
她放下扫帚,从墓碑前开始清扫地上的落叶:“这可由不得你选,燕州和蓟州都已经被我军攻克,有我们大吴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挂帅坐镇,拓跋竑也无力回天,燕蓟十四个州郡迟早都是我们的……”
说到这里她微一停顿。在咸福面前提起兆言,还夸他英明神武,咸福会不会不高兴?
但是转念又一想,咸福又不是兆言,以他的情智和心胸,才不会吃这种无谓飞醋。他活着的时候就说过,她随便嫁给谁,就算是家奴靖平、她的外甥燕王兆言,都比他好。
没想到真的被他说中,靖平和兆言居然都……也或许是他太敏锐,只见过一两面,却比她这个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人看得更清楚。
但是有一点咸福说错了,他们并不比他好。尤其现在,他已经死了,她和他之间最大的阻碍,杀父之仇、国恨家怨,都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他们就更比不上了。
她一边扫地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从两国战局到家务琐事全都说给他听,当然不忘讥讽一番鲜卑国内乌烟瘴气的时政。咸福在世的时候,说到燕蓟两人就要争个面红耳赤,互相都觉得燕蓟应当是自己国家的地盘。现在真的打了起来,却没有人和她争论了。
刚开始那几年,她总是做梦梦见咸福,梦到刚遇见他的时候、父兄罹难的时候、洛阳重逢的时候、成婚死别的时候,有欢乐的,有哀苦的,有些是旧事再现,有些则是从未发生过的臆想。醒来后泪湿沾枕,怅然若失,她也会忍不住去想:假如咸福没有死……
假如咸福没有死,她就不会这样想念他,恩怨仇隙一笔勾销,只记得他的好。
这样的状况大约持续了三年,时光荏苒抹平了旧日伤痕,往事也逐渐被人们淡忘。她开始以杨颖坤这个名字在雄州军中任职,职位并不高,知道她身份的人也寥寥。
第四年来西山皇陵,她才真正在墓前为他上第一炷香。在此之前,她只能躲在山上远远地望着,每一眼都是心如刀绞,不敢靠近。
如今已经是第九个年头,她不但可以从容地在墓碑前燃香烧化,还能一边扫除一边和他闲谈,爬到坟头上去拔掉砖石缝隙里的野草树根。
整整扫了一下午,才把坟墓周围方圆十丈清理干净。雪一直在下,颖坤外头穿了一件挡风厚实的羊皮大氅,头戴貂皮风雪帽,燕州的雪干冷不易融,落在身上也不会沾湿外衣。扫到后来身上发热出汗,她索性把羊皮大氅脱了,只留里面贴身的丝绵小袄,也丝毫不觉得冷。
落叶扫完,地上也积了薄薄一层新雪。她把大氅披上,将带来的香烛祭品在坟前摆开,地上挖了一个土坑把纸钱元宝等放进去烧化。身上还带着做完力气活的热气,面前火焰跳动,即使在这冰天雪地里,竟也觉得温暖适意。
“咸福,上个月我又到燕州离宫重游,真巧,看到当年我们住过的宫室,里面的摆设全都变了,但我还是一下就想起来……你最后靠着的那面墙,好像你还坐在那里似的……”不知怎么的,嗓子里又有点哽咽发堵,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我已经心如止水了呢。”
人的心绪起伏真是难以捉摸,她在咸福的墓前,面对他永世长眠的坟茔,心中温暖安定,并不觉得哀痛悲伤;但是在那灾祸发生的地方,只是想象,就让她心潮翻涌难以自抑,伤痛有如洪水决堤奔泻,失控灭顶。
那天她还在皇帝面前失仪了,未得准许擅自退离,之后也没有向他解释请罪,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直到在圣恩寺再见……
颖坤不由皱了皱眉。她又不自觉地想起兆言了,而且一想到他心里就莫名地烦躁,不知哪一根隐秘的心弦被拨动了,仿佛有密集的雨点、鼓声、马蹄,一声急似一声地敲在心间。
颖坤觉得不对,站起来回身眺望。不是雨点,是细雪中夹了霰粒,落在地面沙沙有声;鼓声从数里之外传来,伴随着鲜卑人悠长嘹亮的鸣金号角;而疾驰的马蹄分明就在不远处,越来越近了。
天色昏暗雪片纷飞,数丈之外就看不清楚,颖坤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查看,冷不防夜色雪幕中一人一骑疾冲而至,如同从黑暗中破墙而出,险些撞到她。颖坤侧身躲过,马上之人急勒缰绳调转马头,从她身边绕了过去,把她祭奠的供品踢得七零八碎,燃烧的纸屑余烬也被马蹄踏碎飞扬,踩了数圈才停下来。
颖坤望着马蹄下满地稀烂的果品香烛,哑口无言,还得跪下来叩首:“参见陛下。”
兆言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起,贴近她怒问:“这就是你的要事?鲜卑人的大军就在十几里外,瞒着我冒险跑到城外来,就为了祭拜鲜卑故太子?”
他的黑貂大氅和帽子上落满了雪,身上寒气逼人,靠近他都能觉得一阵凉意扑面而来。那种又痛又涩的感觉又来了,“故太子”这几个字,刻在墓碑上并不觉得刺眼,方才她还爬上去擦拭过字迹里的灰土,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如烈油利刃一般伤人。
颖坤皱眉反诘道:“那陛下以万乘之尊冒险跑到城外来,就是为了阻止臣祭拜故人?”
西山皇陵虽然在城外,但位于燕州西北角,与外城城廓相连,其实并不危险。
“故人?哼!杀你父兄、令你家破人亡的故人?”
颖坤忍耐住脾气道:“人都死了,血债血偿。”
“血债偿还了,就只剩下情债了,是不是?”他狠狠地甩手放开她,转身看向墓碑上刚刚被擦拭干净的碑刻字迹。“魏故仁怀太子讳徕配妃杨氏之墓”,每一笔每一划,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欺骗了他那么久,让他眼睁睁错失了最后的机会,一看到就怒火填膺。“人还活着姓氏名位就刻在墓碑上,也不嫌晦气!还想百年之后跟他合葬吗?”
他气郁难平,拔出佩剑向底下“配妃杨氏”那几个模糊小字划去,但碑石坚硬,连划了数下也只留下几道浅浅划痕,反把剑刃砍出了缺口。他把剑当啷一声掼在地下,怒道:“来人!回城立刻找工匠来,把下面那几个字磨平!”
半晌无人回应,颖坤发现只有他一人一马,问:“陛下自己一个人来的?没带侍卫吗?”
兆言这才想起还有侍卫:“半路不知道在哪儿跟丢了。”
颖坤肃容道:“陛下斥责别人不分轻重贸然犯险的时候,不妨先想想自己的身份。臣现在无官一身轻,就算落入鲜卑军之手也无伤大局;陛下却是天子至尊、三军统帅,关乎天下社稷安危。陛下总不希望自己像宇文徊一样吧?”
“谁说你落入鲜卑军之手不要紧?”兆言怒气稍平,走近她道,“我的安危关乎天下社稷,但你的安危关乎我。”
颖坤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提起咸福让她难过,对她表露情意更让她难过,尤其还是在咸福的墓前。她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看到他执鞭的双手暴露在外,已经冻得发紫,头上虽然戴了帽子耳朵却没遮住,问:“陛下骑马没戴个护手吗?燕州严寒不比洛阳,会冻伤的。”
兆言闻言也觉得双手麻痒不适,往自己手背上挠去,颖坤急忙制止:“不能挠。”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果然手背和手指上已经冻出几个肿块。
这是长大后她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还顺着他的指节一一捋过去,兆言立刻不说话了。
颖坤站着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身上的热气也散了,风雪加剧天气更冷,她看了看四周道:“先去屋里避一避。”
第七章 忆王孙5
颖坤到屋内点起柴火,用废旧的木板把窗户挡上。屋内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条土炕,废弃已久,落满灰尘。她把炕边打扫处一片干净的地方,让兆言进屋坐着。
兆言骑马跑这一路也冻透了,看到屋内燃起火盆,就把冻僵的手凑过去烘烤取暖。
“也不能烘。”颖坤把火盆挪到一边,“陛下稍等片刻。”
她用老叟洒扫用的簸箕到屋外装了一簸箕雪回来,蹲在他面前拉过他的手,抓起雪在他手背冻出肿块的部位揉搓,一直揉到雪融化成水,再换新的一把。不一会儿两只手都被她揉得通红,摸着是冰的,兆言自己却觉得像小时候打完雪仗之后,双手不但不冷,还变得火辣滚烫。
“冻伤之后切忌用热火烘烤、热水浸泡,否则就像冬天里吃的冻枣冻梨,化开之后就不是原样了。有人冻了之后直接泡热水,结果整只手肌肤都溃烂脱落。需得像这样以外力相激,令肌肤自身发热,淤结的血脉恢复畅通,才能治本。”
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摸着手背上的小肿块都消下去了,有一处大的着实冻狠了,颖坤道:“这个没办法了,回去赶紧找大夫涂上药膏,希望不会发作出来。陛下觉得痒不痒?”
过了许久不听他回答,颖坤抬头看他,他才含糊吐出一个字:“痒……”
“冻疮冷了会痛,热了会痒,陛下稍微忍一忍,万一挠破只会更严重。”她摸着他的手已经自己热起来了,放开去看他的耳朵,“耳朵上呢,有没有冻伤发痒?”
兆言看着她不语。
耳朵她不方便动手了,举起手比了比:“陛下就像我刚才那样,自己把耳廓揉一揉。”
他双手扶在膝上端坐不动,一副等人伺候的模样:“朕不会。”
颖坤拿他没有办法,看他双耳泛着紫红,显然也冻得不轻,又不忍心放着不管,谢罪道:“陛下恕臣僭越。”上前去一边一个捏住他的耳廓。
在屋里呆了这么会儿,旁边有火烤着,身上早已活泛过来,耳朵烧上了面火,比双手还要热烫。颖坤刚刚摸过雪,自己不觉得,其实手指还是冰凉的,碰到他耳朵上,明显觉得他惊悸地一颤。
她把手缩回来放到嘴边呵了呵气,从他耳廓上端边揉边捏一路摸下去。他的耳垂比一般人要大一些,据说耳大是富贵之相,传闻刘备就是双耳垂肩。小时候有相士入宫,看到年幼的燕王,夸赞他将来必有大富贵,还因此惹得贵妃不快。
颖坤捏着他的耳垂,似乎比她的食指指尖还要大一圈,她两指一搓,将耳垂绕了一个圈,想摸清楚边缘有没有冻伤的硬块,兆言却突然轻哼了一声。
颖坤连忙撒手:“臣弄疼陛下了?”看他耳根泛红,许是被她扯痛了,凑上去想看个仔细。
腰间忽然一紧,她本是半蹲在他面前,被他双手一带就失了重心,直扑到他怀里,紧接着背后就叫他双臂紧紧箍住了,半分动弹不得。颖坤对他早有戒心,把头一偏,他的吻就落在她腮边,沿着她的下颌急躁地去寻她双唇。
“陛下……”颖坤挣扎了两下未能挣开,又不能真对他下重手,左右躲避不及,面颊鼻尖眼睑都被他细碎地吻过,凌乱呼吸拂在她脸上,连自己也跟着失了方寸。她心中烦乱,举起手往面前一挡,加重了语气:“陛下!我的丈夫还在外面看着呢!”
兆言终于停下,隔着她的双手,气息尚自不稳,语调却已冷了下来:“你的丈夫?哼!心里只有儿女私念夫妇之情,难怪大敌当前都能忘了国家大义!他是鲜卑的太子,杀你父兄的凶手,你却只记得他是你丈夫?”
颖坤后悔不该提起咸福,一说到咸福,不但兆言恼怒,她自己心里也气苦难言,出口的话就有些冲:“那陛下希望我怎么做?一边要顾着国家大义委曲求全嫁给杀父仇人,一边又要顾着国家大义不能对自己的夫婿有半分怀念,左右都是国家大义!我的心又不是木头匣子,说开就开说关就关!”
兆言沉默片刻,把她挡在面上的手拿下来,就势握在手里,搂住她的手臂仍然未松:“你的心为他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
她仰头望着他,喉间哽咽无法回答。
“那你就不能为我打开吗?”
四目相对,咫尺之隔,他眼底的任何一点波动暗涌都看得清清楚楚。颖坤当然看得出来那里面的情意,就像映在他眼睛里跳动的火光,随时都要奔突满溢出来。她忽然觉得难以负荷,久蹲的双腿麻木虚软支撑不住,她从他怀里慢慢滑了下去,一下跌坐在地上。
心是一只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了。
她自己一个人来看咸福,即使回忆过去也并不觉得哀伤;但是在兆言面前,他只要提起任何一点与咸福有关的话头,往事就会像潮水一般涌来将她淹没。他打开的不是封印的回忆,而是情感的闸门。
咸福的那只匣子已经合上了,兆言的这只却才刚刚打开——或者,其实这只一早就悄悄存在了,现在只是重新打开而已;又或者,它们本来就是同一只,所以才会相互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坐在他脚边,恍惚地摇了摇头。
兆言却以为她是回答他刚才的问话,不禁怒上心头:“他有什么好,值得你惦记这么多年!他杀了你爹,你四个哥哥,不顾你的伤痛处境以威势逼迫先帝许嫁,这些都算了。可是他有没有好好待你,有没有保护好你?堂堂太子储君被权臣奸佞一壶毒酒灌死,自身难保,他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吴国人在鲜卑举步维艰,随时都会丧命?他在地下看到你这些年孤苦伶仃、年华消逝,有没有觉得对不起你?要不是他,你大可以嫁得圆圆满满,何至于受这么多苦?”
他说得又急又快,一口气全都宣泄出来。其实还有更多的没说完,要不是宇文徕抢在他前面横插一脚,末儿怎么会变成他的姑母,他又何至于和她惜缘错过,落到今日这等局面?
颖坤捂着心口摇头道:“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我早就想说了!”积蓄多年的忿怨懊悔尽数涌上心头,“末儿,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坚定心意,赶在先帝和你结拜之前聘你为妃。我那时候太小,不懂,也不敢……我提议你以燕王妃之由拒绝宇文徕求亲,不是乱出主意,更不是和你玩笑,我是当真的。这个心愿我从十三岁时就许下了……”
他从炕沿上挪下来,也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缓缓道:“兆言平生唯二愿,其一收复燕蓟,其二娶杨末为妻。”
颖坤抬头望他,他却把头低下去,低声道:“虽然是幼时许下的心愿,但至今从未变过,过了这么多年反而越来越坚定了。如果早知有今日,别说我当时已经十四岁,就算我才四岁,也要向父皇请命聘你为王妃,那么后来那些事就都不会有,你不用在异国受那么多苦,你我现在也不会是这样……”
颖坤心中百味陈杂,又酸又苦:“都已经发生了,再说何益?”
兆言道:“还可以补救的!你现在不是……只要你愿意,我们、我们仍然可以……”
“仍然可以怎么样?姑侄亲缘众人皆知,陛下金口向贞顺皇后许诺不再立后,我也曾发誓今生不会另嫁,这些都改不了了。”
兆言却只留意到她最后一句:“你发誓不会改嫁?你要为他守一辈子?”
一说起这个,颖坤就想到下午扫墓时刚对咸福说以后要留守燕州与他长相厮守,一转眼就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他坟前卿卿我我,不由心生愧意,站起身道:“陛下,地上寒凉,您还是请上炕吧。”
兆言追问道:“你真的发过这样的誓?”
颖坤狠下心道:“臣不仅发过这个誓,还与仁怀太子约定来世再为夫妻。”
“你……”兆言气结,“你连下辈子都许给他了,那我呢?你还有什么剩给我?”
颖坤低头不言,兆言又自语道:“本来以为这辈子和你做了冤枉亲戚,又是我自己毁誓另娶在先,今生无望续缘也就罢了,下一世定不会再重蹈覆辙,总算还有个盼头……可你现在却跟我说……”
颖坤听见外面似乎有响动,走到门前向外张望,雪已经小了,积雪映着天色还未暗透。不一会儿那响声走近,原来是齐进和侍卫们终于徒步赶了上来。
侍卫在外等候,她把齐进迎入屋内,齐进扑上来往兆言面前一跪,上上下下又摸又看,见他无伤无碍才大松一口气,咋呼道:“陛下,山路这么滑,您怎么骑着马就跑上来了?多危险啊,把小人的魂儿都吓掉了。幸好陛下吉人天佑,万幸万幸。”
第八章 破阵子1
鲜卑军东进被风雪所阻,凌晨雪停后又继续向燕州城下靠近,一直行进到燕州西南五里处安营扎寨。鲜卑骑兵勇猛,长于野战冲锋,先前一直递书挑衅约战于野地;吴军将帅当然不会再像薛纯一样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城战攻防才是吴军强项,尤其杨公传下的战术军械多为此道,据守燕州城池不出。鲜卑军从蔚州绕行至燕州西面,战线过长,补给困难,降雪后愈发加剧,无法和城内的吴军长久对峙消耗。拓跋竑又认为天气严寒令南方将士战力大减,于是率先出兵,屯军城下。
鲜卑营门与燕州城墙相隔不过三四里,晴天互相都能看到对方的旗帜哨兵。攻城并非鲜卑兵所长,人数上也不占优势,拓跋竑派口才伶俐的士兵成天在城下叫骂,想引诱吴军出城应战。
这种挑衅激将的手段还当真有点效用,薛纯的儿子薛亮驻守南门,就被拓跋竑激怒,差点打开城门冲出去和拓跋竑拼命。兆言恐他冲动误事,将他调回后方,改派七郎去守南门。
颖坤清早送走七郎,回到住处时就看见行宫大门外跪了一群人,各个盔甲之外披着麻布缟素,走近一看,果然是薛亮和薛纯的亲信下属。薛亮身披重孝,双目赤红,手中未持兵器只拄了一根苴杖,其他人也是涕泪交错悲痛不已。颖坤看他们的模样,就能猜到拓跋竑是用什么方法激怒薛亮的了。
薛纯是杨公的旧部,颖坤与他交情也不浅,幼时亲密地称他为“薛大哥”,想到薛纯的遗骸还在拓跋竑手中遭受凌|辱,她心中也悲愤哀痛。薛亮的心情她当然能理解,杨公临阵自刎,她也是这样气急攻心奋不顾身地闯入敌阵中夺回父亲骨骸。但拓跋竑不同于咸福和慕容筹,没有尊重敌人的胸襟气度,杨公死后尸身妥善殓入棺椁,薛纯却身首异处,首级至今还在鲜卑军中传示。
一名薛纯的老部下认出她来,泣道:“八小姐,你也来了,你帮我们向陛下求求情吧!”
颖坤走到他们身边问:“诸位所求何事?如果是请求出城迎战,那就中了拓跋竑的奸计。战术策略还是应听陛下统一部署,莫要被愤怒迷惑因小失大呀。”
部下道:“我们并不是……”
薛亮却打断他道:“多谢杨校尉关怀,我等身为将领,大局为重还是懂的,不劳校尉费心。”
颖坤见他态度冷淡,语气中似乎对自己还略有敌意,心想他大概是被父亲尸首刺激太过悲痛,也没有多想。这时行宫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透过大门瞥见打头似乎正是身穿金甲的兆言,便转身避开回旁边配院。
薛亮如此装束来行宫求见,皇帝当然立刻出来接见,亲手将他扶起,问道:“众卿这是何苦?并非朕胆怯畏敌,只是眼下鲜卑士气正盛,不宜正面迎其锋锐。薛将军的仇一定会报,定要叫拓跋竑血债血偿。”
薛亮道:“臣等并非逼迫陛下出兵,昨日臣鲁莽行事,先向陛下请罪。鲜卑兵士气鼎盛,正是因为拓跋竑将我父亲首级绑缚旗杆之上传示三军,城中将士见者无不悲怆泣下,士气受挫。此等卑劣暴虐之举,毫无仁心道义可言,臣认为我们也不能以德报怨,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能振奋我军士气,与鲜卑决一死战。”
兆言扫了一眼阶下众人,缓缓道:“你们到行宫来请命,是向朕索要宇文徊了?”
颖坤一听宇文徊的名字,不由停下脚步转回身来。拓跋竑俘虏了薛纯将之斩首,吴军俘虏了宇文徊,薛亮所说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是要杀宇文徊来给鲜卑人下马威了?
想到阿回她心中一凛,忙调转回头劝谏道:“宇文徊只是黄口小儿,拓跋辛扶持登基,现在帝位也不保,鲜卑军中认识他的人恐怕都没几个,拓跋竑更是目中无人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杀之如何能挫敌锐气?恐怕反而要让燕州百姓以为陛下不仁,连妇孺幼儿都不放过。”
兆言立于阶上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薛亮冷笑道:“俗话说长嫂如母,杨校尉果然还惦记着这个小叔子,要帮宇文徊说话。至于我爹以前叫了你那么久的妹子,年岁已久,校尉大概早就不记得了。”
原来他的敌意是因为这个。颖坤道:“少将军,我是就事论事,并非徇私。两军对阵如能伤其将帅,自然可大挫敌方士气涨己声威,将帅越有名望则效果越显著,鲜卑如今士气大振正是因为薛将军在军中的威望隆盛。反观宇文徊,年幼弱质养于深宫,登基仅数月,毫无权势威信,俘虏他时就未见鲜卑受挫,如今鲜卑已另立新帝,杀之更无助益。如果是声望显赫的统帅,我也一定支持少将军杀之壮我军声威。”
薛亮道:“杨校尉说得没错,宇文徊乳臭小儿,拓跋辛的傀儡棋子而已,要动也得拿有威信有名望有人拥戴的开刀。”
兆言站在行宫门前,面无表情:“眼下我们手里哪有这样的人呢?”
“活人是没有,死人倒有一个。”薛亮跪下道,“陛下,臣请发仁怀太子墓,开棺戮尸,曝于阵前,叫鲜卑人也尝一尝威风扫地的滋味!”
颖坤脑中“嗡”地一声,如同这三九天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嗓子里枯哑干涩,连着咽了三口唾沫都没有咽下去。
她只能抬头去看兆言,他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俾睨看她,双眼眯起眼睑低垂,眼角漏出来的一点神光也是冰冷的。他当然不会阻止,他嫉恨咸福,说不定自己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碍于皇帝的仁义之名不能为之,薛亮提出来正中他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