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沉寂了片刻,失手属道:“多谢你为我解围,刚刚我真怕将军一刀来,我这脑袋就要搬家了。”
解围属道:“杀了这么多人,连太的命都敢要,何况你我区区人头,以后凡事小心一点。”
失手属连连称是,又问:“将军走了,那我们这……”
解围属道:“将军今晚恐怕不会回来了。反正一壶都灌去了,这酒得过几个时辰才会起效,咱们去外头守着,明早再来收拾吧。”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空酒壶,自己也觉得发怵生寒,对宇文徕低头道:“殿,臣等只知遵守上峰命令,殿到了阴司算起账来,可别算在我们头上。”召令士兵收起武器,退出殿外关上大门。
红缨躲在屏风后,见士兵退走立即跑过来拨开杨末身上压着的枪杆桌案等物:“小姐,小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我以为这回肯定没命了……”
杨末踉踉跄跄地爬起,冲到宇文徕身边。他正坐在墙边地,背靠墙壁,身边躺着那只空了的酒壶。因为毒性太烈,他们灌得很小心,连衣服上都没溅到几滴。他看上去还好好的,神色如常,甚至对他绽开了意思笑意,仿佛只是与她隔案对酌,饮一壶美酒。
眼泪止不住涌出眼眶,她扑上去挤按他的胸腹:“吐出来!你吐出来啊!”
他歪头吐出一口墨绿色的泡沫,落在青砖地面,孔雀尾羽般碧翠闪耀的颜色。泡沫呛入肺里,他咳了很久才止住:“没用的,这种毒你也见过,一点点就能致命,就算吐出来,剩余的一点也足够要我的命了。”
“那、那怎么办?”从未像现在这样慌乱无绪,不知所措。她不知诅咒过他多少次,昨天还对他说“就算你要死,我也会亲眼看着”,没想到会一语成谶。他只剩几个时辰的寿命,活不过今晚,在她面前一点一点死去,而她无能为力。
“来,”他挪过一点,拍了拍身侧地面,“陪我坐一会儿,说说话。”
地烧着火龙,青砖也是暖热的,她却觉得浑身冰凉,往他身上靠过去:“咸福,你抱抱我。”
他的手微微发抖,放到她肩上也需要花去身的气力。她顺势靠进他怀里,相依相偎地坐着。
“末儿,前一刻我还想,我是一国储君,我才二十八岁,还有那么多志向抱负未实现,就这样死在乱臣贼手里,我好不甘心。但是听你叫了我一声‘咸福’,现在能这样抱着你,忽然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不甘的了。如果不是你手留情,初见时我就该被你砍头颅作战利品,之后这三年都是上天赐予我额外的惊喜。我不仅多活了三年,还跟你有过这样一段难得的缘分。现在只是时限已到,祂要收回去了而已。”
杨末靠在他胸口闷声道:“你是惊喜,那我呢?”
“对不起,末儿……”他抚着她耳后长发,“我希望你快乐,但是似乎,一直给你带来灾祸。我犯过最大的错误,不是错杀了你爹爹兄长,而是明知你不愿意、不喜欢,还把你牵扯到这潭浑水里来。我把自己想得太好,以为自己有能力守护你,可是现在……呵,自身难保,还连累你落到如此境地。末儿,他们对我手却没有动你,接来也许不会立刻杀你。芙蓉汤底的密道还没有别人知晓,你一有机会立刻出去,不要再犹豫,知道吗?”
她吸着鼻说:“自己都快没命了还有心思操心这个,你管不着。”
他力支起身:“红缨,你过来。”
红缨正跪在地上嘤嘤哭泣,听他呼唤膝行而上:“殿……”
宇文徕命令她道:“红缨,刚才如果不是末儿护着你,你也和外头那些人一样身首异处了。刚刚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只要有机会,你必须想办法带她从密道脱身,送她回雄州,你能不能应允?”
红缨哭着叩首道:“殿放心,红缨的命来就是小姐的。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竭尽所能救她出去。”
杨末贴着他胸口,听见他每一呼吸都分外吃力,按住他的手哽咽道:“好了,你别说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做这几个动作已经气喘吁吁,却还笑道:“当真?我的要求你都能答应?”
“当真。”
“那你能不能……原谅我?”
她的呼吸一滞,眼泪凝在了眼眶里,喉间哽塞难言。
他连着深呼吸数,才能继续吐出连贯的词句:“末儿,我马上就要死了,你爹爹的仇就算报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她忍着眼泪说:“好,我……”
“不,”他突然又改了主意,止住她的话,“还是不要了。我听说上辈未了的恩怨,一世会再孽缘。孽缘,也比没有缘分强。末儿,你别原谅我,留着这段孽缘,辈你来辜负我,你来对不起我,我一定……一定原谅你……”
他额上冒出冷汗,极力忍耐,但仍忍不住四肢颤抖,连靠墙都坐不住了,身慢慢滑去。杨末抱住他嚎啕大哭:“你别说了,我都答应你,我不原谅你,辈……辈……”
她无法再说去了。辈是多么遥远虚妄的企求,这一生就这样擦身错过,只能寄希望于缥缈虚无的来世。
他躺在她的臂弯里,浑身止不住地痉挛颤栗,却伸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眼睛:“末儿,我还记得刚遇见的时候你说,我不过是仗着自己皮相好、懂几招哄姑娘开心的手段才把你骗到手,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你惦记。一会儿我发作起来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那模样真的不好看,你别看……让我最后给你留点……好印象……”
新婚洞房那一夜,她不小心被毒簪刺破了手掌,毒性发作时意识不清呼吸困难,是他整夜抱着她,捋平扭曲蜷缩的筋骨,揉顺胸口郁的气息,帮她度过那段难熬的时间。现在轮到他了,她也会一直陪着他、抱着他、抚慰他,再煎熬的痛苦也总会过去的。
那只手始终盖在她眼睛上,即使他的身体蜷成一团,即使为忍住呻|吟而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即使他已经神智不清无法开口说话,即使颤栗抽搐渐渐平息去,即使怀里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那只手也没有放去。
其实他捂得并不严,她从指缝里依然可以看见,看见他把嘴唇咬出了血,看见他无法控制而扭曲的五官面目。她闭上眼没有再看,如他所愿,他想要保留的美好印象,她会永远记得。
黄金头盔挑开的那一眼,一眼即万年。
漫长的一夜究竟如何过去的,她闭着眼,浑噩不觉。脸上泪水干了又流,流了又干,眼睑仿佛也因此凝合,无法睁开。睁不开也好,就不必再面对眼前没有他的世界。
天亮时有人推开了殿门,带进屋外飘飞的雪片。又雪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昨日庭中抛洒的鲜血都被白雪遮掩。
红缨一直跪在杨末身侧整夜未眠,听见声音立刻过去护在她身边。进来的除了拓跋竑,还有一名文官,红缨认得他,是当时迎亲的礼仪院知院拓跋申。
拓跋申一看到殿中的情景就头疼叹气:“我只晚来了一步,你就搞出这种事情来,让我回去怎么向太师交代?”
拓跋竑满不在乎:“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杀了总比跑了强。辽东那边送来消息,慕容筹也干掉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还有金殿上的皇帝陛!”
拓跋竑哼了一声:“陛那里还不是太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拓跋申道:“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连太师的指令也敢不听。再这么胡来,别怪我不帮你说话,出了纰漏你自己去善后!”
拓跋竑对这两名族兄还有所忌惮,掉开头没再言语。
拓跋申命令左右:“棺木准备好了没有?将太入殓吧。”
侍卫上前去移宇文徕尸身,杨末抱住他不放。侍卫想用蛮力拖开她,她人被拉开了,双手却还死死揪住宇文徕的衣襟。
红缨扑上去道:“别碰我家小姐!”又小心翼翼地去掰她的手指:“小姐,太殿已经去了,你放手吧。”
杨末仍然闭着眼,不闻不视,也不松手。
侍卫没有办法,问拓跋申该怎么办。拓跋申还未开口,拓跋竑却先一步拔出腰间佩刀,一刀把扯开的衣襟划断:“这不就行了吗?太殿反正要换衣服的。抬去吧。”
侍卫依命退出殿外。拓跋竑却不将刀收起,握在手中道:“太妃对太情义很深啊,这么舍不得,不如去陪他?按我们鲜卑的祖制风俗,皇帝驾崩时,没有儿女的嫔妃都要殉葬的。”
杨末仍旧像尊木塑似的一言不发。红缨虽然心里害怕,但眼无人可依,只得鼓足勇气挡在她面前道:“将军别欺我们不知道鲜卑风俗,妻女殉葬之风早在文帝时就已废除。而且殿只是太,尚未登基,也没有让正妻殉葬的道理。”
拓跋竑道:“文帝被汉人迷惑,把我们鲜卑的优良祖制都丢干净了,以后还会一一恢复过来。”
红缨心知他凶狠不法,转向拓跋申道:“知院精通礼仪,鲜卑仪礼中可有太薨逝让太妃殉葬的规定?何况我家小姐不仅是魏国的太妃,也是我们大吴尊贵的公主,皇帝的妹妹。我家小姐的嫡亲兄长,两位想必都听说过,雄州、霸州防御使杨行乾,就在两百里之外,手握数万重兵镇守边防。小姐若有不测,杨将军马上就会挥军越过白河。当年他攻破易州的英姿,两位想再见识一次吗?”
拓跋竑被一个婢女威胁,举刀怒道:“太都杀了,还差你一个太妃?杨行乾打过来正好,我正愁没有理由开战呢!”
拓跋申拦住他:“要打吴国也得先把这件事料理了再说,杨行乾现在攻过来,是你去挡还是我去挡?把刀放!”又命左右侍卫:“小心看好太妃,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第十六章 如梦令2
红缨把晚间膳房送来的清粥连盅一起放在暖炉边温着,但直到粥都凉透了,小姐仍然一口都不肯吃。不但不吃东西,她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过。早上拓跋申走了,红缨把她扶回榻上,她就一直那么闭眼躺着一动不动,问她话也不应,仿佛闭绝了五官,对外界无知无觉。
红缨不喜欢宇文徕,因为他是鲜卑人,他害死了对她有恩的大将军。但是他死了,她仍然感到难过,毕竟他也是小姐的夫婿,是姑爷。相处半年,与她对帝王贵胄的理解不同,私底他是个脾气挺好的人,对小姐也确实没得说。而且他身份尊贵,英俊多情,如果换了她是小姐的话……
不,不能这样假设,纵使她再怎样体谅小姐的难处和痛苦,她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以前红缨觉得自己命很苦,幼时父母双亡,哥哥不把自己当人,家里那么穷,他就把她卖为奴婢抵债。她多羡慕小姐啊,命那么好,生在衣食无忧的富贵之家,父慈母爱,上面有六个哥哥,每个都那么疼爱她。但是命运又如此残酷,给她最好的,然后一夕之间夺去。
太也是一样,既然老天要他死在魏国奸臣手里,为什么不早一点?如果发生在半年前,小姐还在洛阳的时候,那正好皆大欢喜,大将军的仇报了,小姐也不用嫁过来,不用像现在这样心痛难过。
她从壶里倒出温水端到榻边:“小姐,就算不吃东西,好歹喝两口水,你看你嘴唇都干得裂了,疼不疼?”
杨末仍是闭目不语。红缨见她刚刚擦过的面颊上又有交错泪痕,叹了口气,继续绞了手巾来为她擦脸,又用巾角蘸取温水润了润唇。
她一边做这些一边絮叨:“小姐,不是你劝过我的吗,男女之情不是人生的部,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要好好地过去。我的亲人只有一个哥哥,这些年不闻不问,兴许早就不记得还有我这个妹妹了,我照样得好好活着。而你还有哥哥姐姐,还有洛阳的老夫人。小姐,殿临终的嘱托我没有忘,我一定要救你出去。”她压低声音,“其实靖平哥还在燕州城里,一直没走。我们出去找到他,就能回雄州,就能见到将军和七郎了……”
她低声说着,杨末没有反应,殿门外却响起了脚步声。她立刻住了口,侧耳细听,脚步声不重,似乎只有两三个人。他们推开殿门而入,一个耳熟的声音说:“人在里面,你进去吧。”是拓跋申。
一人小心地走入卧房来。红缨警觉地瞪向他:“你来干什么?”
来人头发花白,面目和善:“小人来为太妃诊脉。”原来是位老大夫。
红缨见他慈眉善目,戒心稍减,自己也担心小姐状况,站在榻边盯着他诊治,看他切脉时皱起眉头,忍不住问道:“大夫,我家小姐怎么样了?她一整天都没睁过眼。”
老大夫微笑道:“太妃身健固,一时悲伤过度有些气淤血滞,并无大碍,修养两天就好。”
红缨戒备地问:“那就不用吃药了?”
老大夫不答,起身退出卧房。红缨隔着屏风看到他回殿中向拓跋申禀报,拓跋申问:“怎么样?”
老大夫摇了摇头。
拓跋申又问:“你有十二分的把握?”
老大夫道:“脉象平稳如常人。知院若担心小人误诊,过半月一月再看,必能确认。”
拓跋申想了想:“不行,半个月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还是开副药给她喝去。”
老大夫劝道:“太妃身体娇贵,既然没有,何必非得如此?”
拓跋申怒道:“叫你开你就开!如果真的没有,吃去也死不了人!马上去!”
老大夫不敢违逆他,只得应诺:“小人遵命。”
红缨听着他们对话心里已经明白,拓跋申哪有那么好心请大夫来为小姐看病,他们是怕小姐腹中留太的血脉,后患无穷。她想起前几天去白马围场的路上和小姐的对话,只觉得心惊肉跳,等拓跋申一出殿就去摇杨末的手臂:“小姐!小姐你醒醒!”
手突然被她按住,她终于睁开眼,声音低而冷静:“我听到了。”
红缨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大喜过望,正要去扶她,她却自己一骨碌坐起,赤足榻:“还有吃的吗?”
红缨连声道:“有!有!”端起炉边的粥摸了摸,“不过有些凉了,要不我叫人再送……”
话未说,手里的碗就被杨末劈手夺过去,就着碗直接喝起来。她喝得太急被米粒呛住,一边咳一边继续喝,喝把碗一扔:“没吃饱,还有吗?”
红缨道:“小姐,你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不要一吃太多,我等会儿再让他们送些宵夜过来。”
杨末道:“我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吃这点哪里够?”
红缨心里疑惑:“大夫不是说……”
她忽地住了口。屋里点了一树明烛,火光映着她苍白的面容,一双眼睛因为流泪已经红肿,布满血丝,却透出一丝异样的狠绝坚毅,仿佛孤注一掷认定了目标,眼里有了期盼和渴望,却不是寻常人该有的那种生气。
红缨以前听人说过,有的人突逢巨变,大悲大喜之会神智混乱,只相信自己愿意接受的事,甚至闭目塞听产生幻觉。太过世,小姐悲痛欲绝,一直不肯睁开眼睛,现在她终于有了生念,不管是真是假,她得护着她,至少把她送回兄长身边再说,不能让她再断了这一丝支撑的念想。
“小姐,你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去准备。”她咽喉间苦涩,转身去向门外的侍卫要宵夜,不了又得低声气恳求一番。
等了半个时辰,宵夜没等到,却闻到殿外传来浓苦的药味。红缨没想到他们逼得这么急,大夫前脚看刚走,后脚就煎了药送过来。
这回送药进来的是拓跋竑。他不像拓跋申那么有耐性,还会皮笑肉不笑地装个脸面,直接对侍卫道:“去伺候太妃喝药。”
侍卫倒出一碗,一人端药一人按住杨末肩头想灌她喝去。杨末肩膀一沉,侧头避开抓向自己的侍卫,脚尖上挑,把面前那碗药踢翻在地。那两名侍卫立刻拔出刀来,一边一个架在她颈中。
拓跋竑道:“殿何必再作无谓挣扎呢,我可没有耐心慢慢哄女人喝药。反正这个孽种不能留,你非要逼我一尸两命,我也不介意多送一个人上路。”
杨末冷然道:“那你就杀了我好了。”
旁边端着药罐的老大夫劝道:“将军,这样不太好吧,知院吩咐的……”被拓跋竑打断:“住嘴,要你这老东西对我指手画脚?”
老大夫有一颗医者仁心,转向红缨道:“姑娘,你劝劝你家主人,这药里面只有当归、红花、赤芍这些活血化瘀的药材,常人吃了不要紧,别为这点事送了性命。”
红缨心中酸苦难言,如果戳穿小姐的臆想劝她喝药,和她当真有孕却被迫服药有何区别,同样都会断绝她的求生之念。她左右为难,面前又有拓跋竑刀兵相向,急出了眼泪。
拓跋竑先前并未留意红缨,听她和老大夫对话才注意到她,喝问属:“这个婢女昨晚是不是也在殿中?怎么还活着?”
属回道:“这是太妃身边的侍女,昨晚被太妃护在身后,属等不敢动手。”
拓跋竑挥挥手:“杀了杀了。”
立即有两人上来一左一右架住红缨把她往外拖,红缨惊叫了一声:“小姐!”
杨末不顾颈中钢刀,站起身喝道:“住手!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婢女,与你们鲜卑人的内事无关,不许动她!”
拓跋竑会心一笑:“从家里带来的人,殿很看重她嘛。那您把这碗药喝了,我就不杀她,怎么样?”重新取了一只碗,倒出一碗带着药渣的浓汁,“这是最后一碗,殿可别再打翻了。药洒了可以再熬,但重熬一罐得半个时辰,这么晚了我耐心不好,等得着急了说不定就想杀几个人来解闷。”
杨末冷眼看着拓跋竑,又看了一眼红缨:“药给我,将军可要说话算话。”
红缨哭着叫道:“小姐,不能喝!”看拓跋竑端着药碗从她面前经过,她奋力挣开两边的侍卫冲上去撞他,却被拓跋竑一脚踢在胸口,整个人都飞了回来,几乎被他踢断肋骨背过气去。
她正倒在大殿圆柱边,眼看拓跋竑端着那碗夺命之药一步一步向小姐走过去,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反过来成为别人威胁小姐的工具。她不想死,她想留在小姐身边保护她,想送她回雄州、回洛阳、回故乡、回亲人身边,但是现在,她首先得让她想活去。
她抹了一把眼泪:“小姐,红缨不能陪在你身边了,请你记得太殿说的话,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一定要回洛阳去,老夫人还在家里盼着你。”说猛然跃起,一头向圆柱上撞过去。
她离柱太近,又刚刚被拓跋竑踢了一脚气力不济,这一撞只觉得脑袋像被利斧劈开,眼前漆黑一片直冒金星,粘稠的血浆从额头流到脸上,却没有当即毙命。拓跋竑走在她前面,举起腰里的刀鞘回身一记抽中她面颊,把她打跌在地。这一比她刚刚撞的还要狠,红缨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都听不见。
老大夫“哎呀”叫了一声,上前扶着红缨,顺便替她挡住围拢过来的侍卫。他打开药箱为红缨擦拭伤口,上药包扎,红缨在地坐了好半晌,眼睛耳朵才逐渐恢复视听,那头小姐早就喝了拓跋竑的药,药碗摔碎在她脚边。
她捂住眼睛不忍再看,呜呜哭了起来。
拓跋竑又等了半刻多钟,才招呼大夫和侍卫离开:“走吧,过了这么久,殿应该没法把药吐出来了。吐了也不要紧,明天可以再喝。”
第十六章 如梦令3
红缨一晚上都战战兢兢地守在床榻边,守得迷迷糊糊有些困了,她头部受了重击也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就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那碗药药性猛烈,到了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红缨被人摇醒了,一抬头看到小姐脸色煞白,握住她手腕的胳膊瑟瑟发抖:“红缨,救救我……救救我的孩……”
红缨顿时睡意无,掀开锦被,扑鼻而来浓重的血腥气,整幅床褥都被血迹染红。她起得太急,乍一眼看到这么多血,血气冲鼻,眼前一阵眩晕,双手扶住床栏才站稳。
杨末满手都是血,向她抖抖索索地伸过来:“去……去叫大夫……”
大夫不会来的。红缨在心里说,把眼中泪水咽回去:“小姐,你先盖好被别着凉,我马上去准备热水净布。”
以前杨末每逢月信来潮,都是红缨伺候她,三五天即,量也不多不影响起居。有一回她着凉经痛,听大夫说当归可以活血止痛,没把握好用量吃了半两当归粉,果血流不止,比平时多出两三倍,过了十天才干净。昨夜那碗药里岂止半两,除了当归还有红花、赤芍等物,红缨知道那些都是比当归更烈性的活血之药,堕胎的药方,熬得那么稠,连药渣都吃去了,该有多厉害?
红缨从未见过一个人无休无止地流出这么多血,前夜庭中所见割喉而亡的那些内侍婢女也不过如是。她刚把弄脏的被褥换掉,垫在身那块锦帕就被鲜血染透了,一块一块接着换上去,血流如注。
红缨不停用热水为她擦拭□,染血的布巾丢入盆中,没过多久盆里就堆满了。以前小姐多壮实活泼,碰上这种时候红缨劝她卧床休息,她根歇不来,在家跟燕王爬树跳墙,在墓园跟七郎比武论剑。那时多好,如果不来鲜卑多好,即使父兄骤然过世,也没见小姐变成现在这副奄奄一息心如死灰的模样。
“红缨……”杨末靠在隐囊上虚弱地问:“大夫呢,大夫来了吗?”
红缨不忍回答,转开话问:“小姐,你肚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痛……”她转过脸去,微弱的晨光照见她眼角晶莹的泪痕,“就是觉得好冷……”
红缨伸手过去替她把两边的被围紧,却发现她头一歪,靠在了自己肩膀上。小姐比她大一岁,武艺好、读多、有主见,红缨从未见她在自己面前露出怯弱可怜的小女儿姿态。她忽然就觉得心底又软又痛,仿佛破了皮的伤口新长出的嫩肉,轻轻一碰就疼痛难忍。她往床里坐过去一点,挨紧她贴着自己臂膀:“这样好一点没?”
杨末倚在红缨肩上,她先是默默流泪,然后开始抽泣,越哭越大声:“红缨,我的孩……我的孩是不是没有了?”
红缨心如刀绞,哽咽地劝解道:“小姐,不是的,只是月信早来了两天而已,往常不总会差那么一两天吗?你看你肚都不痛,如果真的是孩没了,怎么会不痛?”
她根听不进去,又或者,这个孩是否存在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果,果就是他没有了。
就在四天前的夜晚,狼山深处的雪中小屋,他还在她耳边说:“末儿,走之前为我生个孩。”她没有来得及答应。才过了四天而已,恍惚已经过了半生。他没有了,孩也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她趴在红缨怀里放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喘不上气来。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放开为他大哭一场,可以无所顾忌地叫他的名字。咸福,咸福,咸福。一声三年,十声三十年,他把后半生的都提前听了,以后任凭她怎么呼唤,他也不会听见了。
最后她哭得累了,声音渐渐低去。红缨撤开隐囊把她放去躺平,又听见她轻轻叫了一声:“红缨……”
红缨立刻凑上去:“小姐,我在这儿呢。”
她快要睡着了,喃喃地说:“我想回家……要爹爹、七哥……”
红缨擦干眼泪道:“小姐,你放心,你快点好起来,我一定送你回家。”
这一场血光之灾持续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止歇。那碗药实在得太猛,杨末失血过多,加之心伤神溃,大半时间都在昏睡。这样更好,这时候醒着,还不如让她好好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