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起手中只剩风景的海岸照片,十二岁那年在海边的记忆涌入脑海。
她和爸妈走散了,抱着小猴子独自站在沙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么多人都是灰暗黑白的背景,只有他是彩色的、鲜活的,踏着九百年的斑斓记忆向她走来。
她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仰起头说:“我以前见过你。”
不是疑问,是笃定的陈述句。
“是啊,我一直再找你。”他蹲下身与她平视,笑容和煦,“不过没想到这次这么快就找到,你还这么小。”
他谨守着成年人和小女孩的界限,没有再对她说起任何与此相关的话题,最过分的要求也不过是让她叫自己哥哥,还被她拒绝了。
一路上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途中经过美丽的城镇或野外,他就停下来,一大一小结伴去游玩。
“这座山,我以前来过。”她像个大人似的说。
他在一边含笑不语。如果时间足够,他也许会带着她把他们从前去过的地方通通走一遍。
但是走失太久,爸妈该着急了。他把她送到家门口小区楼下,药店阿姨惊喜地大喊:“是氲氲欸!氲氲自己回来了!快去通知老何媳妇,别躲在家里哭了!”
爸妈在阳台上听到街坊邻居呼喊,喜极而泣,从楼上冲下来迎接她。
“我要走了。”他蹲下来帮她理了理压皱的裙子。
“你不见我爸爸妈妈吗?”
“以后……等你长大了,有机会再见吧。”
他笑着说,笑容里有对十余年后重逢的期盼。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不要忘了我。”
一转眼,青春期的荷尔蒙倏然而至,她遇见了穆辽远,那一丝前世的模糊记忆便彻底化作不甘的执念,将另一份微弱的情感萌芽扑灭覆盖。
何岚氲忽然觉得小腹一阵绞痛,扶着书桌弯下腰,一手按住肚子。
岳凌宙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弯腰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冲进斜对面玻璃门卫生间里。迟到了十多天的生理期汹涌而至。
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不曾存在过。
包括那颗在她身体里着床、生根、发芽的受精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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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六月的最后一天,她终于爱上了他。
一个九百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古人。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一下错别字作话怎么不见了。
还有三四章结尾,该作者所有BE文都会在文案提前标明,没说就是默认不BE,作者求生欲很强烈。


第58章
何岚氲辞去工作,离开了曙风屿。
这里已经没有她想做的事、想见的人, 相反, 却有太多她不愿面对的回忆。
毕业后这几年她没赚太多钱, 但也勉强够去一些地方;别的长处没有, 但学习能力还可以,语言天赋不差, 体力也还行。
她独自去了很多地方, 先是国内, 然后是东亚,再后来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每到一个新的国家,她会先学当地的日常用语, 你好、谢谢、再见,我来自哪里哪里、叫什么名字,很高兴认识你, 我爱你。
除此之外, 她还会特地向当地人请教,“我上辈子见过你”这句话应该怎么说。有些地区的文化中并没有“上辈子”这个概念, 她着实花了一些功夫才向教她语言的老师解释清楚。
她去过南斯拉夫, 去过瑞士的格劳宾登州, 还去过美洲的印第安人居住区。
她大概明白了岳凌霆为什么要学那么多种外语。万一他/她降生到陌生的国度、说着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呢?
她没有他那样漫长的生命, 没有那么多时间, 那就先把最紧要的学会。
她也没有再梦见过贺兰韫。
有时她会想,到底是她和澂笙太执着,所以回到最初的源头找到贺兰韫, 还是贺兰韫的意念太过强大,把她和澂笙召唤回去的?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有种预感,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跟贺兰韫见面了。虽然她们携手两度改变了四个人的命运,但是各自的时间并不能回溯,即使她再梦见贺兰韫,那个世界的雷霆也已经死了。
绿夭也死了,剩下一个沐漻渊会怎样,她们已不再关心。
何岚氲在野史角落里找到几句记载,贺兰韫生下一个女儿,流落南朝,但长大后被她的政敌找到,她因此而败露获罪,失去国师头衔被贬为庶人,从此和女儿一起不知所踪。
她后悔过吗?此后孤独的下半生中,会像自己一样懊悔当初的决定吗?如果她不把绿夭从冰川里挖出来,如果她没有置气将雷霆打成重伤,如果她不去害沐漻渊和绿夭,他都可以像她预期的一样,陪她到白发苍苍。
更让何岚氲心悸忧虑的是,自己会不会也像贺兰韫一样,余生只能在孤寂和悔恨中度过。
她笃定地相信,既然她和穆辽远、吕瑶都能转世,岳凌霆当然也会。
只不过穆辽远和吕瑶有命中注定斩不断的缘分,总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彼此,而她和岳凌霆则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
全世界有六十多亿人,普通人一生只能认识其中的几千个。
她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机场、商业中心、体育比赛、狂欢节,找一个视野无遮挡的高处,在人群中扫视寻觅。
更多的时候则是在路上行走,或者坐在路边,静静地观察过往的路人。
她不知道他应该是什么模样,但如果见到他,她一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她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也许这样漫无目的的找法,穷其一生,她也只能把几千扩大到几十、几百万,离六十亿还很远,但是只要自己的双腿还能行走、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她就会一直找下去。
她在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姓名,不知道。
长相,或许已经改变。
年龄,亦无从知晓。
也许尚未出生,也许已经老去。
唯一支撑她的只有他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何岚氲,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要把他找回来,然后当面告诉他:不,你错了,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一个人背负那么多无人知晓的记忆,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沉重,混乱,还是迷失?
都不是。
当她终于回忆起前世今生的全部往事,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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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罗伦萨的米开朗基罗广场上,她遇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街头艺术家。他已经一百多岁了,但依然反应敏捷、耳聪目明。他给过往的行人游客画素描画像,展品则是挂满一面布幕的少女肖像,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何岚氲问他:“她是谁?”
“我的初恋。”老人说,“她在二战中去世了,没有留下照片,我希望用我的笔,让她的美丽永存世间。”
空闲时他正在画另一幅新的,以San Miniato教堂为背景。他抚摸着笔下少女的长发说:“幸好有这些画像,不然过去这么多年,以我日渐衰老的脑袋,快要记不住她的长相了。”
何岚氲注意到画像背景很多是佛罗伦萨的地标,其中不乏现代建筑:“她来过佛罗伦萨吗?”
“没有,”老人露出心驰神往的笑容,“不过在我脑海里,我们每天都手牵手在阿尔诺河畔徜徉。”
何岚氲觉得他画得很好,笔尖饱含情意,少女的一颦一笑都宛在眼前。
“我可以跟你学画画吗?”
她在那里过了两个月街头流浪的生活,跟着老人学素描。小时候为了画贺兰韫上过美术班,有一点基础功底,她学得很快。
老人看到她笔下的人终于成形,问:“他是谁?”
“我的爱人,”她回以与他相似的笑容,“他也没有留下照片。”
老人没有多问。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没留下照片,那必然是个奇特而伤痛的故事了。
之后每到一个新的地点,她都会给他画一张画像。慢慢地画像积累了一箱子,加上那只陪伴她的猴子玩偶,她的行李变得很重,需要开车代步。
她开车越过蒙古高原,趁夏季雪线升高,从雪山之间的峡谷进入鲜国。
她在边境小镇上遇到了哈维,他还在贩卖小商品。他当然不认得她,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很快成为朋友,一起在篝火旁牵着手载歌载舞,把酒言欢。
她说过要请他喝酒,总算没有食言。
夜里人们相继散去,她坐在篝火旁,借着火光画一幅新的画像。她的画技有所提升,不仅会画人像和静物,也能按脑中意象勾勒出动态场景。
今天画的就是星空下的草原,他背着她,远处的半月湖硬着月色,波光粼粼。
哈维从背后冒出头来偷看她的画板:“这两个人是谁呀?你去过半月湖?”
何岚氲没有回答,从底下抽出一张之前的肖像画:“画的是他。”
哈维拿过去仔细端详,何岚氲趁机问:“你有印象吗?”
哈维摇头,笑嘻嘻地冲她挑眉毛:“他是你的心上人?如果我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一定也印象深刻忘不掉。”
何岚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旅途中她结交了很多新朋友。
六度分离理论认为,世上任何两个人都可以通过不超过五个中间人产生联系。比如她在西部自驾游时,和一对新婚小夫妻结伴而行,女生叫杨末,聊天时发现她的高中同学洪樱是穆辽远同系师妹,目前也跟他在同一家研究所,研究鲜卑魏国同时期的吴朝;老公是个外国人,杨末叫他阿福,来中国后不知为什么突然也对鲜卑史感兴趣起来,想去穆辽远的研究所读书。
“可能,我上辈子是个鲜卑人。”阿福玩笑说。
他跟何岚氲对视了一眼,有点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只有杨末气鼓鼓地说他被封建迷信洗脑毒害了。
何岚氲笃信这一世的岳凌霆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像平常人一样生活,她认识那么多人,或许其中不知哪个的朋友的朋友就能跟他扯上关系;又或许某一天,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旅途中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执着于寻找一个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名姓年岁的人。
旅行多了,有时也会遇到名人,尤其是在机场。
去新西兰时何岚氲正好和当红女明星沈静同一班飞机,起飞后她就把墨镜口罩摘了,比电视上更明艳照人;到了当地租车自驾又碰到,他们的车坏在半路,看到何岚氲路过向她求救,她便载他们同行。
和沈静一起来旅行的还有两位男士,她的丈夫沈敬和弟弟沈靖,真是神奇的一家人。
沈静一边旅行一边直播或者录小视频发到社交媒体上和粉丝互动。她说话很有意思,老是喜欢自称“朕”,粉丝也顺着开玩笑叫她“陛下”。
有一次她拍夕阳不小心把何岚氲录进去了,美景又不能重来一遍,就问何岚氲:“你介不介意在朕的视频里露脸?”
何岚氲说:“没关系。”
沈静一把将她搂过去:“那就索性过来拍个正脸吧美人儿!”
沈静的社交账号有两千多万粉丝,何岚氲心里一动,问:“我能不能在你的视频里发个寻人启事?”
沈静说:“当然可以,你要找谁?”
对着镜头,何岚氲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但如果你觉得……上辈子见过我,请和我联系。”后期在画面上打出邮箱地址。
沈静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想征友脱单,自己又加录了一段,大吹特吹自己在路上遇到的这个妹子多美脾气多好还是高学历博士简直人间少有各位单身男青年不要大意地赶紧把她娶回家吧。
不管是新友还是旧识都对她赞誉有加,在友人眼中她是一个乐于助人、热心仗义、脾气温和、值得结交的对象。
何岚氲觉得自己本质上依然不是一个好人,时常会有阴暗刻薄的想法,对别人的苦难无动于衷,甚至心里还会落井下石嘲讽一番,但是为了那莫须有的缘分,她愿意约束克制自己,做一个言行举止合乎大众道德规范的好人。
沈静发出那则视频后被转发了十几万次,何岚氲的邮箱差点被挤爆。
她认真地一条一条翻阅那些男士们发来的应征邮件和他们的照片,可惜里面并没有她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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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西兰回去转机路过加厘,何岚氲特地停留了一晚。
过海关时工作人员用旅游国家惯有的热情态度对她说:“欢迎初次来到加厘。”
何岚氲问:“我第一次来吗?没有出入境记录?”
这问题让工作人员十分错愕:“是的女士,我们的系统显示您是第一次入境。”
这个世界没有岳凌霆,所以他们在加厘度过的那七天,也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那她回老家之前那两周去哪儿了,在欧洲出差吗?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里真的出现了那两周在欧洲出差的情形,而在加厘和鲜国的记忆则变得似是而非难以确认。
她选了当初那家酒店下榻,指名要1025房间。
“对不起,十层都是套房,一共只有十二间,没有1025号。”礼貌的华裔前台小姐说。
幸好此时是冬季,房间空置率很高,前台同意让服务生陪她上楼去挑选房间。
所有的房间格局装修都很相似,何岚氲仔细比较了朝向、视野和室内布置,选了1008号房。
冬季酒店换了不同风格的软装和床品,一年多过去,家具也维护汰换过,她不太确定当时住的到底是不是这一间。仔细去回想,那些记忆好似蒙了一层雾,隐隐约约、真假难辨。
这种自我怀疑在她去楼下卖猴子玩偶的连锁店时达到顶峰。在新西兰和沈静一家拼车,委屈猴子在后备箱呆了一周,不小心把屁股上挂破了一块,这家店提供免费修补清洗的售后服务。
店员查了商标上的编码,说:“抱歉小姐,这个玩偶是在巴黎分店买的,不属于我们的服务范围。”
“我……在巴黎买的吗?”何岚氲自言自语道,马上回想起自己在戴高乐机场免税店购买猴子的细节,结账后她把小票顺手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回家后被母亲翻到了。
而她和岳凌霆一起在这家店买猴子玩偶的情景,却想不起来了。当时她是喜欢还是嫌弃来着?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记忆正在被目前所处的这个世界同化。她从另一个消亡的时空带来的、有岳凌霆参与的记忆,正在被这个世界里没有他的记忆所替换覆盖。
就像她最早把绿夭冰冻醒来后,她渐渐也拥有了矫情版何岚氲的记忆,而自己原先的则淡化忘却了。比如她已经彻底不记得,最初那个并没有长生不老、与她同年龄的岳凌霆,他们仅有的几个月交集里发生过什么。
她已经失去了他,没有照片、没有纪念物、没有孩子,世上没有任何他存在过的痕迹,留给她的仅仅只是大脑里的记忆而已。
现在难道连记忆也要失去吗?
才过去一年多而已,她就开始遗忘,那么再过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他是不是就会彻底从她生命中消失?
她无法想象很多年以后,他在她口中变成: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我不记得了。
不,甚至前半句也不会有,她会将这段不存在的记忆完全遗忘,回忆起来,只会感慨说:年轻的时候我谁也没有爱过,真可惜。
不会的,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她逃也似的跑回房间,翻出画板和铅笔来画画。
她要趁自己还记得,把关于他的回忆全画下来、写上备注,反复提醒自己、强化记忆。
但是一提起画笔,脑海里只来来回回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没有来过这里,我没有来过这里,我没有来过这里……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在这个房间里,在楼下的机场商店,在窗外的沙滩海边,都发生过什么?
想不起来了,就连他的面目、他的神态动作,也成了雾里看花的模糊影子。
颤抖的铅芯无法落笔,戳在画板上断成两截。她把行李箱里的画像全部拿出来,铺在桌面上瞪大双眼一张一张看过去。
豆大的泪珠在素描纸上碎裂,无声无息地渗透消解,再被纸张悉数吸收,开成一朵黯淡扁平的花。
那一年海边初遇,他把她送回家,分别时她答应过他的,不能再食言第二次。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不要忘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出远门坐火车,大概率不更。


第59章 尾声
早上六点钟,何岚氲在旅店床上准时被闹钟叫醒。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关掉闹钟解锁后, 屏幕上弹出她昨天录制、设置好的视频, 开始自动播放。
“今天是20××年5月31日, 这是一条给明天的我的备忘录:请你记住,你爱的人叫岳凌霆, 五岳的岳, 凌霄的凌, 雷霆的霆——也可能不叫这个名字;他长这样,”视频中的自己举起一张素描画像,“也可能不长这样;你第一次遇到他是在金盛路小巷子的‘转角’咖啡馆, 也可以认为这不是第一次。当时的情景大概是这样……”
视频里的自己借着一张张素描画,把跟岳凌霆相识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何岚氲看完回忆了一番,嗯, 那些记忆都还在脑海里, 没有忘掉。
视频还没来得及关,母亲的电话打了进来:“氲氲, 你在路上没有呀?坐的火车还是飞机?能不能准时赶到?”
“放心吧, 我就住在机场旁边, 八点半的飞机, 十点钟到, 打车过去半个小时,保证不会误了吉时。”
“你这孩子,干嘛弄这么紧巴巴, 万一飞机晚点耽误呢?提早一天过去定定心心的多好。”母亲抱怨道,紧张的时间表让她倍感焦虑,“你是咱们家的代表,要是迟到了,你自己去跟你穆伯伯穆伯母赔罪。”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他们有的忙,不会注意我的。”
“人家从小把你当闺女看,就你没良心!成天浪在外头也不知道干什么,连自己家都不回!本来想让你去迎亲的,结果你到正日当天才有空,只好找了辽远的远房表妹去。”
穆辽远和吕瑶结婚,让她去迎亲,开什么玩笑,那不是触霉头吗?
婚礼地点选在吕瑶的老家,正好是何岚氲上大学、读研的城市。爸妈不方便出远门,派她代表全家出席。
挂了电话,屏幕跳回视频的结束画面。为了方便携带,她重新买了一只一英尺高的同款小猴子,每次都会和她一起入镜,大的那只留在家里。
她想了想,把视频上传云端,手机上的删除。
之前怕视频丢失,她在所有的电子设备上都留了备份,结果不小心被母亲看到。她听到母亲在药店阿姨面前偷偷流泪,说怀疑女儿得了妄想症,幻想自己和一个画出来的帅哥谈恋爱、环游世界,所以才快三十岁都不找对象。
如果一个人从未出现在现实世界,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集回忆都只存在于她的大脑里,那算不算是妄想?
有时她也忍不住会怀疑,那些奇妙而绮丽的经历是不是她幻想出来的,不然为什么再也没有听说过前世今生、改变过去这样的事发生?
她把大件行李寄存在机场,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包。过去参加完穆辽远的婚礼,她还要飞回来继续朝下一个目的地行进。
在机场她意外遇到一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说故人可能不太恰当,她不确定岳凌宙是否还记得自己。
倒是岳凌宙看到了她,向她走过来。她孑然一身、轻装简行,从她的肤色外貌、衣着装束都能看出她是一个常年在户外奔波的旅人。
“你还在找他吗?”
只一句话便叫她泪盈于睫、红了眼眶。
何岚氲抿唇把那丝泪意咽下去,笑了笑说:“谢谢你,岳先生。”
谢谢你让我确信,我并不是一个妄想症病人。
岳凌宙不是独自一人,与他同行的居然是那名一身黑裙的少女。过了两年,她的身形似乎并未长开,还是那副瘦瘦小小、发育不良的模样。
她还抱着那只四蹄红色的黑猫,被机场工作人员拦了下来:“宠物不能带上飞机,请办理托运。”
少女抱紧黑猫,脸色阴沉:“它不是宠物。”
工作人员十分无语。
岳凌宙走过去对她低声细语了几句。少女似乎很听这位继叔叔的话,虽然满脸不甘不愿,还是按照工作人员的要求去办托运。
从何岚氲身边经过时,少女瞥了她一眼。
何岚氲心头一跳。她始终觉得,在岳家老宅的那段短暂奇遇或许和这个小姑娘有关。
少女朝她耸耸肩,表情淡漠:“死了好几百年的人,我也没办法。”
她跟在岳凌宙身后,二人一猫,消失在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他们或许也有她不知道的奇异人生,不过寻找岳凌霆,注定是她一个人的孤独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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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岚氲赶到婚礼现场时,仪式已经进行了一半,正好到新娘新郎交换戒指的环节。
新人是全场瞩目的焦点,高清追踪摄像头对着两人脸部特写,再投映到现场的巨幅荧幕上。
何岚氲从未从这个角度、如此清晰地观察过吕瑶。其实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漂亮,气质出众,跟穆辽远站在一起就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与穆辽远在一起的那十一年中,包括订婚宴上,何岚氲也没有见过他露出现在这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居然有点羡慕。
挨桌敬酒时,穆辽远向吕瑶介绍他的同学亲友。这是吕瑶第一次见何岚氲,盯着她看了许久,说:“原来你就是岚氲呀,辽远经常提起你。”
何岚氲硬着头皮叫了她一声“嫂子”。
“咱俩同岁,以后你就直接叫我名字好了,不用这么客气。”吕瑶举起酒杯,“辽远一直说要不是你拉着他去酒吧,我跟他还不一定能遇到呢,你算我俩半个媒人。”
她瞄了一眼何岚氲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她知道她其实还没结婚,也没谈过恋爱,至今单身,穆辽远在她面前唠叨过很多遍,这个戒指的意义就有点耐人寻味。
何岚氲觉得吕瑶看她的目光和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微妙。这种微妙并不是“咱俩上辈子有仇”,而是对丈夫青梅竹马的异性好友天然的戒备和醋意。
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上辈子有仇”吧。
何岚氲仰头干了杯子里剩余的红酒,心里松快下来,又觉得有点想笑。
以前她那么嫉妒吕瑶,现在反过来变成吕瑶对她感觉微妙了,真让人不禁感慨一声世事无常。
婚礼结束时有新娘扔捧花环节,何岚氲本不想去,但喝高了的穆伯伯非说受她父母委托叮嘱,一定要她上去蹭这个喜气。
她站在人群最边上,吕瑶回头看了一眼,那捧花准确地落在她怀里。
何岚氲拿着花哭笑不得,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份来自旧日情敌的祝福。绿夭也算和雷霆有关联的故人,说不定能起点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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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场时何岚氲忽然接到研究所导师的电话。
跳槽后她与昔日老师同学联系很少,这两年四处流浪更是几近失联,导师刚刚才知道她辞职离开了曙风屿,倍感惋惜,马上来问她愿不愿意再回研究所。
婚礼酒店离研究所不远,只有三四公里。她索性漫步走过去,打算回所里拜访一下老师。
四年不见,上学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城市也面貌大改。她按照印象中的大致方向走了半小时,在路牌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地名:千矢巷。
千矢巷和金盛路中间有一条无名小弄堂,可以抄近路,她和岳凌霆“初遇”的咖啡馆就在这条弄堂里。
何岚氲心中一动,拐进千矢巷。
附近许多老房子都拆迁了,“转角”咖啡馆居然还在,不但没有关张,生意还比从前火爆得多,与她印象中门可罗雀的经营状况不可同日而语。
咖啡馆门面重新翻修过,时尚年轻了许多。门口立着一块小广告牌,用粉色彩笔写着“樱花摩卡脱单神器”等广告语,周围还画了一圈粉嫩嫩的花瓣。
樱花摩卡,那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何岚氲推门进去,门铃清脆叮当有声。
店里几乎客满,还有不少人在柜台前排队等着点单外带。老板娘雇了两名店员帮忙收银和服务,自己专心制作。
卡座和沙发都坐满了,只剩柜台前还有几张空着的高脚吧椅。何岚氲走过去坐下,老板娘立刻认出她来:“是你呀!好久没见了!”
何岚氲说:“换工作去了别的城市,这次正好回来看看。”
两人寒暄了一阵,何岚氲问:“现在生意这么好?”
老板娘不无得意:“我现在可是知名网红店。四月份我琢磨了一个新配方,结果网上好多人说喝完马上就被人表白、找到对象,特别灵,这不全城想脱单的小年轻都来我店里买咖啡。”
“樱花摩卡吗?”
“对,要不要也来一杯?”老板娘说完,发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啊……你已经结婚了?”
“没有,戴着玩的。”何岚氲摸了摸戒指,笑着说,“我还是要黑咖啡吧。”
老板娘俨然以月老自居,不遗余力地推荐夸赞自己的得意作品:“你别不信,不是世上所有事情都能用科学解释的。你看前面那个千矢巷,还有后面的金盛路,他们说那是‘前世今生’,我的店就是连接前世今生的桥梁,喝了我的咖啡找到的对象,那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何岚氲一边听一边笑,眼角往柜台另一侧一扫,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
她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平生第一次见、但在万千人海中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的人。
他比她想象的更好认,五官与她画的那些肖像有九分相似,只是略微瘦一些、肤色白皙一些,而且戴着眼镜,中和了他长相中略显野性的部分。
糟糕,这个眼镜造型……好像更让人无法抵御。
她心口砰砰跳,生怕自己看错了,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相隔一米盯着他细瞧——没错,不是幻觉,是活生生的真人,连睫毛细微的颤动、下巴上干净的青髭须痕、耳廓一圈细细的白色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注意到他没有戴助听器,身后有人小声说“借过”,他没回头直接向前避让,可见听力正常。
她注视他的目光过于贪婪和放肆,他也觉察到了,换了个站姿,皱眉向她的方向微微一瞥。过了一会儿见她丝毫不见收敛,还凑得更近,他忍不住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何岚氲对他露出笑意。她不知道自己表情管理失败,这个笑容在别人眼中又像笑又像哭,十足怪异。
他的眉头蹙得更深:“我们认识吗?”
“或许是……上辈子见过吧。”这句当初他和她搭讪的台词,用在这里倒是正好。
他的眸色转冷,不予理睬,掉回去看向柜台内正在制作咖啡的店员。店员冲他扬了扬手里的咖啡壶:“这杯就是您的,请再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何岚氲从吧台上抽了张小卡片,用铅笔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过去给他:“我叫何岚氲,以前在金盛路呆过,认识一下?”
导师想让她回研究所,也许可以考虑考虑。
他垂眸扫了一眼卡片,没有伸手来接,从店员手里拿过打包的咖啡,转身走了。
真冷淡啊。
以前她问过研究所师妹,觉不觉得岳凌霆太花心太风骚、到处招蜂引蝶对女孩子乱放电。师妹说哪有,他明明很高冷,曾经见过他在马路上对主动搭讪的女生说:对不起,我是残疾人,听不见你说什么。
原来他对自己不感兴趣的女人,是这样的态度。
他们果然不是命中注定的爱侣,转世忘却前尘之后,她于他就成了彻底的陌生人。
老板娘转身被她吓了一跳,急忙从柜台里走出来问:“怎么啦?”
一滴水从下巴滴到柜台上,何岚氲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满脸潮湿。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极而泣,胸腔中一口气却堵在了喉咙口,让她的哽咽更像止不住的闷声咳嗽。她捂住嘴一边咳一边哭,呛得喘不上气来,引得客人们纷纷瞩目。
老板娘用身体挡住她,一手轻拍她的背,另一只手从旁边抽出纸巾给她。
她哭了很久才止住,抹去眼泪,扁着嘴扯出笑容说:“我没事,就是……见到了一个寻觅很久的人。”
这句话出口,眼泪好像又要下来了,她连忙重抽了一张纸巾。
“旧相识?”老板娘回头看向店门口客人离去的方向,此时当然早已不见人影,“刚才站这儿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
其实她想说的是“旧情人”,不然何至于哭成这样。
何岚氲摇头,把纸巾压在眼睑下:“如果我说一见钟情,你信吗?”
老板娘当然不信,不过她没有多问。“小伙子长得挺帅,我有印象,最近半个月才出现的,经常来买咖啡,应该是在附近上班。”
既然经常来,那就好办。何岚氲张开左手,那张卡片沾了她手心里的汗,已经被她捏烂了。“可惜没要到电话。”
老板娘想了想说:“你等一下。”她回到柜台内,支开正在点单收银的店员,在电脑上查找片刻,另取了一张卡片抄下信息。
“他办了我们的会员卡。”她把那张小抄卡片递给何岚氲,“喏,这可是我违背职业道德泄露给你的。”
何岚氲破涕为笑,接过来捏在手里。卡片上只有简单的会员信息,姓名、电话、生日。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和雷霆、瞿望霆、岳凌霆都没有关系;生日也不是10月25号,在下个月末,年龄居然真的比她小三岁。
她的手有些发抖,双手握紧才能勉强抓住卡片。
我不是你命中注定的爱人,没有生生世世不尽的缘分。
那又如何?
缘分在我们自己手里。
“樱花摩卡,真的那么灵吗?”
“当然。”
“那给我也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