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彼时,他已经弑师、弑妻、弑亲,还要弑友,弑徒。
刚刚接任掌门的他,是没有徒弟的,这个时候江枫桥想要杀他——
所以,空弦上人与江枫桥打了个赌。
这一个赌,是江枫桥用自己的命在换。
戚淮最恼怒的便是这一点。
空弦上人说,既然你想杀我,可是现在修为不如我,便与你打赌。你消磨记忆,投入我门下,我看你天资不错,收你为弟子,只要你达到炼神返虚之境,便能自动冲破记忆封印,想起一切,再杀我,便有一战之力。到时候杀或者不杀,就看你心意了。
江枫桥即便是知道空弦上人可能有别的打算,可是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答应。
他们订立契约,由天道见证,空弦上人也受此约的束缚。
这二十年来,空弦上人将江枫桥当做真正的弟子来看待,甚至将寒山门的一切都交给江枫桥来管。难道不是为了之后杀他吗?
寒山门掌门座下的内门弟子之中,即便是杀了一个江枫桥,还有一个商百尺。
以商百尺之天纵奇才,还有空弦上人的栽培——江枫桥自己也是知道的,商百尺在寒山门的待遇与旁人不同,掌门一直很器重他。
联想到自己之前与空弦上人的种种接触,江枫桥沉默了。
对这一切,他不是没有自己的猜测,此刻听了戚淮的话,却将一双眼缓缓地闭上。
双手悄然握紧,显然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
戚淮仿佛还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这些话不够重,慢慢地加上最后的一根稻草:“你不过是他要弑的徒,商百尺才是要接掌整个寒山门的人。我是听见白凉跟商百尺在揭阳城之中的对话,才知道的这一切的。为什么白凉知道,商百尺知道,就你什么也不知道?大师兄……”
最后,他声音缓缓地,似乎带着几分勾人的意味,只过去将江枫桥的腰抱紧了,站在他身后,俯着身,轻声道:“大师兄,跟我走吧……”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为寒山门付出再多,这里也不是他的家,不是他应该归属的地方。
江枫桥手指扣紧桌面,又睁开眼,眼底还有没平静下来的微澜,只用那略微有些喑哑的嗓音问道:“你见到商百尺跟白凉的时候,是在揭阳城?现在呢?”
江枫桥的反应,显然没在戚淮的意料之中。
他头发落到江枫桥的脖子边上,带着几分暧昧,可是空气里却完全是秋日的冰冷。
戚淮的手指抖了一下,祖母绿的眸子里,忽然带上几分嘲讽,终究他还是想不起当日答应自己的事情。
“空弦的女儿原本就命不久矣,你当初与她……”
话说一半,又觉得恶心,戚淮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感觉江枫桥的手指按住了自己的手。
江枫桥一手按住他的手,另一手拽了他头发,让他无法离开。
“所以你腰上的那痕迹,是我留下的——我与你之间,有什么盟约吗?”
江枫桥声音很镇静,可现在戚淮看不到他表情,反而有些不安起来。
他沉默许久,只道:“想不起便算了。”
江枫桥只忽然松了手,自己站起来,一握手中的剑,看向了门外,道:“该来的总是要来——不过对于你,我很抱歉,现在……还一个字都想不起。”
外面忽然喧嚣嘈杂了起来。
整个护山大阵是跟掌门印信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一旦外面有了什么动静,江枫桥这里立刻会有显示。他转身出门的瞬间,原本察觉到的那一分异常,已经放大——
一道惊天的紫色剑光,在整座寒山之前亮起来,像是与山同高,在黑夜里绚烂而冰冷,带着将山海都掀翻的疯狂,直直朝着寒山门山门落下!
护山大阵瞬间被催动,一道圆形光罩闪烁着电光,瞬间将整个寒山门护在其中!
剑光与护山大阵相撞,紫光冲天而起,从中州大地的最中心,投进茫茫黑天之中,无数人仰头而望……
江枫桥站在檐下,身影像是镶嵌在门框里一样,忽然举目,看见了那被包裹在剑光之中的人。

第50章 灭魔大阵

白凉把商百尺从地上拽起来,已经是满身的鲜血,一身白衣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前面的大坑里,还躺着一个人。
白凉把重伤的商百尺扔在前面平地上,又踉跄着过去,把陈九渊挖出来,竟然笑了一声:“你师尊都死了,你竟然没死。”
陈九渊脸色苍白极了——
他抬眼看了白凉片刻,忽然扯着唇角一笑,“我不是你师尊的徒弟,更不是朋友,杀我没用。”
白凉刷啦一下,忽然放开了他,直接将陈九渊摔在了地上。
现在商百尺跟陈九渊都是重伤。原本空弦上人发狂之时,是要杀了商百尺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下杀手。
所以,陈九渊的意思是,空弦上人真正要杀的“徒”,只能还在寒山门之中。
还有谁呢?
一个被他一手栽培起来,所有人都以为是下一任掌门人选的江枫桥。
这两个人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要紧的是寒山门那边。
白凉想也不想地就扔下商百尺跟陈九渊走了,他要赶回寒山门。
只是还没有接近,便已经看到那冲天而起的剑光了——
这一把剑,乃是空弦上人的紫极剑!
白凉忽然走不动了。
千方百计地想要将这一件事给捂住,本来就是寒山门家丑,不可外扬,空弦上人倒好,直接一转脸打上自己的门派去了。
他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尽力御剑靠近过去。
不过战斗本身就是一触即发的,白凉这边还没过去,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这一剑,直接将护山大阵都破开,整个寒山之上无数的树木建筑受到冲击,被摧毁。
只有含翠殿,忽然迸出了九剑之光,将整个寒山门重新笼罩,才勉强扛住了空弦上人这一剑。
在这样的时候,无数人被惊醒,出来一看,却看到那站在半空之中,被紫色的剑光笼罩的身影——如此熟悉,甚至是他们以前心目之中的神祇!
这个人,不是寒山门的掌门又是谁?
为什么要对自己的门派出剑?空弦上人是疯了吗?
的确是疯了——
在他破去外面护山大阵的一刹,便已经看到了江枫桥,还有那屋里的戚淮。
树妖?
果真是他,果真是这个江枫桥!
这寒山门千万年的基业,都要被这孽根祸胎给败下了!
他正好,杀了这江枫桥,由此便可得成大道——此刻空弦上人已经杀了孤绝道人,只剩下最后的一弑了。
只要杀了江枫桥,便可成大道了。
天鉴宝录为何失窃?都是因为江枫桥!
没有了天鉴宝录的寒山门,便不是第一仙门了。
现在空弦上人只从半空之中忽然落下,然而只是落到一比半,便贴着地面,直接朝着站在屋檐下的江枫桥而来!
江枫桥尽管之前有了准备,可是在面临这一剑的时候,依旧生出一张渺小之感来。
他藏雪剑握在手中,剑柄之上,透出一种冰冷的感觉,将他浑身鲜血都要冻结一样。
藏雪剑,藏雪,也藏锋。
锋芒并非不露,只是到该露的时候再露。
戚淮原本是想出手的,可是到他想要出手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雪蓝色的光芒。
江枫桥的身影,瞬时被那些光芒给包裹了,那剑拔s出的时候,速度很慢,可是却带出一片残影来,到底这一剑是快还是慢,即便是江枫桥自己也闹不清楚了。只是这一剑,却准确至极地挡住了空弦上人的紫极剑,尽管下一刻他就已经被这疯狂的剑势和力道撞飞,可在那一刻——他是实实在在地挡出了,已经到了炼神返虚期的曾经的师尊的一剑!
这是一场师徒之间的互搏!
江枫桥手中握着剑,虎口出血,却握住剑不放,转眼就已经将后面一扇门都撞下。
尽管如此,那紫光却不依不饶,甚至在撞飞江枫桥之后,势头不减,依旧朝着江枫桥而来,要将他置于死地!
可是也就是这一刻,铺天盖地的绿光已经被戚淮撒出去,无数的藤蔓像是从地上忽然钻出来一样,舞动着,有生命力一般,整个屋檐瞬间被暴涨的藤蔓撑破!
远远看去,寒山门这一处门殿之中,已经疯狂地涌出了无数绿色的藤蔓,妖气冲天!
有妖物!
寒山门什么时候有这样强大的妖怪了?!
白凉刚刚到山下,反正护山大阵已破,他直接冲了下来,满身带血,也跟妖邪一般。
他毕竟回来才没一段时间,平日都在山上,即便处理事情也不下山,所以看守山门的弟子第一眼没有认出他来,便立刻想要去拦住白凉。
白凉心里着急,一把将那弟子甩开,一面令牌扔出去,便直接冲过广场,越过含翠殿去了。
他到的时候,戚淮已经跟空弦上人战作一团了。
九州有十三仙,既然名为仙,便是正道之力,而妖族则有十皇——凤王凰王乃是妖族最顶层的双皇,可戚淮却是最特殊的一个。
他原本应该被称作树皇,可他乃是神社之前的神树,是千万人信仰之力成就了他的妖力,他代表的乃是无限的信仰和无限的生机,所以他有一个独特的称号,是为“戚皇”!
九州十三仙更妖族十皇,乃是一个等级线,也就是说戚淮的实力,在九州十三仙一线。
空弦上人原本只有炼神返虚的修为,可是因为绝情道此刻只差一线可成,所以其实力也无限接近语九州十三仙。
只差一步,空弦上人就能成为剑仙!
何等恐怖的一场战斗?
几乎是瞬时就已经波及到整个寒山门了,前面的含翠殿,后面的藏经阁,都已经隐约摇动起来。
戚淮手指一动,便有无数粗壮的藤蔓从天而降,像是一把巨棍,砸下!
空弦上人眼中带着微红之色,只一剑一剑地斩,浑然有神挡杀神,佛档杀佛的架势。
他太凶狠,已经没有之前到剑修的那种仙风道骨,甚至消弭了剑心了。
江枫桥一擦唇边的鲜血,却握住藏雪剑。
一枚玉佩,从他腰间亮起来。
他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这一枚玉佩……
当初在闭关思过的时候,江枫桥就已经研究过了,应该是戚淮口中那空弦上人的女儿留给自己的,是与他有山盟海誓的故人留下的。
此刻,暖白的光芒一冒出来,瞬间就让江枫桥泪流满面。
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哭,只觉得连着藏雪剑也悲鸣起来。
“我叫藏雪,剑是我的剑……你问我父亲?我父亲啊……痴心于剑道,很想成为剑仙呢。是啊,他很厉害……很厉害的……枫桥,你说我会死吗?”
“不会。我们跟神树祈祷过了,神树答应了我,不会有事的。神树显灵开花,一定是我们的真情感动神灵……”
“神灵竟然会显灵呢……”
“怎么了?”
“不……我只是在想,我爹如果不修剑,我是不是就可以不死……”
“什么?”
“你看这一块玉佩,我送给你,若是我有一日不在了,它也会日日陪着你,至少……”
至少什么呢?
至少,如空弦上人还有一丁点的人性,见了这一块玉佩,也会留江枫桥一命吧?
他答应了神树什么呢?神社前面那枯了几千年的树,竟然会开花……
神树给他提了一个条件,只要他答应,他就让藏雪多活两年。
可是到底是什么……
江枫桥看着那一把剑,只隐隐约约记得,空弦上人把这把剑给自己时候的表情……
应当是知道的吧?那个被他忘记了的女子,是知道空弦上人会杀她成道的。
她,和她母亲。
空弦上人的女儿和妻子……
缓缓借着剑的支撑站起来,江枫桥知道,现在凭借他的力量,无法干涉到这两个人的争斗。
一个是夺走天鉴宝录的妖孽,一个是要五弑成绝情之道的入魔人——
不存在误杀。
他直接御剑到含翠殿前,正巧碰见白凉过来,二人对望了一眼,江枫桥却很快收回目光,看着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在围观的弟子们,冷声道:“凡我寒山门弟子,皆撤出山门,违令者,死。”
不是他要杀,而是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这话,他便直接转身,竟然快步朝着藏经阁而去。
白凉一见,便是倒抽一口凉气。
在藏经阁之中很久的人,都知道一个秘密。这是寒山门公开的秘密,只是因为将藏经阁之中的经卷看完的人太少,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只是掌门肯定是知道的。
一枚掌门印信,关系实在是太大了。
江枫桥被称为寒山门的百科全书式大师兄,藏经阁千万卷藏书尽皆在胸中,整个藏经阁每一处角落,都有过他的足迹。
所以藏经阁深处的大阵,自然也是江枫桥知道的。
那是寒山门创始者留下的灭魔大阵,说盛极必衰,物运有换,留下此阵,以备不时之需。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这所谓的劫数和“衰”到底什么时候到来。
而现在,江枫桥觉得到时间了。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走?”
“一定是大师兄将妖孽引入门中了!掌门在杀妖呢!”
“对,杀妖!”
蠢货!
白凉忽然一回头,目光之中含着煞气,只冷冰冰仗剑往那含翠殿前一站,剑光让他整个人都变得肃杀。
他没有一句话,只这样一站,已经让所有方才还在起哄的人噤声。
有一个人大着胆子就要走上来质问,白凉手起剑落,那人已经身首异处。
在所有人胆寒的注视之中,白凉微微一笑:“大师兄是为了大家好,都下山吧。”
所有人,所有寒山门的弟子,都被白凉的行为给震慑了。
面面相觑之后,都退下山去。
整个寒山门,忽然就人去楼空,白凉硬着头皮,已经感受到满山灵气的混乱,知道江枫桥已经开始发动灭魔大阵,他不敢停歇,看了那交战在一起的紫光跟绿藤,咬咬牙,脚踏飞剑,迅速穿行在门派建筑之中,查找着还有没有剩下不知情的弟子。
“咯吱”的声响,令人牙酸一样,像是什么老旧的木制阀门,被人轻轻扭开了一样。
悠长的一声响,整个寒山之上,忽然腾出一道光圈,平铺开去,在这群山之中显得无比耀眼,甚至远远超越之前空弦上人一剑。
白凉在那声音响起的时候,便觉得有潮水将自己包围,混乱的灵气朝着他一撞,他忍住体内翻涌的血气,看一眼已经被自己检查过一遍的寒山门宗门,狠狠地朝着原本护山大阵包裹的范围外一扑,连飞剑也没来得及取回。
下一刻,巨型阵法,已经在千百丈高寒山之巅铺展开去,漫天星河倒垂而坠,化作玄奥的符号,印刻在阵法之中。
这寒山门祖师准备了数千年的古老阵法,终于在这一日,完全地,绽放它来自远古的耀眼光彩!
阵法纹路迅速成型,像是一道星痕,无数光线从阵法的周围,朝着阵法最中心集束——以还在斗法的空弦上人和戚淮为中心,一道绚烂的光柱从天而降,轰然击落!
像是远古的陨石坠落,击中寒山,将山顶一切建筑摧毁……

第51章 废墟之上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亮了,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开始逐渐地揭开夜幕。
空弦上人躺在地上,满身都是伤,动也动不了。
整个寒山门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这一片废墟之中,甚至还有无数的藤蔓树枝,一棵倒下的树……
他忽然听见这废墟之中有什么声音,似乎什么人推开盖在身上的废墟渣滓,走出来了,并且提着剑,走过来了。
那剑的剑尖从寒山门广场龟裂的地面上划过,听在耳中,有一种怪异的宁静感。
空弦上人忽然想起自己这道号的由来。
空,弦。
何有弦声,空谷传响?弦声指上,声生弦上。
指若离弦,便是空字。
那人直接跨过了那些树枝的“残骸”,仿若不见,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
天色还未完全明亮,夜还没去尽,只是新的一日早就开始了。
这个人身上披着晨光,还有远山飘来的露气,藏蓝长袍上沾着废墟的灰尘。
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被自己当做棋子的江枫桥,开启了灭魔大阵,灭杀自己。
他距离剑仙,只有一步。
这一步,却如同天堑。
一步,多少人困在这一步?
如今她也困在这一步。
空弦上人似乎觉得讽刺,竟然在江枫桥的剑抬起来,指着自己的时候,笑出了声。
“想起来了?”
江枫桥不说话。
空弦上人手掌染血,却一按地面,缓缓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是早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灭魔大阵一击,受伤最重的是那妖气漫天的戚淮,空弦上人反倒还有清醒的意识。
“你要弑师?”
空弦上人又问了一句。
他心里感慨,却又像是看开了。这样疯狂了半辈子之后,还剩下什么呢?
寒山门没有剑仙,连天鉴宝录都毁了,第一仙门的辉煌,到底是毁在了他的手中,还是江枫桥的手中呢?
江枫桥手里,握着冰蓝的藏雪剑,却手腕一动,轻轻一转,再看之时,他的手指已经轻轻地掐住了剑尖那一点,将剑柄递给自己对面的空弦上人。
“不是要杀徒吗?”
弑杀而已。
杀了他江枫桥,空弦上人就能够成为剑仙了。
今天,他成全他。
像是他女儿一样成全他。
江枫桥云淡风轻模样,只像是在说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空弦上人的手掌,缓缓地伸出去,将那一柄剑握住了。
他看向江枫桥,眼底那隐约的血光,又浮现了出来。
“你看见了。”江枫桥微微弯唇,眼底似乎隐约了寒山上下所有微冷的雾气,“寒山门没了第一仙门的名头,天鉴宝录在妖族手中,这不再是昔日辉煌的寒山门,也不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创建的那个寒山门。寒山门,没有天鉴宝录,没有剑仙——你若杀了我,就可以成为寒山门如今唯一的剑仙了。”
这话,是如此地具有诱惑力,只要杀了江枫桥,只要杀了江枫桥,他就可以成为寒山门的剑仙,可以重振寒山,使他第一仙门之名,重新席卷中州大地,甚至成为九州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以——
他握紧了剑。
藏雪剑。
藏雪剑。
熟悉的藏雪剑。
是他当初,送给那一个灵秀的小女娃的……
叫什么名字呢?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他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了……
他女儿的名字,是跟着剑起的。
爱剑,所以也给她起了剑名。
空弦上人嘴唇颤抖了一下,抬剑,指着江枫桥脖颈,手却很稳。
尽管他现在没有一丝的灵力,已经被废去了所有的修为,可是他知道,只要自己杀了江枫桥,便可成大道了。
五弑,五杀。
他都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他苦心培养江枫桥出来,不就是为了杀他吗!
只要杀了江枫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心里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朝着他咆哮,只要杀了江枫桥,这一切就结束了,或者说,有一个新的开始。
杀了江枫桥,寒山门还有商百尺。
这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了,凭借商百尺的天赋,以后也一定能成为剑仙,那个时候寒山门将稳坐九州第一。
更何况,他已经杀了孤绝道人,焚鼎门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只要再杀江枫桥,放眼九州九大仙门,又有哪一门能与寒山门匹敌?!
杀,杀,杀!
为何不动手……
空弦上人盯着江枫桥一双眼,又缓缓地将目光撤开,看看满目的废墟,脚下已经不再颤抖的大地。
他看到了那落了满地藤蔓和枯枝,想起了白玉村神社前的神树,想起了那一个大坑……
当初江枫桥没死于大火,估计就是因为这树妖?
不……
这废墟……
寒山门呢?
他的寒山门呢?
他所有的,所有的信仰——无不寄托在寒山门了……
可是寒山门哪里去了?
他一步一步地退着,忽然疯狂地朝着江枫桥嘶吼:“寒山门呢!吾之寒山何在!”
“在心中。”
江枫桥站在那里,尽管手中无剑,可气势却忽然锋锐了起来,连带着他的眼神。
“师尊——”
“我最后称你一声师尊,你曾告诉我——没有剑仙,寒山门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仙门。”
“可是现在没有剑仙,也没有天鉴宝录了!”
空弦上人打断了他的话,红着眼,转瞬又恢复清醒。
他像是被自己的话给惊醒了一般,于是眼底的红色,缓缓地消失了。
两行浑浊的泪,从他忽然苍老且沟壑纵横的脸上落下来,是啊……没有剑仙,也没有天鉴宝录了……
他的寒山门,已经毁了。
杀气没了,疲惫上来了。
空弦上人甚至几乎无法举剑,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江枫桥,等着他说话。
江枫桥目中没有怜悯,也没有感慨,更没有自怜自艾。
“没有剑仙,寒山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仙门,因为还有天鉴宝录;没有天鉴宝录,寒山门还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仙门,因为还有剑,还有人。”
他早对商百尺说过这样的话了。
没有剑仙,也没有天鉴宝录,寒山门依旧是第一仙门。
这第一仙门的名头,将在十年后,由空弦上人最看重的商百尺,亲手从其余八大仙门的手中夺回。
九州令,也将在那一刻,回归寒山。
对寒山门来说,不过是盛极而衰的涅槃。
浴火重生之后,是一个全新的寒山门。
“没有剑仙,没有天鉴宝录,还是第一仙门……”
空弦上人呢喃了两句,忽然轻轻地一闭眼,这里——还是寒山。
寒山的秋雾,多少年都给人这样的感觉?
伴着整个寒山,一起沧桑变幻着的……
他忽然之间大笑起来,那笑声震动四野,甚至在无数山脉之间回环,涤荡不绝。
日光,终于宁静而懒洋洋地晒过来了。
在瞥见那刺目光明的一刹,空弦上人知道,所有所有的暗夜都这样被驱走了。
他就那样,仿佛毫无意义一样,看了江枫桥一眼。
歧途。
误入歧途。
他高高扬起那一剑,江枫桥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身后就是寒山门堆积起来的废墟,是昨日一阵之威后的遗迹,是寒山门辉煌的过去,是涅槃的过往。
江枫桥没动,看着空弦上人,将那藏雪剑的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冰蓝的长剑从他胸口进去,又完全从背后透出。
空弦上人双臂张开了,似乎要去拥抱这寒山蜂拥来的云雾,最终却像是抱不住一样,被沉沉重压击倒,于是他仰面朝天,轰然倒下。
透出他背心的剑,如戳豆腐一样刺入地面,将空弦钉在了这寒山山巅,钉在了寒山门的废墟之中,钉在了这已经烟云一样散去的过往之上……
江枫桥眉目如烟,风吹过,却淡得仿如要散去。

第52章 大结局

匆匆十年将过,寒山门早已经重建。
发生巨变的那一日,白凉以杀一人的代价,将寒山门其余弟子,全部逼下山,检查过了所有建筑之中没有一个别的寒山门弟子,之后自己才逃出去。
虽然最后他的白帝剑也没找回来,不过好歹整个寒山门所有弟子都没事。
——除了被他一剑杀了的那个。
只要有人在,重建的工作就会很快。
等到他们冲上去的时候,只看到江枫桥站在一片废墟之中,抬头看着那出来的天光,听到他们上来的动静,竟然还带着笑意问他们,这寒山日出,可美?
那日光破开云雾,洒落在这无数废墟之上的感觉,当真有一种说不出的苍茫壮阔。
悲伤,兴许是从来都没有的。
从江枫桥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的悲伤和失望,只有一种平静,还有勃发的希望。
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尽管寒山门这一次的风波传出去很远,孤绝道人甚至死在了中州,弟子陈九渊重伤,最后被接入揭阳城中寒山门的临时据点治疗。
焚鼎门那边,由冯柏江暂时主事,一开始几乎跟寒山门开战,还好陈九渊是一个会说话的。他没有在寒山门最艰难的时间,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在陈九渊回到焚鼎门之后,焚鼎门跟寒山门的紧张关系也逐渐地缓解一些。
焚鼎门并没有主动传播空弦上人入魔一事,只是事情终究瞒不住,九州仙门之中,有关于空弦上人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很远了。
只是寒山门,一如既往地平静。
这一日,乃是十年之前,江枫桥跟各门派的掌门约定好的时间。
九州第一仙门的地位,九州令的归属,将在今日这一战之中决出。
现在,江枫桥已经是掌门了,不是代掌门,而是真正的掌门,同样的,今日上寒山的焚鼎门掌门,也不再是十年之前的孤绝道人,而是换成了冯柏江。
而焚鼎门之中修为最高的陈九渊,将代表焚鼎门再次出战。
只可惜,寒山门的参试者,乃是商百尺。
十年前,陈九渊一剑抱憾,如今亦未能从商百尺手中扳回一局。
诚如江枫桥十年前对商百尺所说,今日此时,寒山门所有的荣耀,又由寒山门弟子亲手拿回。
于是九州令归位,寒山门再此登顶。
十年艰辛,流言蜚语,风霜刀剑一样,最终却雕刻成如今每一名寒山弟子坚韧的荣光之心。
换上一身掌门服饰的江枫桥,从前殿出来,却进入了后殿,点了一盏油灯,扭开了暗门,进入阴暗潮湿的密道。
于是天鉴秘洞便在眼前。
戚淮懒懒地躺在囚牢之中,看着那走近的人,道:“听见前山热闹得很,想必是有什么喜事了。”
江枫桥心情也的确很好。
灭魔大阵的攻击同时击中了空弦上人和戚淮,不过戚淮受伤反而很重,被寒山门囚禁起来,十年不曾出此暗牢。
他是妖孽,是九州仙门人人唾弃的存在。
戚淮也懒得理会,只是这样待在囚牢之中的日子,其实也很幸福。只要这里有江枫桥,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来看自己,带一些人类的吃食,一起喝酒,一起谈天。
他感觉江枫桥其实是在考虑一些什么,只是他考虑的时间太长,十年已经过去了。
在他考虑好之前,自己是不是只能在这里了?
江枫桥将那灯盏挂在了牢门外,也不走近,只道:“确有好事,商师弟又夺了魁,寒山门又是第一仙门了。”
戚淮脸上那方才明媚的表情,忽的一滞,连着眼神也冰冷下来。
最厌恶从江枫桥嘴里听见商百尺和白凉的名字。
他冷笑一声:“若是我在,哪里轮得到他?”
没骨头一样贴着墙,戚淮表情嘲讽得很。
江枫桥点点头,“总之我高兴。”
“可我不高兴。”戚淮愤怒了,忽然起身,直接将站在外面的江枫桥一拽,是他靠近自己,却隔着那略宽的栅栏缝,强吻他。
“这么多年,你分明已经记起与我的约定,我为那女人续命,你成我的人,如今你把我关起来,分明就是想毁约!别装你什么都不记得,受够你了!”
江枫桥修为早已经到了炼神返虚,往昔一切都记起来了。
看着气急败坏的戚淮,江枫桥想起当日在神社外所见,只将牢门开了,走进去,踹他一脚道:“受够了,你便走。”
戚淮嘴角一抽,“你要毁约?”
江枫桥本是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所以过来准备说的,不过现在戚淮似乎不想听?
他觉得,自己也的确考虑得太久了。
“我与掌门之女,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将死之人,我不过全她心意……”
江枫桥是很容易心软的人,那女子说,只爱她之余生,便已经满足。所以江枫桥陪她演戏……
神树前的山盟海誓,最后又感动神树——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
还记得当年的戚淮,说,我续她三年命,你便成为我的人。
他竟然答应了。
兴许是分明感觉出了,那不是神树,是妖树吧?
一棵开满花的枯树,妖树。
江枫桥想着,忽然回头对戚淮道:“妖族内乱,天下浩劫将至,早已经没了你戚皇的位置,你去盗回天鉴宝录。”
“我凭什么?”戚淮愤愤,祖母绿眼眸之中却是冷光划过,略带着酸味儿道,“你不是有白凉吗?还有个心里其实崇拜你得很的商师弟……商师弟哟,你怎不叫他们帮你呢?”
“他是人,你是妖。”江枫桥走过去,手指拨弄着那油灯的火苗,顿了一下,又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沉默良久,想起那妖族之事。
戚淮甘心在这里被关这么久,也是因为不想回去。
他跟凤王凰王不合,这二人太有野心,他回去也不会觉得舒服,倒不如这阴暗冷湿的地牢。
戚淮叹了口气,忽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握了他手掌,“你心底,对我不曾有一分的愧疚吗?你与空弦上人打赌之时,对往昔的记忆,不曾有一分的怜惜吗?”
“……”
江枫桥也许久没说话,他收回自己的手指,回身望戚淮,戚淮在等他答案。
“当时我不答应赌约,只有死路一条,再谈记忆,又何用?”
怎么也没想到,江枫桥会是这样的答案。
戚淮竟然笑出声来,笑了一半,又忽然扳过江枫桥的脸,凑上自己的嘴唇,勾他回吻自己。
冰冷的身体之中忽然迸发出热度,像是戚淮此刻的眼神。
江枫桥看他,平静地接受了,又不知怎地一笑,“九州浩劫将起,可若天鉴宝录在,便可阻止这一切。你去吗?”
“我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去的,是为了你去的。”
戚淮耸耸肩膀,又低声道一句:“等我回来。”
江枫桥点了点头,点着灯,同戚淮一起出去了。
寒山门虽是新建,却是原来的模样,戚淮看了,只觉得感慨。
他身化一道绿芒,消失在云气之中,投入莽莽南疆。
妖族内乱,已经持续几年,凤王凰王镇压不住。
九大妖皇都想争夺天鉴宝录,不料这一日,天鉴宝录竟然失窃!
妖族炸开了锅,戚淮却轻轻松松揣着天鉴宝录,回到寒山之下。
顺着台阶往上,一直到山顶。
扫地的弟子见了戚淮,喝问道:“何人来我寒山门!”
不远处有执事弟子见了,忙过来查看,一见戚淮那面容,顿时吓了个屁滚尿流,“戚戚戚——啊!”
听不得谁这样结巴,戚淮上去就一脚将这弟子踏在脚下。
白凉正跟景蓝从含翠殿出来,此刻已然是长老了,远远瞧见这一幕,都皱紧眉头,立时过来,一见戚淮,都愣住了。
含翠殿里,江枫桥缓缓走出,一道灰白光芒忽然朝着他面门而来,却被江枫桥抬手接住。
他看向站在台阶前广场边那墨绿长袍的青年,却听到一声久违的——
“大师兄,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