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着谢馥,皱纹横生的一张脸上,是与往日不同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透着一种隐藏的担忧,又像是透过谢馥,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三分的恍惚从他眼底划过。
继而,高拱长叹了一声:“今日入宫,我听闻了一些消息,你还好吧?”
身为当朝首辅,位高权重,在宫中自然也耳目众多,即便是高拱自己不培养,也有无数人自己来投奔。
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高拱就是一棵大树。
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有几件与谢馥息息相关,早就有人将消息报给高拱了。
只是谢馥根本没想到高拱竟然直接问这句话,她并没有觉得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顶多有些微的影响罢了。
所以回答的时候,谢馥唇边还带笑。
“外祖父不必挂心于我,虽出了一些意外,但是幸得有太子身边的冯公公相助,所以无事。”
所谓的“意外”,也就是寿阳公主的那一件事,谢馥答得简单。
可高拱眼皮都没怎么抬一下:“冯保帮你?”
“寿阳公主有心刁难,带了馥儿去外面,却没想到半路碰见冯公公跟着太子路过,所以冯公公救下了馥儿。寿阳公主忌惮太子殿下,也就没有深究。”
将早先与朱翊钧一起准备好的谎言润色一番说出,谢馥抬起头来,望了高拱一眼。
没想到,这一眼过去,恰好发现高拱定定地注视着她。
那样清明的眼神,像是将一切谎言戳破,什么都看清。
霎时间,谢馥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决定。
可很快,高拱就摇了摇头:“冯保好歹是皇上身边的人,若任由你被寿阳公主欺辱了去,他这秉笔太监也就不用当了。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
这一次,轮到谢馥诧异了。
她抬头凝视,试探着开口:“那是?”
“皇上可曾出现?”
高拱站起来,走到窗下,那里依旧摆着一溜儿的椅子,这里是他常坐下来与谢馥谈心的地方。
他一指距离谢馥比较近的那个位置,示意她坐下,接着说道:“今日在乾清宫的时候,我与叔大尚在,皇上却说要去赏什么莲花,左右也劝不听。后宫之地,我等也不敢前去,没闹出什么事吧?”
事肯定是闹出来了的,只是不知道到底算不算闹得大。
谢馥终究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即便初时没明白高拱的意思,现在也算是清楚不少了。
原来,高拱担心的是隆庆帝。
想起今天宫中隆庆帝的种种反应,谢馥心头生出了一种平白的诡异之感。
孟冲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能力平庸,位置却在冯保之上,当初乃是高拱保举,所以算是高拱半个人。只是此人实在庸碌无为,又派不上大用场,实则是隆庆帝狗腿子一个。
高拱的消息,怕是从他这里来的吧?
一系列的思考,也就是闪念就过来了。
谢馥斟酌了片刻,开口道:“皇上今日的确出现了,就在湖心亭不远处的莲池赏花。说来也巧,那时候皇后娘娘叫了诸位闺秀去那边赏莲,正好与皇上撞了个正着。后来皇上不知为什么有些……有些……”
若说皇帝忽然发狂,那可是大不敬,谢馥看一眼高拱神情,但见表情阴沉一片,顿时知道高拱其实清楚之后发生的事情。
于是,她没有说具体的情况了,对高拱道:“大家都被吓坏了,皇上叫着什么奴儿花花,就被孟公公劝走了。”
“你当时不在莲池边?”高拱直接发问。
谢馥点头,脑子里却灵光一闪,所有的东西都对上了,她大约知道高拱要问什么了。
“皇后娘娘叫她们去赏莲后,独独留了我下来说话,说的是固安伯府的事情,所以馥儿没在莲池边。”
“哗啦!”
高拱听完,陡然一掀袖袍,整个人瞪圆了眼睛,近乎怒发冲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袖袍掀翻了几案上摆着的茶具,漂亮的汝窑白瓷摔下,碎了一地。
谢馥吓了一跳,虽知道高拱易怒,却不知他缘何而怒。
“外祖父……”
高拱面色铁青,老迈的身躯紧绷着,咬紧牙关,好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久,他才一字一顿道:“固安伯府的亲事不合适,不过你年纪也到了,回头……许配个好人家吧。”
☆、第044章 坐以待毙否?
好端端的,说什么嫁人?
谢馥可记得,不久之前,固安伯府来人提亲的时候,高拱可不是这一副说辞。
忽然之间就变换了口风,谢馥理解不来。
她露出迟疑又困惑的表情,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祖父您这是……”
“女大当嫁,你也不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外祖父如今风风光光,可哪里又能庇佑你一世?你父亲偏偏又是个长歪了心的,若将你托付给他,我于心难安,即便将来埋进土里了,也不能安定,更没脸去见你娘亲……”
想起那早早逝去了芳华的高氏,高拱神情之中的恍惚也就更厉害了。
“你虽聪慧,可毕竟难以立足于重围之中,更何况风狂雨骤,危机四伏。便是我也不一定能保全自身……算算,到底还是找个普通一些,又靠得住一些的人,托付了你,方才是真正的安稳之道。”
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谢馥着实没有太多的思量。
她心智虽坚,可太多的心思都为母亲之仇所束缚,从来没有去注意过什么青年才俊,即便是有遇到,也不过只当个寻寻常常的过路人。
嫁人?
对她来说,是个遥远到了天边上的词。
语出时,艰涩。
“祖父说‘风狂雨骤’‘危机四伏’,是什么意思?”
高拱往日或许有这般的担忧,但从没有过这样明确的表示,甚至直言要早早为谢馥找个好人家。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无非就是谢馥说了宫中的情况。
内阁之中争斗频繁,后宫之中风起云涌,的确是危机四伏,跟高拱也关系巨大,可要牵扯到谢馥的身上,却还要费一番周折。
高拱如今转变巨大,一定是这里面有自己没有考虑到的事情。
谢馥直直地望着高拱,难免有一些奇怪的胆战心惊。
行走朝堂多年,风风雨雨,沉沉浮浮,高拱的远见卓识,自然胜过谢馥很多。
在等待高拱回答的谢馥,就像是在等待着屠刀落下的囚徒。
当着高拱的面,谢馥不用伪装,露出了眼底的惶恐与疑惑。
高拱站立的身影,在谢馥目光注视之下,渐渐变得萧瑟起来。
他干裂的嘴唇,像是生长着裂缝的干旱旷野,抖动了许久,才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
好半天,模糊的声音,才渐渐聚拢到一起,虽细如蚊蚋,听在人耳中,却似惊雷。
“馥儿,外祖父只是不想你入宫……”
怎么会?
谢馥震惊地抬起头来,不解:“外祖父身居高位,馥儿虽是您外孙女,可若按着父亲的身份论,我也不该入宫。您到底是……”
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一切一切的疑惑,都交杂在了一起,谢馥不敢说高拱是错的,却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来由。
可站在高拱的立场上考虑,他断不能做毫无理由的担忧和绸缪。
“有些事,慢慢就知道了……”
高拱几度张口,最终要出口的话,都变成了苦涩,噎住了他的喉咙。
谢馥不知当年隐情,所以即便冰雪聪明,也无法把断线的珠子给穿起来,可高拱不一样。
近日来的后宫,因有了鞑靼进上的波斯美人奴儿花花,而变得风起云涌。
隆庆帝像是被这女奴给迷了魂魄一样,再也没离开过她。
尤其是近几日,隆庆帝越发荒唐,甚至到了花柳巷去玩那些年纪小小的小倌,又染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病,搅得整个后宫人心惶惶。
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有大臣家的小姐入宫赴宴,隆庆帝也沉迷于酒色不感兴趣。
可现在隆庆帝出现了,只能说明他对此有兴趣。
高拱可不会以为隆庆帝出现在那边是一个巧合,而据馥儿所说,皇后那个时候让她们去赏莲,也不会是巧合。
皇帝要来,皇后知道皇帝要来,还故意叫人去了莲池,却偏偏留下了谢馥一个,随后皇帝才大怒……
到底是因为什么大怒?
高拱想想,便觉得胸膛之中有一股一股的怒意在澎湃。
只可惜,这怒意的根源,他无法对谢馥提及。
那苦涩的细流,也转而成为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高拱想起那一年,一直在会稽的女儿居然提出要带着女儿回京城看看,他高兴极了,早早就命人张罗。
可没想到,仅仅两日后,就传来新的消息,说高氏没了。
好端端的女儿,他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啊,就这么没了?
高拱气病了,在床上卧了有三日,才缓过来,派人去会稽治丧料理,不顾礼法,过了百日后便把谢馥接回。
朝堂之上一时有无数弹劾他的奏折,被当时的内阁首辅徐阶排挤,借机发挥,高拱因此被罢官离开京城。
直到隆庆三年,张居正与太监李芳合计一番之后,才向隆庆帝建议,起复了高拱。
一番沉浮下来,高拱早知自己有心无力。
他注视着谢馥的目光之中,带了难言的怜惜。谢馥的身上,有她娘的血脉,还亲眼看见高氏悬梁,又该是怎样的伤痛?
高拱不敢让谢馥知道可能的真相。
有时候,不知道才是福气吧?
皇宫本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只是皇宫里的人,却为着名分,权势,地位,而渐渐变成了吃人的人。
高拱也吃人。
但他不希望谢馥也吃人,或者被人吃。
弱肉强食,说来残酷,也现实,太单纯的人没办法生存,所以高拱从来不忌惮在谢馥面前谈及朝政,好叫她知道,宫中朝中的世界。但他不会让谢馥真正的涉入这个世界……
所有的女人,都不过是斗争的工具。
他已经牺牲了一个女儿,不想再失去一个外孙女。
“馥儿……”
高拱伸出手,慈祥地抚摸着谢馥的发顶,道:“答应祖父,回头若是祖父为你挑人选,你有看得过眼的,便告诉我。我虽不能说,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不需要有多风光,只要日后平平安安,我与你母亲,甚至是你外祖母,都会高兴……”
这话里藏着的意思,饱含着沧桑和疲惫。
谢馥虽不知高拱此言因何而起,可那种隐约的预感,却不断在她心头跳跃起伏。
她无法辜负一个这么疼自己的人。
这一刻,谢馥也不知自己心底到底是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面对着高拱慈爱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展颜一笑:“外祖父放心,馥儿本也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自然是外祖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故作轻松的谢馥,叫高拱难得地跟着笑起来。
祖孙两个终于将这个话题揭过,一起坐下来,又闲谈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等到谢馥瞧见高拱神色之间露出淡淡的疲惫了,她才恭敬地起身告辞。
高拱依旧着高福送谢馥出去。
一挂灯笼被高福提着,一直到了谢馥的院子前面。
鹦鹉英俊已经在打瞌睡,今天很晚了,周围的灯火零零星星的。
谢馥进屋的时候,屋内的暑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一豆灯火被罩着,晕出一片暖黄的光,整个谢馥的屋子里,满满都是静谧与平和。
满月扶谢馥坐下,又立刻去倒了一杯热茶来,忧心不已:“瞧您回来时候的表情,真是恍恍惚惚的。这一阵,少有见姑娘您跟老大人聊到这时候的,难道出了什么事了?”
谢馥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将茶盏的底部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感受着茶水的温度透过瓷质,传到自己的皮肤上。
这温度,像是一个烙印,仿佛能驱逐她心上的寒气。
抬眸时,映着暖黄的灯火,她眼底如黎明前的深海,即便有光亮,也照不穿那浓重而压抑的黑暗。
“没出什么事。只是在想……祖父不告诉我,自有祖父的道理,那我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也许,真相距离自己,只有那么一层窗户纸的距离。
捅破了,一切也就明晰了。
那时候,她到底会面临什么?
谢馥想不出来,也开始迷茫:也许不知道,反而是一种福气?
高拱的话语,再次在她脑海之中回荡。
终身大事……
嫁人,竟然距离自己这么近了。
谢馥想起这茬儿来,不由得嗤笑一声:“这情况,我也是不怎么明白了。满月,我记得前一阵子,你曾说来说亲的人踏破了咱们府上的门槛?”
满月向来猜不透谢馥的心思,也猜不透谢馥转换话题的速度。
听谢馥提起这个,她简直目瞪口呆。
“这、这……虽然说得夸张了一点,可也没差多少,是有这么一回事。她们要惹您不高兴了,回头满月让小南叫人打她们一顿?”
满月试探着,义正辞严地开口。
“……”
谢馥顿时有一种嘴角抽搐的抽动,她实在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栗子给满月敲在脑门儿上。
“你成日里说小南胡作非为,也不看看到底胡作非为的是谁!”
满月又委屈了:“人家还不是怕您生气吗?平白无故地提起这一群傻媒婆,奴婢以为您是想收拾她们呢。”
“谁说我要收拾了?”
谢馥还真没为难过下头人,更不用说是素不相识的媒婆了,顶多叫人打发了而已,现在可有用得上她们的地方了。
“明日你去给我打听打听,她们不是说自己手上有京城许多青年才俊的画像啊,消息什么的,回头叫她们都给我呈上来。”
满月再次目瞪口呆:“您……您这是?”
“要嫁人了,总不能两眼一抓瞎吧?”有高氏前车之鉴在前面,谢馥对嫁人这件事实在是兴致缺缺,可要嫁,也不能只凭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馥信的是自己。即便高拱不会独断专行,可谢馥也要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唇边挂上一抹淡笑,谢馥就要再吩咐满月什么,可在那一刹那,她又凝滞了下来。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那么,不去追问高氏悬梁一事,算不算是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一叶障目,坐以待毙呢?
谢馥低头,看着放在掌心的茶盏。
她手一动,拿住茶盏,将茶盏移开之后,雪白的掌心上,已经有一个圆圆的红色痕迹,烫烫地。
像是……
一枚铜钱。
谢馥浓密的眼睫一颤,手指一翻,便从袖中取出了那一枚边角磨圆,光滑极了的铜钱。
隆庆通宝。
依旧是这四个字。
白日的情形,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谢馥知道冯保给自己这枚铜钱的意思:若有一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谢馥可以拿着这一枚铜钱去找她。
看上去,这是平白出来的人情。
可谢馥不觉得天上会掉馅饼。
谢馥在沉思中。
满月不敢打断,可天色实在太晚,她终于忍不住推了推谢馥:“姑娘,别想了,早些休息吧。”
“……好。”
谢馥随口答应了一声,可也没见动一下。
满月叹气,先去铺床,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姑娘,方才小南走的时候说,让我记得禀您一件事,是那个什么裴承让,说怕夜长梦多,问您怎么处理?”
裴承让?
那个仿佛知道什么的小混混?
谢馥总算是回过了神来。
人在大牢中,又是刘一刀的地盘,偏偏刘一刀此人精明无比,尽管谢馥觉得这裴承让不是什么蠢货,可也难保不被刘一刀查出什么来。
这人倒是有几分意思。
沉吟片刻,谢馥道:“小南的担心也有道理,兴许明日还得会会此人。”
☆、第045章 误终身
“叽叽!”
牢房里胆大包天,在跟前儿跑来跑去的小老鼠,此刻被裴承让一脚踩在地上,却又不很用力,不至于一脚踩死了这小东西,却也不叫它从自己脚下逃走。
小老鼠毛色油光水滑,吃得那叫一个肥硕。
裴承让看它两爪子在地面上一个劲儿地扑腾,简直像是遇到了自己鼠生之中头一次大劫一样,惊慌失措,顿时哂笑。
“个小东西,你爷爷我还没吃东西呢,你就来偷了,欺负老子睡觉不成?”
裴承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
“叽叽!”
小老鼠扑腾得更厉害了,声音尖锐,恨不能立刻从裴承让脚下逃走。
裴承让侧眸一看旁边,碗里的牢饭早已经被打翻在地,只剩下了小半碗,多数都已经进了这肥硕老鼠的肚子。
想当初他可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可没想到,到了京城这牢房地界儿上,竟然连一只小老鼠都敢欺负到自己的头上来。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裴承让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在这样一只小老鼠面前失了威风?
他正准备脚下用力,将这一只与自己斗争了好几天的小老鼠就地正法,没想到,牢房走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喊:“裴承让!”
死气沉沉的牢房里,忽然来这么一声,真是让裴承让头皮一炸,也没顾得上脚下,抬头一看。
牢头挺着个大油肚,从那头走过来,抬高了下巴,颇为倨傲地喊着。
“出来了,大人传你!”
传他?
裴承让一愣,脚下一松,那一只奋力逃命的小老鼠终于吱叽尖叫一声,趁机从他脚下逃了过去。
四腿飞卷,一道灰色的暗光划过,小老鼠瞬间不见了踪迹。
裴承让下意识看自己脚下,才明白过来:龟孙子的,又让它给跑了!
一时之间,裴承让无比挫败起来。
到了京城,真是什么都不顺利。
然而牢头就在自己面前,他强压下跑了老鼠带来的不快,涎着脸凑上前去:“牢头大哥,这传唤我是要干什么呀?该不会是要上刑吧?”
“嗤!”
牢头冷笑了一声:“刘捕头要传你,谁知道?自求多福吧!”
他话音落地,前面狱卒就已经利落地打开了牢门上的大锁,“哗啦”两声,长长的链条落地,牢门被狱卒直接拉开,发出哐当的声响。
门开了。
裴承让站在门后面,有些不敢相信。
机灵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他思索着前几天的事情,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想法,当时也不多说,反正这牢头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裴承让做人有一个原则: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劲,也不会遇到猪队友。
至于这牢头……
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聪明人。
心里虽然这样想,可开口说话的时候,裴承让还是一脸的谄媚:“多谢牢头您这几天来的照顾了,我想我距离出去的时候不远了,到时候一定带东西回来孝敬您!”
“……”
牢头两只铜铃大的眼睛一瞪,险些被这家伙给气个半死。
娘的,这孙子怎么敢确定自己能出去?
牢头冷笑了一声:“别说孝敬我了,指不定没过俩时辰你就要回来吃老子的这一口牢饭了。”
“嘿嘿……”裴承让摸摸鼻子,干笑两声,“那到时候还是得仰仗您照顾啊。”
“哼。”
牢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点了点头,算是允了,接着就朝来时的路一转身,一摆手道:“走吧。”
裴承让从牢房里走出来,长长的身子外面套着宽松的囚服,脏兮兮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临到要走的时候,回头一看自己待过的那一间牢房。
外面有一扇铁窗,只有小小的一方,地上也投下了一片窄窄的光,破旧的碗倒在油腻肮脏的地面上,半溲的冷饭撒了一地。
黑的,白的,黄的。
光的,暗的。
死寂死寂的牢房里,那些呻喊的声音,忽然就远了。
裴承让脑海之中一片的平静。
他自有记忆起,便在盐城长大,没爹没娘,更没人管教。曾在墙角偷听夫子们讲课,后来被那些上学的书生们抓住羞辱了一顿,便再也没去听过。
脾气越来越差,手段越来越混,后来他就成了盐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裴爷”。
但说句实在话,除了下过窑子,进过赌坊,劫过财,打过架,裴承让真没离开过盐城这富庶的小地方多远。
这一次,是他此生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离开盐城,离开那个充满了记忆的地方。
而展现在他面前的京城,正慢慢流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京城,更繁华,更热闹。
这里有地位更高的人,有手段更狠的混混,有天下最好喝的酒,有世上最美的女人……
也有,这阴暗惨淡的牢狱。
能狠人之所不能狠,苦人之所不能苦,放可为人所不能为。
唇角拉开,是一个大大的笑容,混不吝的邪肆。
大大的京城,一个小小的混混。
裴承让悠闲地转过身去,将两只手交在脑后枕着,跟在牢头的后面,终于渐渐走出了牢门。
刘一刀并霍小南已经在后堂之内等了许久。
这里是衙门后头的特殊刑场,专门为不一般的犯人设置,此刻自然不是要审人,而是等人。
“二姑娘这行善,未免也太过了一些吧?”刘一刀斟酌着开口。
今日早晨,霍小南就出现在了衙门外面,等待刘一刀。
刘一刀大吃了一惊。
原来霍小南竟然是带着谢馥的命令而来,要赎走裴承让。
盗窃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没杀人放火,只是钱财上的事情,若有个小小的手腕,要解决是很简单的。
可堂堂的谢二姑娘,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素未谋面的小混混?
刘一刀百思不得其解,所以虽然知道霍小南不会回答,可也还是问了。
霍小南笑了一笑:“我家姑娘回去之后曾问询过高大人,知道盐城水灾之祸。朝廷虽已经解决了灾民们基本的生计,可毕竟难以尽全其美。这裴承让虽是混蛋了一些,可也算是生计所迫。”
刘一刀听着皱了眉。
霍小南续道:“姑娘说了,若行一善,须先行一恶,此善不若不为。人之初,性本善。有人作奸犯科实属无奈,若这裴承让有悔改之心,二姑娘搭救他一把也无妨,这才算是全了佛祖的善念。”
听着,也算是有一点道理。
但是那谢二姑娘看着果然像是这么善心的人?
再说裴承让,一时之间误入歧途,有悔过的善念?
刘一刀思索片刻,便知道绝无可能。
只是霍小南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反驳,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的这一会儿,牢头已经带着裴承让过来。
“刘捕头,人已经带到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刘一刀沉稳地点了头,摆了手,示意牢头可以先走。
牢头奇怪地看了一眼霍小南,接着又酸溜溜地看了一眼裴承让:好家伙,这小混混还真能出去了不成?
“小的告退。”
说完,牢头才退了出去。
原地就剩下裴承让一个人站着,一双黑亮的眸子藏在乱糟糟的头发后面,也打量着堂前站着的两人,显然在思索,到底他们找自己来干什么。
霍小南倒是没卖关子,走上前来两步,看着裴承让道:“今日是我,我家小姐,托了刘捕头,想来问问你。你偷盗他人的东西,可知错?”
知错?
裴承让神色一怔,险些没憋住笑出声来。
偷东西又怎么了?
没听说过“杀人放火金腰带”吗?不会作恶的,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只是霍小南此问或有深意,与其说是霍小南的问题,还不如说是谢馥的问题。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个冠冕堂皇的问题。
裴承让想明白之后,脸也不红地低下头,一副惭愧模样:“小人自然知错。只是生计所迫……在这京城,初来乍到,又无路引,即便有一身力气,也无法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