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传说中的“善哉”么……
那么多的穷凶极恶之徒,且是以各种方式闯入,站着进去跪着出来,可没听说谁缺胳膊断腿受太重的伤。
所以,和尚嘛,指不定跟救他那僧人一样,走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就算是入了殿被发现,应该也不会死。
沈独有恃无恐。
不过行动上,他还是添了几分小心。见周围没人,就纵身一跃从屋檐上下了来,惊鸿影一般掠到了大殿的侧面,趴在梁上,透过窗缝往里看。
千佛殿内很暗。
只是那僧人的脚步,倒不显得局促,看得出对这一座大殿比较熟悉。他在黑暗中走上去,打香案上捡了一只火折子,吹亮了,将香案上的灯盏给点亮了。
整座大殿,立时被照得明朗。
大殿正前方,乃是一尊高大的金佛。
释迦牟尼端坐正中,手结大明印,身坐千瓣莲,乃是一派慈悲相。
两面的墙壁上则凿着方方正正的许多孔洞,密密麻麻,里面供奉的都是一尊一尊小一些的佛像,形态殊异。
在外面看的时候不觉得,太昏暗的时候也不觉得,可就这么一盏光一亮,沈独就有一种被震住的感觉。
这哪里像是佛殿?
简直像是已经到了西天极乐世界,能见诸天神佛。
佛像虽然镀了金身,可整体颜色偏沉,也不会让人生出浮躁世俗之感,反倒觉得那淡淡的光映照着,好似佛光。
那僧人便站在这光影中。
他点了灯之后,又伸手捻出了三根檀香,凑到灯火上点着,持着拜了拜,这才将香插到香炉里。
袅袅的青烟,皆成细而纯的一线。
僧人双手合十,退回来再拜。
月白的僧袍,被染成一片暖色,在这满殿佛陀的映衬下,虽似染着尘俗,可那清隽眉眼,却分明是在天上,不可触摸。
隐隐的香息传了过来。
白旃檀。
是沈独常在僧人身上闻见的味道,只是那时很淡,此刻却显得浓烈了一些。
他心里忽然就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他身上那浅淡的香息,是在这禅院中染上的,还是单独在这殿中染上的?
可下一瞬,便觉得荒谬。
怎么可能呢?
传说中天人一般的慧僧善哉,佛法精深,还会讲经,可这僧人却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传说中新辈一流的慧僧善哉,修为深厚,实力惊人,可这僧人却是半点修为没有的普通人。
绝不会是同一个人。
——虽然他觉得,其实这秃驴也很不错。
唇边莫名挂了一丝笑上来,沈独也不动,就藏在窗缝后面看着。
僧人供过了香,便举步往殿后走去。
那后面似乎还有个后堂。
在他这个角度,看不清后面是什么情况,只等了有一小会儿,便见僧人怀里抱着一摞佛经,从后面走了出来。
先才怎么进来,现在就怎么出去。
没片刻,人便已经出了千佛殿,下了台阶,顺着禅院里某一条被灯照着的长道,往西面走去了。
沈独抬眼一看,那方向上修建着一座三层高楼。
是藏经阁。
原来他是来取佛经。
心里面有了猜测。
可这一次,他没有再跟上去。
眼前可就是千佛殿,里面还藏着武圣留下的三卷武学精要,来都来了,怎么能忍住不入内一探?
至于那秃驴?
嘁。
“小角色一个,也没什么好跟的。相比起来,那传说中那三卷佛藏可要吸引人得多……”
所以僧人走后,沈独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没人来。
于是脚尖一点下面雕画着坛城图案的檐下房梁,他直接飞身闪入了殿中,顿时置身于满殿神佛的注视之中。
格格不入。
看那秃驴站在这里的时候,可能还是享受;可换了沈独自己站进来,就成了难受。
他毕竟是个大魔头。
脚步一转,眉梢一挑,都懒得在这前面多看什么,他直接朝后面走去。
太清楚了。
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满殿的神佛,规整的布局,根本不可能放下那三卷佛藏。再说,天机禅院也不至于大摇大摆到这个地步。
那三卷佛藏,若是还在千佛殿,藏在后面的可能性大一些。
而且……
他也有些好奇,这后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12章 僧衣如雪┃那衣料,给人一种厚重与飘逸并存的感觉。
脚步无声。
沈独的身形宛若鬼魅,片刻间已经绕到了千佛殿后堂,这一时间,那飘荡着的白旃檀香息,就浅淡了不少。
而眼前之所见,亦让他有片刻的迷茫。
佛堂的后面……
竟然像是,僧侣日常起居之处?
靠西面的角落里,置着一架罗汉床。
两面高高立着的墙壁上则排满了经卷,一眼看上去极为陈旧,但偏偏纤尘不染,显然有人常来打扫。
另一角搁了低矮的桌案,下方放着一只简单的蒲团。
桌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笔墨纸砚都整整齐齐地排着。
沈独走过去,轻轻勾起那笔架上悬着的湖笔,便发现毛笔的尖端还有些湿润,应该是今天才用过。
这桌案上,原本应该有不少的经文。
只不过……
他眉梢微微一动,目光一转,却是看见了墙壁上空出来的几个格:别的地方都塞着满满的经文,但这里一本也没有。
回想起刚才那僧人走出去时候怀抱着的经文,他便隐约明白,这里不见了的经卷,应该都是被僧人抱走了。
脑海里进行着自己合理的推测,沈独又慢慢放开了手指。
那垂挂着的湖笔晃了回去,还在半空里微微荡着。
他正想转身去翻翻这墙上无数的经卷,可还没待有所动作,夜色里,千佛殿的远处,便有一片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模糊的声音,随着人的靠近,慢慢真切。
一听就知道是有人要来了。
沈独顿时不是很爽,只是到底忌惮被人发现,所以四下里扫看一眼,竟然提气纵身,一跃而上,落在了殿中最大的释迦牟尼像肩上!
千佛殿内外,只以一面墙隔开。
可这墙相比起整座殿堂来说还不够高,在这一尊大佛的头顶位置,完全能将内殿和外殿的情况收入眼底。
巨大而庄严的佛头,完美地遮挡了他的身影,将他隐入黑暗中。
很快,人就从外面进来了。
一大一小,两名僧人。
大的那个看上去满脸横肉,眉毛还有些发白,看得出年纪已经不小了。他脖子上挂着一串硕大的佛珠,随着他脚步而晃动,发出撞击声响。
小的那个才十三四岁,双目灵动,看着很机敏。
进了殿后,大和尚二话不说,直奔后殿。
小的那个则没忍住,四处张望起来。
他也穿着一身月白的僧袍,看面目还有些小俊秀,此刻脸上挂满了好奇,一面走还一面问:“善明师叔,事情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比这还严重呢。”
那大和尚约莫就是小沙弥说的“善明师叔”了,他面相看着凶恶,说话也瓮声瓮气,活像是土匪,可神情却是沉稳而凝重。
“这些人都敢埋伏到禅院附近了,可算是无法无天。”
小沙弥有些不解,拧着眉思考了片刻,续问道:“这是不是就是善哉师叔说的‘冰山一角’?我们禅院素来与外无争,如今为着这个不知踪迹的沈道主,都有遭受波及之嫌,那外面腥风血雨,恐怕更甚。”
“不错,正是此理。”
大和尚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底有点忧心忡忡的味道,脚下却没停,已经绕过了佛像走到了后殿。
“除了当年武圣娄施主的事情,江湖上可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了。”
小沙弥也听说过娄东望的故事,打量这千佛殿的目光,越发奇异起来,同时也想起了最近在天机禅院中压都压不下去的那些流言。
“听说正道的人,以那一位蓬山第一仙顾昭为首,就守在山门附近,这是真的吗?”
“怕是不假。”
善明走到了书墙边,从头到尾都没有向自己背后那高大的佛像看上一眼,自然也没发现躲藏在上面的沈独,只是摇头。
“他们都怀疑妖魔道的沈道主逃到了禅院,如当年的娄施主一般,被禅院救了下来。这一阵子,江湖上的流言都传开了。明着虽只是来询问,可暗地里都在逼迫咱们交人。”
“只是这倒还不算什么。”
“正道侠士本就与妖魔道水火不容,来埋伏无可厚非;可怕的是,妖魔道中也派出了不少人,徘徊在附近。”
小沙弥也跟着去拿经卷。
书墙上最下面的一排,也就是已经被人抱走过一部分经卷的那排,都被他们清理了出来。
他听着善明这话,有些惊讶:“正道的人要杀他,妖魔道的人肯定是要来救他。这样说,他们很有可能在咱们山门附近打起来?”
“打起来?”
倒也不是没可能。
但最关键的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善明伸手抱下来一大摞的经卷,都堆在了低矮的书案上,然后略作整理,便直接抱了起来:“他们要只是打起来,那也不算什么。可听前阵子你那几个下山游历归来的师兄们说,沈大魔头一失踪,妖魔道中立刻内斗,分作几派,相互指责对方篡权夺位……”
“啊……”
竟然是这样。
小沙弥也抱了一摞经卷,显然没想过会听到这个答案,发出了惊讶的一声。他也不是什么蠢笨之辈,只一瞬间就想到为什么善明师叔会说“可怕”了。
“师叔的意思是……”
“走吧,还是赶紧帮你善哉师叔把经卷都搬过去吧。”
大和尚善明却是没接话,应是不准备对此事再发表什么看法了,只抱着那些经卷又朝着千佛殿外面走,也招呼小沙弥一起走。
小沙弥有些迷惑。
想起外面那些人和事来,他觉得有几分可怕。那一位沈道主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落到这下场本是活该,可细想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对了,师叔,这个人真的逃进了不空山,被我们禅院救了吗?”
“那怎么可能?怕是那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嘞!”
大和尚嘲讽地笑了一声,大步离开。
小沙弥愣愣地,再一次没听明白师叔这话的意思,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抱着经卷跟上。
夜已经深沉了下来。
两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不多时又出现在远处道旁的灯火里,一大一小,看着竟觉格外和谐。
千佛殿中,一片寂静。
沈独的手掌轻轻搭在佛头后方圆盘似的佛光上,掌心一片的冰冷。眉眼都安静地低垂下来,浓长的眼睫覆盖着下眼睑,将他瞳孔遮成一片晦涩的幽暗。
久久没有动作。
他站在这阴暗中,慌忽已化作了这佛像的一部分。
“啪。”
直到佛像前那香案上点着的油灯,灯花忽然爆了一下。分明轻微的声响,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为他所听见,犹如一道惊雷。
那眼睫一颤,眉眼轻轻抬起。
沈独还是慢慢从佛头背后走了出来。那昏黄的灯火恰好能照见他半边面容与身影,隐约有种温暖的明光,可另一半始终藏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道主……”
妖魔道上,十年道主。
他是万人之上的沈独……
就连这禅院中的僧人,提起他也不至于直呼“大魔头”三字,可算得上是风光无限了。
今日,是这十好几日来,他头一回如此真切地听闻外面的消息。
凭借他的心思,几乎瞬间就能根据这只言片语,构想出外面的情况——
与他初时所料,相差不远。
那一场鸿门宴上,他于绝境之中逃跑,奔向不空山天机禅院,而后机缘巧合,为那僧人所救。
想也知道,正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认定了他逃跑的方向,用脚趾头都能猜出他必定进了禅院,或者说至少在不空山的范围内。
所以,他们奔袭前来。
一方面,是要跟天机禅院交涉,探听他们的口风,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救了自己这个大魔头;另一方面,则是在各处要道布下埋伏,以防他真在山中,伺机逃窜。
只是他没想到,顾昭也会来。
“嗤……”
一丝了然的蔑笑,出现在了沈独唇边。
他实在是太了解顾昭了,几乎是在从那法号善明的僧人口中听见这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对外界所有江湖人士而言,这一次绝对是接近天机禅院的大好机会。
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昭先前说有了娄东望后人的消息,如今又亲赴天机禅院,除非他是个傻子,不然怎么着也能看出他实是为那三卷佛藏而来。
“蓬山第一仙?”
屁!
这人也就那一身皮相与气质沾得上一个“仙”字,内里的品性与暗地的做派,只怕比他沈独还要脏上几分、不择手段几分。
至于妖魔道中的情况,就更是半点出乎意料的东西都没有了。
他还在的时候,道中便是派系林立,相互倾轧。一旦有什么争端,动起手来,从来都是不要命的。
只是这十年来,渐渐慑服于他,不敢动罢了。
可一旦没了他……
沈独冷冷地笑了一声,几乎已经能预见此刻的间天崖上,只怕已经一片尸山血海,早杀得红了眼。
谁还会记得还有个道主?
诚如那善明所言,妖魔道上这些人,才是巴不得让他去死,要趁他病,要他命!
就是不知道——
裴无寂在这一场浩荡的绞杀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管他有没有背叛自己,间天崖上一片乱局,只怕也够他收拾,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料理妥当的。
所以,妖魔道主,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换了人。
只要他能顺利度过十天后的反噬,在六合神诀的修炼上,也必将更进一步。届时就算伤势不能完全恢复,实力也有往常的八分。
自保不会有问题。
剩下的,便是如何在这一盘死局之中,寻找到一条生路了。
白旃檀的香息,幽幽地冒上来。
沈独就这般默立了一会儿,才直接轻巧地一跃,又回到了后殿。
墙上的经卷已经被搬走了一部分,一眼看上去有些空落落。还留在墙上的经卷,一看名字都是佛门的典籍,似乎并没有那三卷佛藏。
他一言不发地翻找了起来。
整面上上所有新的旧的经卷都翻看过了,没有一本上记载了半个字的武学。
“奇怪,没有?”
将右侧最边角上的一卷经文翻出来看了,打头一句“如是我闻”,就让沈独知道,又是一卷佛经。
他眉头顿时皱得死紧:“这群秃驴……”
从那个叫不言的哑巴和尚开始,到后来进来的这师叔侄两人,都是来将这里的经书搬走的。
难道……
“近来不空山附近肯定三教九流汇聚,是怕人来强抢,所以转移走了吗?”
不然,这些秃驴干什么闲着没事儿把经书搬走?
而且他今日潜入,只觉这传说中的千佛殿是个和尚都能进来,半点守卫没有也就罢了,连那一位被人“惊为天人”的慧僧善哉也不在。
这可就出了奇了。
这般的无所谓,这般的自信……
沈独只能想出两种可能:
其一,为天下觊觎已久的三卷佛藏,早已经不在殿中,所以根本不需要再严防死守;其二,佛藏还在殿中,可天机禅院或者说慧僧善哉,十分有信心,相信即便有人来了也无法将其带走。
“再找找看。”
现在所知不多,还不好下定论。
沈独将自己拉出来的这一卷佛经又放回了原位,接着就迅速在这后殿中翻找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被他忽略的玄奥之处。
可没想到,从东到西,顺着墙和地面都搜了一遍,竟然什么端倪都没发现。
就连那罗汉床他都看了。
既没有什么暗格,也不存在什么机关,且看不出半点阵法存在的痕迹。
“真没有?”
心底里那种说不出的烦躁瞬间就涌了上来,走了一趟居然一无所获,实在是让奔着三卷佛藏来的他滋生出几许失望的戾气。
若不是因为这是在天机禅院,是在千佛殿中,这会儿按着他的脾气,早一掌下来,将这小小后殿里一应琐碎全劈个干净!
眼不见,心不烦!
“砰”地一声响,已经不耐烦再搜下去的他,直接一脚踹在了罗汉床边那简单的藤箱上,撞得它一下子歪了出去。
简单的黄铜锁头,“啪嗒”掉在了地上。
沈独顿时一怔:这箱子,竟然没锁?
只是简单藤编的箱子,踹一脚就知道里面放的都是比较轻的东西,应该是收纳着一些衣物琐碎。
好奇之下,他凑过去一看。
果然如此。
藤箱里放的,是几件僧袍。
按说没有什么大不了,沈独也不是没见过,更不觉得一两件僧袍有什么好看。可在看清楚藤箱中最上层叠好的那一件僧袍时,他却一下愣住了。
雪白。
不是经常看见的灰色、黄色,甚而是月白色……
而是雪白。
那衣料给人一种厚重与飘逸并存的感觉,却偏偏不着一色,叠得整整齐齐,静静躺在这箱箧中,竟一下让他想起满世界的白雪。
他对佛门所知有限。
但这些日以来,因为百无聊赖,常常翻看那秃驴的经卷,所以也知道,佛门的僧衣,决不能用青、赤、黄、白、黑五大正色。
可这僧袍……
宽大的袖袍搭在边缘,翻起来一截。
犹如一段月光。
沈独完全可以想见,这雪白的僧衣,若穿在传说中那一位慧僧的身上,该与“惊为天人”这四个字契合到何种地步?
大约是因为被他踹了一脚,那一串本应该压在叠好的僧衣正中的佛珠,已经滑到了箱箧的边缘,正正好压着那片袖袍。
应该是一串持珠。
十八颗,以色泽深沉的沉香木制成,圆润浑然,散发出隐隐的香息,三通母珠上接着佛塔珠,下头缀着两根佛头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想将其捡出来看看。
可谁能想到?
就在伸出手才拿到佛珠的瞬间,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方才心底滋生的戾气的影响,奇经八脉之中的冲脉,突然一阵剧烈的刺痛!
“啪!”
手掌连着五指,顿时痉挛无力,沈独连那佛珠都没能拿稳,在突如其来的眩晕中,竟眼睁睁看着它掉到了地上!
第13章 心花┃蝴蝶等待花开。
木质的佛珠,摔在地上时,有很独特的声音。
不十分沉重,也不十分清脆。
可落在他耳中时,已经成了一种远在天边一般模糊的声音,犹如远古时代在遥远的大泽上响动的惊雷……
意识,瞬间有些抽离。
这感觉,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分明是六合神诀反噬发作的前兆,可他清楚地记得,以往这前兆,都是在反噬发作之前七天出现。
现在,竟然提前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了沈独整个人。
冲脉之中的异样,引起了他周身所有的经脉,不管是已经复原的,还是依旧阻塞的,都伴随着一起疼痛起来。
额头上的冷汗,立时淋漓而下。
前兆的发作不会要他命,可偏偏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就能要人命了!
谁也不知道——
那传说中的慧僧善哉,什么时候会回来!
整个江湖,都在向天机禅院逼问自己的下落。
如今他是能安然藏在竹海之中,不为人知。可若是现在就被发现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此等境界,他焉能容忍?
脸色分明煞白如纸,浑身都因这前兆的发作而痉挛,可沈独竟然硬生生使了力,往舌尖一咬!
钻心的疼痛,立时将濒临崩溃的意志挽回。
那一双幽暗如深井的眼底,一丝丝戾气冒了出来,浓厚得犹如一片阴云。
这一时间,他竟然强行控制着自己,将那已经掉在地上的佛珠捡了起来,放回了箱箧内。
而后迅速地合上,将其推回原位。
已顾不得再查内中是不是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趁着这时殿中无人归来,他纵身而起,已是运起自己此刻所有的余力,向殿外飞掠而去!
禅院中灯火零星而昏黄。
他身影掠过之时,只如同一阵阴风卷过,带飞地上、墙上落着的些许积雪。
月光出来了,一片莹白。
沈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竹舍内。
才返身将门压上,他整个人就已经支持不住,一头朝着地上栽倒,人事不省。
天昏地暗中,他又做梦了。
这一回没有梦见杀人,也没有梦见裴无寂。
他梦见了顾昭。
一个其实与他不怎么相干的人,一个为正道所有江湖人士所敬仰的人。
那时他六合神诀小成,可谓是狂妄大胆。
听闻蓬山出了个名为顾昭的弟子,人评“流风回雪,意能谪仙”,遂名之曰“蓬山第一仙”,一时便起了祸心。
是年三月廿一,春回大地。
他将妖魔道中的事情都交托给了刚用尽手段爬上间天崖左使位置的裴无寂,只身渡海,前往蓬山,约战顾昭。
海上明月,伴潮而生。
蓬山以东十六里的赤云礁上,两人之间一场淋漓的酣战。江湖人称其为“第一仙”,沈独初觉过誉,交手之后才发现,对方的修为和武功,着实当得起。
可他修行的毕竟是六合神诀,要高出对方一筹。
最终,顾昭败北。
梦里面,他如同他记忆中那般站着。
青衫一袭。
惊涛拍岸,卷起的潮水雪白,衬得顾昭人如美玉立于瑶台仙宫。一双修狭的眼底是超然的镇定与自若,仿佛没有战,也没有输,更没有被他的垂虹剑指着咽喉。
他问:“我六合神诀闻名天下,你竟敢应战?”
顾昭反问:“蓬山三清化一之法久负盛名,我有何不敢?”
他又笑:“那你可来错了,来错了会死。”
顾昭半点没慌乱,也笑:“你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此处除了你我,再无旁人,何必废话?说到底,这天下,不能没了顾某,也不能没了沈道主。”
这天下,不能没了顾某,也不能没了沈道主。
那声音如同岸上的礁石,被潮水拍打着,被潮声冲击着,却如此清晰地撞进了他的耳朵里,一个字都没落下,一个字都不模糊。
一记五年,直到如今。
梦里重新想起,都清清楚楚。
梦醒,睁开眼的瞬间,沈独想:他其实是对顾昭起了杀心的,可最终没有杀,应该就为了这一句话吧?
身上盖了一床厚被,暖暖的。
眼缝里有昏黄的光透进,屋子里有隐约的“咕嘟咕嘟”冒泡的水开之声传来,然后他就看清了头顶上方已经有些熟悉的屋顶。
这几天来,每次睁开眼都会看到的。
他在竹舍里。
还是躺在床上。
于是轻而易举就推断出,该是那和尚回来了。
“咳咳……”
嗓子有些不舒服,沈独咳嗽了两声,朝旁边一转头,就看见屋中那架起来的火炉,还有炉子上热着的粥和药。
外面天是黑的。
屋里点了灯。
那僧人没有捣药,也没有抄写经文,只是盘坐在屋内,面前摊放着一卷经书,他手中正捏着一串沉香持珠,一颗一颗地掐着。
是在诵经。
只不过没有发出声音来罢了。
大约天机禅院的佛珠大同小异,和尚手中在这一串持珠也是十八颗,他这么乍一眼看过去,倒跟千佛殿后殿看到的那一串一模一样。
但沈独并没多想。
他只是看着那僧人的侧影,又一估量,便知道自己竟然最少昏迷了一整天:那一日他去探千佛殿的时候,僧人已经来过,可现在又是晚上,他出现在了竹舍。
这就证明,他是次日来发现了自己,才留下来的。
“喂……”
嗓音又沙哑了下来,有些无力。
沈独抬了抬胳膊,发现自己周身经脉又牵着扯着地痛,可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实力又上去了一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