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竟然是小半只酱肘子,深色油润的酱料将肘子染满,底下却是一圈吸满了油的茄子,切成了片排着。
油都是肘子里蒸出来的,茄子恰好吸油。
这道菜,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不是什么大厨,怕做不出来。
沈独先前那疑惑不由又冒了出来,看了片刻,便忽然抬首问道:“我是当真奇怪,这东西到底谁做的?你去哪里买的,买完了回来还是热的?难道早上买好了,带回你们天机禅院的厨房热了热?”
“……”
僧人正将这酱肘子端出来,以方便将放在下方的米饭取出,一直都是垂首低眉,哪里料到他忽然抬头?
这一时间,两人的距离忽然就很近。
眼对着眼,鼻对着鼻,唇……
也对着唇。
近得再凑上那么一分,就会碰着。
僧人怔了片刻。
沈独问完也忽然愣了一下。
僧人为什么发怔他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意想不到;可他却是着实被这忽然拉近的距离给吓了一跳,更是被他毫无瑕疵的长相给惊了三分……
尤其这一双眼。
深邃的古井里,或许是因为这片刻的怔然,起了一点隐约的波澜。如同掉进去一片枯叶,荡开寂静的涟漪。
沈独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一张完美的皮囊,带着点藏不住的邪气,是旁人看不清、但他自己却可一眼看出来的坏。
坏到骨子里。
也许是觉得不很对,僧人微微抬高了自己的身子,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他却一下挑眉,眯缝了眼。
心里那恶意又一茬儿一茬儿韭菜似的冒出来,割都割不干净。沈独忽然觉得牙很痒,想要一口咬上这僧人的喉咙,当一条真正的“蛇”。
只可惜……
眼下这还是温暖着他、也喂养着他的农夫。
还不是时候。
忍。
沈独一下挂了满脸的笑意,纯善得要命,眼底带了几分疑惑:“怎么了?”
僧人看他一眼,不说话。
退开后,照旧把碗筷都取出来放好,然后便要进屋抄写经文。只是将抬步的时候,又被拽住了。
还是沈独,还是刚才拽他衣角的手。
只是这一次,他拽的不是衣角,而是悬在他腰间一块六寸长、两指宽的浅褐色木牌。
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一勾,就给拽下来了。
什么花纹都没有,就正面端端正正地刻了两个规整的篆字——
不言。
“不言?”
沈独翻看了一下,下意识以为这是令牌或者腰牌之类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于是手掌一翻,抬首问。
“你法号?”
十来天过去,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僧人的帮助,从伤势的治疗到日常的吃用,虽然打听天机禅院的事情,甚至打听那个见鬼的善哉,可从来没问过僧人的法号。
平日里称呼,要么和尚,要么喂,甚至是……
秃驴。
咳,这和尚没跟他翻脸,算是脾气很好了。
现在这么一问,当然显得有些突兀。
僧人当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没应。
可也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回应,沈独已经又自顾自把这木牌子给他挂回了腰间。
虽是练剑的手,可没有半点多余的茧皮。
修长又灵巧。
只轻轻的一抬一转,木牌就已经好端端地挂上了。
沈独是半点都没往别的方向去想,只道:“不言不言,那就是不说话,这法号与你倒是相得益彰,蛮好的。”
“……”
僧人唇线微抿,看了腰间还在晃荡的木牌一眼,嘴唇微微翕张,眸底也闪过什么,似乎就要开口。
可末了又悄无声息地闭上了。
这时候才抬头的沈独,自然半点没察觉到这一点异状,只盘腿坐在了盘碗前,将筷子朝肘子上一插,就给戳了起来。
他挑着看得最顺眼的一块肉,一口咬下来。
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头看还没走开的僧人,笑着道:“对了,我一下想起来,昨天看你的经文,说什么佛祖曾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你说我要是那鹰、要是那虎,你愿割肉、愿舍身吗?”
“……”
久久的沉默。
僧人暂时没回答,沈独也就插着那块肘子这么看着他,仿佛一定要等到一个答案。
其实他觉得这和尚很逆来顺受。
这十日来他觉得自己挺过分的,可这叫做“不言”的和尚,是半点反抗都没有,该伺候的照旧伺候。
若不是自己确实不认识他,简直要怀疑是自己养的一条狗了。
按着世俗的眼光来看,这绝对是个慈悲、怜悯的好和尚。
沈独虽问了这话,可他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这和尚应该会回答愿意。
所以此刻,僧人不说话,他也不追问,就等着他说出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可没想到……
在静静地、仿佛要将他看透一般,注视他好半晌之后,那僧人竟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他问,佛祖曾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你说我要是那鹰、要是那虎,你愿割肉、愿舍身吗?
他摇了摇头。
这是……
不愿?!
不愿割肉,不愿舍身,不愿渡他。
沈独叉着那块肉,看愣了。
他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和尚一个摇头颠覆了自己对他所有的认知!
心里面,竟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直到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一顿饭,看那僧人将东西都收走又循着那一条旧路往山上走,他都还有些恍惚。
“佛祖能渡秃鹰与猛虎,这死秃驴,竟不愿意渡我?!”
手里那一根筷子没放下,所以也没被僧人收走。
沈独渐渐回过味儿来,“啪”一声就将这根筷子摔了下去,溅起零星碎泥之后,插在了地上。
“了不起,了不起,这年头出家人都这么横,面子工夫都不敷衍了……”
这和尚,怕不是看出了他本性?
沈独远眺着那僧人离去的方向,再望望山顶那高高的天机禅院,眸底幽微的暗光闪烁,只透出一种隐藏极深的邪气与危险。
牙关微微地咬紧,却是一声笑。
“不渡也罢……”
天机禅院,多的是和尚,要找个合意的还不容易?
正好今日修为也复了三分之一,他倒要去看看,此处到底是什么底细。
正好,也探探那传说中的三卷佛藏。
主意一打定,沈独便运了一口气,眼见着周遭没人,便悄无声息地循着那一条山道,跟了上去。
第7章 天机阵,慈悲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时辰,道上的雪都化开了,路面有些湿润,甚而泥泞。
僧人已不见了踪影。
可沈独依旧显得很轻松,内力恢复三分之一后,他就像是甩掉了沉重枷锁的囚犯,轻快得像是一片叶,一瓣云。
脚不沾地一般,飘飘忽忽地就过去了。
这几天来,他不是没朝这个方向走过看过,但当时一则伤还没怎么好全,二则功力未复,到底没胆气。
若上头没什么人也就罢了,一旦被人发现,可不就自掘坟墓?
可今天不一样。
不管是掐着时间算,还是掐着修为算,都应该进去看看了。
俗话说,贼不走空。
沈独不是贼,可也是响当当一个大魔头,曾与顾昭一道觊觎过存放在天机禅院这三卷佛藏。
如今这么一个大好机会砸到头上,不抓住的都是傻子。
三卷佛藏内记载有天下武学精妙之处,没准儿其中就有一条能克制他这六合神诀的反噬呢?
十来天过去,距离下次发作可就只有十六日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天机禅院他还是得上去看看。
一来,看看能不能探知外头的消息,早做一手准备;
二来,若到时还不能顺利离开此地,也没能找到克制六合神诀的办法,他总得找个人来用着啊。
所以,这一趟于情于理他都得去看。
沈独心里打算得很好,行动间也是少见地小心谨慎。
那秃驴虽没了影子,可他不怕。
功力恢复之后,听声辩位的本事自然回来了,也不怕跟丢。上了山道之后,便顺着山道一路往上。
隆冬的山间,听不到什么鸟语虫声,只有林间化开的雪水流淌的声音。
僧人的脚步声在稍远些的地方。
沈独听着,只辨别着方位,纵身在林间腾跃。按着他的计算,撑死了二十息的功夫就可跟上。
可没料到,二十息数过,他凝神一听,竟觉得那脚步声还在尚远之处!
“见鬼了?”
疾行之中的身影,骤然一停。他手扶着一棵遒劲的古松,有些诧异地落在了枝桠之间。
上头有只松鼠受了惊,一下蹿开了,那肥肥的身子灵巧地一晃,便不见了影踪。
放眼一看,周遭寂静。
来时那曲折的山道已经被掩在了茂密的松林之间,山脚下便是那一片竹海,他这十来日住的竹舍则藏在更深处,从这里根本看不到任何一点。
远处群山渺渺苍苍,因天气不错,看起来与他逃命来时所见有些不同。
可是近处……
沈独朝着林间看了看。
下方的山道都由条石铺成,看得出年月很久了,每一块条石的周边都已经生了不少的青苔,只有中部因常有人走动,显出几分光滑。
弯折崎岖,高高低低。
一眼看去好像与平常的山路没有什么不同。
“可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我刚才已经走过了……”
两道眉深深地蹙了起来,眉尖染上三分冷意,眸底更是凝出几分煞气来。沈独的目光落在了山道旁那两株挨在一起的野春兰上,若有所思。
他暂没信邪,重新提气,影掠身动,循着自己耳旁听见的那僧人的脚步声而去。
这一次,他比先前小心了很多。
刚才只追着声音去,没看路;这一次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道,生怕错过点什么。
可二十息数过,他心便一下冷了。
那感觉像是被人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
落脚的古松还是先前那一株,只是没了肥松鼠;往后看还是那一片竹海;往前看还是那一条山道。
更可怕的……
是山道旁那小小的两株春兰,浅绿色的兰萼如碧玉一般,才刚刚展开,就连那卷曲的姿态都一模一样!
他这兜了一圈,二十息过去,竟然回到了原地!
民间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遇到这情况,基本都称之为“鬼打墙”,可沈独这种人遇到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阵法。
奇门八卦,素来神妙,传得离谱的,用几块石头便能布出一座迷魂阵,将人困死在里面。
江湖上最擅长阵法的,乃是“八阵图”最年轻的楼主玄鹤生,传闻在八阵图楼下布过一座连环大阵,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有能之士去闯。
但凡有人能破,皆赠万金并造化庐神兵一把。
万金倒也罢了,造化庐的神兵从来都是江湖第一铸剑师黎炎亲自打造,运气不好三五年也未必能出一把。可一旦出炉,绝对能引得天下英豪争抢。
裴无寂的无伤刀便是黎炎早年锻造。
不过从那之后,这老头子就觉得刀不好,改铸剑了。
所以说,万金易得,神兵难求。
英雄帖一出,天下有志之士,谁能不为之意动?
不过就是座阵法而已,有什么出不来的?
当时不少人都这样想。
怀着对财富和神兵的向往,无数籍籍无名的或是鼎鼎大名的江湖人士,全都赶往了八阵图,以期一战成名。
谁料想,一战成名不假,可战的是他们,成名的却是那一位布下此阵的新楼主玄鹤生。
江湖英豪数千,老辣奸猾之辈更是多不胜数,竟无一人能走出此阵!
从此以后,天下人只认他玄鹤生一个是八阵图楼主。
奇门遁甲之术,也由此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即未登大雅之堂,亦相去不远。
当年那事闹得极大。
只是当时沈独六合神诀小成,刚约了顾昭一战,往南方走了;回来之后又因裴无寂抓了白骨药医倪千千惹出一场风波,便没去凑这个热闹。
但他事后曾听过几句有趣儿的话。
说是八阵图楼下摆阵三十日后,天下英雄皆不能破阵,甚至再无一人敢入阵试探。
玄鹤生独立楼头,只笑着摇头。
向左右云:“憾哉。妖魔道沈道主不至,不然可试此阵真威矣。”
然后等了七天。
沈独没去。
玄鹤生这才命人将阵法撤走。但江湖上这就留下了一个“玄鹤生凭阵狂妄挑衅妖魔道大魔头沈独”的传说。
当然,这是旁人的说法。
沈独自己没觉得。
玄鹤生这人他没接触过,但从裴无寂只言片语的评价中便可得知,此人虽是天残,不便于行,可的确有几分真材实料。
或恐,不是什么狂妄,也不是什么挑衅,反倒像是一种看遍天下无敌手的寂寞。
当然,也可能是这人脑子有毛病。
反正,沈独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点阵法深浅的。
可他毕竟不走这一道,对此研究也不深,鲜少接触八阵图的人,更遑论是那一位大名鼎鼎的玄鹤生了。
眼下既发现自己在原地兜圈子,自然立刻就想到了这茬儿上。
“这天机禅院没事儿找事儿,后山都搞了一座阵法来罩着?”
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沈独简直不敢相信闻名于天下的天机禅院竟然这般小气,更不相信自己头回准备探查就碰了这么硬的一面壁。
一个“操”字直接就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这下好,听声辩位也不顶用。”
他嘀咕了一声,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听,哪里还听得到属于那僧人的半点脚步声?
怕是在他被阵法戏耍的这段时间里,早已经去远了。
反倒是更远一些的地方,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来。
听着像是两个辈分不高的小沙弥。
“唉,昨天善明师兄讲的经又没听懂,今天的功课怎么做呀?”
“我也一样……”
“还是善哉师兄好,可惜现在也不讲经了。”
“我那天做晚课的时候听师父他们提到过,说就快修成了。毕竟不讲经不是大事,可外面的事情很多,总要人去料理呢。”
“诶?外面?”
“唔,你还真是只念经啊。院里面都传开了,前阵子正邪两道打了起来,有个姓沈的大魔头失踪了。外面的人都瞎扯,说他逃到我们这里来了。”
……
断断续续的,很快便随着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远去。
沈独人站在老松树的枝桠上,一时有些怔忡:姓沈的大魔头失踪了……
嗤。
外面人倒是没瞎扯的。他的确是逃到天机禅院来了,只是谁也不知道,他被个哑和尚给救了。
不过听这两个小沙弥话里的意思,天机禅院倒是半点不知道那个叫不言的和尚救了他,否则不会觉得外面人“瞎扯”。
也就是说……
这秃驴,不讨人喜欢是真,可也没对旁人提起过他的存在,瞒得密不透风。
可这就有意思了。
天机禅院里面都开始传一个姓沈的大魔头失踪了,这和尚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吗?
“好个秃驴。”
竟让他有些看不懂。
越琢磨越奇妙,沈独竟一时忘了这被阵法拦在半道上的恼怒,扯着唇角笑了一声。
阵法一道,他自不是半点不会。
只是天机禅院这阵法甚是高明,不是他这种半桶水能对付的。若要过,就“硬闯”两个字。
沈独哪里敢?
听刚才那两个小沙弥的声音就知道,附近不是没人,硬闯必定惊动天机禅院。
所以左右想想,竟只能回去。
所幸这阵法也怪,要往上往里走,更进一步,都是鬼打墙;可一旦要走回头路,却是顺顺遂遂,没一会就下了山。
待得安安然然站在了山道尽头,再回头看那看似平静的山林和貌似触手可及的天机禅院一眼,沈独忽然就觉出了几分心惊。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脑海里这一句前两日从竹舍书架那些经文上看来的偈语,一下就冒了出来,莫名与此刻的情景合在了一起。
他背后有些发寒。
看了片刻,便觉那山顶云端上的天机禅院,添上了几许高深颜色。
心里思量片刻,却是暂时将再探的想法按了下去。
自己硬闯是不成的。
但若是等那僧人晚上来了再回山上去的时候,紧紧地跟上,看清他怎么走,可就简单多了。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沈独悻悻地走了回来,功力刚恢复,打坐调息了小半个时辰,便不很坐得住。
他又把僧人书架上那些经书翻出来看。
待外面日头又斜了,窗外金红的余晖洒到了《金刚经》那一句“一切法皆是佛法”上,便凝视片刻,抬头看过天色,将经书放下,走出了竹舍。
这个时辰,和尚该要来了。
他照旧想要同中午一般,坐到屋檐下、台阶上去等,可刚走出来,一眼就瞥见了台阶下那一根被他扔下去的筷子。
竹筷,斜斜插在地上,沾着点泥。
可吸引他目光的,却不是这筷子本身,而是围绕在其底部的那些小东西。
蚂蚁。
大约是雪过了,雪水也淌走了,都从落叶下、洞穴中爬了出来,嗅到一点点油甜的荤味儿,便立刻凑作了一团。
这一根筷子是中午沈独用来叉过酱肘子的,被他扔出去的时候还没擦干净,犹裹着一层沾着油的酱料。
即便是朝下栽进泥里,也露了一截出来。
此时此刻,附近的蚂蚁们,便一只排一只,汇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盘踞在那一根竹筷的底部。
它们试图搬动这“庞然大物”。
但显然不能够,于是便从周围团了小小的渣滓和泥团,要将这竹筷的底部掩埋,作为储备。
沈独坐台阶下看了有一会儿,见着它们堆了好半天才将这沾着酱料的筷子底部埋了三分之一起来,一时觉得好笑。
一群愚蠢的小东西……
他垂眸,一扯唇角,便直接将那竹筷拔了出来。堆在周围那些细碎的渣滓与泥土,顿时全部“坍塌”。
对人来说,不过小小一撮土;
对这些蝼蚁而言,却是一整个下午的辛苦劳作。
一瞬之间,轰然倒塌。
所有的小蚂蚁全都仓皇逃窜,什么都不能顾了。
至于原本就在竹筷上的那些,有的没头苍蝇一般乱跑掉了下来;也有的停在顶端那一小块地方徘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其中有一只,就颤巍巍停在那顶端。
沈独抬了那根竹筷起来看,只觉得这小东西忐忑不安,徘徊不前,犹豫不决,实在又可笑又可怜。
“若我是你,便纵身一跃……”
跳下去未必死,但留在这“悬崖”上……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将这一根竹筷转动,思绪却一下转回了自己当年被人逼到那绝境上的时候。
与这一只蚂蚁,何其相似?
只可惜,这小蚂蚁,还不够通透。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你还是不适合活在这世上。”
凝视了这小蚂蚁许久,沈独低低地念了一声,仿若隐隐带着怅惘的一声叹息,接着便垂了手指,轻轻将这竹筷点到了泥泞的地上。
那小蚂蚁便在竹筷尖上,这一来又哪里避得开?
竹筷点到地上的瞬间,它那一粒尘土似的身躯也就被按了进去,恍惚间竟似能听到一声折断破裂的脆响。
沈独觉得是错觉。
这么小的一只蚂蚁,哪里能发出这样清晰的声音?
然而这念头才从脑海中掠过,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也许是太阳下山了。
周遭有些冷。
昏昏沉沉的暮色里,沈独慢慢地抬起了头,然后便看见了站在他面前五步远的僧人。
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竟未察觉。
依旧是那僧袍与珠串。
佛珠在左掌掐紧,有轻微的晃动,在台阶上投下颤颤的影子;食盒拎在右手,可竹篾包裹的提柄,已经被生生握折。
尖锐的竹刺,有几根扎入了僧人掌中,一点鲜血的痕迹淌开了。
玉面犹如冰雕雪刻,清润之感渐褪。
素日带着一点微微笑意的唇角已经拉直,两片唇紧紧地抿着,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穆。
僧人的一双眼,也透着一种沈独从未见过的陌生。
这般的姿态,还有这满身的感觉……
不用他说,沈独都知道了。
他手指还点着那一根竹筷,竹筷尖还压着那一只小小的蚂蚁,蚂蚁的尸体则沉在那小小的一片泥泞中。
对人来说,这小小的一片泥泞根本拦不住任何脚步;可对蚂蚁来说,这小小的一片“泥潭”足以要了它一条小命。
沈独重新垂了眼眸,看了一眼。
竹筷的顶端还有两根短短细细的触须在动,是那小东西在挣扎,还没咽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放手。
可不知为什么,僧人方才那目光一下回闪在眼前,烙在了心底上,莫名激发出他骨子里那一股深重的戾气。
本要松开的手指,陡然一紧。
沈独面无表情,轻轻一用力,便用这一根先前僧人送来给他吃饭的竹筷,碾碎了那只挣扎的蚂蚁。
“啪。”
然后轻轻地一松手,任由竹筷倒了下去。
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看向僧人,仿佛没看到他并不好看的脸色和那流血的手掌,笑着道:“等你有一会儿了。今晚吃什么?”
第8章 恶念┃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沙沙沙……
一片静谧中,只有风过竹海的响动。
分明只相隔五步,中间只倒着那一根竹筷,可却像是隔着鸿沟与天堑。
这头是沈独,那头是僧人。
谁也没有说话。
沈独就这么混不吝也无所谓地微微抬着下巴,眼底透着一种淡漠,红尘皆游戏,众生俱蝼蚁。
“滴答。”
一滴血顺着食盒的边缘淌落下来,点在犹带着几分湿润的枯竹叶上,触目惊心。
僧人看了沈独很久。
沈独也看了他很久。
他袍角被风吹动,身躯却一动不动,犹如碑林里一块已经长了青苔的石碑,又如山壁上一尊雕琢好的佛像。
长久的静默中,沈独以为他是要走的。
毕竟这种当着一个和尚的面“杀生”的事情,不用想他都知道,比什么喝酒吃肉严重多了。
可没想到,他并没有走。
不仅没走,还抬步行至了他身边。
紧握食盒的手掌略略松开一些,一点鲜血又冒了出来,可僧人没垂眸看一眼,只将食盒放下来打开。
沈独往里面看了一眼,挑眉:“八宝鸭?”
也不很大,外皮看上去很酥脆,肚子里面塞满了东西,有一些淌了出来,流到了雪白的盘中,看着格外诱人。
即便原本还不饿,眼下看也能看饿了。
僧人将其端了出来,也端出了下方的白米饭。
除了方才因为用力而被扎伤、还在流血的手掌,他面上看不出半点的异样来,似乎刚才他什么都没有看到,而沈独什么也没做。
一双干净的新竹筷就插在食盒旁。
沈独看了一眼,其实对僧人这态度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对方十分不高兴。
可没想到,这也忍了。
一时之间,心里竟说不上满意。
大约是有落差吧?
毕竟他原本以为僧人会生气,会发作,可他偏偏忍了下来,让他的预料和猜测落了空。
于是那乏味的感觉又上来了。
沈独随手便将那一双新竹筷拿在了手中,要向摆在了台阶上的八宝鸭伸去。
“要说做这道菜,最好的还是杭州聚福楼,那叫——恩?”
话都还没说完,尾音便一下扬起。
他惊讶地抬了眼眸,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僧人,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干什么?!”
僧人却是低眉敛目,根本没搭理他。
在将压在食盒底部的白米饭取出放好之后,他竟然又将刚才取出的那一盘八宝鸭端了回去!
台阶上,一下就剩了一碗白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