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里已经是间天崖的高处了。
每一次议事的时候,厉害人物都在里面了,其实也也用不着怎么把守。
所以,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所有人的警惕,才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在他们看来,致命的威胁已经解除了。
不少人都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外面的天光一下照在了他们的脸上,让他们的面色看起来有些发白。
郑松觉得有些恍惚。
他在间天崖上打待了有二十多年,从上一任老道主到这一任的沈独,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老死在这里了。
可竟还有离开的一天。
太阳出来了。
有些晃。
郑松没忍住眨了眨眼,于是双眼对这近乎炽烈的光线终于习惯了些,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清楚了一些。
是两列穿着深黑色间天崖服饰的守卫,站在道口上,持长刀而立。
只不过……
这样的站姿,还有他们手里的长刀……
“不……”
平日里把守着寒绝顶的守卫拿的绝不是这样的长刀,更不是这种浑然来自于森罗地狱一般肃杀的站姿!
“不对,这不对!!!”
一股彻骨的寒意,一下从背脊上传来,令他毛骨悚然!
郑松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想要朝着后方退去,为自己争得一线可怜的生机。
可哪里有那样的机会?
早在眼见着他们走到那道口的的时候,沈独的手臂就抬了起来。等到郑松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他的手掌,便已经地向前一挥……
像拂去什么灰尘,又像是扫开什么烦恼。
动作实在是轻极了。
可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动作,开启了一场令人胆寒的杀戮!
璀璨刺目的寒芒乍起!
近百名守卫手起刀落!
昔日风光的间天崖八大堂主之一,郑松,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惨叫,便被拥上来的“守卫”一道从额头划下!
长满皱纹的脸,瞬间被分割成了两半。
扑倒在地的时候,他不甘地竭尽全力,扭转过头——
失去了生机的双眼,只对上了台阶上,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杀戮并没有持续多久。
以多攻少,以有备杀不防,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没过一会儿,刚才还心怀庆幸、满以为自己能安然离开间天崖的三十二个人,便都躺在了寒绝顶外面。
浓重的血腥气,被风吹了进来。
近百名黑衣守卫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个个目染霜寒,长刀沾血!
里面还跪着的众人,这一时间只觉身上冷汗淋漓,更有先前犹豫是否要离开妖魔道者,一下吓得瘫倒在地!
“你们站出来,我不杀你们,放你们走。”
先前沈独这一句话,还历历在耳,其余音都还没来得及从这寒绝顶上消散!可眨眼间,所有站出来的人已经死了个干净!
承诺?
金口玉言?
驷马难追?
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他就从来没在乎过!
沈独看着,都忍不住对这些人心生怜悯:为什么,天底下会有人,而且还是这种曾在他手底下办过事、吃过苦的人,会觉得他会变成那种心慈手软、烂好人的傻子呢?
骗一骗,哄一哄。
竟然就这么站出来了,把脑袋伸到了他案板上!
“你们要知道,这个妖魔道,姓沈,名独。”
人坐在台阶上,先前那颓唐疲惫的神情已如烟云一般消散在脸上,乖戾残忍的妖邪气,毫无保留地淹没而上,遮掩了眸底的清光。
“只要我还没死,这里就是我的。”
沈独没有看众人,只是垂下了头,懒懒散散地翻出了那一只盒子。
盛着糖的盒子。
然后打开来,从里面已经剩下不多的冰糖块里捡出一枚大的,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咔”地一下,咬碎了。
晶莹的碎片,割伤了他舌尖。
有点痛。
可他不以为意,只是端着那糖盒,拍了拍自己的衣摆,慢慢站了起来,笑得格外漠然:“恭喜你们,活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希望你们也留一点脑子,好好地活着。”
第40章 冬灰┃眼底心底,只有那一幅画。
沈独还是那个沈独, 半点都没有变化。
怎么会有人因为看了他腕间那一串佛珠, 就误以为这样一个血腥残忍的大魔头会转性向善呢?
活下来的, 大都是有心眼、有计较的聪明人,可一旦回想起方才他面色如常说出那些虚伪诡诈言语时,依旧忍不住为那些为其面目所欺骗的天真之辈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江湖很大, 可终究没有弱者与愚者可偷生的一隅。
妖魔道,从沈独再一次出现在这寒绝顶的时候,就已经重新恢复成了昔日的模样:一个沈独淡漠寻常地坐在高处, 下方是俯首听命不敢有丝毫反驳的众人, 空气里飘荡着的浓重血腥味为风吹散,与群山里浮游的无尽烟云汇聚, 却令人望之生寒。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独再没处置谁。
他只是一如往日一般, 问询了各部分舵最近的情况,又了解了在他不在这段时间里江湖上各种最新的动向, 最后才是对妖魔道的调整。
因为前段时间裴无寂掌控妖魔道的时候,就排挤了不少的异己,且刚才沈独还弄死了一群, 一些分舵和势力自然缺了人看管。在这种敏感的时刻, 任何一点不慎都有可能招致正道趁虚而入,所以需要尽快将烂摊子收拾妥当。
沈独也未让众人失望。
几乎不存在什么抉择上的艰难,他对自己治下的妖魔道了如指掌,也并不觉得有谁无可取代,轻而易举就在极短的时间内指派好了合适的人去到合适的位置。
等到这一场议事结束的时候, 妖魔道便又是那个井井有条的妖魔道了。不少人为了自己失去的权力而黯然神伤,也有一小部分人为从天而降的提拔暗自激动。
这一切一切有关于人心的浮动,都被沈独看在了眼中,可这些平庸的喜怒哀乐竟无法激起他死水一般内心里半点波澜的荡漾,只不过让他忽然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厌倦。
一句“散了吧”,便结束了议事。
诚惶诚恐的众人跪伏下来,高呼恭送,他只冷冷淡淡地扫了裴无寂一眼,便转身离开。
这时外面的日头已经照得高了。
间天崖上所有人只觉自己是经历了一场混乱的噩梦,噩梦醒了之后,面对着的是一地血污,冰冷的卫士正将外面那些尸体都拖了扔到远远的山崖后面去。
生前他们也许呼风唤雨,死后也不过是臭皮囊一具。
姚青、崔红与裴无寂三人站在原地,在众人都各怀心思散去后,他们都还没散。
裴无寂凝视着高处那一张宝座无言。
姚青却是复杂地看了裴无寂一眼,又看了崔红一眼,似有千言万语在舌尖,最终出口只一句:“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从寒绝顶出去。
崔红的目光忍不住一转,年过而立的男人,面上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深沉,似乎半点不为自己将来的处境而担忧,也似乎半点不为先前沈独那隐约含着几分深意的言语而烦恼,只是注视着姚青那英气更胜过妩媚的身影,许久许久,直到没了影子。
裴无寂还未回头。
他身上有着一点伤痕,年轻的脸上可以看见那种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野心,可这种膨胀的欲望又为那一种恍惚而深沉的感情所压抑,让他看上去犹如一座沉默的峰峦,在最深处蕴蓄着一种趋近于毁灭的力量。
崔红深青色的衣袍似远山浓重的色彩,只低低地叹了一声:“到底是我错看了你。论狠,论毒,你胜过他十倍。只可惜,在这天下,他没有软肋,所以不够狠、不够毒也不会成为他最致命的弱点。而你并不。你可以对这天下任何人无情无义、残忍冷酷,却独独无法对他割舍下一切。所以他是你的弱点,是你的软肋。这一次你败了,便永远不会再赢。妖魔道中倒无妨,他总归不会杀你,可那一位那边你要怎么交代?”
交代?
他需要什么交代吗?
听到崔红这一番话,裴无寂慢慢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自也知道相比起姚青的武力,崔红在智计上更胜一筹,更多的时候他在间天崖是充当着谋士一般的角色。
他总是全面而睿智的。
裴无寂曾告诉自己,这个人一心为着妖魔道,于他而言又没有利益冲突,所以凡事多听听这个人的,并不会对他产生丝毫的妨碍。
可这世间事,若全依着计划而行,未免也太无趣了。
沈独的存在,便是他这短暂一生里同时赋予了他隐忍的痛苦与隐秘的快乐的意外。
至于那一位……
他轻轻地一笑,半点都不当回事:“这一遭我肯与他合作,乃是他该感恩戴德。即便不成,又能奈我何?当年便是道主的手下败将,若真如此在意这妖魔道道主之位,他何不自己来抢?”
崔红万万没料他竟说出这番话来。
可真冷静下来,仔细地一想,又何尝没有道理呢?那人当年便败给了沈独,重伤远遁,如今沈独已经盘踞妖魔道十年,积威深重,要扳倒他岂是容易的事?
裴无寂与他从头到尾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所以这一时间,崔红也沉默了下来。
一场变乱在今天已经被彻底终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变得尴尬,再也没什么能说的。
裴无寂也不多留,他只是看了台阶下滚落的那曹新的人头一眼,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沈独伸手迫他抬首时那晦暗而隐约着杀机但最终又消无下去的眼神……
心底便骤然一痛。
明知道他才是真正的魔头,真正的罪魁祸首,可为什么,这一瞬间他竟觉得是自己背叛了他、辜负了他的信任?
崎岖陡峭的山道,天梯一般盘桓在间天崖的高处,每一处关隘上都有人驻守着。在裴无寂从寒绝顶上走出的时候,旁人看他的目光,多少带着几分奇异,藏着几分忌惮的打量。
但裴无寂都不在乎。
他从山上一路朝着半山腰的位置走去,不多时绕过半重山,便瞧见了侧面那一片建造山险峻之间巍峨又精致的殿阁。
雕梁画栋,檐牙高啄。
长长的走廊如游龙似长蛇,贴着山壁而建,几名身着鲜妍衣裙的侍女行走于其上,大多数都还有些惶恐颜色,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却是落落大方,脸上还带着些许轻盈的笑意。
是平日照顾沈独起居的凤箫。
裴无寂从远处过来时,正好与她迎面撞了个正着。
这瓜子脸的少女见了他,脚步便是一顿,那脸上的笑意也变得不是很自然起来,显然是已经在刚才的时间里知道了寒绝顶上发生的变故以及如今的情况,可心里面对于他做过的某些事情依旧耿耿于怀。
所以此刻,她面上没什么好脸色。
“裴左使,道主才刚回屋里休息,也没提过要见您。况且恕凤箫斗胆,我觉得道主现在怕也不想见到您。您还是先回去,有什么事,也等道主休息好了再说吧。”
凤箫说话也没给裴无寂留面子,很不客气。
裴无寂看了她一眼,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她对自己的敌意,可却没有反驳一个字,只抬步从她身旁走过去。
凤箫当即想要拦。
裴无寂只停下来问了她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你!”
凤箫气得一下瞪圆了自己一双杏眼,脸颊也因为愤然染上几分粉红,胸膛起伏时俨然是恨不得一把将裴无寂给撕了!
她有胆子,旁边人却没有。
几个侍女生怕在这最敏感的节骨眼上出事,忙将她拉住了。
这间天崖上,谁不知道裴无寂的特殊?
且她们还是多多少少负责着与道主一应起居事宜有关的侍女,知道的一些东西自然比旁人还要多。
道主与裴无寂的关系,她们心底也是清楚的。
作为间天崖的大总管,凤箫在道主面前自然是说得上话的,且又一心为道主着想,道主也格外器重她一些。
可要说与裴无寂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此时妖魔道上诸事方定,尚不知内外情况将如何,自是先避争端为好。
凤箫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也素来顾全大局,可对这裴无寂她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得劲,更恼他竟然敢背叛道主,害得道主在外历一番凶险。如今好不容易回到间天崖,非但没一剑将这卑鄙小人砍了,还留他待在原位,实在是让人恨得牙痒!
只是她也不学武,眼下实在奈何不了裴无寂。
在对方说完那一句之后,她被众人拽着,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无寂在这条道上走远,往沈独的冬灰阁去了。
待人一没了影儿,她才气得大骂几个丫鬟没大没小不懂事。
那气愤的、含着哭腔的声音,时高时低,穿过山间凛冽的风和湿润的云气,传出去很远。
可落在裴无寂耳中,已有些恍惚。
眼前这一条道路,被两侧高筑的殿阁夹着,充满了浓重的阴影,外间的光亮鲜少能照落,于是显得幽暗。
好像,一下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个晚上……
也是这样忐忑而惶恐的心境。
彼时的他尚且是个才没了父母没多久、满怀着恨意却又惧怕着死亡的少年,被那些一言不发的人带到了这里,也带到了他的门前。
他本以为,是那个大魔头要杀他了。
“滴答,滴答……”
穿过第一道门时,旁边的滴漏,一声一声,记录下流淌的时光,也一下澄清了他混沌的记忆。
“冬灰阁”三个灰白的隶书大字便平整地刻在前方那两扇紧闭的门上方,透出一种了无生机的压抑。
打从第一次见“冬灰”这二字,裴无寂便不喜欢。
他想不通沈独为什么会在自己起居之地,挂上这样的名字,一如他读不懂他,也不明白他为何留了他一命,又将他养成如今这模样。
沉缓的脚步,没有加以遮掩。
裴无寂在一片静谧中重新站到了这门前,将手伸出来,轻轻按在了门上。冰冷的温度从顺滑的木质表面传递到他的掌心,让他不由自主地一颤,像是当年第一次站在这门前。
而门里,是他未知的前路与命运。
“吱呀”一声轻响,没有敲门,也无须出声,裴无寂推开了门。他来时便没遮掩自己的行迹,更不用说沈独内力深厚,修为超绝,几乎不需要刻意去听,都能察觉到他的到来。
只是他却没什么格外的动作。
屋里也铺着厚厚的绒毯,在这大白天里,周遭的窗户都闭着,屋里便显得昏暗,竟然还点了烛。
摇晃的火光照着书架与桌椅,影影绰绰。
沈独半仰半坐地靠在窗下的软榻上,一手枕在自己的脑后,一手搭在榻边,指间则勾着一串佛珠,双目却望着前方墙上那悬挂的一幅画。
裴无寂进来,他既不惊讶,也不回首,甚至就连那注视的目光,都没有半分的晃动,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又好像此时此刻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关心。
眼底心底,只有那一幅画。
野春兰在冬雪里,独那一朵未开,偏有蝴蝶等候。
一个笔触杀伐而凌厉,透着一种对世事的漠然与抗拒;一个却是平和而包容,分明不过是只凝在画上的死物,可竟隐隐泛着几许慈悲颜色。
几乎是在看到这画的第一眼,裴无寂心便幽幽地沉了下去。
这本不是他所认识的沈独应该看的画……
第41章 爱而不得┃沈独,你心里有人了……
跟了沈独这许多年, 他是怎样的字迹, 怎样的笔锋, 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不用细究都能看出那雪中兰花必出自沈独之手。
只有他有这样的乖戾,这样的孤冷。
但这一只等候的蝴蝶, 绝不是沈独手笔,而是来自于一个他不知道的旁人。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裴无寂或恐还能安慰安慰自己,这或恐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巧合, 内中可能藏着一点自己不知道的细节。
偏偏, 沈独注视着这一幅画的眼神,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像是一个才从重重危机之中脱险的人, 也不像是妖魔道上那个让邪魔外道听了都要心里颤抖的大魔头,便连那戾气深重的眉眼轮廓, 都因此染上些许远山似的渺茫清润。
这一刻的沈独,实在好看极了。
那一双幽深的眸底, 甚至带了一种扎透他心的、缱绻的味道。
“沈……”
他开口唤了一个字,音色竟已沙哑,浑然没有了他来时所以为的镇定从容, 以至于那一个“独”字怎么也无法出口。
沈独终于眨了一下眼。
他收回了目光, 微微侧转头向身旁看去。
这时裴无寂已经站到了他的床榻旁,在那一字出口之后便屈膝在他榻边半跪下来,手伸了出来,竟将他的腰抱紧了,脑袋也贴在了他腰间, 紧紧地,颤抖着:“沈独,我好怕,我不想你死……”
身材高大的青年,已非昔日纤弱的少年。
他已经拥有了足以碾压很多人的力量,就连这一张以前总带着一点恐惧的脸庞,都添上了几分坚毅。
可他此刻的姿态,又是如此地熟悉。
沈独还记得,裴无寂第一次这样近乎亲昵地抱住他腰的时候,又紧张,又局促,像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要战胜心里面某一种激烈挣扎着的想法一样,生怕自己会拒绝他。
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也正是这种决绝,让沈独再一次地产生不忍,默许了他的靠近。
“在我成为妖魔道道主之前,旁人都说我性情懦弱,优柔寡断,仁善有余,果决不足。他们觉得有资格接替我父亲坐上道主之位的,只能是我的师兄。可只有我知道,如果我师兄当了道主,我必死无疑。所以不管我性情有多懦弱,在彼时也已经无路可退。我只能杀了他。”
往昔的事情,在沈独的讲述里,总是平淡的。
他凝视着裴无寂,平静的声音像是深海里的暗流:“裴无寂,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还要教你、养你、扶植你?”
“……”
裴无寂不知道。
事实上这不仅是裴无寂的疑问,也是间天崖上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的疑问。
外面总有一些传言,说沈独不杀裴无寂,是因为看上了他这一身皮囊,色令智昏。
可裴无寂知道,不是。
沈独之所以总有断袖之癖的传言,不过因为六合神诀的反噬。从头到尾他就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人,更不曾对他生出半分多余的感情。
偶尔,他也会忐忑而满怀期待地询问沈独: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在心里希冀着一个超出预料的回答。
但沈独的答案总是沉默。他会用一种平静的、也让他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他,却从来不曾言语。
今天,是沈独第一次主动提起这话题。
手中的佛珠,轻悄悄地一转,这里面藏着的就是整个武林都垂涎不已的三卷佛藏,可他这时候竟没生出立刻研究查看的心,反而心淡了不少。
沈独笑了一声。
然后将目光重新移回了画上,淡淡道:“因为那个时候的你,很像是当初的我。既没有自保之力,又没有狠绝的性子,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又害怕、又挣扎、又绝望。等待着头顶上,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的屠刀。我的恻隐之心,只留给惜命的人。”
恻隐之心,只留给惜命的人。
这一句话话音落地时,裴无寂便感觉到了那种彻骨的冷寒,也明了了沈独还未说出口的那些言语:“所以你留我在身边,也不过是因为知道我虽有复仇之心,却始终举棋不定。因为一旦事败,代价将是我无法承受的。我惜命,一日不复仇,你便留我一日。那么,现在你要杀我吗?”
曾经,他最恨的就是沈独。
可如今最爱的……
也是他。
第一次见到他,他当他是杀害自己满门的罪魁祸首,想要报仇。可他手里没有刀剑,也根本没有对抗他的力量。
他以为沈独要见他是要斩草除根。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漂亮而苍白偏又强大到令整个妖魔道俯首的男人,问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你以前抱过女人吗?”
裴无寂没有抱过女人。
他抱的第一个人是男人。
这个男人名叫沈独。
年少的他,家教慎严,从来只在话本子上看过那些情爱之事,兼之当时满怀着恐惧与恨意,几乎满脑子昏沉,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做过来的。
他只记得很紧,出了血。
但是整个过程里,那个掌握着他生死的也并不比他大多少的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没有脱衣服。
裴无寂能看见的,只有他漂亮修长的脖颈,被细密的汗珠覆上一层,有湿润的发缕坠下来贴着。
压在软榻上的手指则用力地蜷曲,隐忍而脆弱。
少年的第一次很快。
结束之后,眼角发红、眼底也盘踞了血丝的沈独,便用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只需手指再往里轻轻一扣,就可以杀了他。
那一刻,裴无寂从他眼底,竟也是看出了恨意的。
只是转瞬这恨意就化作了无边的嘲弄,又随着那冷光的散去,变作了一股深重难解的悲哀。
他提着他的脖颈,重重地将他摔了出去。
裴无寂记得自己的肩膀撞在了屋里另一侧的椅子脚上,疼得厉害,然后听见了极为清晰的一声:“滚。”
他没有杀他。
裴无寂于是又被人带回了间天崖那阴暗潮湿的囚牢。
只是从这一天之后,他再也不会梦见女人了。每每午夜,出现在他梦境里的,是那一段修长漂亮、覆着薄汗的脖颈。
一开始,梦里面的裴无寂也是害怕的。
可时间一久,那些害怕便渐渐消退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恨意而起的折磨,甚至是嘲讽的鄙夷。
梦里面,变成了他掐着那大魔头的脖颈,凶狠的折磨他,像是操弄一个青楼里的婊i子一样操弄他,让他在自己身下屈辱地叫喊……
然后质问他:为什么要杀我父母?
但这一切只是梦境罢了。
梦醒了他所见的依旧是这一方小小的、恶臭的牢笼,能望见的天光不过自己脚边那小小的一块。
时间很快过去,裴无寂几乎要以为那一天晚上也只是个梦。
可没想到,四十九天之后,再一次有人将他带到了那重重的殿阁之中。这一次他进去之前,抬头看了一眼,记住了那一间屋舍上面挂着的三个字——
冬灰阁。
还是沈独。
还是那个妖魔道道主。
还是他的灭门仇人。
还是同样一件事。
裴无寂还是怕他的。
上一次被他摔在地上,肩背上的伤很久才好,那痛便记了很久,让他这一次也不敢放肆。
他心里鄙夷着他,动作却因畏惧而谨慎小心。
身下的人显然并不享受这件事本身,眉眼里都透着一种不耐,可隐忍之间又有一种奇怪的痛楚,面色苍白得让人怀疑他是得了什么怪病。
裴无寂那时还不知道这是六合神诀反噬的缘故。
他只记得他微微冰冷的身体,带给了他的最刺激的体验,让他在连日幻梦里滋长出来的恶意开始冒头。
过了血气方刚的第一次,独属于少年人的那种凶性便开始显露出来,有意地粗暴和折磨。
而后便是那种报复的愉悦。
彼时的裴无寂还不敢去想,这种愉悦有多少来自仇恨,又有多少来自这件事本身。
事后沈独没有再打他。
他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囚牢。
接下来便是这种事的重复。
随着次数地变多,裴无寂对他的了解也渐渐变深,隐约知道该是他修炼的那鼎鼎大名的“六合神诀”出了什么毛病,所以对他也放肆了起来。
只是他有脑子,只做不说。
有时候狂猛激烈,有时候又故意拖长时间,甚至有一次趁他头脑昏沉之际,扒了他的衣袍。
间天崖上开始有风言风语,妖魔道一些重要人物也曾到他牢房里转过几次,说过几句似是而非的警告。
裴无寂从中听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味儿。
于是他也开始思考,为什么他选的是自己,又为什么能容忍自己?难道真像旁人所言,沈独就是有断袖之癖,所以“宠幸”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