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楼呢?”
微云又皱眉问道。
董惜惜脸上带了几分疲惫,秀眉微拧,已经有些不耐。
原以为二楼总该有位置了,没想到小二还是不好意思回道:“这……二楼也没有了。”
“你!”微云气得眼睛一瞪,昔日那怯怯的小丫鬟,近年见多了世面,早不是当初那等怯懦模样,她怒道,“给你五两银子,叫人给我家姑娘挪个位置出来还不成吗?”
“这……”
小二又为难了起来。
他看了看楼上,心说二楼也有贵人们,不过毕竟董惜惜名声在这里,真要找个人给董惜惜让座,怕不知多少人心甘情愿呢。
小二正准备去说道说道,没想到方才一直站着没有开口的董惜惜忽然说了话:“不必劳烦了,我主仆二人也就坐上一小会儿,在这大堂里挪个位置出来也就是了。”
这一位董姑娘倒是难得地好说话,众人对她的印象一下就好了起来。
原大家伙儿都只听说过她名声,却不知竟然是这样随和好相处的人,这一时间,连看着董惜惜的目光都变得友善又亲切起来。
不过董惜惜却没看在眼底,在小二的安排之下,果真寻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安静坐下来,歇歇脚,等着雨停。
方才因着董惜惜进来,这听音楼内都寂静到了极点,等到董惜惜坐下来,众人才惊觉,这也太露痕迹了吧?由是,在董惜惜坐下的同时,众人掩耳盗铃一样高声说起话来,颇有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哈哈,今天这雨真是不错啊!”
“是啊,是啊。”
“往年春天没看见这样大的雨……”
……
下头重新恢复了热闹,可隐隐然又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三楼某个雅座上,一名妆容精致的女子坐在屏风后面,朝着下头望了一眼,果然看见董惜惜坐在角落里。
她冷哼了一声:“天水观出来的姑子,早忘记自己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了,现在自甘堕落,是个臭男人便要捧着她!怎的在这里撞见她了?”
“郡主,何必搭理这等下贱人?等雨小了,咱们便回府吧。”
“不过说她一两句罢了,她值当什么?”
说话的,正是卫锦,她也是撞上时候,正踏青回来,上来避雨的。谁想到,才坐下来不久,竟然就看见下面董惜惜来了。
这董惜惜一年半之前在京城十八壶出名的,原本做女冠子的时候便是小有名声,到了京城三千繁华地,转眼便成了京城名妓里一等一的。
卫锦向来厌恶谁在自己面前,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真叫她堵心得很。
昔年周兼,去年春闱会试高中探花。
这人一朝平步青云,一开始便是翰林院修编,又拜入当朝内阁首辅郑安甫门下,成了郑老的门生,真可谓是春风得意,炙手可热。
下有阁老照应,上有皇帝提携,众人估摸着,不出三年,这一位必定是朝中少有的几位举重若轻人物之一。
卫锦一想起这人来,又是后悔又是无言。
当初她用着宋仪身子的时候,看不起周兼,现在周兼成就如此之高,如何能不叫她扼腕?周兼这人性子颇有几分刻毒的味道,是个记恨的人,好在有宋仪担着周兼的仇恨,也没报复到自己的身上来,总算是叫她安慰了一些。
京城里不顺心的事情多了,可她这昭华郡主还是做得好好的。
想着,卫锦不由得一笑。
听音楼上上下下,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人们随意聊着天,不知怎么就绕到了美人的身上来:“要我说,天下美人,就咱们京城的最多,京城美人,又以惜惜姑娘为第一,谁人能比得过?”
“这话倒是不假。”
“自然是惜惜姑娘敢认天下第二,无人敢认第一的。”
“对啊,对啊。”
不少人都有意无意瞥了角落里的董惜惜一眼,随声附和起来。
“嗤——”
一声冷嘲,从桌旁传来,在这一片的附和声中尤为刺耳。
众人顿时一怔,谁在旁边这样煞风景?惜惜姑娘便在旁边,竟有人敢这样?
循声望去,竟然是一位头戴斗笠的男子,也看不清模样,方才那声音应该就是他发出来的。
刚才起了话头的大汉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
“哦,不好意思,在下真没什么意思。只是吧……”这人声音微微拉长了一点,隐约的嘲讽听得人无比难受,“天下美人多了去了,眼界仅仅局限在京城这地方,未免也太狭窄了吧?更何况……惜惜姑娘美貌天下第二,这话倒是对极。”
“你!”
那大汉一窒,险些被这戴斗笠的说的话给噎死。
“惜惜姑娘怎会只是天下第二?胡说八道!”
那边的董惜惜听见议论自己的,原也不在意。
天底下美人多了去了,她也没想过争个什么第一,可竟然有人如此斩钉截铁地说她董惜惜是“天下第二”,这倒是稀奇。
董惜惜也非常好奇:那天下第一到底是谁?
脑子里冒出这念头的时候,一张脸便倏忽间从她脑海之中划过。
董惜惜脸色,忽然有些不好。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那戴斗笠的男子端茶起来,饮了一口,便淡笑道:“我乃是振威镖局的镖师,前一阵跟着陆掌柜的跑生意,在临沧遇到了陈子棠先生——”
“啊,我知道了!”
还不待这男子说完,便立刻有人一拍大腿,显然已经想到了。
接话的这个两眼放光,盯着男子便道:“尊驾说的可是当初离京掰了陈子棠先生为师的宋五姑娘?”
戴斗笠的男子也是一笑,道:“正是这位姑娘,那简直天仙难比的容貌,气度高华,叫人一看了便觉得自己只是泥沼里一团污泥。陈先生这样一代名士,声名盛极一时,不也收了宋五姑娘为徒吗?”
又有人接话道:“听闻陈先生这两年大江南北地走动,怕也多带着宋五姑娘呢。日前我经过钱塘江的时候,便听说过陈先生与宋五姑娘的事情。据说这师徒两人在楼上写观潮诗,陈先生本是叫宋五姑娘写,说等宋五姑娘写完了,给她指点一二。没料想,宋五姑娘诗作一出,陈先生便摇头大叹:教无可教,教无可教了!”
“那这宋五姑娘真是个才华高绝到极点了的吧?”
“这还是小的,更要紧的是这一位姑娘不但长得漂亮,心眼也好。三个月前湘江水灾,有个小村叫黎村,被大水给淹了,正好宋五姑娘与陈先生道经此地,见饿殍遍地,实在于心不忍,竟然亲自留下来,施粥布善,还给病人看病,真真的菩萨心肠呢。”
“谁当年说宋五姑娘歹毒的?真他娘的眼瞎!”
“是啊,当时我就在黎村,若非宋五姑娘所救,现在早就没命了。只可惜宋五姑娘跟着陈先生,行踪飘渺,不然叫我把这一条命抵给她效命终身都是肯的!”
“哈哈哈……”
……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话题一转到这一位“宋五姑娘”身上,便再也转不回来了。
有的人并不知道宋仪,却知道当初与周兼有过瓜葛的宋五姑娘,这些年来可有不少关于她的事情,桩桩件件地传了出来。
拜一代名士陈子棠为先生,已经足够惊世骇俗,竟然还跟着陈子棠走南闯北,堪称一代奇女子,更不消说她有菩萨心肠,做尽了天下的好事,险些被人供成生佛活菩萨。多少人提起宋五姑娘,都是交口称赞。
早年那流言蜚语,时间一洗,便渐渐冲淡散尽。
无数光环加之头顶,还有几个人记得昔日的污秽?
楼上楼下,不知多少人竖着耳朵在听。
卫锦险些气得摔了手中茶杯,一阵一阵地胸闷气短。“这蹄子,也不知到底走了什么大运!”
这样的好事都被她给碰上,实在是卫锦没有想到的。
她还记得自己去找卫起,听说卫起与陈子棠相识,也想拜陈子棠为师,可卫起说陈子棠为人脾性古怪,怕不能收她为徒,要她收心。可宋仪又算是什么?宋仪都能,凭什么她不能?
此刻又听着旁人种种传扬宋仪的话,真气得她快要疯掉。
下面的董惜惜闻言,则是沉默了许久。
外头雨声渐渐,董惜惜抬眸,眼底带着几分忧郁,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雨小了,咱们走吧。”
微云有些担心地看着董惜惜,有心要宽慰两句,想起近日来的情形,还是闭了嘴,扶着董惜惜出去了。
京城,正在一片雨幕之中,显出几分缠绵姿态。
王府里,卫起靠窗端着一盘鱼食儿,好整以暇地朝着池里扔了几颗,看见下头颜色漂亮的锦鲤都冒出头来抢食儿了,他这才一笑,颇带几分懒怠地问身后:“原本说,去年春就回来,本王有要事交给她做,现在又过了一年了,这女人还在外头晃荡……现在说要回来,真以为本王能信她鬼话?”
这一枚棋,着实不怎么听话,叫卫起火大。
陶德听出卫起的意思来,哆嗦一下,躬身回道:“这一回五姑娘说是真的了,船已经北上,最快明日便到。”
☆、第六十八章 怦然
雨没下两天,卫起一大早便上朝去,正说起江南一代的灾情,朝中老臣们又是好一阵的絮叨。
只是卫起听着,心思却不知道为什么恍惚了一下。
下朝来,陈横状似不经意地上来,对着卫起说了两句话,卫起点了点头,道:“宫中之事,容后再说。你与我出来,且处理些事情吧。”
说完,卫起便先走了出去。
陶德早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只等卫起出来,便小跑了上去:“王爷,说是已经到了城门外了,特为向您赔罪,在人不度给您摆一桌谢罪宴呢。”
“谢罪宴?”卫起一听,眼一眯,道,“还算是她有心。”
没真正养出一头白眼狼来,卫起心里也算是有几分安慰。
养着宋仪这也快两年了,那感觉真是一言难尽,卫起自个儿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这宋仪也真是越变越让人看不明白了。
“人不度”乃是京城最贵的酒楼,平日里客人稀少,只是这玩意儿又跟玩古董的一样,乃是开张吃三年。由此可见,这酒楼一桌,少说也是要豪掷千金的。
卫起心里琢磨,宋仪这一回出手也算是阔绰,更是真的准时回来了,那他要的东西也应该已经拿回来了。
说实话,刚开始救宋仪的时候,卫起可没想到宋仪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归根结底,还是他小看了这女人的本事。
这一回,可该跟宋仪好好谈谈了。
卫起带着陶德,一路出了宫门,顺着长街,便到了尽头一家看着简单的酒楼下头。
从掌柜到小二,到楼上迎客的侍女,个个都显得慵懒无比,似乎不大爱伺候人。可简单的外观下头,却并不一般。
脚下踩的是波斯来的洋毯,两旁桌案上摆着的乃是五彩琉璃瓶,盘碗一应都是汝窑出来的白瓷,玉色一般莹润,触手温凉,再一端起来看杯底,便知道这一只茶杯的价格也不下于和田白玉的茶盏了。
入眼所见,十成十一个富贵之乡。
陈横一直是跟在卫起后面的,他本以为今天是跟着卫起去办事,哪里想到卫起一转脸竟然来了人不度。
一路跟着上楼来,陈横心道只听说过“人不度”的大名,还从没进来过,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这人不度,乃是说身负千金亦不能度,是比十八壶那等烟花之地还要可怕的销金窟,王爷真是舍得花钱啊。”
舍得花钱?
卫起哂笑一声:“你是在警告本王吗?”
“不曾。”陈横摇摇头,他一向这样放荡不羁模样,道,“估摸着,宋五姑娘也该回来了吧?”
“的确如此。”
陈横实在是聪明得叫人讨厌了。
卫起没有否认,只是已经坐下来了,才忽然想起问一句:“陶德,她人呢?”
其实不像是卫起现在才发现宋仪根本不在,陶德一进来就已经在纳闷了:宋五姑娘不是说了在这里见吗?怎么现在人都没看见半个?
此刻卫起问起,陶德也只有狂擦冷汗的份儿,讪讪道:“这个……反正刚才宋五姑娘叫人通知的时候,说是已经在城门外了。”
“城门外?”
卫起陡然一声冷笑:“本王已经下朝了,她从城门外到这里,总不该比本王还慢吧?还有叫本王等她的道理不成?”
周围跟着的下人们都一缩脖子,半句话不敢接。
谁都能看出来,现在的卫起正在火头上,谁要是敢上去接话,谁就会倒大霉。倒是人不度这边的美貌侍女们一盘一盘菜端上来,说是宋五姑娘已经点好的,还请卫起稍候片刻。
陶德见了这玉盘珍羞一轮一轮地上,偷眼一看现在卫起的脸上,只发现已经恢复了平静。
不过,山雨欲来风满楼。
卫起要是这么个心宽的人,后面的陈横也就不会露出那样耐人寻味的表情了。
要说陈横,还真他娘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这几年来,陶德对卫起手下的人早就有了一定的了解,可对这一位陈横,陶德是真摸不准。
但是,陶德知道一点,那就是这陈横是个聪明人。
现在聪明人表情古古怪怪,陶德心里就不安定。
人不度,里头装潢那叫一个华丽,叫人坐在里头都不安心。
可坐在慢悠悠的车里宋仪,却是半点也不担心。
她敲了敲放在桌面上的烟杆子,道:“这到哪儿了?”
“快到人不度了,怕是王爷已经等急了吧?”雪竹将一杯上好的冻顶乌龙放到宋仪的手边,声音里带着几分忐忑。
斜斜靠在扶手上,宋仪身上穿着的是稀罕的雪花绫,头上插着的是九环如意莲纹簪,虽看着简单,可一身富贵的味道却消减不去。更不用说,这小小马车之内,铺着的柔软狐裘,陈设的黄花梨木小几案,车内四壁熏着的上好沉水香……
这两年,她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作为跟着宋仪的贴身丫鬟,雪竹雪香两个最知道这一点了,甚至回头想想过去的近两年,都有一种奇异的唏嘘之感。
所有人看见宋仪不会认不出来,可只怕是不怎么敢认。
原本不过是宋家一个庶出的姑娘,本以为样貌好就能嫁给周兼,可平白没了亲事,还惹来一场大祸端。所有人都以为宋仪是出不来了,谁能想到……
宋仪一离开天水观,那叫一个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到如今,谁又能说宋仪不好?
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有个好名声。只是不知多少人听说宋仪的本事,却没本法来相见罢了。
如今终于回京,这故地,真是一别有小两载,连雪香雪竹两个见了都不由得满腹的唏嘘。
宋仪见了,又该是如何感受?
想着,雪竹不由得抬眼打量宋仪。
只是,宋仪摸着那一根翡翠雕琢成的细细烟杆,眼帘低垂,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先生一进京便进宫去了,还不知王爷找我到底有个什么事,我这心里忽然有些乱……”
本来这两年的日子很是舒坦,虽然也在背地里帮着卫起做事,但基本都很琐碎,也不曾接触到什么更深更狠的。现在忽然回了京城,怕那舒坦日子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
不过,这两年本来也就是偷来的,说好听点是卫起纵着她,说难听点,是卫起这一位主儿发了善心肠,赏她的。
这两年跟着陈子棠着实学了不少的东西,又才办好了卫起交代的事情,去见卫起应该是有底气的,只是……
“罢了,先见了再说。”
宋仪不再多想,想多了也没意思,只因为她根本避不过。
看着沿途转瞬过去的风景,宋仪闭目养神,没多一会儿才到了前面的“人不度”。
下车来,雪香扶着她,雪竹则取了一只锦盒拿在手中,走在宋仪的两旁。
天高高,云淡淡,蓝的白的一片,宋仪身上看不见半分奔波之后的劳累,闲庭信步一样,只是多了几分难言的富贵气。
好在此刻人不度的人很少,甚至根本没几个,所以宋仪站在这里,根本没几个人看,也就没有董惜惜那般的轰动了。
不过,站在楼上的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宋仪离开京城有小两年,这两年之中,她几乎跟宋府没有什么联系,也无非是一个月给孟姨娘送上一封平安信。而跟宋仪联系最多的人,非卫起莫属,不过毕竟隔着千山万水,宋仪又经常跟着陈子棠走南闯北,见面的机会却是没有,便是偶尔联系也常有宋仪不爱搭理的时候。
真论起来,卫起心里还恨着她不听话呢。
他正跟陈横说着话:“如今宫里的局势也看不明白,秦王又爬了起来,可晋王也是不错……这一次太后娘娘生辰,颇……”
话没说完,便听得下面有人道一句:“来的可是宋五姑娘?”
一丫鬟脆声应道:“正是。”
“王爷已经在上头候着了,酒水菜色都按着五姑娘说的上的,您里头请。”迎客的丫鬟说话,也是脆脆的,倒是悦耳好听。
卫起这边一下没了话,转身看去的时候,却没动了。
才从马车上下来的宋仪,脸上看不见半点倦怠的表情,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容光焕发。
她还不曾嫁人,却是在女子最美好的年华里,容颜娇俏。
与原来的简单不同,现在她是绫罗绸缎满身,却不会叫人觉得俗气,反而是富贵逼人,华丽极了。像是深海里的一斛珠,刚出海时候,正是月华漫天,于是这样一照,就有了灼灼夺目的光彩。
这样的宋仪,一眼便能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
卫起。
眉如新月,眸似点漆,肌肤细白如瓷,整个人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宋仪扶着丫鬟的手,一步步上来,裙裾微微晃动,彷如微澜死水……
卫起眼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回头转身,像是要看陈横一眼,可左手中的折扇却已经击到右手掌心,握紧了。
等到宋仪已经站了上来,颇为恭敬地行了一礼,道一句“宋仪给王爷请安”,卫起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身,眼底所有的异样消失。
他挑眉,似笑非笑,又仿佛带着讥诮:“瞧瞧这一身铜臭气,跟着陈子棠也没学出几分高华出尘……如今也还知道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乐不思蜀要叛主了!”
☆、第六十九章 变化
一级一级的楼梯,下头铺着洋红毯,绣鞋踩上去的时候没有声音。
宋仪脚步不快,但是也算不上是很慢,毕竟她知道,某一位主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兴许这天底下之后人等他,还少有他等人的吧?
不过宋仪倒不在乎了。
一步,一步,渐渐上了楼,宋仪一抬眼,就看见了垂手肃立在一旁的陶德。
陶德见了宋仪,眼珠子一下瞪圆,嘴巴也微微张开,显然整个人都有些发怔。
目光从陶德脸上一扫而过,宋仪暂时没有说话,只因为这时候,她已经看见卫起了。
一开始,卫起乃是背对着她站,只瞧得见他站在摆着一盆兰花的花架边,一身藏蓝锦缎祥云纹长袍,略有几分华贵的感觉。
她见着卫起,脚步便略顿了顿,而后再次往前,微一躬身道:“宋仪给王爷请安。”
这时候,宋仪低下了头去,卫起则转身来看她。
时隔近两年,在外面飘飘荡荡久了的宋仪,其实并不曾有过什么真正的自由,她像是被卫起放出去的纸鸢,看似很高很远,可只要卫起愿意,就能把她拉扯回来,因为控制着纸鸢的线,还握在这一位的手里。
因而,再次见了宋仪,卫起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也知道回来?”
这是准她起身了。
宋仪暗中估摸了一下,闻言便已经起身,站直了,脊背挺直,于是这一身的华贵,便昭然无遮掩。
如今的宋仪,从妆容到服饰,无一不精致,无一不细巧。
只是……
卫起的目光上下逡巡,最终却锁紧了眉头:“俗。”
这一身的打扮都很俗气,艳得扎眼,叫人心里不舒坦,一旦她站在众人面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宋仪的身上,再也移不开。
方才的卫起,可不就是被她这样四射的艳光给扎了眼么?
至少,卫起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这两年,宋仪身上的变化大得可怕。
宋仪自己也清楚,而这一切都是她需要的变化,所以并不以为有什么,甚至她觉得自己现在更好。于是,宋仪一笑:“多谢王爷夸奖。”
夸奖?
这……
站在外侧的陶德头上已经是冷汗涔涔,半点不想跟这一位姑奶奶理论了。谁都能听出来,这根本就是贬损人的话吧?
他小心翼翼侧过眼,看了看此刻的宋仪,真觉得这跟当初那犹带着几分心软温文的小家碧玉不一样了。兴许是见多了,识广了,通身的气度都不一样了。
只是卫起的脾气,与当初一样的坏。
该不会生气吧?
想着,陶德就再看向卫起去,只是眼光一岔,却不小心落到了后头陈横的身上。
这一看,却是有些暗暗的心惊。
陈横两条眉毛拧了起来,微微眯眼看着站在前面的宋仪,目光并不很友善。
宋仪自然也感觉到了,她一直在外面帮着卫起做事,说是游历,其实哪里又能白拿着卫起的粮饷不干事呢?所以接触多了,便知道陈横乃是卫起手底下头一号谋士,智计无双。
只是她从来都是只听过陈横之名,不曾见过陈横此人,不过今日出现在卫起身后的人,除了陈横,也不做第二人选了。
眼见着这几人之间微妙的目光交流,卫起哂笑一声,道:“想必你们都听过对方名姓了,这一位便是陈横陈大人。”
这一句,算是为宋仪引见了。
宋仪很识趣,她脸上挂了笑,浅浅淡淡地,微侧了身子:“宋仪见过陈大人。”
按常理,都是卫起的手下,又是早闻过名的,不说陈横早就识得宋仪,便冲着现在宋仪这态度,陈横都该给个面子,好好生生地应了。
可谁想到,陈横看着宋仪良久,又不知道为什么扫了卫起一眼,最终竟然勾唇一笑,颇带着几分冷意,道:“陈某怎受得起宋五姑娘如此大礼?还是请起吧。”
“……”
宋仪脸上的笑意也消减了下来,她收了礼,缓缓起身。等到站直了,脸上的笑容便又露了出来,她眉眼温和,看不出棱角来,仿佛已被这几年的游历给磨圆。
“早听说陈先生乃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天才之流自与寻常人不一样,陈先生果真不是寻常人。宋仪这等愚笨的,往后还要陈先生多多教导,否则只怕耽误了王爷的事呢。”
“好了,坐下吧。”
卫起听着两人来来去去暗藏机锋的话,不知怎的生出几分不悦的心思来。
陈横一直是他手底下用处最大的人,其智计能与陆无咎比肩,只可惜就是心气儿太高,脾气太臭,也可能是天下聪明人的通病,只是陈横更加厉害罢了。
他只略略一思索,便不准备再叫宋仪与陈横有什么接触,于是转而道:“你千里迢迢而来,好歹有心请本王来这人不度。听闻你自己经营,如今家当也算不少,今日本王便坐下了。另一则,交代你办的事,如何了?”
生意的事情,宋仪不想多提,多还是借着陆家兄弟的本事,她不过是偶然扔了一笔钱进去,便看着钱生钱利滚利罢了。
至于卫起说的事……
宋仪抬手,从雪香的手里,接过了进来时候便拿着的那一只锦盒。
盒子很小,外头是绛色锦缎,里头东西不大,但是有些沉,宋仪接过来的时候也带了几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