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那扇开着的窗前,身边不远处还放着几本明显翻过的书,灯忽然打开的时候她瞳孔下意识地一缩,才回过头来看边斜:“有点事没睡着。你这是?”
“口渴,出来倒杯水。”边斜没好气地回答,走到饮水机前取了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便咕嘟嘟喝了半杯,又一回头瞥见她那几本书的封面十分眼熟,顿时扬眉,“大半夜不睡看我写的书啊?”
程白也垂眸看了一眼,穿一身宽松的睡袍,两手环在胸前,淡笑一声道:“写得挺好的。”
来自程白的表扬!
虽然是大半夜,但边斜忽然感觉被打了鸡血,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程白看出来了:“不过我看完之后有个问题。”
“有问题?”
如果是夜行者系列的话,有问题很正常。
一般来讲边斜是不给谁剧透的。
但如果这个人是程白,那自然另当别论。
边斜把手一挥:“没事,你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白于是非常自然地问道:“你第九部什么时候写?”
边斜:“…………”
他收回目光。
他放下水杯。
他转身回屋。
他无情关门。
重新躺回床上的大作家忧郁地想:果然,无论多完美的人,一旦开始催更,都会变得面目可憎!
为什么……
他到底是哪根筋抽了,居然安利程白看自己的小说?
*
第二天一早,边斜想明白了:都怪姜明怀!
程白已经洗漱好准备出门。
他则满脸抑郁地坐在桌前跟她订来的那份早餐作对,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上写满了对生活的严酷质问。
程白道:“我已经联系了你工作室那边,晚点应该就有人来帮你处理。上午你也不用到律所,不过中午大家准备聚餐,你如果能赶得上最好还是来一趟。说起来我记得你家好像也不开火吧,怎么会有蟑螂,会不会是过年时候门窗没关好?”
边斜想也不想就摇头:“不可能。之前走的时候我是最后离开的,亲自检查过了门窗,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有一只蟑螂就一定有一窝蟑螂,肯定是以前的房主没有处理干净。”
行吧。
反正这种事有得折腾。
程白把钥匙放在了桌上,拿起手机似乎在给人发什么消息。
边斜转头看她时无意瞥见了聊天内容。
魏了了: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很自闭,但为什么想起昨天晚上的场景,还是很想笑呢?
尚菲:???
下雪打伞:……
下雪打伞:我很好奇你藏我干什么,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魏了了:要聊的话题很尴尬嘛,有个人在旁边很奇怪。
下雪打伞:你要心里没鬼能第一时间想到藏我?
魏了了:???
下雪打伞:自己反省反省。
“……”
程白发出去的这一句句话,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
边斜反应过来了。
这不是他昨天问程白的吗?
“你这是无耻的抄袭。”
程懒得搭理他,成功把魏了了问蒙之后,直接把手机收起来,低头看一眼时间,就道:“我先走了,你上午就在这儿等等。钥匙我留桌上了,你走时候记得关门。”
“好。”
边斜答应了一声,但莫名觉得自己像个留守儿童,于是又补了一句。
“中午见。”
程白去了律所,刚一到就被费靖召唤去开会,说是最近经济形势不大好,有家在港股上市的公司准备破产,同时在接触天志和明天诚。天志这边准备商讨出一个方案,去说服这家公司选择天志。
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提了几个建议,大家确定好初步的方案,就各自散了。
费靖跟她一起走回办公室的时候,忍不住问她:“怎么感觉你今天心情不大好,看脸色也不好,昨天没休息好吗?”
能休息好才怪了。
自打回到那栋老房子之后,程白的睡眠质量直线上升,但昨晚却没睡着,半夜跑出来在客厅里抽烟。
一切只因为她收到了赵平章的回复。
老师答应了今天的见面,同时给她发过来一个定位,说今天下午到这里去找他就行。
刚开始程白还没在意。
但等她顺手将定位点开,才发现地址是一家医院。
此刻面对着费靖的关切,程白笑着道了声谢,但终究只道:“有点没睡好,回头补个觉就行了。”
费靖捧着保温杯也笑:“那破产案子你不感兴趣?”
程白看他。
费靖眼睛眯起来就是一头老狐狸:“前不久明天诚才做过一单破产管理,由方不让的团队独吞。你跟他不对盘吧,不准备打个擂台?”
程白并不上当:“戴Par还在呢,天志要跟明天诚抢生意,那也轮不到我来指挥。您说是吧?”
费靖的笑容僵硬了几分。
程白说完这句,就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进了自己办公室。
*
中午团队聚餐。
最近有一名黑客被某个知名视频网站起诉,案子找到了程白这里,她看了看觉得挺有意思,就递给了钱兴成和肖月处理,由书婉婷做协助,忙得厉害,估计要赶着饭点才到。
所以暂时就她、唐驳、姜明怀三人在包厢里泡茶。
边斜倒是11点40分就到了,还顺手把老房子的钥匙递还给了程白。
程白便问:“处理好了?”
边斜知道她问的是蟑螂,便道:“嗯,查过了,不是家里的,是窗户外面爬进来的,清理干净了。”
程白顿时抬眸:“窗户外面?”
她注视着边斜的目光顿时一言难尽:天知道早上这位大作家还信誓旦旦地赌咒发誓,说自己是最后离开别墅的那个,确定自己检查过了一遍门窗,呵呵。
边斜假装没看到这眼神,端了杯茶起来喝,咕哝道:“徐杰他们有我家的钥匙,可能是后来又到别墅里拿了什么东西,忘了关窗吧。”
“……”
原来不仅是真香大师,还是个甩锅天王。
程白笑笑不说话了。
接下来边斜为了转移话题,就非常自然地跟姜明怀聊了起来。最近社会上发生的新闻也就那么多,食人案和赵平章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而且这件事还就发生在他们身边,难免就多聊了几句。
程白刚开始听还没问题。
但听着听着就觉得不那么对味儿了:“我听你们一个编剧,一个作家,张口民法通则,闭口名誉侵权,怎么觉得那么怪呢?”
边斜和姜明怀顿时无言。
这不都是在天志待了一阵吗?
两个人心里面可都是有自己一把算盘在扒拉的,既然决定了要创作法律方面的故事,当然也要让自己变得专业起来。
他们没觉得自己这么聊有什么问题。
程白想起赵平章深陷舆论质疑这件事,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神情,问道:“刚才聊的都是从法律角度猜这个案子可能的结果。可我其实挺好奇,如果用创作思维来考虑,这个案子在你们笔下,会怎么展开?”
在他们的笔下?
这一刻,边斜与姜明怀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了对方一眼,竟有一种惊人的默契。
那是独属于创作者的灵感。
两个人各给程白讲了一个故事,程白听完后就笑了起来:“搞创作的,想法就是不一样。”
第98章 第098章 再探赵平章
某种意义上讲, 边斜和姜明怀讲的故事在剧情发展方面存在着惊人的相似, 但叙述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观点, 却截然不同。
程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了两人的区别。
这种差异乍一比较, 显得奇怪。
但如果仔细回想边斜和姜明怀各自的作品, 便会发现无比正常。
姜明怀在《暗杀者》里虽然为所有观众送上了一个几乎全员火葬场的结局, 可依旧在“人性”这个点上抱有了一定的温情, 总体是用一种悲怆的情绪来称赞英雄;
边斜的“夜行者”系列世界观完整的烧脑爽文,主人公吴虑每每绝地反击, 因此被读者誉为“男神”,然而行文的字里行间却总是不惮于用冷峻的笔墨来描写人性的缺陷,完全处于一种近乎冷漠的上帝视角。
本质上, 他们不是同种人。
近似却不相同。
午饭过后,姜明怀对钱兴成和肖月正在处理的黑客的案子感了兴趣, 干脆跟他们一起去见见当事人, 程白下午两点却要去找赵平章,所以不准备回律所,直接去停车场开车。
边斜十分自然地跟了上来。
程白一面走一面回头道:“你来干什么?”
边斜有些不满:“我跟姜明怀一人给你讲了个故事,可你的评价就一句, 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程白听出他言下之意:“所以?”
边斜摊手:“很好奇,程律会喜欢哪个故事?”
程白淡淡道:“我不是作家,对这种并非非此即彼的故事也没有特别的偏向, 一切不看喜欢不喜欢, 只看合适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
这话说得也太奇怪了。
边斜有些难以理解:“什么意思?”
车就停在前面, 程白走上前去利落地拉开车门, 只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在现实世界写点小说里的剧情?”
边斜眼皮跳了一下。
程白转眸看着他这隐约有点吓着的神态,奇怪地笑了一下,然后直接跟他打了个上车的手势:“毕竟是喜欢《蝇王》的大作家,上车吧。”
*
赵平章给的地址定位是一家大医院。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
程白开车载着边斜进来,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停车,便一路向医院走去。
边斜顿时觉得这路有些眼熟:“程律不是说要去见赵教授吗?可这是去医院的路啊。”
褚贤文就在这里工作。
这是市内非常出名的一家医院,属于某所全国知名院校的附属医院,他和程白刚认识时候接触的那位当事人曾念平的儿子就在这所医院就医。
程白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但具体的原因她也不清楚,只道:“老师发的地址就在这里,希望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只是话虽如此说,心里却已经做好了准备。
很快两人就到了地方。
程白刚想拿起手机来给赵平章打个电话,抬头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赵平章。
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穿着一身厚厚的灰色毛衣,手里面拎着的应该是一份粥,正朝着他们所立的医院门口来。
“老师。”
程白先走上去喊了一声。
赵平章也看见他们了,身上完全没有什么高校教授的架子,还笑了一下:“来了呀,正好。阿琼这几天生病住院了,你来看看,她肯定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平章今天换了一身更普通的穿着,又或许是他容颜上的确憔悴了不少,程白看着,竟觉得他脸上几道皱纹好像比年前见着的时候深了许多。
连头上的白发都多了几根。
他说冯琼住院了。
她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倒是赵平章很平静,拎着那热粥往医院里面走,还带着几分和善地多看了边斜几眼,似乎对他有些好奇。
边斜立刻道:“赵教授好。”
赵平章笑道:“看着应该不是法律从业人员,是小程儿的朋友吧?”
边斜撇了撇嘴:“现在还只是朋友。”
“哦……”
赵平章岁数也不小了,虽然不免跟年轻人有点代沟,但一双眼睛还是雪亮的,听了这话顿时露出几分了然的神情。
他甚至还鼓励了一句:“加油。”
边斜乐开了花:“好,一定。”
程白顿时无言。
三个人说着话,便进了医院,直往12楼去。
下午的阳光不错。
病房的窗户对着外面明亮的天空,下方的平台上摆放着各类盆栽,有在门诊等候的人就站在平台上晒着太阳。
冯琼就躺在病床上朝外看着。
程白、边斜跟随着赵平章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一位往日优雅大方的女士,换上了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床头放着蓝牙音箱连接着手机,正在放着钢琴曲,依稀还能让人窥见往日修长的手指,便和着那旋律在手背上轻轻点着,显得放松而惬意。
赵平章进去喊了一声,她才回过头来。
一抬眼瞧见程白,那眉眼一下就弯起来了:“小程儿怎么也来了?我这就是有点心悸的小毛病,你老师可没跟你瞎说吧?”
“没有。”程白进来之前还在担心会不会是什么严重的场面,可看见冯琼不管是模样还是心情好像都不错之后,悬着的心便稍稍放下,也跟着笑起来,“老师的嘴可严了,我要不是昨天想约老师见一面,恐怕还不知道您居然都住院了。”
赵平章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就走上前去把粥放到桌上打开来。
旁边有名青年上来帮忙。
程白这时候才注意到,病房里面还与这么一个人,不由打量了一眼:该是二十几接近三十的年纪,穿着简单却很得体,文质彬彬的面容,五官看着竟和冯琼、赵平章有些相似。
赵平章这时便笑了起来,跟他们介绍了一下:“小程儿应该还没见过吧,这是我们家老大,赵文潇。文潇,这就是我们经常跟你和文鸢说的程白。旁边是她的朋友。”
比起赵平章和冯琼那看起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寻常神情,赵文潇的脸上显然要冷峻那么几分。
他抬头打量程白一眼,勉强露出个笑容来。
然后主动向她伸手:“你好,赵文潇。很早以前就听二老提过程律了,只是要么在外地,要么在外国,倒一直没机会见上一面,没想到今天见上了。”
“本来没多大点事,非要回来。”冯琼被赵平章扶着起来,坐到了小桌前面,拿起勺来的时候便多了几分埋怨,“我们两个老的都没太在意了,你跟文鸢两个小的天天操心!”
这说得显然不是生病住院的事情了。
昨天的热搜已经差不多把赵平章一家人扒了个底儿朝天,有几口人,是什么职业,在什么地方,清清楚楚。
当然,伴随而来的是谣言满天飞。
赵文潇是家里的哥哥,赵文鸢是家里的妹妹,这一点程白是清楚的,他也很轻易地从这位被人传在国外非常奢侈的“公子哥儿”脸上看出了几分压抑着的不快,只是毕竟在二老面前,没有表现出来。
冯琼住院这几天身体弱,肠胃似乎也不大好,只能吃一点好消化的白粥。
她在这边喝粥,赵平章就在旁边拿出了口琴。
竟然是坐在那窗户前面为他的妻子吹起了一首《美丽的梭罗河》,那熟悉的曲调一起,冯琼就不由笑了起来。
……
这场景未免有些太过美好,满溢着一种脉脉流淌的温情,谁也不去提这些天来萦绕在网络上的那些真真假假、是是非非。
程白不由久久地凝视。
只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赵平章那宽厚的肩膀上时,却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今天的老师与她之前两次见的老师,并不一样。
有什么东西变了。
他们都没有在病房中多作打扰,而是在听了一阵之后,便十分默契地退了出来。
赵文潇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
程白看见他站在走廊上仰了仰头,好半晌才整理好情绪,不由道:“我上次登门拜访时,师母的身体都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住院了?”
赵文潇也是年前才赶回来,哪里想到才下飞机就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说母亲忽然昏倒在家进了医院。那时他虽然听闻了食人案重审的消息,但还不知道网上所爆发出来的针对赵平章甚至他们一家人的种种舆论。
直到他在病房在,拿到妹妹递过来的手机。
那是冯琼的手机。
没有设置密码,所以只需在锁屏界面上轻轻一推,就能看见在昏倒前冯琼正在查看的界面。
那是一条朋友圈,发的是一张别人朋友圈的截图。
赵文潇抬手压了压自己的眉心,似乎是想借这个动作压住自己满心的沉怒,却没控制好自己的语气,泄露出了几分嘲讽:“要不是他们说,我都不知道我们家这么能耐,买得起豪车,住得起豪宅,操纵得了命案,左右得了审判!”
“……”
程白听后,忽然就明白了赵平章为什么要连那个人发的朋友圈一起起诉了。
只是明白之后,并没有疑惑被解开的轻松。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只能道:“老师已经提交起诉书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赵文潇是出国留学参加工作后也非常优秀的一个人,对这个现实的世界也早有了清醒的认知,听程白这样说,只笑一声,反问:“你信吗?”
程白再度无言。
赵文潇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了,深吸一口气,跟他和边斜道了个歉,便朝着这一层走廊尽头的平台去,拿了手机跟人打电话。
边斜以前虽然与赵平章没有什么接触,但这些天来也都在关注网络上那些舆论的发展。
在网上看时其实没太大感觉。
看过去也就看过去了,即便你深知这些言论会对别人造成伤害,也能从理性上判断这些东西并不正确,可那些毕竟都是冷冰冰的文字,隔着一层网络,反正又不能亲眼所见。
可真要亲眼所见了,这样的重量又让人有些无法承受。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除开一家人不同的身份之外,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相互信任扶持的家庭,彼此向对方分享自己真实的喜怒。
可如今一切都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持。
做儿女的不敢呈现太多的愤怒与忧虑,当丈夫的不敢流露出分毫的脆弱与困扰。
所有人都当那些言语的伤害不存在。
他们在努力地维持着这一座小小的避风港,只有在偶尔转身时,才会在不经意间泄露那几分深藏的疲惫。
边斜和程白都坐在了外面的长椅上。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程白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女孩,很年轻,二十岁刚出头的模样,穿着一件带毛领的鹅黄色羽绒服,已经看了他们这边有一阵,在与程白目光对视之时,只扯了扯唇角,竟是露出了一个嘲讽而厌恶的冷笑。
她认识她吗?
程白不由蹙了蹙眉,在自己的记忆中一阵搜索,可竟没有丝毫的印象。
这时赵平章走了出来。
他刚想要跟程白打招呼,却一眼看见了那个女孩儿,顿时就停住了脚步,愣在原地。
那女孩儿从旁边的长椅上站起来,两手揣在衣兜里,直视着赵平章:“被这么多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滋味不好受吧,赵法官?刚才在楼上听人说您和您妻子在这层,我专程代我父亲来看望看望。”
赵平章有些恍惚。
那女孩儿便“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十六年过去,您该不记得了,我父亲是孙宝山。”
第99章 第099章 十六年,两家人
孙宝山。
当年食人案最终被判入狱的那名嫌疑人。
这个名字, 赵平章怎会不记得呢?
眼前这个女孩儿, 相当年轻, 可一双清透的眼底却有远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冷静。
她完全是笑着说出刚才那番话的。
可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却多少有些令人战栗。
程白听她提到“孙宝山”三个字, 第一时间是怔了一下, 随后目光仔细地落在她眉眼之间,终于觉出了一点眼熟。
并非真的认识, 而是见过。
就在前段时间,甚至就在昨天,在那一片沪上直言所写的深扒赵平章十宗罪的文章配图里。
那张照片是孙宝山一家三口的照片,笑容满面的青年, 朴实害羞的妻子,还有被小两口抱在中间的那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红扑扑一张脸, 眉心还点了个小红点。
看起来似乎是才下学, 手上还紧紧攥着一本连环画。
于是轻而易举地想起了她的名字, 孙宝山的女儿,孙雪。
进而想起了文章里那一段叙述。
写的是孙宝山的家庭,在食人案经由媒体曝光后到审判结束的整个过程中, 所承受的压力, 发生的变化。
尽管行文的确用了很多煽情的词汇,但程白非常清楚, 这一段所描述的事实在当年必然发生过。
食人案的出现,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即便当年还处于纸媒时代, 家里有电视机的人都是少数, 可这一案依旧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
那段时间报道食人案相关的报纸基本都卖到脱销。
不管是出于猎奇还是好奇, 人们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关注这件事,并且宣泄自己的愤怒,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有群众向政府请愿,严惩凶手。
宣判那天,法院门口更是水泄不通。
这也就意味着,当时不管是孙宝山本人,还是孙宝山的家庭,都毫无**可言。
新闻跟进,议论纷纷。
记者们不仅写孙宝山本人,还想了解孙宝山的性格和平时的为人,于是采访他的父母,朋友,甚至妻子和女儿。
孙雪那年好像才六岁吧?
刚刚上小学的年纪。
在学校里受人排挤,甚至被迫退学。
对孙宝山的判决下来之后,她和她的母亲甚至无法在他们那个山野小县城保持最基本的生活,不得不离开了世代生活的故居,辗转外地,隐姓埋名。
时隔十六年,当年那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儿,已然长大了,并且在食人案被发回重审的今天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赵平章的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无法移开。
一时有些难以将眼前这神情冷漠的女孩儿,与当年坐在旁听席上一脸茫然与慌张的那张脸,重叠到一起。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
但刚才出去的赵文潇已经走了回来,正好将孙雪方才的言语都听了个清楚。
他整个人的表情立刻就冷了下来。
站到孙雪的面前,也将她与自己的父亲隔开,赵文潇压抑着满腔地怒火,下了逐客令:“我母亲已经因为你父亲的事情昏倒住院,需要静养,我们家不欢迎你的探望。”
比起赵文潇的愤怒,孙雪却显得很平静:“不过才遇到这么一点事,这么一点质疑和漫骂,就受不了要寻死觅活了吗?看来赵法官和您的家人都很脆弱呢。”
赵文潇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孙雪的目光却越过他,依旧凝视着赵平章:“审错官司判错案,落到今天这种万人唾骂的下场,难懂不算是自食恶果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才刚刚开始。”
这样的一点才算什么?
当年她在学校里上学,原本的同学们却用石头来砸她,骂她是杀人犯的女儿,是小魔鬼,也吃人的那种。
抽屉里的书都被人翻出来撕烂。
他们在她的衣服上写满了那个年纪的小孩儿所能写出的最恶毒的诅咒,而学校的老师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貌似为难实则冷漠地建议她母亲让她退学。
她母亲其实是个很柔弱的女人,可在父亲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入狱后,却不得不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带着退学后尚且年幼的她,坐上拥挤的绿皮火车。
去很远很远的外地。
为了让女儿上学,她不得不同时打三份零工,有那么两年每天甚至只能休息四五个小时。
孙雪从小就在“我父亲是个杀人犯”的阴影里长大,可她对父亲的印象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磨,反而越见清晰。
只是昔年健壮的人,如今已是白发苍苍。
长达十六年的牢狱生活让他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在监狱里也常被人拳打脚踢,一个月前他终于得到保外就医的批准,重新出现在她们面前时,早已经没个人样了。
赵平章的身体终于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因为这女孩儿目光便是无言的审判,让他倍感煎熬。
只是这些天来,在舆论的风波里几经起伏,他到底已经能平静地面对此刻所发生的一切了。
包括来自孙雪的质问。
赵平章的手放在了赵文潇的肩上,示意他放松下来,自己则坦然地回视着她:“我是一名法官,但也是一名普通人。在当年的侦办取证手段与法制环境里,我并没有违背法律所加与我的一切准则。不管这一桩旧案重审的结果如何,我都无愧于心,也无愧于自己穿过的那一身法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