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白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
寻常那亮如白昼的灯光已经熄灭, 冥冥的暮色笼罩了整个世界,让隔着几扇玻璃窗的桌椅和门墙都陷入了沉沉的昏暗之中。
的确是再没有一个人了。
虽然完全不是当日的情景,甚至就连律所的装修风格也截然不同, 可她的记忆,在她的视线触及到这一片空荡与昏暗时,却如河流般往前倒回, 翻腾而上。
还记得,乘方注销的那一天……
似乎也是这样冥冥的暮色。
人去楼空,方让不见影踪, 只有她站在门口, 看着人把那块写着“北京乘方律师事务所”的铭牌摘下来, 扔在走廊上。
“看多了就会习惯了。”程白慢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按了电梯,然后问边斜,“大家过年都回家去了,你呢?”
“……”
有片刻的沉默,边斜似乎是没想到程白会问这个问题,也似乎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犹豫。
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回去一趟。”
他家在南京,不过从大学开始便常年在外面,虽然从事的是自由职业,按理说在哪里写书都行。可事实上他和别的忙于工作的人没什么区别,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里面显然有点什么原因。
从边斜回答她问题时那片刻的沉默之中,程白也能窥见些许端倪,但她向来不是什么八卦的人,到这里也就不再往下问什么了。
*
老弄堂里住的大多都是上海本地人,也有一些房子被租给了外地来的租客。一到这种阖家团圆的节日,便能听见许多行李箱的滑轮从地上滚过的声音,是在上海打拼的租客收拾好东西返乡,也是离家在外的本地人回家。
程白载着边斜回来的时候,能听见一扇扇窗户里传出来的声音。
或吵或闹。
或抱怨,或关怀。
工作室那边来接边斜去高铁站的车,已经在别墅外面等候。边斜进去随便收拾了几本书,装在一个不大的行李箱里,便走了出来。
这时程白就站在老房子的二楼。
她两条细细的手臂交叠支在栏杆上,从高处看着她,那微卷的长发在暖黄的灯光中倾泻下来,一双眼底竟透出些许的温存之感。
可边斜的心里,忽然泛上几分酸涩的揪痛来。
弄堂里其他人家都已经热热闹闹的,唯有程白这里,一栋老房子,一个人,安安静静。
那一刻,他有几分冲动——
想就着这抬头仰望她的姿态,留下来陪她,或者喊她一块儿去他家里过年。
但还没等他开这个口,程白已经笑着对他挥了挥手,语气松快,轻轻地道:“好邻居,明年见。”
于是所有的话语都被压了回去。
边斜手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也向她笑:“明年见。”
*
边斜走了。
隔壁别墅没了主人,也空荡荡。
程白的老房子毗邻别墅区,又在那一片老弄堂的尽头和边缘,在这种热闹的日子里,越发显得两头不靠,仿若一座与外界隔绝的孤岛。
而程白,是这座孤岛仅余的主人。
边斜走的这天晚上,她睡了一觉,少见地在回到老房子之后失眠了半宿,次日起床洗漱照镜子时,眼底有淡淡的血丝。
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不多。
程白挑了一件暗蓝的大衣,穿在身上,透出几分冷沉。
春节期间的上海,整座城都空了大半,可以说是一年里少见的不大堵车的时候。
她驱车一路向西北,出了外环。
在接近某处公墓的时候,才渐渐看见路上的车多了起来。
程渝东病逝后,就葬在这里。
一块简单的黑色墓碑,与周遭所有新新旧旧的墓碑挤在一起,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的照片,是程渝东青年时的模样。
唇边有笑,温和儒雅。
程白下车走过来时,天上下着细雪,她买了一束天堂鸟,与其他一些来扫墓的人擦肩而过。
抬头,前面却已有一道身影立在那墓碑前。
撑着肃穆的黑色直柄伞,深黑色的西装以利落的线条修饰着他成熟的身形,方不让那总让人觉得放肆的五官,在这样冷寒的冬日里,仿佛也褪去了几分邪气,有一种黑色大理石雕刻般的冷峻质感。
程白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细雪落在她拿着的那一束花上,很快融化,汇作水滴,缀在那花萼上,仿佛晶莹的露珠。
在看见方不让时,她眉头便彻底皱了起来。
方不让自然知道在这个特殊的地方,自己必定是不受欢迎的,但他向以没有自知之明自居,所以并没有立刻抱歉离开之意。
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在这墓园里遇到了。
他执着伞,目光从这一方墓碑上转过来,落到程白身上,只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故意大过年来的找你不痛快。”
程白也说不清心里到底什么感受。
或许是荒谬吧?
方不让的祖父也葬在这片墓地,程渝东当年病逝下葬的时候,方不让便正好来扫墓,两人撞了个正着。
那场面,她至今都还记得。
走上前去,她慢慢地将这一束花放在了墓碑前面,站起身来时,就在方不让旁边。
细雪天,倒也挺符合心境。
程白没打伞,只淡淡道:“没什么不痛快的,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当年那一场官司,程白一审胜诉,二审败诉,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让陈程渝东失去了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公司,被自己的合作伙伴扫地出门,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
贫贱夫妻百事哀。
父亲病倒了,母亲在忍受了一段时间的折磨后抛下他们离婚跟别人走了,她也不得不在那个时候放弃了法援中心的工作,成为一名世俗意义上的律师,但依旧不能挽回一切。
程渝东终究还是郁郁而终。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当年我的对手不是你,这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可后来就看开了。”程白回想起那几年的心境,只觉如隔世般恍惚,“归根到底,能赢的案子输了,是那时候的我不合格。”
能赢的案子输了,该输的案子赢了,一共就那么三种可能:第一,对手不行;第二,法官不行;第三,自己不行。
那一案的法官有没有问题先放一边。
方不让当年已经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大律。
而她也不是不行,只是对比起经验丰富、手段老道的方不让而言,有那么一点距离。
方不让就这么侧眸静静地凝视着她,似乎也在回忆当年的案子,过了好久,才慢慢道:“我最近可能有个官司,想请你帮忙。”
程白顿时看向他。
他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了,只道:“不过,到时再细说吧。”
长长的一排墓碑尽头,方不让那名戴眼镜的助理似乎是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还牵着个戴鸭舌帽的小男孩儿。
远远看见方不让在跟程白说话,就停了步。
两人在那头等候,也不过来打扰。
程白看见了。
方不让也看见了。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腕表,只向她道了一声“改天见”,然后抬步向助理那边走去。
只是才走出去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
方不让回头看着程白,忽然道:“昨天法院的朋友告诉我,赵老整理了一些资料递交法院,提起了一桩名誉侵权的诉讼。”
名誉侵权的诉讼?
程白略有几分惊讶,但回想起那一日自己在赵平章家里做客时所见,也不知为何就笑了一笑,一脸的波澜不惊:“也提告了吗?那挺好的。”
方不让听着,忽地挑了眉:也?

第90章 第090章 以书窥人

一个“也”字, 无疑藏着点什么东西。但程白说完这句话之后,只用一种坦然的目光看着方不让。
与她打过的交道不算多,但他竟明白这眼神的含义。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需要被外界知晓的空间, 他如此,程白也如此。
正如程白没问他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请她帮忙一点,他也终究没问程白为什么要用上一个耐人寻味的“也”字, 只严谨地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保持着对对方那个不想为人窥知的空间的尊重。
方不让收回目光,移步离开。
不远处等候的助理撑着伞, 牵着那个戴鸭舌帽的小男孩儿, 跟在他身后, 小声地询问着什么。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墓园的长道上, 这时程白的肩膀才慢慢地松下来, 在重新凝视了面前黑色的墓碑许久后, 轻轻俯身, 拂去了那墓碑边缘的枯黄的草屑与污浊的灰尘。
黑白的照片上, 程渝东还在对她微笑。
在她年幼时的记忆里,父亲就像是图画里那种什么困难也打不倒的英雄, 不管遇到什么好像都能笑出来。
包括在生命的尽头。
在那张病床上, 他那用一只被针扎青了手背的枯瘦手掌,温和的攥着她的手, 笑着跟她说:“别内疚,我的女儿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世界上的事情,远比冰冷的条文复杂, 也并不是一切都能通过法律来解决……”
当年的她其实不大明白这句话。
但好像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的增加,竟也慢慢地明白了过来。
程白想起自己最近遇到的这些事情来。
可是……
“为什么,还是有点不甘心呢……”
从墓地回来,程白便回了家。
车从空旷清冷的街道上驶过,连偏落叶都难以带起。
她一个人,又是这种整个城市都空了大半连店铺都没几家开着的特殊节日,也就懒得再折腾点什么吃的了,随便去附近的超市里买了点方便食品垫垫肚子,便脱了鞋缩在沙发里,上网看新闻。
先是以“赵平章”作为关键词搜索了一下,没发现什么最新的消息,才略略安心下来。
想来这种大过年的时候,也没几个人再关注这些。
程白又随意看了看,每年这时候的新闻都大同小异,普通人最关注的是春晚,但她对这些没有半点兴趣,刷了一会儿便觉得百无聊赖,干脆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书架。
那上面大多都是程渝东的旧书,基本都被她翻过了。
除了最近新放上去的那一排——
那是某位大作家前阵子为她“扫盲”时送来的“温暖”,一共28本,都是他的“大作”,为了方便她阅读还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了起来,搁在左边第一本的竟然是《被盗的一年》。
对这本书,她还是有印象的。
当初网上就是传这本书里面塑造的一个反派大律师是以她为灵感来源,让她在3·28案已经过去大半年之后又被人扒出来鞭尸。
程白盯着它看了几秒,终于还是将其拿下。
这本书是边斜“夜行者”系列里的第八部,未来悬疑题材。她其实不大明白边斜为什么要把这本书放在第一本。但反正这是大作家推荐的阅读顺序,她也就没管那么多,直接翻开了书往下看去。
字数不多,23万。
程白平时看惯了各种枯燥条文和卷宗,阅读速度本来就快,更何况边斜的文字出乎意料地流畅,像是暗夜里划过的雪色的刀锋,简洁利落且冷峻,几乎不存在阅读门槛,又具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让人不知不觉就往下一页翻去。
到天擦黑时,她居然已经看了大半,这本书的反派也终于揭开了面纱,露出了较为清晰的轮廓。
潜伏在主角吴虑身边的大律师……
陈戈。
男性,28岁,人前十分光鲜,是主角吴虑高中时候的同学,与主角还有竞争关系。但毕业之后没了这一层竞争关系,两人便自然地成为了朋友,志同道合。
或者说,吴虑以为两人志同道合。
直到神秘事件发生。
主角吴虑在执行上一个任务时陷入沉睡,一觉醒来后发现已经过去了一年,整个世界天翻地覆,而他竟然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夜行者”成为了被整个世界寄予重大希望的“救世主”。
而在外界的眼中,他这一年也不曾沉睡。
相反,他为这个世界做了很多。
调整国家军备,聚拢顶尖科学家团队,提出应对危机的构想,在艺术、哲学、物理等等以前他根本不了解的领域里,都做出了殊为恐怖的成就,因而被世人称之为“神子”。
吴虑于是意识到有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处于这个特殊位置的他很难再联系自己以前做任务时熟悉的朋友,而旧日的朋友陈戈则因其知名大律师的身份加入因危机组建的“临时律法委员会”,与他重逢。
一开始,吴虑非常信任陈戈。
但随着故事深入,一系列错综复杂烧脑的剧情走过,他发现陈戈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奇怪。
《被盗的一年》,也就是“夜行者”系列第八部的结尾,在网络上,在边斜的读者群体之中,曾引发过惊天的声讨。
而今天,程白也被震撼了一把。
即便她早就从各种渠道了解过了结局。
摩天大楼的高处,风夹雨,冷冽如刀。
两个人拔枪指着对方。
陈戈的身后空空如也。
吴虑的身旁却站着一位年迈的哲学家。
吴虑问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陈戈便明白地告诉他,所谓的危机根本就不存在,是吴虑和背后利用他的人编造出来的一个谎言,阴谋控制这个世界。在这短暂的一年里,整个社会发生了倒退,由自由而专1制,个人的权威凌驾于往日的制度,愚昧的人民不再信任一切,只信任“神子”。可经过他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吴虑这所谓的“神子”根本名不副实,一无是处。
如果吴虑活着,对世界没有更多的用处;如果吴虑死了,反倒能借此引出他背后的一些东西。
吴虑执行过那么多的任务,也被那么多口枪指过,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被枪指着的理由竟然如此冠冕堂皇。
冷雨从他枪口坠落。
他忍不住问陈戈:你凭什么以为你的枪比我快?
陈戈沉默着没有答话。
风吹起他的头发和他的风衣,在这阴霾天际仿佛鬼魅在现世的暗影。
他只是将枪所指的方向轻轻一转。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那名无辜而年迈的哲学家。
于是吴虑轻而易举地明白,眼前这个陈戈,这位昔年的对手和好友,是他真正的一生之敌。
冷静,胆大。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了解他。
吴虑的枪固然快,但陈戈也完全有把握,在他的子弹抵达自己身体时,将自己枪中的子弹送到那一名哲学家的脑袋里。
陈戈是用自己的性命与他做一场豪赌——
吴虑可以选择杀掉陈戈,保全自己,但代价是那名无辜哲学家的性命。
可他,也有另一种选择。
于是,在故事最后几行字里,吴虑竟然笑了。
他从容地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砰——”
血花迸溅。
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用处的青年,向那摩天大楼间滂沱的大雨跌坠。
吴虑死了。
夜行者系列的主角死了。
一切戛然而止。
程白看完的时候也久久没回过神来,一则震惊于吴虑如此干脆的选择,二则不解于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杀掉自己主角毫不留情的作者,三则忍不住去想,陈戈说的是不是真的,吴虑的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又是怎样强大的力量能操纵这一切?
坑。
真的是坑。
无底深坑。
在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好奇时,程白终于理解了边斜微博上那些“亲切”称呼他为“边狗”的读者们的心情,心里想着自己应该拒绝这种故事的吸引。
毕竟玩物丧志。
可行动上却非常诚实。
她都没来得及深究陈戈这个角色跟自己有什么联系,就直接放下这本已经看完的书,转而拿起了后面夜行者系列的第一部,想按顺序看看,吴虑这个角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这一次才翻开没几页,她那细长的眉梢便忽地一挑,似乎是从这寻常的字里行间发现了一些细节。
又往后翻了几页。
程白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因为先看的《被盗的一年》,是系列作的第八部,相对独立,所以没提到多少与主角有关的前尘往事。
可回到第一部看时,里面就交代了很多来龙去脉。
“夜行者”是未来世界里的一种职业,专门处理各种异常事件,隶属于政府地下机构,不见天日。而吴虑成为夜行者的契机,竟然是在他年幼时,父亲于处理一起神秘事件时失踪。
“父亲失踪,与母亲的关系也随之恶化……”
程白盯着这行字看了半晌,忽然就明白自己觉得哪里不对了,于是放下这本书,去翻开了边斜其他书。
只找各种角色的家庭背景。
12年《小城大事》,故事发生在两个流浪的少年身上;13年《夺命不逃》,通篇不曾提到主角的家庭背景,只描写了主角的各种朋友;14年《螳螂》,主角是一名孤独的权谋家;15年《人间剧场》,从这本开始,主角拥有了正常的家庭,但没有花费笔墨描写生活的场景;16年《白泥》,与父母的生活场景开始出现在剧情中。
……
单独一本可能看不出什么来,但顺着时间线往下看,却是无比清晰。
当律师并非仅仅懂个法条就能打官司,事实上程白当年出国念书时,同学中就有过一位心理医生。
那时候这位同学热衷于研究文学家。
作家所创作的一切故事,都是一定程度上的内心影射。尤其是很多作家的处女作,往往能使心理学研究者轻易看出作家的欲望和想法。而越成熟的作家越会在书中隐藏个人的痕迹,让自己不那么容易为外界窥知。
夜色已然降临。
程白慢慢地合上了自己手上这本书,若有所思地向着窗外看去。
大年三十,周遭人家灯影幢幢。
边斜那一栋三层别墅只有门口还亮着灯,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同一时间,南京。
年夜饭订在一家临近秦淮的高级饭店,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边斜陪着喝了两口,到底觉得闷。
他找了个借口出来透气,刚在走廊尽头的露台点上根烟,就看见了同样从席面上逃出来的褚贤文。
脱去了平时医院里穿着的那身白大褂,换上一身稍正式点的西装,金丝眼镜依旧挂在鼻梁上。
只是人却忍不住摇头。
边斜一看他模样顿时就笑了出来:“还别说,脱下那白大褂,你看着也是个衣冠禽兽。”
褚贤文难得没风度地翻了个白眼,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一看就是随便穿的v领毛衣,心里本来有点泛酸,但想起刚才席间父辈和他们那些同僚的话题,又不由叹了口气。
他这种从小都比较平庸的倒没什么。
毕业后按着自己的喜好当了医生就当了医生,反正父母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更高的期望。
但边斜终究是有点不一样的。
可以说,年轻时候他们一帮官二代,不管是优秀还是荒唐,最厌恶的人非边斜莫属。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们凡事都会被人拿出来跟他比较。
每天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看看人家边斜怎么怎么样”,人家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
直到高中某一年,所有人惊讶地发现,边斜并不是那样的。
褚贤文算他的朋友,但回想起来竟发现自己并不是特别了解他:“哎,我现在想起来都好奇,你私底下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那样的人?
边斜看他一眼,像是在看傻子,很想冲他翻白眼:“‘别人家的孩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作者有话要说: 1/2
红包100+

第91章 第091章 年夜

不是那么好当的?
饶是褚贤文修养良好,这一瞬间也忍不住想对面前轻飘飘说出这句话的边斜爆粗口。
“别人家的孩子”都不好当了, 那他们这种天天被人拉出来跟他比较的又算是什么?
妈的。
真是马上不知马下苦!
想当年他褚贤文也是学校里响当当的一号学霸, 不管走到哪里都自带光环的那种。可没想到, 压根儿没得意两年,边斜他爸调任南京, 连带着边斜这牲口也直接转学过来。
那时候他们一帮人还不知道他深浅。
学校里第一眼看见的时候,瘦长的身材,还穿件白衬衫, 小模样挺周正, 一本正经的,一看就是家里未必有钱却一定很有教养的那种人。看着虽然有点高冷,但似乎是个不错的人。
褚贤文立刻想跟他做朋友。
然后没一个月,边斜直接在月考考了全年级第一,足足比他这个第二高了32分。
那一年, 是褚贤文怀疑人生的第一年, 也是他其他小伙伴怀疑人生的第一年。
虽然读的都是公立学校,大家比较低调, 但相同圈子的人之间总是相互认识的。
边斜有个牛逼的爹,自然也有不少人想认识他。
一开始相处起来倒没什么。
毕竟这个人待人接物没毛病, 有礼貌,也不拿架子, 笑眯眯地, 知道的东西也多, 很容易跟他聊下去。
但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与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同, 时间一久,众人陆陆续续发现,这个人太慢热。
聊是聊得下去,可交不了心。
再加上那时候是少年人,要真说家里背景,也没真有什么太大的差距,各有各的傲气,平常听家里人左一个“你看人家边斜”右一个“你怎么就这样”地念叨,就算原来觉得这人的确厉害,也的确好相处,心底里也难免生出几分抵触和反感。
就连脾气温和的褚贤文那时也不能避免。
所以到了第二年,大家便慢慢疏远了他,有什么事情都撇开他玩。
也没谁觉着这种事有什么不对。
边斜自己好像也习惯了,既没有主动来找过他们,也没有来问过一句为什么。
褚贤文回想了一下,那时候他其实有点佩服这个人,心里觉得这个人应该比他们成熟,内心也很强大。
毕竟能忍受孤独,且习惯孤独。
既不对外界辩解什么,也不浪费时间去询问。
但后来他们才发现——
全他妈是骗人的!
这牲口一点也不孤独!
人家白天是所有人羡慕嫉妒恨的优秀学霸,一到夜晚便将自己的点卡燃烧在艾泽拉斯的战争中;站在颁奖台上满口冠冕堂皇地劝别人规范言行、好好学习,钻进黑网吧里,把干净的外套一脱,整齐的刘海一翻,劲舞飞车撸啊撸,样样精通!
电一最强王者!
在网吧里上机都会有语音欢迎,接着就会有老哥求着组队,有漂亮妹子主动送饭吃的那种!
孤独?
呵呵,去他妈的孤独!
褚贤文至今都忘不了当初那个场面——
那是高三第二学期的一个傍晚,他一个朋友跟人闹了点矛盾,找到某家位于偏僻地段的网吧,走进去后一眼就看见个坐在玻璃窗边上的王八蛋。一条腿放地上,一条腿却抬起来直接支在座位上,头发更是抓得乱七八糟,谁看了不觉得是个社会上混的扛把子?
他朋友当即就走上去抓住对方。
对方当时正双方放在键盘上不断打字,游戏界面左下角刷屏似的刷过一排又一排的拼音国骂,感觉到有人抓住自己肩膀时,连头都没回一下,十分不耐烦:“不带妹!男的也不带!”
他朋友当时脑子抽了,因为这声音有点暴躁,一时也没听出端倪来,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人妖带吗?”
于是整个网吧安静了一刹那。
埋首键盘中的那哥们儿似乎也从没遇到过这种狠人,终于停下了自己正在跟人打字对喷的手指,转过了头来。
一眼。
简直石破天惊、山崩地裂!
是边斜嘴里叼着半根烟,顶着那一头故意抓得有点非主流小社会的头发,一脸冷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绿幽幽的电脑屏幕光照着他分明的轮廓。
所有人觉得自己见了鬼。
然后就见他慢慢把那根烟取了下来。
这位被所有长辈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后来却跑去写书的好好学生,十分镇定撩了一下头发,对他们道:“你们好,我叫边正,是边斜的弟弟。初次见面,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