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盖了锦被睡下,没一会儿就进入了黑甜乡。
次日天刚亮,她便起了身。
将府里的一应琐碎都料理妥当,又看了潘全儿跑腿列上来的先生名单,圈了几个靠谱的起来,要潘全儿准备上几份礼物和请帖,请他们明日来府上一趟。
之后,才收拾停当,掐着时辰出了门。
明月楼在琉璃厂附近,是在内城的外侧。
那边基本都是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所以戏楼挺受欢迎,加之正对着的内城里面就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府邸,所以有身份的人也常来。
久而久之,便成了京中一处繁华富贵地。
以往陆锦惜的车驾曾经过此处,都没有很在意,一晃就过去了。今天,才算是她第一次到了此地,真真切切地看了个清楚。
楼外的柱子上都刷成了一片红。
地面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穿戴整齐的侍女行走其间,也有添茶水的小二热情地招待客人。
这个时辰,人还不算很多。
陆锦惜带着人一来,门口伺候的人立刻就看见了。
即便不认得她,可看这穿戴打扮,还有带的这几个丫鬟仆役的气派,就知道不是什么普通人。
所以那态度放得很恭敬:“下午的戏场子正要上呢,给您备个雅间?”
都不问是不是坐大堂,开口就是“雅间”,挺上道啊。
陆锦惜一笑,道:“昨儿让人来定下的黄字二号,前面引路吧。”
“哎哟,原来是将军府的贵客。”
小二这时才一下醒悟过来,猜出陆锦惜是什么身份,暗惊了一把。原本就热情的笑容竟然又真切了几分,摆手在前引路。
“您里面儿请。”
陆锦惜迈步就跟了进去。
因这地儿来的达官贵人不少,所以很多人瞥见她也没多想,毕竟这里就是个听戏的地方,谁都可以来,谁来了也不奇怪。
所以不多时,她就已经坐进了靠着戏台子这一侧的雅间。
栏杆上雕鹤刻竹,外头就是戏台子。
有一道珠帘垂了下来,专门给不想被人看见的客人准备,用以隔绝外面人的视线。陆锦惜当然不想被人看得太清楚,所以这珠帘立刻就放了下来。
略点了几样吃食,她就遣走了伺候的外人,只留了青雀。
与宋知言约定的时间是午后,她来得算早的。
至于宋知言那边,却是不用担心,自然有一开始为她料理过此事,也受过她恩惠的印六儿将人带来。
不,其实现在应该说是“陆印”了。
面前的酸枝梨木雕漆圆桌上,放了一盘瓜子。
陆锦惜也不看那台上劳什子的黄梅戏,只在满堂咿咿呀呀的声音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仿佛半点都看不到青雀那忐忑的神情。
未时许,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夫人,人到了。”
是印六儿的声音。
自打当初那件事了结之后,他就进了步军隼字营,旁人见了也得恭称他一声“陆大人”,可在对着陆锦惜的时候,他姿态却不高,甚至压得很低。
单听这声音,陆锦惜就赏识他。
自己心里对自己有数,就很难能可贵了。
旁边青雀手心里都在冒汗了,陆锦惜还镇定自若,拿了桌上那绸巾擦了擦手,才道了一声:“请进。”
外头门开了一条缝。
先进来的却不是刚才在门外通报的印六儿,而是当日议和大典结束后,在宫道上拦住陆锦惜的那名男子。
宋知言。
褪去了那一身官服,他今日只穿着一身简单的天水蓝常服。
人是清润且儒雅的。
只是脸上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自前日在宫中见过之后,他接下来的两天都心不在焉,就连做事都在频频出错。
今日,他也不知道,陆锦惜,或者说这个顶着陆锦惜躯壳的女人,来找自己干什么。
脚步缓缓,有些凝滞。
他的目光落在陆锦惜的身上,脸上,那种痛心之色几乎瞬间就浮了上来。
如果说那一天宫宴结束后回府,他还怀有那么一丝的侥幸,觉得自己兴许是认错了,那此时此刻,陆锦惜所表现给他的姿态,已经完全将这种微薄的希冀打破。
那不是陆氏应该有的姿态。
分明是与常人一般,若无其事地坐在桌案旁,可眼前的这一名女子,与陆氏有太多太多的迥异。
一身的沉稳,一身的镇静。
若是陆氏,坐在这里,该是一身的严谨,眉眼低垂,两颊上兴许还会带上一点点小女儿家的羞怯。
她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这样敞亮的,坦荡的,直接的,甚至是锋锐的眼神。
分明不是什么深宅妇人的眼神。
此刻注视着他的这目光,来得如此老辣,又如此深邃,藏着几分上位者的气势,也有一抹会让人不由得为之心软的怜悯。
然后下一刻,浅淡的笑容便将其全身伪装了起来。
陆锦惜礼貌地起身,然后一摆手:“宋大人肯赏光前来,我却不能外出相迎,实在是有些失礼了,还望大人不要介意。请坐。”
宋知言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攥成了拳。
对眼前这个与陆氏一样的女人,他是警惕的,戒备的,也是忌惮的,所以他没坐,只是咬紧了牙关,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看来是半点与她废话的心思都没有啊。
不过也正好。
早在当初宫道上被识破的时候,陆锦惜就已经想过了:既然没有能在第一时间伪装到最好,且又不觉得自己应该在宋知言这事上顶着陆氏的身份来处理,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宋大人还请稍安勿躁。”
对方不坐,她也不强求,只自顾自地走到了那垂下的珠帘前,然后向青雀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自己则看着外头热闹的戏台,声音絮絮。
“当日宫道上,您辨认得不错,我的确不是原来的陆氏。”
当真不是!
这一瞬间,宋知言简直觉得自己心上最柔软的一块肉被人剜了下来,几乎生出一种窒息的感觉来。
若不是扶了扶身旁那桌案,他险些都要站不住。
陆锦惜没看身后,可想也知道,宋知言心里绝对不会好受。
过了有那么一会儿,才听到身后传来那男子有些伤怀和恍惚的声音:“你不是,那她哪里去了?”
不是问她到底是谁,也不是质疑她是什么妖魔鬼怪,更没有去问中间的原委,而是问:陆氏在哪里。
陆锦惜一下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沉默了许久,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说起来,这件事有些怪力乱神。不管宋大人信与不信,我上一世也叫陆锦惜,只不过生活在一个与大夏截然不同的地方。出了点事,睁开眼之后,就已经寄居在这皮囊之中。年前陆氏大病过一场,您应该有所听闻。有传言说,‘我’是曾断过气的,大夫都说救不活了,却又活了过来。如若运气好,她应该在彼世,在我的身体里;若运气不好,该已经消散在了这人世间。”
“……”
荒谬绝伦。
宋知言听着她一字一句,只觉得每一点都不可思议。若放在以前,他只怕早就怒斥旁人装神弄鬼了。
可是……
眼前这女子,还有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截然不同的变化,绝不是什么装神弄鬼能做出来的。
陆氏也许会性情大变,可人怎么变,身上那种气质也会留有一定的痕迹。可在这个自称也叫“陆锦惜”的女子身上,他看不到半点的熟悉。
当日宫道上拆穿识破时,她尚且还有几分的伪装。
可如今这雅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陆锦惜所展现出来的一切,可以说都不是原来那个善良又怯懦的陆氏会有的——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可这时候,竟然都说不出口。
陆锦惜终是没忍心,还是转过了身来,用陆氏这一张脸来面对着他,也将她并不是陆氏这个事实,无比残酷地摆在了宋知言的面前。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宋知言的身体,有些颤抖,张了张口,花了那么一会儿功夫,才问了出来:“那封信,=是你写的,还是她写的?”
指的是那最后的一封信。
陆锦惜在匣子里发现,洞悉了二人之间的渊源和往来,也知道了陆氏在这件事上走过的心路历程。
她最终选择将这一封信送给了宋知言,了断了他与陆氏的关系。
此刻宋知言问起,陆锦惜虽不是很忍心,却依旧如实告知:“是她留下的。永宁长公主识破了你与她之间的联系,当面警告于我,才让我知道了你与她之间的事。我在匣子里发现了此信,里面还有你们以前往来的信函。我想这就是她最终要给你的答复,所以替她寄给了你。”
“她的答复……”
这一瞬间,宋知言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摇摇晃晃,最终还是慢慢坐了下来。那种颓然的感觉,像是整个人都垮掉了。
“此生,到底是我,误了她……”
“你们谁也没有负谁,只是这世事弄人罢了。”
纵使他们能重逢,善良的陆氏,也不愿拆散宋知言如今的家庭,更不愿意让另一个已经成为宋知言妻子的女人,承受自己曾承受过的一切苦痛。
所以,竟做出了斩断情丝的决定。
对怯懦的陆氏而言,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又需要咽下多少心酸?
“她奉诏嫁入将军府,过得并不快乐。离开之时,所牵挂的应只有膝下儿女与家中父母,我虽是个局外人,可并非什么妖魔。既借了她的身,也当报答此恩。所以为她教养儿女,也为她孝顺父母。只是,我能瞒这天下人,却独独不应该瞒你。”
陆锦惜想来,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身为旁观者的她,只能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用一种无济于事的怜悯,注视着恍惚坐在那边的宋知言。
“只是,我到底不是她。宋大人爱她至深,应该能看得出来,我既没有她的端庄贤淑,也没有她的仁善心肠,更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今日这些话,只对宋大人您讲,出了这一道门,我一个字也不会认。”
她微微地一笑,提过一旁的酒壶,为宋知言斟了一盏酒。
“已往虽不谏,来者犹可追。只望宋大人今后,能放下过去,放过自己。我想,这便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第98章 呼延奇
午后的明月楼,正到热闹时候。
戏台上正唱一出《天仙配》,起头便是一出惊艳全场的合唱之声:“云浪翻滚雾沉沉,天规森严冷冰冰。凡人都说神仙好,神仙岁月太凄清……”
唱腔才一停片刻,周遭立时一片叫好之声。
到底是京中最有名的听戏的地方,登台的戏班子虽不如当初去太师府贺寿的那一班厉害,却也没差上几分了。
南面最大的雅间里,众人的酒意已经完全上来。
顾觉非又抿了一口烈酒,渐渐也觉得有些撑不住,扫眼一看,周围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雅间里,可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礼部这边大小的官员,排得上号的,除了年纪大不适合这种场合的陆九龄,基本都来了。另一面则都是曾出现在议和大典上的匈奴使臣。
以霍尔顿和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瘦子为首,全都在。
议和大典虽然已经结束了,可远来是客,大夏这边作为东道主,于情于理都应该留人家两天,热情款待。
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的琐碎要处理。
两国议和之后,以往的一切都要改变,涉及到诸多条款的商谈,可都不是什么三两句话能解决的问题,都需要磋商。
今日,便是他们这些礼部的官员,特意一尽地主之谊。
当然了,顾觉非是促成这一聚最重要的人。
他不仅懂匈奴的文字,甚至会讲匈奴那边的话,在无形中,已占到了交流的上风。加上名声在外,如今新入礼部,打着款待匈奴使臣的名义,众人出来宴饮,可没少恭维他。
朝廷里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
虽然搞不清顾觉非和他老子之间这谜一样的关系,可这半点不妨碍他们看好顾觉非的前途,更不用说现在还有个礼部尚书陆九龄要抬举他。
说不准,就是下一个礼部尚书呢?
没有人知道顾觉非的野心,浅短的目光也只看得到眼前,只当是陆九龄要提拔这后生,也没去细想顾觉非在这件事上到底会达成什么目的。
所以,他们即便是恭维,也都恭维不到点上。
从头到尾,顾觉非心里都是淡淡的。
可不管应对谁,他面上的态度都挑不出差错来,就连对面那些匈奴使臣,大多也对他颇有好感。
霍尔顿听不懂外头唱的是什么,酒意上头,说话都高声大气了几分,只把酒盏一放,嚷道:“你们中原,你们大夏,什么都好,就是唱得没劲!这不男不女的,在台上唱什么?我跟你们讲,我们匈奴,男人女人都能唱。我们公主,兰渠公主知道吧?唱得最好——”
“啪!”
他话都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人阴沉着脸,狠狠把酒盏压到了桌面上。醇美的酒液在杯盏中剧烈地晃荡了起来,有不少溅了出来。
众人俱是一愣。
霍尔顿舌头都有些打卷了,心里面也疑惑,只道是谁这么不识抬举,不给面子。谁料回过头去,竟看到是那留了两撇小胡子的瘦子,顿时有些不耐。
“呼延奇,你什么意思?”
呼延奇看着已经有些年纪,一双小眼睛里写满了精明,这时候脸色却显得极其难看。或者说,从今天这场宴饮款待一开始,他脸色就没好过。
众人喝得越高兴,他脸色就越难看。
摆明了,不是对大夏这堆官员有意见,就是对匈奴这边使臣的反应有意见。
这会儿骤然发作起来,众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霍尔顿虽然喝得有些多了,可对呼延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心里面,其实不很瞧得起。
眼见对方一副了不得模样,他冷笑了一声:“怎么,说不得了?这回单于任命我为议和的主使,你不过就是仗着公主宠信,才有资格跟来,还敢置喙我?不过跟那个兰业一道,用些中原的奇技淫巧来哄公主开心,当老子真把你放在眼底不成?!”
“你!”
呼延奇素知霍尔顿喝多了就这德性,可万万没料到他竟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自己的面子,更说出这样过分的话来!
“你竟敢非议公主!”
“非议?”
仗着酒劲儿上来,霍尔顿才懒得给谁面子。前阵子输给了方少行,心里本就憋屈,如今又想起匈奴那边的情况来,邪火一阵跟一阵地冒。
“她敢做,旁人就不能说吗?学汉人也就罢了,还敢请汉人当先生。不都是你这走狗撺掇的吗?!”
“你、你……”
呼延奇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酒桌上闹这么一出,实在是不好看。
礼部这边几个人看了,都是面面相觑。
顾觉非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疑虑,从霍尔顿的身上,移到了呼延奇的身上——
单于指的是匈奴的老单于冒稚;
公主指的是冒稚单于的女儿兰渠公主;
可兰业?
这名字,顾觉非从来没有听说过,且听霍尔顿的意思,这兰业还是个汉人?
心里不知为什么,起了一点奇怪的感觉,但这种特殊的时候,当然不方便多问,所以转瞬就被顾觉非压了下去。
他端起了酒盏,来当和事佬。
“霍尔顿将军,还请息怒,也不是什么大事,来来来,喝酒,喝酒。”
其余众人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上来相劝。
到底都是匈奴的使臣,当着大夏这些外人闹开,实在是不好看。霍尔顿虽然喝得有些多了,可其实还没醉,就是借着酒劲给呼延奇难堪罢了。
眼见有人来给台阶,他当然也就顺着下了。
不一会儿,桌上便又恢复成了推杯换盏的热闹。
这一顿是中午开始喝的,到了这时辰众人都不很撑得住了,加上他们匈奴这边明显有些不对劲。
所以没喝上多一会儿,双方便要散了。
这时候,顾觉非出去吹了吹风。
人站在外面走廊转角上,却是无巧不巧地撞上了更衣透气回来的呼延奇,便站住了脚步,看向了对方。
呼延奇的目光,却有些躲闪。
他这人小四十岁年纪,头发却已经有些白,两撇小胡子卷起来,有些滑稽,看着的确不是什么大人物的风格与的做派。
只是见了顾觉非还要躲闪,就有些令人不明白了。
可这里也没旁人,旁人都不知道,也就无从怀疑了。
顾觉非笑了起来:“没想到,呼延大人如今是混到了兰渠公主身边。顾某还以为,您还追随着那几位王子呢。看来是另找到了合适的栖身之所,恭喜了。”
若有任何一个外人在此,听了这话只怕都要吓出一身冷汗来。
顾觉非怎会与一个匈奴来的使臣,熟稔到这个地步?
更不用说这言语中隐隐的高高在上味道,分明是没将呼延奇放在与自己持平的位置上看。
奇的是,先前还敢对霍尔顿表达不满的呼延奇,这会儿竟然什么话都不敢说,还露出了几分惊惧的神情。仿佛站在他眼前的,不是温润如玉的顾大公子,而是一头吃人的猛兽。
他不由抬起袖子来,擦了擦额头。
接着才抖着声音回道:“不、不敢,小人也是机缘巧合,得了公主的青眼。小人没什么大本事,几位王子也都不留小人,所以才投奔了公主。”
匈奴冒稚单于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也就当年的伊坤太子很厉害。可十一年前,就已经被初上战场的薛况一刀砍下了头颅,被迫用自己的性命与鲜血,为薛况铺平了一条功勋卓著的康庄大道。
如今,阴盛阳衰,反倒是掌上明珠兰渠公主,颇有胆略。
对这一位公主,顾觉非是有所耳闻的。
只是这些年来毕竟都在雪翠顶上,连京城的事情他都甚少过问,匈奴那边天高地远,自然更是鞭长莫及。
幸而六年前他算计死薛况,又毒计除掉那耶扎的时候,这一位兰渠公主还不成气候。
不然当初那连环计能不能成,只怕都得两说了。
天助,己助;
时也,命也!
顾觉非的目光,温温地落在呼延奇的脸上,在他额头上那隐约的冷汗上停留了片刻,依旧笑吟吟地:“这才早春呢,北地还冷,呼延大人就出了一头的汗。看来,匈奴那边常年苦寒,是不假了。”
“是,是,不假。”
呼延奇听着他这平平常常的话,只觉三魂七魄都要吓出去了。
若非现在是在大夏的地盘,且还是在天子脚下,在对方的地盘上,他现在只怕拔腿就要逃跑!
六年前含山关一役,大夏那一位战神一样的大将军薛况是如何惨死;事后匈奴这边的大将那耶扎,又是怎样稀里糊涂地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旁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
站在他眼前的,哪里是笑吟吟的如玉公子?分明是沾着就死的洪水猛兽!
要知道,当初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眼前这人在背后谋划。而他呼延奇,只不过是这巨大棋盘之中,一枚被他执在手中、随意摆弄的小小棋子!
宁愿惹了阎王爷,也不要招惹这人!
呼延奇心慌腿软,已经在心里抱怨自己怎么想不开,偏挑刚才出来更衣。可回头一想,顾觉非又怎么会这么巧,就在这拐角处站着?
他人微言轻,可脑子还不坏。
只想通这一瞬间,已出了一身冷汗。
顾觉非却仿佛一点没有察觉,依旧挂着那么几分春风似和煦的笑意:“您如今在兰渠公主那里,待得还不错吧?”
“公主待小人极好。”
脑子里乱糟糟的,呼延奇也不知道顾觉非为什么要问起这个,只觉稀里糊涂,干脆也稀里糊涂地照实答了。
顾觉非唇边的笑意,便浅了那么一点。
但这一点点,呼延奇是看不出来的。
他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老友一般,话里还带着点宽慰的味道:“极好便好,呼延大人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宴席快要结束,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一个“您”字,听得呼延奇心惊胆战,差点直接给他跪下。
当下更不敢反驳半句,唯唯诺诺地应了,便连忙回到了席间。旁人见他脸色不好,只当他是还为刚才霍尔顿那事耿耿于怀,所以都没多想。
过了一会儿,顾觉非也回来了。
一众人又喝过了最后一轮,这才陆续散去。
临走的时候,他与众人一道,从走廊往楼下去,可眼角余光一晃,竟然瞥见东面那边一间雅间附近,站了个颇为精瘦的男人。
有些面善。
换上一身劲装之后,原本混混的气质被冲散了不少,竟也有那么几分英气。只是眼底那深刻的市井味道,依旧难散。
顾觉非一下就认了出来。
是当初他被陆锦惜一管湖笔摔到身上时,出来迎过他的,翰墨轩,似乎名叫……
印六儿?
第99章 情爱算计
好端端的,自个儿的铺面不开,在外头站着干什么?
且看这模样,实在不像是喝酒喝到一半出来透透风……
抬眸这么一扫,顾觉非敏锐地在另一侧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抹绿影,不是那常在陆锦惜身边伺候的青雀又是谁?
这场面,竟是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当初翰墨轩内,他与陆锦惜“偶遇”,可不就是这丫鬟与印六儿一道守在外面吗?
心里面,瞬间起了怀疑。
伴随而起的,还有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可顾觉非没有说话,甚至半点异样都没有表现出来,只神色如常地与众人寒暄着,一道走出了明月楼。
待众人都散了,他才眉头一皱,直接折转了回来。
印六儿其实才进了步军隼字营没有多长的时间,但因为有陆锦惜在背后撑腰,牵连着刘进也给他几分面子,是以在军中混着简直左右逢源。
加之他自己也颇有点与人相处的门道,如今算得上如鱼得水。
几乎整个隼字营,甭管职位高低,都是他朋友。
位置高了,心气儿自然也就能上来几分。
所以他身上那一股旧日常见的卑躬屈膝味道,其实少了不少,连照镜子他都觉得自己英武了几分。
但说到底,这是陆锦惜的恩情,他不会忘,也不敢忘。
不管在旁人面前如何人五人六,到了陆锦惜面前,他该伏低做小还是伏低做小。
更何况陆锦惜原本就是一品诰命,还是大将军薛况的孀妻,就是九门提督刘进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行礼。
他这么个小角色,有这伏低做小的机会,都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反正印六儿心里明白着呢。
尽管如今联系不多,可有这一位大将军夫人的裙带关系,他的路要比旁人好走不少。因此,就算是现在站在外头,帮陆锦惜看着门,他都没有半点怨言。
无非就是无聊了一点。
戏台子上唱的那《天仙配》还没结束,印六儿也不喜欢听这情情爱爱的,只把目光撇开,就准备瞅瞅如今在听戏的都是什么人。
可没料到,那目光都还没飘远,一道清隽的身影便映入眼底。
那一个瞬间,饶是印六儿这种老油条,都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眼皮频跳,立刻就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如临大敌。
顾觉非才走过来呢。
印六儿这反应,他就是原本没看出什么,如今也看出点什么了。
两手悠闲地负在身后,今日也沾着不少酒气,只是他一双眼眸还清明得很,只向印六儿背后扫了一眼,便朝他招了招手。
他是什么身份,印六儿能不知道?
当初看陆锦惜将那笔给扔了下去,然后让他请了人上来,他就知道眼前这一位祖宗的身份了。
这一时,简直嘴里发苦,心惊胆寒。
不想去,可又不敢不去。
原本还算豪迈的脚步,此刻挪起来跟只蜗牛一样,恨不得一辈子也走不到头。即便是走到了,也不敢把脑袋抬起来。
印六儿讪笑着给行了礼。
“小的见过大公子,给大公子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