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陆锦惜便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咏叹的腔调。
“须知,这天下,真将军不佩剑。”
真将军,不佩剑。
薛迟听了,一时竟然有些发怔。
这话听着实在是太新奇了,是将军,又怎么可以不佩剑呢?
可结合着之前陆锦惜讲的其他话,他又觉得脑海之中隐隐有什么迷雾,一下就拨开了。
他不由习惯性地啃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皱着眉头思索。
其实,这是汪国真诗里的一句话,陆锦惜当初读到时,就觉得印象深刻。用在此刻,却也是应景之极。
眼见薛迟沉默思索,她也不去打扰。
足足过了有小半刻,薛迟那一双乌黑的眼眸,才渐渐明亮起来,一拍手道:“我知道了,娘,我知道了!”
“哦?”
陆锦惜面上是春风般和煦的笑意,一副要考校他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了?”
“但愿世间人无恙,何愁架上药沾尘!”
薛迟脱口而出,竟是一副楹联,两道据闻酷似薛况的长眉便是一扬,很有几分飞扬的神采。
“这是孩儿在回生堂看见的话,是不是跟娘说的这句话差不多?”
但愿世间人无恙,何愁架上药沾尘……
回生堂。
那一位老沉着张脸的鬼手张啊,到底不愧神医之名呢。
眼前的薛迟巴巴地望着她,期待着陆锦惜的回答。
陆锦惜却是终于没有忍住,唇边的笑弧扩大,变成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忍不住轻轻弯了手指,一刮他鼻梁。
“差不多,差不多,我们家迟哥儿就是这么聪明!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呢!”
她夸得也太明显了吧!
薛迟本来是很得意的,就差高兴得起来蹦一圈了,她这一夸却叫他素来很厚的脸皮都挂不住了,耳根子发红。
“娘,你真是……”
“真是什么?”
陆锦惜不由想逗他。
薛迟恼了,嚷着转移话题:“不说了不说了,该娘你给孩儿讲故事了,我要听故事!”
还知道害臊了。
之前嘚瑟的时候怎么没觉得?
陆锦惜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很迁就他,只道:“好,好,讲故事。”
“今天讲什么?”
薛迟顿时期待了起来。
陆锦惜便忽然一怔。
她整理过了战报,也早准备了几个合适的故事。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目光却有点不受控制地,落到了被排在书架上,放得整整齐齐的那些卷宗上。
这些都是永宁长公主送来的。
它们很早就被誊抄好,放在了箱子了,但唯独没有薛况最后的含山关一役。
若非那最后一战有问题,那什么情况下,才会整理一个人先前所做过的所有事情呢?
陆锦惜忍不住换位思考了一下。
要么是档案丢失或者需要重建迁移,要么原来负责此工作的人要离职卸任,需要交割工作,要么就是……
念头一到这里,陆锦惜便有些微惊。
之前因见“七擒孟获”偶然至极地冒出的那念头,是小人想法,捕风捉影根本不可能;但眼下以永宁长公主这一箱卷宗的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东西,却让她有些怀疑起朝廷的用意来。
“娘,不讲吗?”
薛迟见她有点走神,问了一句。
“当然是要讲的。”
陆锦惜听见,只把脑海中的想法,都收敛了起来,身子一转,就要给薛迟讲故事。
可在开口的那一刻,也不知怎么的,她竟鬼使神差,把原本准备好的“薛况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换成了“长坂坡刘进单骑救将军”。
薛迟不由奇怪:“娘,今天不讲爹了?”
其实陆锦惜也不明白自己那一下是怎么想的。
但回目都已经说了出来,加上的确有“刘进单骑护薛况”这么一段故事,她也就没纠正。
只道:“你爹厉害,但打仗也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爹手下,都是精兵良将,刘叔叔不差啊。”
薛迟撅嘴,有些不大乐意。
但想想刘进昨天带自己骑马,走在大街上,可威风了,又有些心痒痒,便道:“那娘你讲讲,我听。”
听完了还可以回头跟刘叔叔吹。
陆锦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下只把这个故事慢慢地讲给了他听。虽不是薛况的故事,可赵子龙那般的英武神勇,又岂是一般小孩子能抗拒的?
薛迟听完,与前几天一样,露出了心驰神往的表情,大叹道:“没想到刘叔叔也这么厉害啊!”
陆锦惜顿时一阵心虚。
但想想一个薛况都吹了,再吹个刘进算什么?反正三国还有那么多牛人,薛况麾下也有那么多战将,而且她吹的都是确有其事,只是加以演绎。
所以……
吹就吹了,怕什么?
她自己给自己塞了颗定心丸,面上一片平静,一本正经地回薛迟道:“对,你刘叔叔就这么厉害。”
“那我爹那个时候负伤——”
薛迟一张嘴,还要问什么,没想到外头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将他打断。
青雀夹杂着点奇怪惶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启、启禀夫人,京郊庄子上来了老太爷的信,是、是给您的。”
陆锦惜刚才说了一通,正喝口茶润嗓子。
听见这一句,差点惊得把含着的茶水给喷出来:“老、老太爷的信?”
京郊这一位薛家的大家长多久没管过事儿了!
就是过年人都懒得回来。
眼下竟然来了信?
陆锦惜立刻就想到了之前青雀说的那个“坏消息”,那一辆太师府的马车,这可也是太巧了一点吧?
强压下不安,她叫青雀进来,只拆了信一看,顿时在心里把顾觉非这王八蛋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是釜底抽薪,直接从上面跟她玩啊!
“欺人太甚!无耻之尤!”
陆锦惜向来是温文谦谨的,谁见过她这般咬牙切齿的时候?
青雀一见已经冒了冷汗。
薛迟却不怕死,嚷着“是曾祖父来了信吗我看看”,便忙好奇地凑过来一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跟着就惨叫哀嚎了起来:“啊?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要——我不要去拜师啊!”


第61章 三贤祠再遇
陆锦惜捏着信的手指,已经有些骨节泛白。
这一封信也不知是不是薛老将军的字迹,不是特别好,却已经透出了一种不同于武将的平和之感,仿佛人到了晚年,万事都已经看开。
信上的口吻,也极为平和。
信的内容也显得简简单单,没什么赘言——
“素居田庄,陶然自得,望家勿念。”
“今闻二月二三贤祠有大儒开试选生,多闻达天下者,实乃难得之机。孙媳固诸事繁忙,然重孙薛迟,天性聪颖,灵性十足,尽可一试。”
“若得拜名师,亦天赐福缘,幸甚之至。”
呵呵。
陆锦惜还能说什么?
她素来不是轻易表现出情绪的事情,但触及原则底线与可能危及自身的事情除外。
人都说,老太爷素来是外面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性子,早就练出来了。
如今却为着这劳什子的三贤祠开试特意来信?
不是有人在背后“撺掇”,怎么可能?
说句难听的,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谁在背后捣鬼!
看看老太爷这一句“孙媳固诸事繁忙”,这简直像是在规劝自己,万万不能以自己忙碌为借口,不带薛迟去三贤祠啊!
太大了。
顾觉非这胆子太大了,脸皮也实在太厚了!
竟然在薛家老太爷那边给她上眼药!
她如今可是陆二奶奶,薛家的掌事夫人,薛老太爷的重孙媳妇。
顾觉非前脚跟她说过什么相亲的名册上没有她的名字,叫她不用再看,言语间一副要娶她的架势,后脚就敢直接把计谋使到薛家老太爷那边去,这可是她头顶上的家长啊。
陆锦惜是真的忽然很想知道:薛家老太爷知道他心思吗?
“娘,我不去,我不去!不是说好了学斋里的先生就已经够用了吗?这是要玩儿死我啊……”
薛迟还在惨叫,一副大祸临头的表情。
其实陆锦惜的心情,也没比这便宜儿子好多少。
她捏着那一页信笺,目中波光流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隐隐有一种生疼的感觉。
“这可是老太爷啊……”
在府里地位很高不说,信中所言这件事,也都是为了晚辈好,可以说挑不出半点的差错来。
陆锦惜可以不带迟哥儿去,没有人会说什么。
但若是上面的长辈已经发话,让薛迟去试试,可就不是能推脱的事情了。
白纸黑字,句句都在上头。
薛迟哭丧着脸,生无可恋地惨叫央求,痛诉自己学业有多繁忙,如今的先生有多严厉。
陆锦惜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拧着眉,又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在屋中踱步起来。
青雀自打进来递信之后,就知道要出事,听了薛迟的哀嚎,也就猜到信上说的是什么事情了。
再联想今早的马车,近日京中的传闻,一时便心惊肉跳了起来。
她素来稳重谨慎,眼下看陆锦惜在屋内踱步,也不大敢说话。
屋内的棋桌上,还搁着墨玉棋盘。
陆锦惜脚步缓慢,目光一错,就落到了棋盘上,上面一局厮杀惨烈的残棋,至今还摆着没有收拾,更没有分出胜负来。
送棋盘,可是非常挑衅的举动。
她走到了棋桌的边缘,只随意从棋盘之中捡起了一枚乌黑的棋子,眼眸却慢慢眯了起来。
原以为她不回应顾觉非的一切举动,这人应该就会识趣消停一些。
没想到,他竟然是主动进攻那个类型的。
以如今他敢上门去打扰薛老太爷的情况来看,只怕她即便是缩在家里不出门,他都有足够多的手段,能逼她出来。
而且……
这仅仅是个开始。
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呢?
“啪嗒”一声响。
陆锦惜面上没什么表情地将手中的棋子扔回了那一盘残棋里,屋内顿时安静,她却只勾唇一笑,带了几分兴味:“既然是老太爷发话,少不得要迟哥儿去一趟三贤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青雀你明日便准备一下,我们后日一早出发。”
“啊?”
此言一出,青雀诧异,薛迟也懵了。
他着了急,可怜巴巴地叫喊:“娘,你之前明明说过,我可以不去凑那个热闹,我们只是去看热闹的啊。孩儿已经有那么多的先生了……”
“娘也没办法啊。”
陆锦惜转过身来,走回薛迟面前,两手搭着他的肩膀叹气,带着几分恳切与叹息,注视着他。
“曾祖父可不是一般人,他是长辈,也是关心你。我们必定是要去的,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京城里那么多人都要拜师,还有今科的举子,你一个五岁的小孩,哪里就那么容易被挑中了?就当是去玩了一趟好不好?”
“……”
不好。
一点都不好。
薛迟只用幽怨的目光看着她,一脸就要哭给她看的模样,但接触到陆锦惜的眼神,又不由衷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好吧……”
大不了,到时候交白卷就是。
不费力气,曾祖父也责怪不到娘亲的身上。
于是,二月二三贤祠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薛迟是万般的不情愿,但因为有热闹看,且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被挑中,所以其实也不是很担心;
青雀白鹭却是万般的惊诧。
毕竟陆锦惜前不久才拒绝了卫仙一同出游的邀请,一转脸就反悔了不说,还要带着迟哥儿去阅微馆考试,个中总给人一种藏着玄机的感觉。
但是她们也猜不透。
毕竟陆锦惜自打病了起来之后,虽然依旧是那个看起来温和的人,可处事的手段简直天翻地覆,也不是她们可以揣度的了。
陆锦惜吩咐了她们,去张罗出行的日子,又叫人去知会卫仙那边,邀她同去。
卫仙一开始知道她改了主意还挺高兴。
可将军府就这么大,没多久她就知道原来还是老太爷来信的“功劳”,当下就关在自己屋里里,把陆锦惜骂了一顿,颇有一种受到轻视的感觉。
可等到两天后,她还是老老实实带着丫鬟出现在了侧门。
出府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前后三辆。两辆是坐人,后面一辆则用来放各种不知会不会用到的器用——大多是卫仙的。
“谁不知道二嫂你去是带着迟哥儿去考试?我去可是出游踏青。这些东西,万一要用到呢?”
卫仙手里掐了一把湘妃扇,袅袅娜娜就从道上走了来。
陆锦惜这边正惊讶她带的东西很多,跟丫鬟问了一句,也没想到她就来了。
听见她声音,她只微笑着回转身去,笑了一声:“弟妹所虑周全,带的东西齐全,也是件好事。迟哥儿是要去考试,看看能不能有幸拜先生,我却是不去的。届时还要与弟妹一同游山玩水,还望弟妹不嫌弃我准备得不妥帖。”
卫仙乃是太傅府的千金。
什么都没有,就是家底厚,嫁妆多,据说手里握着京城四通街好几个铺子,更别说京郊的田产了。
她用的东西,自然也是精致细巧至极,远远超过将军府一般的水平。
陆锦惜这是句玩笑话。
卫仙也知道,陆氏的身家虽没自己厚,却也不是贪图这一点的人,当下都懒得搭她这话茬,只轻哼一声:“还是别废话了,趁着天儿早赶紧出城。今日的三贤祠,还不知有多热闹呢!”
这倒也是。
原本二月二去小钟山踏青、去三贤祠烧香的人就不少,更不用说如今还有个顾觉非要去凑热闹。
满京城的人气,都要汇聚过去了,还不知道城门口堵成什么样呢。
陆锦惜一想,就觉得有些头疼,便回头去问:“大公子与迟哥儿,怎么还没见人?”
“娘,我来了!”
话音刚落,夹道上就传来一声喊。
众人回头一看,便只见薛迟迈着小短腿跑在前面,一副急匆匆的模样,一面跑还一面跟陆锦惜挥手。
那瘸腿的薛廷之,便跟在后面。
他人长得高,虽腿脚不方便,可一步也能顶薛迟几步,只跟在后面,倒有点不紧不慢的味道。
丫鬟婆子们跟在后面,个个都看得胆战心惊。
前不久陆锦惜安排给薛廷之的丫鬟香芝,则穿着天青色的夹袄,紧紧跟在薛廷之的身后。
卫仙一见,这么扫了一眼,却是拿那湘妃扇掩唇:“唷,二嫂怎么也带了他?”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薛廷之了。
陆锦惜也遥遥看着,唇角依旧勾着,却有点不冷不热的味道:“都是大将军的孩子,有什么不能带的?”
话虽这样说着,可她却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
薛老太爷的信,是前日传回来的;昨日光阴学斋就放了假,先生们说让学生们都回去好好为明天准备准备。
那时候,陆锦惜正被薛迟扭着讲故事。
才讲完了一出“薛大将军三顾茅庐请蔡先生”,外面就通传,说薛廷之来请安。陆锦惜让人将他请进来,他倒也直言不讳,竟直接跟陆锦惜说,二月二三贤祠,他也想去。
薛廷之是庶子,且是个胡姬所生。
在府里,他从来都是能低调就低调,十多年了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更不用说强出头这种事了。
陆锦惜当时很惊讶。
便是到了今时今日要出门的时候,她其实也不很明白,薛廷之到底在想什么:胡姬所生,血脉不纯;患有腿疾,仪容不周。这便几乎已经绝了他的“官途”,即便能有幸拜师,又有什么用?
“拜见母亲。”
到了陆锦惜跟前儿,薛廷之便停了下来,躬身一拜。
他今天穿着一身藏蓝的锦袍。
一条绣银的革带绑在腰间,只显得身材颀长,加之他本就面容英俊,轮廓深刻,瞳孔深邃,却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反而有一种明明如月,难以高攀之感。
陆锦惜注视着他,淡淡颔首,又扫了一眼气喘吁吁的薛迟:“猜也知道你是等迟哥儿才来得这么晚,也是辛苦你了。时辰不早,你与迟哥儿便一道坐在后面。”
“是。”
薛廷之躬身应道。
薛迟却吃了一惊,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终看了看周围人,还是没说出口,跟着躬身行礼,便闷闷不乐地朝第二辆车走去。
陆锦惜就站在第一辆车旁边,看着丫鬟们扶了薛迟上去,又看着香芝扶了薛廷之上车。
这时候,卫仙才嗤笑:“虚伪!”
正常人都会这样想。
毕竟多年前对薛廷之不闻不问,如今又要领一个瘸子去三贤祠,谁知道有没有用这个庶子来衬托自己嫡子的心思呢?
陆锦惜哪里能看不出卫仙的想法?
可她半点不在乎。
薛廷之是个心怀利刃之人,虽还不够老辣,可心思细密也不是寻常人能比。如今的薛迟不过就是个小屁孩,怎么可能盖得过他去?
是以,她只一笑,也不回卫仙,便扶着青雀白鹭的手登上了马车。
卫仙在原地站着,都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气得大叫:“陆锦惜,你就这么寒酸吗?竟然又让我跟你一辆车?!!”
那声音,府门外走的人都能听到的。
可又有什么办法?
陆锦惜就这么安排的。
卫仙即便有千般万般的不满,大叫之后,依旧只能捏着鼻子认栽,到底还是上了车。
只是在出城去往小钟山这一道上,她竟硬是叽叽咕咕,讽刺了陆锦惜一路。
青雀白鹭都听得麻木了。
唯有陆锦惜还饶有兴趣,一面掀车帘看着外面车水马龙,一面听着卫仙的话,偶尔还认同地搭上两句。可不管是心境还是表情,那都是纹丝不动。
卫仙差点气了个半死。
谁能想到,陆锦惜竟是这么个挨得住的人?几番试探,几番讽刺,都跟水泼在石头上,什么反应都没有。
所以,出了城之后,卫仙便也不自讨苦吃,干脆也去看外头风景,懒得说话了。
这时候,车里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一路上,周遭都是宝马香车。
将军府的三辆车,在周围一片的车流之中,都被淹没得没了影子。出城排了许久就不说了,出城之后竟然也堵了一路。
从内城到小钟山,快的话本也就是一个半时辰的模样,可他们却足足走了近两个时辰。
小钟山在南城外,山前便是白月湖,向来风光旖旎,虽不比西湖,在北地也算是难得的秀美,因此得名。
三贤祠建在山脚下。
阅微馆则恰依山势,临水而建,高出平地十余丈,为两层楼阁厅榭,近可观山,远可望水,乃是一派匠心独运。
若是寻常出来游玩,自是个极好的地方。
但如今放眼望去,不是车就是人,还有那些嗅着了铜臭的贩夫走卒,全都聚到了这里,说话声,嬉笑声,叫卖声,交织成了一片。
将军府的马车,才刚到山脚下,竟然就走不动了。
外头的车夫擦着冷汗给里面禀:“夫人,前面已经堵住了,只怕要等那些送了人的车离开,咱们才能进去了。”
陆锦惜一听,顿时扶额。
卫仙的脸色也不好看,早料到会挤,但也没想到会挤到这个程度,虽是更容易制造机会让陆锦惜“出出墙”,但也实在让她没有游玩的兴致啊。
一时之间,整条道上都是怨声载道。
“看来一时半会儿又过不去了。”
陆锦惜靠坐在窗边,叹了一声,也是觉得自己何苦来受这一遭罪,只将遮挡的帘子掀开。
一阵拂面的暖风,带着一点桃花香息,便从远处飘来。
伴随而来的,当然也有喧天的人声和车马声。
路边仅有的几家酒楼茶肆里,已经宾客满座,几乎看不到空位,更不用说沿路一架比一架豪华的马车,堵住了周围的道路。
素日里香火都挺旺的三贤祠,就在前面一点了。
门口的位置,竟然都围满了人。放眼一看,全是文人打扮的书生士子,有老有少,彼此絮絮低语,声音却不敢很大。
各家穿着体面的仆役,也竟像是不敢插到这些人中间一样,只站在角落里。
“天哪,这不都是今年的举人老爷们吗?”
“怎么都聚到这里来了!”
“他们怎么都在三贤祠外面,不进去上香?”
“土鳖,这都不知道。这么多大儒在这儿,是个读书人都不会错过。如今站在外面不进香,势必是大儒们在里面。”
几驾车的车夫,忍不住为此争论了起来。
陆锦惜听见了,眉头却微微蹙起,目光落在三贤祠的门口,没有收回。
三贤祠内,光线有些昏暗。
几个小道童捻了香,恭敬地递给站在堂中的七个人,其中大多都是白胡子的老头或者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人,唯有一个顾觉非,年轻且英俊。
小童将香递给了他,他便低声道了谢。
转头一看,周遭的童儿们早就换了面孔,不是他六年前参加会试时来拜时的光景了。
唯有眼前“明道”“伊川”“南稼”三贤之像,依旧肃穆。
燃香在手。
顾觉非这么看着,其实心里没有多少尊敬的意思,先贤已逝,眼前不过是泥塑木偶,又有什么可尊敬的?
他只是面上沉肃,心底轻慢。
遥想这六年清苦时光,他终究也只是一笑,上前将这一炷香仔细插i进了三贤像下的香炉中。
这一刻,堂中有一声苍老的叹息响起:“上回见让想来此上香,还是六年之前,及冠不久,尚且有几分年少轻狂气,如今却是都不见了。可见大昭寺那六年,实在磨去了你不少的锋锐啊。”
顾觉非回过头来,便看见一旁已经上完香的六位大儒了。
方才说话的,乃是个须发尽白的老头,年纪已经很大,但满头的白发却用雕成竹笔形状的青玉簪束起,双目却圆融通透,干净竟堪比稚子。
此刻,面上有几分可惜,可赞叹却有十分。
顾觉非由是一笑,拱手道:“都是年少轻狂事,还请计老为觉非留些面子,不敢再提了。”
“哈哈哈,你啊你啊!还是没变!”那老头儿听了,便不由笑了起来,“不过也对,磨磨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又所谓过刚易折,慧者天妒。你这六年,算天妒,也算是天眷了。”
周围几个老头儿,见着顾觉非这模样,也是微有唏嘘。
他们与顾觉非是亦师亦友,素来因其大才,与之平辈论交,更莫说今日要一起开学斋,收学生。
眼见顾觉非浪费了这六年,又岂能不感慨?
倒是顾觉非自己反应平平,但一摆手道:“诸位先生这几日已经将觉非耳朵都念叨空了,今日自有无数优秀的学生,待诸位先生遴选。我等还是先出此祠,待上了阅微馆,再继续叙旧吧。”
“哈哈哈……”
几个人都听出他话里那一点轻微的无奈来,便一起笑了起来,却也果真不再多说,只两三个凑一起随意地走着,朝三贤祠外去。
外面早已经有无数人候着。
挨着门口那一群书生们,远远看见了人影,更是早就兴奋了起来,同时立刻安静下来。
待得几位先生出得门来,站到了台阶上,所有人便是躬身一拜:“晚生等拜见诸位先生!”
七个人,气质不同。
但不管长什么样子,是什么年纪,竟都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味道,只有神态举止间透出那一股诗书气韵,让人觉得不凡。
即便白发苍苍,那也是一个“儒”字,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陆锦惜听见这动静,远远就已经瞧见了。
当然,也看见了站在最中间的顾觉非。一身青袍,好似倒映着山光水影,挺拔则如苍松翠柏,即便与当世几位大儒比肩而立,竟未输半分气韵。
巨大的青铜香鼎,就放在三贤祠门口。
此刻正有袅袅的青烟腾起,飘飘摇摇,消散在湛蓝的天幕下,似欲与白云缠绕。青山碧水间,这等场面,竟让人有安宁祥和之感。
但她的目光,只落在顾觉非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