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觉非掐着枯叶,负了手,有些复杂地一笑,声音低沉而喑哑:“等山上的雪化了吧……”
第3章 佛前
雪后的禅院,墙瓦上还覆盖着一片白,地上却已经有了融化湿润的痕迹。
微冷的空气里,有隐约的檀香香息,轻轻浮动。
陆锦惜被知客僧引着,一路穿过禅院,到了后面一处僻静的小佛堂。
进去之前,她把一直揣着的兔毛手笼褪了,递给了白鹭,吩咐道:“就在外头等着,上过香我便出来,放心。”
放心……
白鹭有些微怔,接了她递过来的手笼,想要说什么,可张口的时候,陆锦惜已经转过了身,款步朝着佛堂里走去。
那背影,清瘦又挺拔。
白鹭看着,这几日的疑惑与隐忧,又渐渐冒了上来。
她是三年前,与青雀一起,分到陆锦惜房里伺候的。
没多久,屋里原本几个伺候的得力丫鬟,就被放出府去配了人家。她们两个小丫头,运气极好,糊里糊涂地就被拔了起来,成了一等丫鬟,拿着一两的月例银子。
人人都说,二奶奶陆锦惜宅心仁厚,便是下人做错什么,也不轻易打骂。
混成了她屋里伺候的大丫鬟,日子怎么着也该很轻松吧?
可其实……
全然相反。
想到这里,白鹭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们这一位夫人,坏就坏在脾气太“好”。
在她身边伺候这三年里,她们就没见陆锦惜当着谁的面儿发过脾气,甭管受了什么委屈,都是回到屋里自己抹泪,从不在外头哭。
一开始她们做下人的,到底心疼,知道她孀居在家,一个人撑着教养子女,很是艰难,便诚恳地劝慰,给她出主意,希望她能立起来。
可后来,她们才知道,说什么都是不顶用的。
主仆利益一体,那么多任丫鬟,怎么可能只有她们劝过?
一任一任都过去了,这一位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在婆婆那边受了委屈,她不吭声;
被三奶奶欺负上门,冷嘲热讽,她也不吭声;
就是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们没规矩,犯了事儿,到她面前假模假样哭上两声,她竟也不疼不痒地饶过去……
青雀回回被她气得掉眼泪珠子,可偏陆锦惜还是主子,她们半句不是也不敢说。
名义上,二奶奶是薛家的掌事夫人,握着中馈,可实际里,日子过得那叫一折磨。
她觉得自己苦,丫鬟们也觉得日子没盼头。
就是白鹭,暗地里都想过撂挑子走人,干脆找个拎得清的主子,月例银子少几分也就少几分了。
不过,她到底没走成。
前不久,陆锦惜又被三奶奶卫氏给怄出一场大病。
也不知是不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有些堪破了,醒来之后,她人竟通透了许多,说话做事都变得有条理起来,眉眼间凝着的几分忧郁,也渐渐散了。
一开始,她跟青雀还当是错觉,直到前日……
天气阴沉沉,正在雪前。
陆锦惜病才缓过来,勉强能下床,叫她们扶着披了衣裳,坐在屋里喝药。
才喝到一半,账房那边就差人过来,站在门外禀,说三奶奶没拿对牌,支走了才进的一批缎子里最好的三匹。
白鹭当时便气得白了脸。
青雀则是叹了一口气,眼神灰暗,预备着去拿钥匙,取银子了。
因为,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二奶奶总是会为难半晌,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说什么妯娌和睦,到底不会追究,自己拿自己体己银子,去填上这个窟窿。
毕竟,好料子是要给老夫人的。
可她们都没想到,这一次,跟往常都不一样。
陆锦惜听见声音,眼皮一撩,就扫了帘子外头一眼,慢条斯理地把药碗一放,便笑了一声。
“没对牌也能叫人把东西取了走,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那是给老太太的料子,可紧着心吧。”
才摸到钥匙的青雀,险些把钥匙掉在地上。
一屋子的丫鬟,包括白鹭,都跟见了鬼似的瞧着她,不相信这话是从陆锦惜嘴里说出来的。
外面站着来禀事的账房就更别说了。
隔着帘子都能看见人傻了半天!
回过神之后,那两条腿就颤颤地发起抖来,不停地抬起手擦汗。
从头到尾,陆锦惜就没给过对牌。
换句话说,她如果不自己掏腰包填这一笔亏空,事发了,料子虽是三奶奶私自拿的,可账房也没问三奶奶拿对牌啊!
回头老太太追究起来,可跟陆锦惜没半个铜板的关系。
这锅,不是三奶奶背,就是账房背!
能在账房做事的,哪个不是明白人?以前来这边通禀一声要钱,都是惯例。这一回陆锦惜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简直要吓破人胆!
要紧的是那声音听着,凉飕飕的,像是外头立刻就要下来的雪。
账房当即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连忙求陆锦惜原谅,保证自己立刻把这事处理个妥妥帖帖。
陆锦惜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随手一挥。
对方这才火烧屁股一样,一溜烟去了隔壁三奶奶卫氏的院子,估摸着是要把那三匹缎子给要回来。
屋里人见状,全都傻了。
只有她们那“好脾气极了”的掌事夫人,不声不响,重端了药碗,一口一口,认真把剩下的半碗药喝了个干净。
末了,她才叫青雀端盘蜜饯上来,自己掐了一瓣在指头尖上,淡淡说:“都鬼门关前走了一回了。我的命,连阎王爷都不敢收,往后也不会由他们作贱。放心吧。”
“放心……”
抱着兔毛手笼,站在佛堂外,白鹭很迷惘。
过去三年,她们苦口婆心,劝了多少回?
嘴皮子都磨破了,可夫人还是那样,半点效果都没有。
如今她一朝病好,不但敲打了踩低捧高的账房,从三奶奶卫氏手里扳回一局,还跟她们说“放心”?
好不真实,像是一场梦。
她们何尝不想放心?
可又怕一放心了,梦就醒了:夫人还是原来的夫人,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上上下下一片昏暗,连点盼头都不给人留下……
如今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夫人该来上香还是来上香,虽跟她说上完香就走,可白鹭心里总是没底。
毕竟,往日的陆锦惜,上香总在佛堂里,一待一两个时辰,出来就眼圈微红,谁都能看出她又哭过。
便是回了府,也必定三五天不理事,谁来了都不见。
现在迟哥儿的事情迫在眉睫,招惹的又是英国公府,更有个居心叵测的三奶奶……
若她还像以前一样……
那可真的是要梦碎一场空了。
抬起头来看看天色,也没什么变化。
二奶奶才进去了一会儿,她竟觉得像是过了很久,心里一片煎熬,像是被人放进了油锅里。
心底一声苦笑,白鹭只盼着梦别醒,二奶奶好歹拎清楚,早些出来。
想着,她又忍不住,向里面望去。
佛堂里,光线有些昏暗。
三个蒲团放在地上,前头是一张香案,供着新鲜的瓜果,放了一座紫铜莲花香炉。更上方,才是一座往生超度牌位,底子是肃穆的玄黑,篆着九个大字。
“武威镇国大将军,薛况。”
一切,都显得简简单单。
陆锦惜抬头看着,有些唏嘘。
寥寥九个字,似乎就写尽了一个男人的一生。
或许,还有一个女人的一生。
从这几日听闻的只言片语里,她已能拼凑出这一位大将军曾有的丰功伟绩。
对原身陆氏而言,这应当算不上是个好丈夫。
可对天下黎民百姓而言,他该算是个英雄吧?
只是她毕竟不是陆氏,也不伤春悲秋,除了叹一句“嫁错爱错”,惋一声“天妒英才”之外,也只能上炷香了。
她现实,也功利。
与其浑浑噩噩,把时间浪费在死人身上,不如多关心关心活着的人。
陆锦惜走到香案前,捻了三支香,靠在火上,慢慢地点了,才退回三步,两手执香,高举过头顶。
“今占尊夫人之身,情非得已,又将蒙令千金令公子以母事之,心甚惶恐,受而有愧。”
“往后我自尽心竭力,护他们周全,以报尊夫人此身之恩。”
说完了这两句,她心底未免有些酸涩起来。
如今她在陆氏的身体里,焉知陆氏没在她身体里?
陆氏有四个儿女要养,她也有双亲在世,年事已高。
将心比心,她愿善待陆氏的儿女,只盼陆氏若在,亦能好生照料她父母。
微微垂眸,陆锦惜躬身,虔诚地拜了三拜,声音低低:“若大将军在天有灵,万望见谅,万望庇佑。”
拜过起身,她亲手将香插进香炉。
青烟袅袅,细细地凝成三条线,腾向高处,很快又散开来,让牌位上那几个字,变得有些模糊。
陆锦惜瞧着,想起自己这离奇的遭遇,多少觉得复杂。
不过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
府里还有事情等她处理,便是吩咐了潘全儿,可这人她毕竟不知根底,不怎么放心得下,还是得自己回府看看。
最后看了一眼那牌位,陆锦惜转身便从佛堂里走出来,对候在外面的丫鬟仆妇道:“时候不早,回府吧。”
一直守在门外的白鹭,心里还在念叨,想半个时辰若出不来,就是一个时辰内也是好的。
没想到,耳边一下响起这道声音。
耳熟……
像是自家夫人的。
白鹭一下抬眼,就瞧见陆锦惜已经站在自己面前,正看着自己。
妆面虽素淡,可轻易就能看出,半点没花,眼睫没湿,眼圈也没红!
她没哭!
而且真的是上炷香就出来了!
那一瞬间,白鹭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如果夫人在大将军的牌位前都没哭,还有什么能让她怯懦?
这几日来的那个梦,不但没有碎,竟然还成了真……
有些不敢相信,有些感动,甚至有点想哭。
白鹭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调整过来,忙把抱在怀里的手笼给陆锦惜捧上去,又接了旁边一小丫鬟递来的水貂披风给她系上,才道:“是奴婢该死,方才等着您出来,竟有些走神了。”
“我还没哭呢,你眼圈倒先红上了,也不害臊。”
陆锦惜知道这丫头心眼实,有时候傻得可爱,也不追究她,只随意打趣了一句,待披风系好之后,当先一个迈步出去,走上了他们来时的那一条小径。
“香油钱都添了吧?”
“都按着夫人的吩咐,照往日的份例添了。”
白鹭快步跟到了陆锦惜的身边,回道。
陆锦惜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
一行人跟在她后面,很快穿过了大半个大昭寺,出了山门。
轿夫们还在,山道拐角那两个人则已不见。
陆锦惜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直接上了轿子,被轿夫抬到了山下,然后换乘了将军府的马车,一路回府。
将军府在城东,这一片距离皇宫近,上下朝方便,所以就成了达官贵人聚居之地。
只是不同于其他高门大户,将军府乃是这一片里少见的武将宅邸。
薛家尚武,为备平日里有个什么急事,东侧门没修任何台阶,也没砌什么门槛,一片平坦路,专通车马。
陆锦惜的马车直接从此门进,入府有十来丈远,便停下了。
府里出了这档子事儿,乱得像锅粥。
房里伺候的仆妇得了信儿,早来这里候着,见马车一停,连忙把矮凳搬来,靠在车边。
“夫人,您当心些。”
白鹭先出来,站在下面接了车里递出来的手,小心地扶着。
陆锦惜半点不拖泥带水,踩着矮凳下来,抬头便问:“迟哥儿人呢?”
第4章 会习惯的
“刚回了东院,有青雀姑娘陪着呢。”
回话的仆妇是周五家的,虽不在陆锦惜房内伺候的,不过也算是得力。
陆锦惜听着,便快步走过了这一片空地,转着向东院走去。
对这将军府里的路,她其实半点不熟,只是今日出府时候曾走过,凭着脑子硬记,她勉强找得到方向。
“前因后果弄明白了吗?”
“青雀姑娘说,知道您回来就要问这个,早打听了交代老奴来禀。”
周五家的跟在陆锦惜身边,一面走一面说。
“事情就是晌午过后出的。”
“哥儿原是跟罗二公子在下象棋,小书童出去端茶了,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就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
“罗二公子那边,回生堂的张老大夫看过,也说没事,就是伤口深了一点,是被碎棋盘划的。”
“哥儿身上的伤,大夫已经看过,就是些擦破皮的皮外伤。只是不管青雀姑娘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原因,只说自己没错。”
如果说白鹭是甜傻白,那青雀便是个稳准静。
白鹭心眼实,有时候有奇思妙想,但是稳妥欠缺;青雀则恰好相反,大白鹭两岁,心眼剔透,处理事情考虑更周到一点。
府里的情况,自然是陆锦惜越早知道越好,所以才叫了周五家的来说。
只是……
陆锦惜黛眉微蹙:“到底为什么打起来,迟哥儿不肯说,那罗二公子呢?”
周五家的摇摇头:“已经打听过了,也跟闷葫芦一样,半句话不肯说。”
“这倒是奇了。”
陆锦惜心头纳罕,存了个疑影儿。
她没见过薛迟,可人在病中的时候,就听说这是小霸王一个,坏脾气不说,惯能使小性子。
薛迟不肯说,很正常。
但英国公府的罗二公子,自来很乖巧懂事,出了这样大的事,不该什么都不问不出来。
“二奶奶,这里头可是有什么不妥?”
周五家的见她不说话,不由问了一句。
“回去看看才知道。”
陆锦惜摆摆手,又吩咐身边的白鹭。
“白鹭,这会儿鬼手张应该还在英国公府,你先给我拦下,一会儿再给迟哥儿看看。”
“是。”
白鹭心里也这么想呢,毕竟鬼手张这等怪医,难得出手一次。
英国公府罗二公子金贵,可他们哥儿也不是泥做的。
听了陆锦惜吩咐,她有些惊喜,当即应了一声,便往英国公府去了。
英国公府就在将军府旁边,两家隔了道墙。
前不久,国公府的孩子都多了,英国公预备着给孩子们搬家学,着人请了工匠来给定地方。
要宽敞,要雅致,要僻静,少人走动,还得安全。
左找右找,愣是没个合适的地儿。
到底还是工匠聪明,想起这一片的格局来,都差不多,隔墙的将军府贴墙有个小花园,若能与国公府墙这边的小花园并一并,地方就刚好合适。
只是两家的宅邸都是朝廷封赏下来的,要动并不容易。
英国公考虑再三,想起了薛家那宝贝疙瘩薛迟,正到开蒙年纪,也该请先生上学。
于是,他干脆给将军府递了帖子,想拆墙并花园,一起办个学塾,让两家的孩子,都去学塾里读书,先生也是两家一起请。
将军府这边想着,小花园原本就空着,根本没用,又不是要与人争一口气的人家,再加之此事的确可行,便接受了。
两家一块上了折子,报过了皇上,便将小花园那一片的围墙拆了,建了几间屋子,又费心布置一番,挂了“光阴学斋”的匾额上去。
自此,学塾落成。
英国公府那边好几个小孩,加上将军府这边一个薛迟,便开始在每日去上学。
前面一个多月都还好好的。
陆锦惜那时候刚醒过来,就听下面丫鬟说,迟哥儿最近笑着的时候变多了,应该也挺喜欢在里头读书。
可……
才过去多久?竟然就出了这样的大事。
东院是陆锦惜住的地方,这会儿已围满了人。
府里主子十来个,便是将军府再俭省,伺候的人也少不到哪里去。
丫鬟婆子们议论纷纷,也不知道是为了这件事着急的多,还是幸灾乐祸来打探消息的人多。
陆锦惜带着周五家的几个,从二门绕过来,一抬眼瞧见这乌泱泱一片,面色便慢慢地沉了下来。
“小少爷怎么又闯祸了?”
“唉,别捅破天就好。”
“这次竟然把英国公府的二公子弄出血来,也太过分了吧?”
……
几个丫鬟站得离门很近,正小声地交头接耳。
其中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还在嗑瓜子,嗑了一个便朝地上扔,朝院子里看了看,笑了一声:“迟哥儿的脾气,也真是,哈……”
“真是什么?”
一道清淡雅致的声音,接上了话,平静得溅不起半分波澜。
那丫鬟还没反应过来,心想谁接话这么笨呢?
她拿了一粒瓜子起来,一面回头一面说:“当然是扶不上墙的烂——”
话已经要说到最后一个字,那丫鬟脑袋已经转了过来,想看看到底是谁那么笨,可没想到,抬眼竟瞧见二奶奶带了一群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站在自己身后……
那一瞬间,当真像是被人迎头一个巴掌甩在脸上!
嗑瓜子的丫鬟瞬间就吓软了腿,一下跪了下来,连瓜子都顾不得拿了,掉了一地。
“二、二奶奶,奴婢、奴婢……”
“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陆锦惜扯了那薄薄的粉唇,拉出一个凉凉的笑,可看着丫鬟的眼神,却着实没什么温度。
“说说,烂什么?”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二奶奶恕罪,求二奶奶恕罪……”
声音里带着哭腔,小丫鬟已经不住朝地上磕头。
若换了往日,她不会这么害怕。
毕竟她不是陆锦惜的丫头,而是三奶奶那边的人,一般外人不方便责罚。
可前日三匹缎子的事情,彻底改变了她的想法。
二奶奶三言两语,硬逼着账房把三奶奶支走的三匹缎子给要了回来,给了三奶奶好大一个没脸。
三奶奶气得两顿没吃下饭,还摔了屋里好多东西。
就是账房和三奶奶这样厉害的人,都没能从陆锦惜手里讨了好去,她一个小丫鬟,又敢有什么想法?
“都是奴婢烂,都是奴婢烂,二奶奶恕罪……”
当下,她磕头更用力,希图能换得一点点怜悯。
只可惜,陆锦惜的心,软乎,却并不暖和。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垂眸,便瞧见了地上那散乱的瓜子皮,真真刺眼得紧。
这丫头人跪了,把头低着,很聪明地挡着自己的脸,可她哪里认不出来?这就是三奶奶卫氏院子里伺候的丫头,名叫蕊珠。
东家不论西家事,何况还是主子的事?
薛迟好不好,她没见过,还不知道。
可眼前这丫头好不好,她却一清二楚。
陆锦惜听她哭闹求饶,甚是聒噪,心中一时不耐。
淡淡地转过了眼眸,她随意一抬苍白削尖的下颌,喊了一句:“周五家的。”
“是!”
陆锦惜这架势,谁还能看不出来?
周五家的早就预备上了,当下听得陆锦惜一喊,立时浑身一震,直接就应了一声,招呼自己身边另一个婆子就一起走了上去。
“二奶奶!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啊——”
蕊珠一看,顿时吓得打哆嗦,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
可周五家的是什么人?
身材壮实,力气也大,两手就把她摁住了。只是她竟还四下里挣扎,嘴里乱吼乱叫。
周五家看得火起,新仇旧恨一起想了起来。
前些日,自己那可怜的闺女,不也被她们摁着打了个颊烂脸肿吗?
三奶奶卫氏房里的人,仗着那一股子嚣张气焰,平时可没少给她们这些二奶奶院子里伺候的人气受。
可她们也不看看,菩萨心肠被逼急了,能做出什么事来!
还以为如今的二奶奶是昔日那软柿子不成?
“哼!”
周五家的冷笑了一声。
这时候,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她低头看着蕊珠瞪圆的眼睛,直接“呸”了一口,高高扬起了自己的手掌,一个耳刮子上去!
“啪!”
那可真真是用了大力气的。
蕊珠脸上立时就是一个红红的巴掌印,连原本齐整的发髻都摔得凌乱了起来,脸上更是一副惊惶又错愕的神情。
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打了之后,她立时就要张嘴大声哭叫:“你——唔唔唔!”
可才叫到半路上,周五家的已经直接团了手里的巾帕,一把给她塞进嘴里去,堵了个严实!
“叫你管不住自己的嘴!把她拖过去,别挡了二奶奶的路!”
说着,她直接一挥手,与另一个仆妇一起,摁了蕊珠,拽着她头发,便拖人去了路边。
这一下,陆锦惜面前的路就让了出来。
她也不说话,扫了一眼周围。
一圈丫鬟都低下了头去,不敢看她,个个噤若寒蝉,颤颤发抖。
陆锦惜没打算跟她们计较:“都回去做事吧。”
说完,也懒得管她们心底怎么想,便迈步朝院中走去。
“啪!”
“啪!”
……
清脆的声音,伴着蕊珠挣扎的“呜呜”声,清晰无比地从身后传来。
陆锦惜听见了,却也没抬眼,脚步半点没乱。
不习惯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
只是……
前阵子,她还病着躺在榻上的时候,遭了这一份罪的,可是东院的丫鬟。
那姑娘是周五家的闺女,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在府里听使唤,她们也下得去狠手!那自己下一遭狠手,也算不得什么了。
慢慢会习惯的。
她想。
东院内,仅有的几树寒梅,已经谢得差不多了,隐约有一点点绿意出来。中庭的石板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已经看不到半点积雪。
她脚步无声,从上头踩了过去,上了台阶,准备看看薛迟那孩子的情况。
陆锦惜此前不曾为人母,自然没经验,更不觉得自己会跟孩子相处。
病好之后,府里的事情她固然担心,但更担心的是被这陆氏的几个孩子戳穿。
这会儿,随着脚步越近,她素来淡定的心,也开始生出几分奇异的忐忑与好奇:不知道这位叫府里人人退避的“小霸王”,是个什么模样?
可还没等她走近,一道含着嘲讽的笑声,便从里面传来。
“早说迟哥儿该好好管教管教,可是二嫂一意孤行,半点不听。这下好了,把人给打了,惹了贵重的英国公府,岂是咱们担待得起的?啧,可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第5章 三奶奶
听见这话,正在给薛迟上药的青雀,手指顿时一僵。
一种直接把药罐摔到卫仙脸上的冲动,在她胸腔里鼓荡。
可她不敢。
她只是个丫鬟。
夫人今日去大昭寺给将军上香,因看她稳妥,才留了她在府里照应,如今这关键时刻,越发不能出什么差错。
所以,强行将这一股冲动压了下去,青雀垂着眼眸,慢慢地给薛迟揉按着。
暖阁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临窗的炕上摆了一张红木雕漆小方几,上头放着瓶瓶罐罐,都是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和药膏。
年仅六岁的薛迟,就坐在炕上。
他身子小小,穿着冬月里新裁的八宝纹锦缎袄子,左边胳膊的袖子已经撩了起来,露出上头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右边手臂却垂着,搁在膝盖上。
在听见那一句话后,他短短的五根手指,慢慢地摁紧了,带着一种紧绷的压抑之感。
“呵,这还不服气呢。”
薛府长房三奶奶卫仙,就坐在前头不远处的玫瑰椅上,一眼就瞥见了薛迟那握紧的拳头,顿时嗤笑了一声。
她乃卫太傅继室所出的嫡女,虽比不得她嫡姐卫仪,有艳冠京城的风光,可也是货真价实的名门娇女。
嫁进薛府四年来,除了丈夫薛凛实在扶不上墙之外,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眼下,她正是双十年华,女人最好的时候。
雪肤花貌,眉眼娇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