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对望了一眼。
那笑脸货郎拨弄手中一面小鼓,几经思索,却将目光放到了孟阳身上,隐隐觉得谢先生此计该与这穷凶极恶之人有些联系。
于是道:“想必孟义士能派上大用场?”
谢危这才掉转头看了孟阳一眼。
孟阳却不很买谢危的账。
他平素独来独往,通州一役见势不好便先逃了,后来刑部追捕他都逃过了,谁想到谢危的耳目竟比朝廷还要灵通,正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安全时,好几把刀便架在了脖子上,前夜将他绑到此处。今天却被带来,听这帮天教的话事者议事,让他实在不知谢危有何居心。
此刻便道:“在下一介草莽,对你们的事没有兴趣。”
谢危对此人的耐心已经用尽,平平地道:“你好不容易逃出天牢,既无物欲,也不贪生怕死,想来该是要为你发妻报仇吧?只是我留圆机和尚还有些用,倘若你不懂事来坏我计划,便谢某再惜才,也只得痛下狠手了。”
孟阳冷笑:“老子若看见圆机,便一杀了之!要么你立刻杀了我,要么放老子走。”
谢危闻言并未动怒,只是道:“你发妻入土为安,已有数年了吧?”
孟阳豁然起身:“你什么意思?”
谢危眼角眉梢皆是淡漠:“我不杀你,只是你若坏我事,那少不得牵累亡魂。请你亡妻尸骸出棺,找地方吊了挂上。”
天教几名话事者皆不敢出声。
孟阳勃然大怒!
他本精壮如猛虎,杀机一动竟是将胳膊上绑带一解便要夺向谢危脖颈,只是后面刀琴早防着他这手,根本还不待他碰着谢危毫厘,已擒住了对方利爪,一脚飞踢出去,踹得这身材比他壮硕上好几分的汉子往后撞倒了茶桌!
“啪嗒!”袖袍罩住的手臂上一阵机括弹动之声,抬起来竟是绑在臂上的一架小弩,湛蓝的箭尖淬过毒,如毒蛇吐信般对准孟阳。
刀琴人狠话少,看着他不动。
谢危半点没把这场面放在眼底,只道:“还不杀你不过是我惜才,你若不能为我所用,今日跨不出此门,且谢某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孟阳双眼如猛兽般充血,与刀琴对峙。
门外却是剑书急匆匆走进来,看见里面这剑拔弩张场面都不觉稀奇,只到谢危身旁,压低声音禀报了几句。
谢危微微一怔,道:“来多久了?”
剑书道:“刚来,属下想您在斫琴堂中谈事,就、就先请她到壁读堂等候了。”
斫琴堂与壁读堂都非常人能踏足的地方。
壁读堂更是谢危书房。
可谢危听了也没觉不妥,道:“我去看看。”
内室中众人都不知道剑书来是禀什么事,谢危也并非同众人解释什么,只道自己出去一趟,便把众人都撂在了此处,出斫琴堂往后面壁读堂去。
夏木阴阴,蝉鸣阵阵。
壁读堂外临窗栽着两株杏树,这时节花期早过,枝桠上结着零星的青杏,小小的,掩映在叶片之下,只看一眼便让人想起那酸涩的味道,口中生津。
姜雪宁还是头回到这地方。
北面便是一面空空的墙壁,上头全无一物,有一种单调掩盖下的谨严,倒是暗合了“壁读”二字,与谢危本人衬得很——面壁思过,日三省身么。
她也只敢四处张望张望,并不敢乱动乱翻什么。
只是剑书先走,她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又瞅着窗外那杏树半点,倒没忍住扯下来巴掌长一小枝,连两片树叶,带着颗小小的青杏,放在手掌心里,甚是可爱,有点夏日里勃勃的生气。
谢危便是这时走进来。
姜雪宁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阴影落在了门口,立时把那枝青杏搁到了窗沿上,转身裣衽一礼,问了句安。
谢危看他一眼,又看了窗沿上一眼,倒没说她什么,只问:“怎么想起来我这儿?”
那张琴抱着挺沉,进来之后不久就被姜雪宁放在了桌案上。
谢危说完这句,目光一转,就瞧见了。
琴外头还裹了琴囊。
谢危眉梢微微一动:“来学琴?”
姜雪宁唇角一弯刚要笑,听见这三个字差点一趔趄,忙道:“不不不,没有。只不过念及先生爱琴,今日在幽篁馆里选看,闻说此琴极好,所以得之来献先生。”
谢危道袍雪白,渊s岳峙。
立在她面前扫她一眼,她便主动将琴取了递过去。
谢危道:“这般乖觉,总让人觉着你没安好心。”
他说着,揭开了琴囊。
杉木斫的琴,圆首,内收双连弧形腰,乃是仿的伏羲式,根根琴弦倒映在琴身上,天光下留了几道淡淡的阴影。轻轻抬手一拨,便有环佩之声潺潺而出。
这不是吕显那张昆山琴吗?
他一试便知是自己往日问过吕照隐的那张,只不过吕照隐奸商习性,藏着不给,非要赚高价。他于古琴又不是非取不可,索性晾着他,看他憋到何时。
没料今日却被宁二送来。
姜雪宁心道自己也的确不算安什么好心,只希望离京之前能给这位谢先生留下点好印象,等来日因公主之事有求时,对方能念着点旧情,襄助一二。
只是话里当然不能承认。
她道:“自奉宸殿进学来,得蒙先生教诲,学琴习文,虽不敢说明事理,却也有所长进。师恩在上,学生心念庸俗,无以为报,只能选琴以悦。倘若先生不嫌,学生此次离京便也宽心了。”
“铮——”
无名指轻轻勾过琴弦,却失了准力,化得刺耳一声响。姜雪宁寒毛都耸了一下。
立在她身前的谢危,忽地没动了,只有窗外头带着几分燥热的风吹进来,掀动他雪白的衣袂。
她抬起头来,看见谢危停留在琴上蜷曲停止的手指,还有那消解了神情的面容上,一双静默注视着自己的深眸。
无言的威慑力。
姜雪宁也不知为何,一下觉得喘不过气。
她今日穿着一身烟紫的百褶裙,单螺髻前垂下来两缕刘海,冰沁沁的蓝色玛瑙耳坠挂成一弯月缀在她雪白的耳垂上,柳叶细眉下一双潋滟的眼,此刻却盛了几分不安。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谢危听着外面蝉鸣,只觉万般聒噪,却若无其事问:“要离京?”
姜雪宁心跳都快了几分,来一趟不过是亲自谢过师恩,再简单道个别,没打算停留多久,闻言忙埋头道:“是,近日京城事乱,燕临也好,长公主也好,都已经远去。学生与父亲商量,打算出京一段时间,避开是非,也散散心,所以今日是来与先生告别的。”
谢危没有说话。
姜雪宁越发紧张,眼皮频跳,已经有些慌了神:“谢过先生教诲一场,他日学生回京必来拜会,眼下不敢扰先生正事,这便告辞。”
气氛着实不对。
她也不敢抬头看谢危脸色,躬身再行一礼,便从谢危身边退过,要走出门去。
可未料她前脚刚跨出门时,一只手竟从门内伸了出来,修长的五指紧紧箍住了她左手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陷进她的肌肤,竟给人以真切的痛感!
同时有“砰”的一声落地之响。
姜雪宁魂惊胆丧,几乎被拽得回身,对上的却是谢危不知何时已封冻冰冷的视线。
他无比平静地问:“你去哪里?”
姜雪宁听了这四字只觉如在梦魇之中,这时才发现,谢危手中竟然空空。目光近乎僵硬地朝旁边地上一转——那张昆山古琴不知何时跌坠于地。磕坏了一枚琴柱!
一刹那安静的空茫,记忆倒回昔日学琴时。
琴摔了……
脑海里轰然一声巨响,有多少算多少,全部炸开了。敢想的不敢想的,可能的不可能的,尽数奔涌而出,狂风巨浪、吞山赶海一般将她打倒!
她终于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姜雪宁被他抓着手腕,只觉像是有毒蛇爬上来,一种发自深心的恐惧将她整个人攫住,让她止不住地战栗,声音都跟着身体颤抖,却还残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先生,请、请您放开我。”
谢危没去脚边跌坠的琴一眼,只盯着她,毫无起伏波动地重复了一遍:“你去哪里?”
第180章 问自由
越是平静, 越显惊心动魄。
聒噪的蝉鸣藏在树影之中,却更衬出了此刻令人心悸的静寂。
姜雪宁仿佛什么都听不到,连近处门外窗外的蝉鸣, 都好像远在天边, 唯有自己一下快似一下的心跳, 还有那透过紧握她手腕的掌心里传来的脉搏,如此清晰, 如此令人胆寒!
壁读堂不比斫琴堂。
斫琴堂平日尚有下人伺候, 壁读堂却是谁也不敢轻易往近了靠一步, 此时此刻, 门口除却他二人, 再无旁人。
姜雪宁过去也曾想过,谢危到底怎么看自己?
厌憎,不喜?
……
无论怎样,都不曾想过今日此时。那是她不会去想, 也不敢去想的, 也是从一开始便被她排除在外的可能!
可谢危将这一切都打破了。
她上一世实在不是什么未经世事、不察人心的小姑娘。
倘非谢危此人太过特殊, 她或恐不至于今日才有所察觉。
姜雪宁竭力地攥紧了手指,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那紧紧抓着她手腕的手掌, 毫无放松之意。
谢危仿佛什么出格的举动都没做一般,还是那般超尘拔俗的漠然, 搭着眼帘看她,道:“留在京城有什么不好吗?”
她在发抖。
谢危却好似没察觉,嗓音淡淡地道:“家里已轻易不敢招惹你, 外头有萧定非陪你胡闹, 连你素日看不惯的姐姐都嫁了出去。他日燕临还朝回到京城,该乐见你在。公主去了鞑靼和亲, 往来消息,朝中最快,你在京城也好第一时间知悉。便你受不了家中的日子,改日我动议国子监增设女学,离了家进学也一样,谁也无从非议。怎就非走不可呢?”
没有一个字威逼强迫。
甚至他在说出这番话时,眉眼间还是一片山高雾浓的旷远,浑无半分私心,全为她想一般。
可却犹如一张缜密的大网!
谢居安每出口一字,姜雪宁便觉这张大网朝着她收紧一分!一点一点挤占她立足的空间,呼吸的空气,让她难以挣扎,近乎窒息!
她竭力想要维持冷静,不敢激怒他,道:“先生高看学生了,学生往日都是纵性胡为,若非先生襄助只怕已酿成大祸。”
谢危道:“那继续纵性胡为有何不可?”
姜雪宁试图将自己的手往回抽,可那只攥着她的手,纹丝不动。
谢危看着她,无比平静地叙述:“你是户部侍郎的嫡女,长公主的伴读,临淄王的妻妹,燕临的玩伴,萧定非的靠山,我的学生——你在怕什么?”
他每一句话都敲击在她敏感的神经上,在“我的学生”四字一出时,姜雪宁脑海中那根紧绷的显终于“嗡”地一声断裂!
这天底下谁都可以——
唯独谢危,绝不是她敢沾染!
此刻的她便如同一只被逼进了死胡同的猎物,面临着步步靠近的猛兽,必须要张开自己身上每一根利刺,绷紧自己身体每一个角落,方才能使自己鼓起那少许的勇气,睁大微红的眼,对他道:“放开我。”
她没有再唤“先生”了。
谢危的眼底那丝丝缕缕的戾气终于悄然上浮,声音却比方才还轻:“张遮不还在么,为什么想要离开京城呢?”
若往日提起这名字,姜雪宁心里或会涌起些许不可为人道的甜蜜,然而前日说开之后,这个名字所能带给她的便只剩下无可挽回的遗憾和可望不可即的刺痛!
谢危踩了她的痛脚。
她开始用力地挣扎,瞪视着他,咬紧了牙关尖声道:“与他有何干系!我是多坏的人,多糟糕的心性,先生不早一清二楚吗?乡野里的丫头哪儿登得上大雅之堂!京城本不是我该待的地方,在这里的每一日都如躺在油锅里,不得一日安生,从无一日自在!我凭什么不能离开?”
每一日都如躺在油锅,不得一日安生,从无一日自在。
谢危眼睫覆压,凝望着她。
却觉她这困兽犹斗的姿态十分可笑,甚至让他失望,平缓的语调里是一种冰冷的辛辣:“懦夫才作此想。宁二,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胡闹了。”
姜雪宁伸出手去掰他的手。
他动也不动一下,只觉她这般歇斯底,避他如避蛇蝎,视他如洪水猛兽,可他却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叫她如此惧怕……
那一刻,竟涌上几分悲哀。
他到底放低了声音,轻道:“宁二,留下来吧。”
姜雪宁泪涌上眼眶:“放开我!”
谢危恍若未闻:“公主去和亲了,我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还要还你的恩,欠着你一命。”姜雪宁无法挣脱他,哽咽道:“不要你还了,我不稀罕!”
谢危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分明厌憎他的小姑娘看他病得糊涂,成日里泪流。待在他身边,怕他死在她边上,同一个死人共处;想出去采药,又怕野外的山魈,夜行的豺狼。
那一天是节气里的大雪。
深山里越见寒冷,高处更是飘了白雪。
那小姑娘哭了一宿哭累了。
他迷迷糊糊醒来,清晨里却不见人。
直到日中,才瞧见一团白影从洞外走入。她满身都是寒气,头上肩上都是雪,两片嘴唇青紫,不知从哪里采了草药,哆嗦着手去打火石。可这天里的树枝都湿透了,她点不着,却没哭,只一点点将药草咬碎了,搁进那不知从哪处坟头捡来的一角破碗里。
他的刀插在石缝里。
她花了好久才拔了出来,哆嗦着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那艳红的血便汨汨淌出,蜿蜒着坠入那一角破陶碗,和深绿的药草混杂在一起,成了浓重的墨紫。
然后才端着碗凑到他唇边。
少女白生生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用带着哭腔哄他:“庄子上来过一个很厉害的大夫,用这个方子救活过死人,你把药喝了就好了……”
死人怎么能救活?
多半是招摇撞骗的神棍。他至今难以分辨,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梦。
只有那极端涩口的药草混杂了鲜血时铁锈般的腥苦味道,不时从记忆的深处流涌而出。
后来他烧过了,好像就好了。
那小姑娘却糊涂起来。
他出去探路,找些吃食,她却总拽他袖子,意识昏沉,嘴里却还梦呓似的抱怨:“我就知道,你好了要自己走……”
不得已,便软了心肠,背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
可她还觉得他不是好人,会丢下她走。
他只好将已然脏污的衣袍撕下窄窄的一条,一端系在她的手腕上,一端绑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告诉她:“现在我同你绑在一起,谁也不能先走,我在。”
她的梦呓才慢慢停了。
谢危回想,那真是他二十余年里最疯狂、最傻气的时候。
冥冥中仿佛有那么个信念——
相信在那等绝望的境地里,尚能寻觅一线生机。没有琴与书,没有刀与剑,没有天教,没有朝廷,没有身世,也没有复仇,只有浩荡天地,两个想要活下去的人。
可姜雪宁说,不要他还了,她不稀罕。
冰冷里藏着厌憎,多像是后来在京城偶有几次与她照面时?
谢危竟觉胸腔里一阵绞痛。
这痛楚来得如此迅疾,又如此陌生,以至于他还不及分辨,就产生了一阵的眩晕和恍惚,只道:“不要也没关系,京城里什么都有……”
姜雪宁已被逼到崩溃的边缘,发了狠一般朝他喊:“什么都有,除了自由!”
谢危道:“你怎么不明白呢?”
姜雪宁道:“放开!”
谢危一字一句对她道:“天底下根本没有真正的自由。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心中有牵绊,便永远困在囚笼!你终究,不得不回来……”
大抵世间所有的真话都太过残酷,包裹着一层又一层尖锐的荆棘,不但入不了人的耳,反会刺得听者竖起浑身的防御,将自己紧紧保护在里面。
那种恐惧不仅没有消减,反而更加翻涌。
姜雪宁不知自己到底是更恐惧谢危这个人,还是更恐惧他这句话,终于忍无可忍,掰不开他钳制着自己的手掌,便埋头一口深深的咬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从手背传来,几乎透入骨髓,可谢危仍不愿放手,望着她,声音里甚至隐隐透出一丝的哀求,近乎偏执般道:“姜雪宁,不要走。”
可痛到极致,手指一阵痉挛。
姜雪宁到底还是挣脱了他,胸膛起伏,怒睁着眼,往后退去,像是反驳他,又像是要告诉自己一样:“胡说八道!都是胡说八道!”
她什么心绪都来不及收拾,更不愿往深了去想。
就这样逃了。
逃得远远的。
当晚便乘着府内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带上她的行囊,出了京城,山水路迢迢,一去蜀中三千里。
谢危手中空空荡荡,鲜血从手背顺着靠近虎口的位置淌落,一片锥心的淋漓。
他到底站在门内,没有追出去一步。
那一道不高的门槛,仿若一道鸿沟,将他与外面的世界撕裂,谁也无法跨越,旁人进不来,而他出不去。
吕显来到壁读堂时,天已薄暮。
剑书立在外面不敢进去。
他顺着那道门向里面望去,只见里头昏暗一片,先前姜雪宁从幽篁馆取走的那张琴躺在地上,碎了根琴柱,崩断的琴弦如一根青丝般蜷曲。而谢危立在阴影里那面墙壁前,久久没有动一下,枯槁似根朽木。窗沿上搁了小小一枝青杏,落日余晖深红的光从青翠的叶片背面透入,还未长熟的果子嵌在枝边,也不知是谁人所折。
姜雪宁该是来过了。
吕显见得这场面,竟也不敢往里踏了。
倒是谢危,慢慢转头来,看见他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面上并无异样,道:“你来得正好,赶上议事,一道吧。”
吕显却看见了他的手。
谢危从那张摔坏的琴旁边走过,朝斫琴堂方向去,只想众人应该等久了。
吕显与剑书还站在原地。
剑书一片惘然,也不懂:“为什么不强留呢?”
吕显回首望着那摔坏的琴。
沉默许久,少见地没了笑,慢慢道:“谢居安不是那样的人。”
第181章 蜀中
马车飞奔出了京城。
身后巨大的城门在金红的落日之中慢慢合拢, 夜色也随着离这座城池越远而渐渐浸染,将天幕蒙成了一片黑,掩去了原本繁华的声音, 让官道上那哒哒的马蹄声变得清晰。
姜雪宁静坐在车内良久。
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掀开了窗边的车帘, 朝着后方望去:城楼上明亮的灯笼,在视线里越来越远, 慢慢黯淡下来, 像极了夜幕中那稀疏挂着的寒星。
她一直以为, 若有一日, 自己终于抛却一切、离开京城的那一日, 该像是出笼鸟一般欢欣喜悦。
然而事与愿违。
临别时谢危那失望而断然的一句句话,简直如同恶毒的诅咒,化作了一片乌云,一阵阴风, 不断盘旋在她脑海, 笼罩在她心上, 驱之不散,挥之不去。
天底下根本没有真正的自由。
就算逃到天涯海角, 只要心中有牵绊……
便永远困在囚笼!
他懂什么?
不过是威吓她,逼迫她, 不想让她离开京城罢了!
姜雪宁收回目光,慢慢闭上眼。
她强行清理了自己混乱的念头,只数着前面车夫挥舞马鞭时的声响, 让自己不要再去想在谢危府上发生的那些极端出乎她意料的事情。
从京城到蜀地, 路途遥远,足足有三千里之远。
朝廷往来消息虽有三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甚至八百里加急, 十数日甚至数日便能跑上一趟,可姜雪宁这一去带的行礼虽然不多,却也装了一辆马车,另带了棠儿莲儿两个丫头,还有府上的护卫同行保证安危,马匹纵然选得精良也无法与朝廷相比,所以天气好的时候一日行上百多里已经算是顶了天。
夏日昼长夜短,本适合行路;
可夏日里也多狂风暴雨,一旦遇着不合适的天气便只好在驿站或者客店停留,甚至借宿村庄。姜雪宁上一世在京城里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偏又狠了心地要早些去到蜀地,一路吃住都不方便,倒把自己逼得瘦了一圈,颇有点形销骨立。
到得黄河边上时,赶上洪灾刚过。
入眼遍地饥民,路有饿殍。
也不知哪里跑出来不少天教的人,四处散布朝廷无能、昏君无道的谣言,说是皇帝做不好才引来了天灾,又开粥棚布施,倒是把人心攥在手里。
姜雪宁不在朝,不为官,纵然见不得这样惨烈的场面,也无法救助如此多的灾民,虽把天教的谋算看得清清楚楚,心有忧虑,可回过头去一想天教散布的那些话实在算不得“谣言”,而谢危运筹帷幄,上一世连天教都灭了干干净净,想来对这些事情自有洞察,也无须旁人来提醒。
她到底狠了心,让车夫继续赶车前行。
过黄河,经洛阳,越蜀道,到成都,几乎是从初夏行到了初秋,一路所见的景致也从莽莽平原换成渭河汤汤、蜀道天险,最后才是被崇山峻岭圈在其中的天府沃野。
尤芳吟早收到她要来蜀中的消息,提前用自己的体己银子在成都、自流井两地为她各置了一处宅院,一处常住一处落脚,且掐算着时间提前半个月到了成都的驿站接应。
见着姜雪宁从马车上下来时,险些没认出来人。
精致而面容苍白且满是仆仆的风尘,长日奔波的疲惫让她看上去比原来瘦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消沉之感,一见之下几乎让尤芳吟眼泪都掉下来。
任为志有些尴尬,又有些好奇模样,站在远处,半天没有走近。
姜雪宁却笑起来扶了给自己行礼的尤芳吟。
举目向着周遭看去,一应物候皆与京城不同,往来的行人说着蜀地的方言,除却来迎自己的尤芳吟外,处处都陌生得很,竟让她有了一种漂泊异乡之感。
有那么一个恍惚的刹那,谢危那句话再次回响在耳边。
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新奇与欢喜。
她忽略了那种奇怪的清愁与空茫。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姜雪宁隐身于任氏盐场之后,为了自己对沈芷衣的承诺,不计一切后果地扩张生意的版图,但凡来钱快的行当都有她掺和的痕迹,且通过发银股迅速敛财的手法,也渐渐在长江沿线的商业重镇推广开来。
在第二年,她已经暗中联系上燕临。
姜雪宁让自己变得没有时间去想,吃穿用度之上从不委屈自己,下面人都听从她,上面也没人能管束她,更没有了那些虚伪繁琐的应酬。
可即便如此,也仍旧不敢停下。
她怕自己一旦停下,稍有一刻的空闲用来安静思考,便会发现:纵使来到蜀中的选择没有错,可长达两年的叛逃,也只不过是身体力行地证明了那个人说得有多正确而已。
第182章 卫梁的疑惑
卫梁第三次掀开那块从波斯商人手中买来的精致怀表, 看了看时辰,外头街面上景致变幻,三千里淮扬地面, 正是仲秋, 凉风吹落叶, 金桔缀满市,数不尽的温柔与繁华。
可他浑无心思欣赏, 反生出几分压不住的忐忑。
就要见到那个人了。
他却开始担心这一回做得太过, 是否会为自己带来什么祸患?
事情还要从去年夏天说起。
那时候卫梁还在扬州霜钟书院读书, 虽说不上是才华盖世的头号才子, 可在江南地界上也算得远近闻名, 乃是今年秋闱争夺解元的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