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进到屋中,意识却还格外清醒。
她点上一盏灯,打了水洗脸,站在水波渐渐平静的铜盆前,却盯着盆中的倒影,久久出神。
直到放得很轻的敲门声将她唤醒。
“叩叩。”
这大半夜,竟有人站在了她门外,低声问:“姜二姑娘可睡下了?”
是有些尖细的嗓音,一听便知道是宫里的太监。
姜雪宁面上还挂着水珠,瞳孔陡地一缩:“谁?”
外头那太监道:“给您送长寿面的。”
姜雪宁顿时一愣。
长寿面?
她心有疑窦,上前打开门来,果见是一名小太监。面生得很,穿的是御膳房那边的衣裳,手里拎只食盒,也是御膳房食盒的形制。
这大半夜还能使唤得动御膳房的,能有几人?
且这深宫禁内,又有谁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她从小太监手中将食盒接过,恍惚又觉眼底潮热,只垂下眼帘道:“有劳了,谢殿下还惦记着。”
那小太监原有些畏缩地埋着头,听见这句却是有些诧异地抬眸,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末了又紧紧闭上了嘴。
他不作声,悄然退走。
姜雪宁本没注意到这细节,自也不会深想,只掩上门,坐到桌前,将食盒的盖子取下。
简简单单一碗面,面汤是用熬煮的鸡汤,边上卧着个荷包蛋,面上撒了些嫩绿的葱花,刀切了细碎的肉丝搅拌在里面。
热气腾腾,飘着层香。
姜雪宁拿起食盒里搁着的那双银筷,挑起来吃了几口,可竟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唯有那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碗里掉,混进面汤里,越吃越咸。
末了,抱着那空碗,竟是大哭一场。
只是哭也无声。
她坐在冷寂的夜里,听着外头玉漏一声声滴过三更子时,又是新的一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2
第151章 起心
次日一早起来上学, 姜雪宁眼眶微有红肿。旁人自然看见了, 只在心中想她昨日去鸣凤宫不知与乐阳长公主说了什么,方致这般, 倒不敢多问。
方妙却是差点没能起来。
仰止斋这边的宫人掐着时辰把她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她胡乱一通洗漱后,头重脚轻地出来,见姜雪宁在外头廊下娴静地立着, 便哭丧了一张脸:“昨夜我是不是喝醉了?可没出什么丑,没说什么胡话冒犯长公主殿下吧?”
姜雪宁笑笑摇头。
她才放下心来。
周宝樱在旁边甚是惊讶:“你们昨夜还喝酒了呀?”
方妙揉着脑袋道:“公主殿下喊来喝, 还顺道为姜二姑娘庆贺生辰,可不是只能跟着喝了?哎哟,我这头, 晃晃荡荡, 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
尤月瞧见,在旁边讥诮地笑。
昨夜无风无雪,今晨日起东方, 薄云覆着宫殿群落里一片又一片的琉璃瓦, 是个难得的好天。
上学照旧是在奉宸殿。
众人顺着宫中长道过去。其他人这些天大多混熟了,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猜测着今日先生们又会讲些什么, 新教的围棋又会考什么定式。姜雪宁走在后面, 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没一会儿便心不在焉。
只是待转过个弯,到得奉宸殿前面那条宫道上时, 最前面的陈淑仪已经忍不住“咦”了一声:“那不是圣上身边伺候的人吗,怎么在这里?”
姜雪宁顺着声音抬头望去。
竟是郑保。
有日子未见,他被自己的师父掌印太监王新义提拔之后,在宫内混得似乎好了起来。身上穿着的那件墨绿的袍子簇新,手里还拿了一支拂尘,唇红齿白,模样清秀,正轻轻蹙着眉看着东面偏殿的方向,向立在他跟前儿的小太监问着什么。
小太监回了几句,略一躬身,往偏殿去。
郑保立得端正了,回头就看见了这边走过来的仰止斋众人。
昔日坤宁宫前面,众人是看着郑保受罚,被临淄王沈玠说了情才救下。后来得闻他一个后宫的太监,竟有本事去了皇帝身边伺候,暗地里都是惊奇过一阵的。
眼下看见他在此处,不由有些惊讶。
姜雪宁心中也生出疑惑。
众人还未及多问,郑保心思细敏,观她们眉眼神情,已猜得大概,主动颔首道:“昨夜谢先生与圣上并几位老大人议事到很晚,留宿宫中,睡在了奉宸殿偏殿。圣上本不欲大清早搅扰,不过下头又呈上来几件棘手事,须得先生前去商议,少不得来搅先生清梦,请他去一趟了。”
原来是请谢危。
这倒是了。姜雪宁还记得,上一世谢危有事在宫中待到很晚,宫门下钥后有留宿在宫中时,几乎都在奉宸殿。一则离皇帝的寝宫近,方便及时听召议事;二则离文渊阁近,若有讲学,去也方便。
众人听得郑保此言,心中疑惑顿解,皆同他行了一礼,便从他身边经过,入奉宸殿正殿中等候来讲学的先生了。
姜雪宁眼观鼻鼻观心走过,并未多看郑保一眼。
在殿中等了有一会儿,沈芷衣才在几名宫人的跟随下前来。只是她来的时间实在不算早,刚看姜雪宁一眼,笑上一笑,国子监算学博士孙述便来了。
姜雪蕙先前叫人给她找了两本棋谱来看,说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先生开始教围棋,果然不假。
孙述的《算学十经》已经讲了小半。
他比起别的先生尚算青年,虽不是个书蠹,却沉迷算学,摆开了架势便同她们讲,这天下许许多多事都暗含了算学之道。譬如围棋,看似比谁深思熟虑,可实则比的是谁脑子转得快,计算更长远。
姜雪宁可万万没料想还有这一出,围棋本来下得也不好,前面又因通州之事好些天没在,根本不知前面讲了什么。人虽老老实实坐在殿中,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听讲,可脑子里仍旧跟一团浆糊似的。
听不懂就自然容易走神。
她的位置恰好在窗边,百无聊赖自然朝外头看看,开些小差。可没料想,才神游天外没多久,一道身着苍青道袍的身影从她视野的左边闯进来,吓了她一跳。
谢危昨夜被御膳房那炉火的炭气呛了一口,犯了咳嗽,且回到偏殿已近子时,一晚上辗转反侧,并未睡好。
小太监来请,他才起身。
面色算不得很好。只是去岁入冬以来他面色也没特别好过,旁人瞧不出来。
略作洗漱后,便从偏殿出来。
这时正殿中已经开始讲学,国子监那位算学博士讲围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听见不免下意识朝那边看上一眼。
结果就是这一眼,竟让他瞧见姜雪宁。
冷天里的窗扇半掩着,她一张粉白巴掌脸嵌在窗缝里,手掌撑着削尖的下颌,一双平日潋滟的眼瞳显出几分无神的呆滞,好半天不动上一下。
明摆着是在开小差!
谢危一见,脚步一顿,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姜雪宁隔他甚远,可在看见他停下脚步朝她看过来的瞬间,已经觉得背脊骨上窜上来一股寒气,打了个哆嗦,也不知脑筋怎么转的,竟一伸手“啪”地把窗扇给关上了。
视线顿时被隔绝。
只是这突然来的声响也不免惊动了殿上正讲围棋的孙述,他瞧见是窗边的姜雪宁,不由皱眉道:“姜二小姐干什么?”
众人都朝她看来。
姜雪宁讪讪一笑,解释道:“外头吹风,有点冷。”
毕竟她坐在风口上。
孙述虽然对她在自己讲学时闹出动静来略有不满,却也没说什么,转过头便继续往下讲了。
姜雪宁听了又有片刻,眼瞧孙述没注意自己了,才又凑上去悄悄把窗扇扒开一条缝。
殿外霞飞檐角,光盈玉阶。
却已是没了谢危身影。
想是沈琅那边还等着他,无暇为这些许小事停下来同她计较。
还不准人上学开个小差了怎么的?
姜雪宁心底这么嘀咕着,越想还真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于是放下了心来。
可没料着,上午的学才上完,下午便有人来“请”她。
是以前见过的在奉宸殿伺候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对她说:“先生说,姜二姑娘好些日子没有入宫进学,功课该落下了不少,让您下午过去,由先生考校考校。”
姜雪宁顿时如丧考妣。
双脚灌了铅似的,一步步挪回到奉宸殿偏殿,进到殿中,果见谢危已经坐在了那熟悉的书案后面,手中执了一管细笔,正写着一封奏折。
她上前见礼。
谢危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中的笔也是行云流水不见迟滞,只问:“通州瞎玩几天,心玩野了,回到宫里连课业都不听了?”
姜雪宁心道冤枉:“今日是听了的。”
谢危长指轻轻一转,已隔了笔,从旁边匣子里摸出一方印来,抽空朝她看了一眼,淡淡道:“听外头花什么时候开,雪什么时候化,好出去放浪形骸?”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她开小差还被谢危抓个正着。
姜雪宁两手背在身后,手指搅紧。
想了想被谢危打过的手板心,又听他“放浪形骸”四字仿佛意有所指,她不由想起自己昨日去慈宁宫的路上同萧定非说过话,生怕被翻起这些账来,到底不敢顶嘴,只埋着头。
谢危把印盖在了奏折落款处,重新合上,便叫了外头小太监进来,递去内阁那边。回头来看见姜雪宁跟只鹌鹑似的闷着,心里也不由跟着闷了一下。
这模样没半点活泛气儿。
他看了半晌,忽道:“孙述讲的你听不懂?”
姜雪宁顿时惊讶得抬起头来看他。
谢危道:“缺了好些日的堂,能听懂才怪了。这也不难猜。”
姜雪宁惊讶的其实不是他猜着这一点,而是他愿意去猜这一点。毕竟先前似乎要责问她开小差的事情,可一旦要说“听不懂”,便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谢危这样子竟不像是要追究。
她眨巴眨巴眼,心里萌生出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着道:“孙夫子讲得又枯燥又乏味,学生绞尽脑汁都跟不上他。听说先生琴棋书画皆是大才,要不,您教教我?”
这话先把孙述踩到脚底下,再把谢危抬起来,是再明白不过的吹捧和讨好。
谢危觉着,若按自己往日脾性,必定是皱了眉叫她端正态度。
毕竟国子监里孙述可不是个庸才。
只是看她乖乖地背着手在他面前立着,上午在窗内开小差时呆滞的一双眼已填满灵动,像是林间溪畔没见过人的驯鹿,不觉气顺不少。
唇角僵了片刻,终于还是划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道:“摊上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也不知我是发了哪门子的颠。”
他起身来坐到窗前,把棋盘摆上。
姜雪宁打蛇随棍上,立刻道一声“先生真好”,然后坐到了谢危对面。
她发现谢危这人是实打实的吃软不吃硬,只要不浑身带刺地同他对着干,哄起来总很容易。不不不,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谢居安,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用上一个“哄”字了?
要不得,要不得。
该放尊重点!
姜雪宁被自己心里蹦出来的那个字吓了一跳,及时把自己跑偏的念头给拽了回来。
谢危把旁边棋盒放了过来。
他一身苍青道袍,衣袖上滚着暗色的云纹,似松涛云浪,往窗下坐着,半点不见通州那日的杀伐冷厉,又恢复了平日那一点闲听落花的悠然隐逸。
“下棋须算计,确系一法。只是我辈若论围棋,更多讲‘势’。”谢危对孙述教的那一套,倒并不排斥,看了她一眼,许是觉着姑娘家都喜欢白,便将那一盒白子搁到她右手边上,“算计乃是术,若能得‘势’方为得道。”
姜雪宁看向那盒棋子。
不意间一抬眸,却发现谢危右手五指修长,煞是好看,可无名指中间的指节处却裹了一层细细的绢布,隐隐透出几分药膏的清香。
她脑袋里于是转过个念头,想起在通州时见到他手上有伤,却记不得是什么地方,哪根手指了,于是道:“先生的手伤还没好么?”
谢危去拿棋子的手指一顿。
他自然搭着的眼帘掀了起来,唇线抿直,看着对面的姜雪宁,许久没有说话。
姜雪宁心里打鼓,莫名觉得这眼神里浸着点寒意,嘴唇蠕动,想说点什么,可临了了又不敢开口。
半晌令人心悸的静默。
终究还是谢危先收回了目光,压根儿没搭理她方才一问,全跟没听见似的,续上了先前的话:“围棋盘上可演兵,拼的便是心智。棋盘若疆域,棋子若兵卒。自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子得失或许微不足道,若久积成势,则难以疏导,积而成患。是以,执棋者当因势利导,如治民,治水。这棋盘上的学问,你若能明白些,做人也好,做事也罢,也就不会这么糊涂了。”
做人做事,这么糊涂?
姜雪宁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可她一则对谢危知之不多,二则也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只当这位当世半圣是奚落自己这颗蠢笨的脑袋,并不敢追问。
且谢危方才之言,忽然让她想起了沈芷衣和亲这件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话姜雪宁不是第一次听,知道是朝堂上常说的一句话,可也从没把这句话当太真。然而谢危说,下棋如治民,治水,却让她起了心思。
须知上一世萧姝之所以能压她一头,除了自小在京中大族长大,见多识广之外,姜雪宁私下琢磨,怕当年奉宸殿进学她实学了不少的东西,日积月累,是以深厚。
如今,谢居安这等人便在自己眼前……
她摸起一枚棋子来,用指腹轻轻蹭着,眸光闪了闪,道:“人和棋子也一样么?棋子由执棋者拨弄,人心却是各有一颗,自己长在肚子里。下棋能拨弄棋子,可人心要说拨弄……”
谢危想起昨夜小太监来回禀的话,眼下只想把姜雪宁这颗漂亮的脑袋摘下来搁在棋盘上,叫她自个儿好生反省反省,对她问了什么却没在意,只漠然接了一句:“英雄造时势,时势推英雄。人心向背虽然难料,也怕豪杰揭竿。若不慎思明辨,旁人稍加煽风点火,心随势走,又有何难?”
实则人心比这棋子还不如。
一阵风吹过来,棋子尚能静止不动;几句话拂过去,人心总要飘摇跌宕。
姜雪宁搭下眼帘,隐有所悟。
有些东西,总是要有个用处,方能使人虚心刻苦去学。
她今日学来,便甚是认真。
谢危为她答疑解惑,讲了一个半时辰的棋,她恭恭敬敬地谢过了。因心里面的念头翻江倒海,临走时也没注意到谢危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才离了奉宸殿,掐指一算时辰,便往去慈宁宫的必经之路上候着,不多时果然看见萧定非出来。
她故意打前面宫道上走过。
萧定非看见她是一个人,思索片刻,走出去一段路后,便借口有东西丢在慈宁宫要去找,往回转过头来找姜雪宁。
这会儿天色都暗了。
姜雪宁站在宫墙角下,也不废话,单刀直入地道:“定非世子多年来混迹市井之中,该认识一些人吧?我有事想托你去做。”
萧定非那俊秀的长眉顿时一挑。
他半点也不推辞,直接问:“什么事?”
姜雪宁便让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一说。
萧定非听得大为疑惑:“你想干什么?”
姜雪宁道:“你就说办不办得了。”
萧定非一声笑,哪儿能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拍着胸口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只不过么……”
姜雪宁看他:“什么?”
萧定非挠挠头:“人若多了,得要花点钱的。”
姜雪宁皱了眉头,脑海里把自己手里有的钱都盘算了一遍,想起还有大几万两银子在谢危手里,不觉有些发愁。
只是脑筋再转过一个弯,眉心便重新铺平。
尤月养了许久,也该找个机会宰了。
她笑一声道:“这简单。”
第152章 还钱
萧定非虽不知道她怎么敢说这么大一笔银子是简单的事, 可也根本不多问。得了托付, 当晚便去宫外忙碌奔走,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姜雪宁回了仰止斋, 则开始盘算起钱的事情来。
她想到的办法其实十分简单,眼下也并没有第二种方法。而上一世那个尤芳吟,将她这种行为称之为,“割韭菜”。
只是要割韭菜, 手里首先得有一笔钱能用。
这段时间来,萧定非虽然“孝敬”上来不少东西, 可许多都是御赐的珍玩,倒不好拿去换成钱财。
姜雪宁盘算着盘算着,就惦记起了谢危。
于是, 接下来的这些天里, 大名鼎鼎的谢先生发现,自己这调皮捣蛋的学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 在他面前忽然变得温驯乖巧, 甚至有一种狗腿似的讨好。
殿中进学时,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总是看着他;
下学到偏殿学琴学棋, 又一反常态对他嘘寒问暖, 时不时倒个茶,递支笔;
就连偶尔在宫里别的地方撞见了,也是恭恭敬敬, 再没有往日半点的不耐烦和不情愿。
……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什么脾性,谢危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老早就看出她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也不拆穿,乐得享受这原本刁蛮的学生的伺候,就想看看她这“孝顺”模样还能装多久。
终于,一眨眼又快到了出宫休沐的时候。
姜雪宁这一日早早就到了偏殿里等候,把从沈芷衣宫里讨来的好茶,仔仔细细地沏上一壶,还提前把谢危要考校的琴曲给弹奏了一遍。
待得谢危来,她就先奉上好茶,接着又纯熟地弹奏了琴曲。
谢危难得得闲,端着茶一面喝一面听,可不时打量打量姜雪宁神情,发现她琴音止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抬头悄悄打量自己,心底便是一哂。
果然,接下来这小骗子嗫嚅着开了口:“先生看学生这些天来,还算长进,也算是改邪归正了吧?”
谢危故意平淡淡地道:“就那样吧。”
姜雪宁:“……”
她憋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存”在对方那儿的几万银子,强忍住了翻脸的冲动,面上的笑容非但没淡下来,反而更加真诚了,道:“先生用心在教我,往日都是学生不识好歹,不知先生严苛要求乃是为了我好。学生已经知道错了……”
花言巧语当真一套一套的。
谢危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
站着规规矩矩,看着懂礼识义,好像是个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模样了。可里子么,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着,带着几分勾人的灵动,可不是什么“改邪归正”的眼神。
他似笑非笑:“有事求我?”
姜雪宁早知此人不好对付,可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问,顿时讪讪:“果然瞒不过先生,我在想什么先生一清二楚。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也就是近来长公主殿下要去和亲,她待学生极好,学生想要挑些珍贵的东西送她,可手里余钱不多,捉襟见肘。学生还有些钱保管在先生那里,不知道能不能……”
谢危瞧着她的眸光渐渐变深。
姜雪宁被他这样看着,声音也越来越小,只觉最初开口要钱的胆子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后脑勺直冒冷汗。
这一瞬间,她甚至已经琢磨着放弃了。
回头把自己的家当清点清点,或者把萧定非送的东西变卖变卖,也差不多是能凑出一笔银子来的。
可没想到,谢危瞅了她半晌之后,竟然道:“明日来我府中取。”
姜雪宁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睁大了眼睛不大敢相信地看着谢危。
谢危看她这目瞪口呆模样,只觉好笑:“过午不候。”
姜雪宁立刻点头如捣蒜。
她灌**汤似的,好话一串一串往外说:“多谢先生!先生对学生可真是太好了。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前面那些话还好,谢危听着只当耳旁风。
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出来时,他面色便僵了一僵,又听姜雪宁一张小嘴叭叭说个没完,终是觉得她粲然的面庞竟有几分碍眼。
姜雪宁还在说他好话:“往后学生一定学得更努力,以求将来好好孝敬您……”
按捺住将手里这盏茶泼她一脸的冲动,谢危微微一笑:“你可以滚了。”
姜雪宁:“……”
假圣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果然还是喜怒无常!罢了,看在他肯还钱的份儿上,她大人大量就不跟他计较了。
姜雪宁也没觉得自己先前的话有什么不对,收敛起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便行礼告辞。
下午出宫休沐。
次日一大早,她就去找了谢危。原以为可能还有点阻碍,不曾想对方竟十分爽快地给了,总让她心里有些疑惑。
只是等她揣着银票从谢府走出来,才想起:这本来就是自己的钱啊,是谢危先前扣着不给,现在看她听话了,爽爽快快给她,不是应该的事儿吗?
于是连那一点疑虑也干脆抛开了。
姜雪宁拿着钱便偷偷去找萧定非筹谋接下来的事情。
斫琴堂里,谢危却是盯着吕显刚送来的那一块木料,思考了许久,末了还是笑一声,吩咐剑书道:“宁二拿了钱去,必不老实,暗地里找人盯一盯,看看她干什么,别闯出大祸来。”
作者有话要说:1/2
第153章 割韭菜
买人一张嘴并非难事, 可同一句话, 从市井中潦倒乞丐的一张臭嘴说出,和由士林里博学高才的一条利舌讲来, 却是完全不同的分量。
这样简单的道理,姜雪宁当然懂。
只是要买后者喉舌,价钱也不便宜。且光买喉舌还不行,手里得有软硬两张牌, 毕竟文人骨头软,不拿点“硬”的手段作为防备, 焉知一夕之间不会改口?
一番算下来,开销不是小数。
从谢危处拿到钱后,她当即给了萧定非二万两先花着。萧定非到了京城后也算见过世面了, 可见着姜雪宁这样的闺阁姑娘出手便是二万两, 俨然是“花完了再找我要”的阔绰架势,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自然也就觉得自己抱住的这条大腿透出点深不可测之感,办事时那叫个尽心尽力。
姜雪宁自己, 则开始折腾银股的事情。
随着蜀中那边任氏盐场一应事宜进展顺利, 消息不断传回京城,盐场银股价钱已经一路走高。三天前一匹快马到了蜀香客栈,说第一批雪花似的井盐已经出来, 还带了一小袋来给京中买股的诸位东家看看。姜雪宁当时在宫中, 自然无缘得见。可在她入宫伴读之前,银股是一千二百文一股,等她休沐出宫, 价钱已经飙升到一千五百文一股,且还有价无市。
比起当初一股五百文的价格,眼下任氏盐场的股价已经是翻了两番!
为了勇毅侯府抄家时候那件事,姜雪宁手里的两万银股大多已经出出去,被吕显“趁火打劫”走不少,留在手里的只有两千股。
眼看此刻价格高,正是出手的好时候。
要做“割韭菜”这件事,按上一世尤芳吟的话来讲,其实是不大厚道的。且她是重生而来,知道的消息本就比别人多,要与市场中其他买卖银股的人相比,占尽优势,十分地不公平。所以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姜雪宁心里并不是没有犹豫和心虚,可想到宫中她生辰那一日,沈芷衣对她种种的好,又怎能容她那一点犹豫坏了大事?
是以咬咬牙,到底还是将这两千股直接抛出。
市面上有人抛售银股的消息传来时,尤月正在自己的闺阁中试着闲云坊绣娘们新给她制上来的衣裳。
上好的蜀锦,浅青的颜色。
裙摆上绣着几枝漂亮的夹竹桃,她身量纤细,穿上时略略转身,腰肢也有了那么一点不盈一握之感,叫她看了大为满意。
身边的丫鬟把马屁都拍上了天:“咱们姑娘真是天仙下凡,这衣裳穿着再好看没有了,衬得气色都无比的好。那什么姜府的大姑娘,哪里有我们姑娘这样好看,这样有才华?听说临淄王殿下乃是个文雅的人,那姜雪蕙无趣乏味,岂能得着殿下青眼?待得擢选那一日,您就把这一身穿上,保管叫旁人看傻了眼。这王妃的位置,非您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