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一声震响,箭矢如电飞去!
第132章 第132章 寒枝雀静
那一刻, 姜雪宁浑身的鲜血仿佛都滚沸了, 又瞬间封冻,脸色更一片煞白。
她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张遮却只是无言地笑了那么一下, 沾着血的清冷面容竟添上了一许暖意,然后抬了手,轻轻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慢慢紧握——
谢危所立之处与下方山谷, 距离不过十数丈。
刀琴、剑书二人都变了脸色。
纵然甚少在人前显露自己的箭术,可谢危从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真书生, 一箭的去势何其猛烈?破空而去时甚至发出尖锐的啸响!
只是此箭既不是向着姜雪宁去,也不是向着张遮去,而是迅雷般掠过了二人头顶, 径直射向了他们的后方——
萧定非!
天知道他在看见谢危现身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 矮身准备偷跑。原以为谢危并未注意到他,谁能料想这一箭是朝着自己来的?
只听得“嗖”一声响。
雕翎箭力道何等沛然刚猛?一刹便穿透了他的肩膀,带出一道血之后, 竟连他整个人都被射得向后翻倒在地!
场中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这时候回头向萧定非看去, 才发现这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躲到了后面去,只怕再给他一些时间就要退进后面的荆棘丛里藏起来了。
然而谢危这冷酷的一箭显然灭绝了他全部的希望。
俊秀的眉目间顿时涌上了清晰的痛楚,额头上的冷汗更是瞬间淋漓而下。然而他跌在染血的荒草丛里, 伸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伤处时, 唇边却不知为何挂上了一抹透冷笑,竟有点不似他寻常懒散胡闹的桀骜,抬眸看向立在高处的谢危, 面上是讽刺的嘲弄。
度钧终究是厌恶他的。
纵然披了一张圣人似的皮囊,寻常也不置喙他什么,可萧定非从来很有自知之明,心里看得清楚。
早知道到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
一滴鲜血顺着犹自震颤的弓弦滑落,在昏昏天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谢危慢慢地垂下了手臂。
这时刀琴在些微的错愕间回过头来,先瞥见了弓弦上的血珠,转而看向谢危那低垂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才发现他的指腹,已经因为方才扣弦扣得太久、太紧,而被弓弦割伤,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
然而他浑无反应。
山谷上下,一片静寂。
刀琴看了半晌,竟不敢出言提醒。
谢危一箭将萧定非射倒后,只道:“拿下。”
剑书眼皮一跳,便带了人下去,立刻将受伤的萧定非按住,并且下手极快地掏了块净布,把他嘴巴塞住了,使人押了下去。
其余人等则被团团围住。
姜雪宁还保持着将张遮护在自己身后的姿势,眼见着那支雕翎箭从自己的头顶飞过,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
唯一的暖意,来自搭住她肩膀的那只手。
谢危放下弓的那一刹,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差点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算是,赌赢了吗?
明明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可风吹来时,她仍旧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只为高处谢危那静默注视着她的目光。
她又开罪了他。
谢危伸手把那张弓递回给刀琴,仿佛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一般,寻常地吩咐道:“看看张大人的伤。”
立刻有人下去扶张遮。
他伤得的确是很重了。
姜雪宁站在旁边,犹自怔怔不动一步。
谢危便平平淡淡地向她道:“宁二,上来。”
若说当初在宫里他给她吃的桃片糕,让她渐渐消除了前世对谢危的恐惧;那么今天他弯弓曾对准过张遮的这一箭,又重新唤回了她对这个人的全部恐惧。
这是屠戮过皇族的人。
这是灭觉了萧氏的人。
也是将她心腹周寅之的头颅钉在宫门上的人。
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圣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张遮起杀心呢?
明明都是同朝为官。
何况今次竟有萧氏插手进来,谢危实不像是在乎被谁抢了功劳的那种人。
她回头看了张遮一眼,见两名兵士的确在为他包扎伤口,便垂了眸,轻轻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终于还是一步一步朝着谢危走过去。
每一步都有种踩在刀剑上的惊心动魄。
他宽大的雪白氅衣被风扬起,平静的目光随着她的靠近落到她面上,更有一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姜雪宁埋着头道了一声:“先生。”
谢危看着她被荆棘划了几道血痕的脸颊,有些凌乱的乌发,又看了看她发青的唇色,和身上那皱了些的粗布裙,眉宇间一片清逸,道:“方才我引箭,你怎的挡在张大人前面?”
姜雪宁嗫嚅着不敢回答。
谢危若有若无地低笑了一声:“小姑娘家家胡思乱想,该不会以为先生要杀你心上人吧?”
字字句句,绵里藏针。
姜雪宁想,世上怎有谢居安这样的人呢?那一刻她分明觉出了他的杀意,然而他此刻的平静和低笑,又仿佛真是她杞人忧天误解了一般,只叫她生出了万般的惶恐难安。
她在发抖:“我……”
谢危却道:“看你冷得。”
他解了自己身上厚实的鹤氅,抬手披到了她的身上,把她纤弱的身躯裹了起来,又顺手拂开了她颊边一缕垂下的乌发,才淡淡地道:“姜大人很担心你。”
那鹤氅还带着些余温。
山间风大,一下都被挡在外头。
姜雪宁下意识抬手将这氅衣拥了,却觉得这温暖虽裹着她,却隔了一层似的,难进心底。
下头一干天教人等,早已束手就擒。
萧氏那边残兵败将也都相继被人或抬或扶带了出去,萧远更是紧张着自己那宝贝儿子,喊人把压着萧烨的石头搬开后,便令人抬着萧烨赶紧出去找大夫了,倒是没看见旁人压着萧定非上来。
张遮伤处只是草草裹了一下。
随行而来的兵士不过略懂些止血之法,真要治伤还得看大夫,因而见血不再涌流后,兵士便想扶他上来。只是他摇首谢过,自己往上走来。
谢危垂了手,转眸看见她,道:“你失踪之事并未声张,京中不知,只当你病了。长公主和亲之事已定,倒有些想你。想来你受了一番惊吓,小宝,就近在观中找个地方,收拾出来让宁二姑娘休息。”
这意思是让她走。
小宝怔了一下,躬身答应,去请姜雪宁。
姜雪宁踌躇,看了那头张遮一眼。
谢危便淡笑道:“此次伏击天教乃是我牵头,同张大人还有些话讲。”
原来这次的事情本就是他的谋划。
难怪一切都在掌中。
姜雪宁但觉心中苦涩,虽并不知这后面藏着多少深浅,可猜自己该是坏了谢危一点事的,眼下纵担心张遮,似乎也于事无补。
她欠身再行过礼,这才转身。
移步时望见张遮,张遮冷酷刻板的面上一片沉默,唇线抿直,不作言语。
很快,她去得远了。
头顶的天空越见阴沉,竟是要下雪了。
谢危身上只余下那雪白的道袍,有些畏寒的他,风里立着,便似一片雪,却负手望着下方谷底那些个已经受制于人、引颈待戮的天教教众。
先才接回了弓后,刀琴便带了人下去,在这帮人身上搜寻着什么东西。
不一时,人回来。
却是紧拧了清秀的眉头,低声对谢危禀道:“似是丢了,没见着。”
谢危垂下眼帘,随意一摆手道:“都杀了。”
弓箭手们一直站在上头。
听得他此言,紧紧拉着的弓弦俱是一松,嗖嗖嗖又是一阵箭雨,向着下方早已手无寸铁的天教教众落去,一时鲜血淋漓,全数扑倒在地,杀了个干净。
山谷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谢危于是想,也该下雪了。
张遮看着他这般半个活口也不留的狠辣手段,静寂无言,竟想起前世牢狱中,他受尽酷刑,为自己写下判词后只待秋后处斩,未料那一日倒春寒正冷的天里,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已大权在握的当朝太师,还是那般波澜不起。
只是他那时竟觉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深寂悠远,像是大雪盖了遍地,寒枝雀静。
他说,宁二殁了。
张遮不知他说的是谁,只感茫然。
然后他好似才意识到,平平淡淡地改口说,你的娘娘殁了。
张遮如在梦中。
他却还笑了笑,对他讲:她留了话,请我放了你,可叫燕临恨你恨到了骨头里,在她灵前醉醺醺哭了几日,方才摔了酒,提剑要往这边来杀你。张大人,可真是太厉害啊。
张遮于是感觉坠进了一片云雾,那片云雾又掉下来,化作一片泼天的豪雨,笼罩了接天的莲叶。
恍惚又是避暑山庄午后骤雨里邂逅。
他是那个脾气又臭又硬谁的好脸色也不给的张侍郎,她是那个嬉笑跋扈不作弄人不高兴的皇后娘娘。
她故意踩了他袍角。
他想,若是给他重选一次的机会,他不要弯腰把袍角撕了,且让她踩着,尽凭着她高兴,愿意踩多久便踩上多久。
然后便听见他起了身,让人将牢门打开,对他说:你走吧。
牢门上挂着的锁链轻轻晃动出声响。
张遮穿着一身染血的囚衣,在牢里坐了良久,才笑起来,道:我想去为家母上柱香。
后来……
后来。
张遮远远地看着眼前的谢危,只觉这人于世人而言是个难解的谜团,不过这一世仿佛多了一点子有迹可循的人味儿,倒不像是那远在天边的圣人了。
谢危既不走过去,也不叫他走过来,只是道:“定国公向圣上请命,抢在前面入城,坏了谢某的计划,倒累得张大人遭了一难,还好性命无虞,否则谢某难辞其咎了。”
张遮道:“您言重了。”
谢危道:“我那学生宁二,顽劣脾性,有赖张大人一路照拂,没给您添什么麻烦吧?”
张遮听着这“宁二”二字,想起眼前这人上一世所选的结局,只觉内里或许有些自己并不知晓的内情,然而对这注定要成乱臣贼子谋天枭雄之人的谢危,竟没什么厌恶。
是天下已定,英雄当烹?
又或是因为别的呢……
他慢慢道:“姜二姑娘她,很是机敏聪颖……”
只是脾气仍不很能压得住。
谢危看他始终不走过来,便笑一声:“张大人似乎对谢某并不十分认同。”
他看了下方那天教众人堆叠的尸首一眼,目中无波。
张遮却只是垂眸,自袖中取出一物来,平平道:“谢少师方才是着人找寻此物吧?”
他指间是薄薄半页纸。
赫然是先前天教那左相冯明宇所拿的度钧山人密函!
谢危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刀琴更是心中一凛。
张遮将这页纸递向刀琴,回想起前世种种困惑,都在得见这页纸上的字迹时得了解答,谁让他上一世也见过这般字迹呢?
只是纷纷扰扰,又同他什么干系?
他看向谢危道:“方才便想,这既是天教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度钧先生所送来的密函,也许能从中一窥究竟,将一干乱党一网打尽。是以留了心,趁乱将此函收了。一路琐碎,一言难以道尽。谢少师若无多事,便待下官容后再禀。”
刀琴接过那密函时,另手实悄扣了袖间刀。
他同样看向谢危。
暗地里杀机一触即发。
谢危不禁要想,这个张遮此行到底知道了多少,将这封密函交还由是否真的一无所觉……
是吕显在此,刚才那一箭多半已穿了这人头颅。
便一时鬼迷心窍留他活到此刻,见了密函,只怕也要一不做二不休,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
他慢慢抬了手指,觉出一分痛时,垂眸才看见方才张弓引箭竟让弓弦割了手,不觉品出几分荒谬,于是望向张遮,忽然好笑地道:“宁二喜欢你。”
张遮身子陡地僵直。
谢危看在眼底,扯了唇角,饶有兴味道:“我这个做先生的,颇是好奇,你也属意于她么?”
第133章 第133章 旧名姓
一路从后山走回前山, 道中所见皆是山石乱崩, 尸体遍地。偶然一瞥或还能见残肢断体,双目不瞑。
姜雪宁虽也是上辈子死过一次的人, 可见了这般场面也不由心惊肉跳。
小宝猜出她大约惧怕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便走在了她的斜前方,用自己的身影将大部分残忍的场面挡住,一路过了后山院墙。
上清观虽为天教所占, 但道观的基本格局却没有任何改变。
前面是道观,后面是道士们的住所。
只不过眼下早没有什么真正的道士, 徒留下观后许多空置的房屋。
小宝便为姜雪宁收拾了一间出来,道:“先生吩咐,姜二姑娘便在这里先休息吧。料想先生与张大人那边还有话聊, 且定国公那边的公子受伤好像也不轻, 只怕暂时不能回京,要在此地盘桓几天了。”
他还沏了一壶茶来。
末了同外头的人说话,甚至还带了两套全新的换洗衣裳来:“这是临时着人去城中买来的衣物, 剑书公子说比起京城里时兴的样式自然差远了, 但也只能勉强先委屈姑娘将就几分。”
姜雪宁身上还披着谢危方才为她系上的鹤氅,内里嵌着一层雪貂皮,只贴着身子便暖融融一片。
她看了那两套衣物一眼。
一套水蓝一套浅紫, 虽的确比不上京中那些精致的做工, 可样式倒也淡雅适宜,可见是用了心挑过的。只是这衣物由谢危的人送来,于她而言, 到底透出几分古怪。
她心里忐忑,也笑不出来,只看向小宝道:“原来你是谢先生的人。”
小宝道:“若无内应,先生也不敢行险。”
他说话时板着一张脸,完全不似前几天与姜雪宁接触时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眼帘搭着甚至也不看她一眼,倒像是不很愉快,有些置气的模样。
姜雪宁于是想起清晨时。
这小孩儿在她饭菜里下了药,让她以看病为由离开了天教视线,交代了她到街对面客栈之中躲藏起来。可她并不想回去,在发现那永定药铺之事有假时,更是赶赴府衙,不惜以身犯险。
一切大约都不在谢危意料之中。
所以谢危才会那般生气。
这小孩儿怕受命救她,可谢危若没在客栈见着她人,只怕他也要受些责罚吧?
姜雪宁并非全无心肺之人,想起这一节来也不免为连累他人而生出几分愧疚,可张遮所以为的永定药铺有接应之事是假,又实在让她怀疑起谢危的居心。
毕竟谢危在她心目中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心里虽有万般的念头掠过,她最终也只是陷入了沉默。
小宝收拾好一应物什,又为她沏了壶茶,在屋里生了火炉,才道:“我出去了,就在不远处,姜二姑娘有事唤我便可。”
他退出去关上了门。
姜雪宁却无法静下心来休息,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张遮与谢危的脸交叠闪过,让她心惊肉跳。身上披着的鹤氅被她解了下来,轻轻地放在了那折叠整齐的两套女子的衣裙旁。雪白的缎面上半点鲜血尘土也未沾上,倒与它的主人一般,有种高高伫立在云霄上俯瞰众生似的孤高冷漠。
谢居安……
他同张遮有什么好说的呢?
姜雪宁在屋内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坐不住,起身来站在外面屋檐下,朝着后山的方向望去。
院落里栽种着不少古松。
从后山的大门有一条长道通向此处,此刻却有许多兵士把守在两旁,谁从这条道上经过,在她这里都能看个清楚。
可看了许久,也不见张遮。
她一颗心不由高悬。
直到过去了快有两刻,才看见把守着的兵士朝着后面的方向望去,微微向前躬身,像是像谁行了礼。
姜雪宁心头顿时一跳。
接着,终于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后山走了出来。身上的伤口已经草草包扎过,但一身深蓝的衣袍早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一片墨色,面色更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
没事。
他没事!
在看见他安然无恙的那一刻,姜雪宁只觉一颗心饱胀得要满溢出来,控制不住地便向他快步走了过去:“张大人!”
张遮的神情竟如槁木一般。
她乍见他只有满心的欢喜,也不曾注意到这小小的细节,唇边已绽出笑容:“你没事可真是太好……”
太好了。
话音未落,整个人眼皮却是重了几分,费力地眨了眨,身子轻轻地一晃一歪,竟然直接往后昏倒过去。
张遮心底一惊,还好反应得快,一把将她接住。
少女纤弱的腰肢不盈一握,面颊白皙而消瘦,却是因为这些日来的奔波而疲惫,眼皮轻轻地搭上了,两道细长的柳叶罥烟眉也舒展开了。
竟像是睡着了。
小宝原就在屋檐的另一旁看着,眼见着姜雪宁昏倒过去时,已吓了一跳,便要冲下来扶人。
但看见张遮将人接住时,他脚步又不由一停。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见甬路那头谢危静静地立着,看着远处这一幕,却并不走过来。而近处这位张大人面上的神情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归于了一片冷寂的沉默,只将那位早已沉沉昏睡过去的姜二姑娘拦腰抱了,从他身旁走过,轻轻放回了房中床榻上,仔细地为她掖好了被角。
终于是下雪了。
通州城上空彤云密布,阴风呼啸,自日中时分开始便又冷了几分,及至暮时,便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雪片从空中飞落,没半个时辰便盖得城中屋瓦一片白,上清观矮山的劲松之上更是堆叠了一丛丛的雪,远远望去竟似雾凇沆砀。
如果萧定非没记错的话,这是谢危最厌恶的天气。
金陵在南方,甚少下雪。
但时日久了难免有些例外的时候。
就有那么一年,寒气南下,夜里一阵风敲窗,清晨起来一看,假山亭台,俱在雪中。金陵城内外,雅士云集,倒是兴高采烈,邀约要去赏雪。
当然也有些纨绔子弟来请他。
彼时谢危尚未参加科举,但在金陵已素有才名。萧定非想自己绣花枕头一包草,这些个人附庸风雅少不得又要写诗作画,不如喊上谢危同去,正好他难得也在。
可没想到他去到院中时,竟见门庭紧闭。
院中一干仆人都在忙着扫雪。
萧定非觉着奇怪:“这雪尚未停,看着还要下些时日,你们便是这时扫干净了,过些时候又堆上,岂不白费功夫?”
度钧那院子的人,都寡言少语。
也无人回答他。
倒是廊上剑书端了碗刚药走过来,看见他,脚步一顿便道:“定非公子,先生今日不出门,您请回吧。”
萧定非纳罕:“他病了?”
剑书道:“偶感风寒。”
萧定非顿觉无趣,肩膀一耸,便欲离开。只是临到转身的那一刹,眼角余光一晃,竟瞥见剑书端药打开门时,门里飘出了一角厚厚的不透光的黑色帷幔,大白天里,隐约有几线灯烛的光亮照出来。
他心里顿时跳了一跳。
很快那门便关上了。
萧定非却觉出了几分奇异的吊诡,然而好奇心起时,也不免思量思量自己在教中是什么位置,终究不敢问什么,更不敢多在这院落中停留多久。
外头扫雪的仆人仍旧忙碌。
他压了自己暗生的疑窦,赶紧溜了出去与那帮纨绔赏雪。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日所见的那一幕仍旧时不时从他心头划过,在他记忆的深处留下一个巨大的谜团。
本来今日这么大的事情,谢危一箭射伤他,显然是要来找他的。
可眼见上清观大雪,萧定非冥冥之中便觉得此人端怕不会来。
至少白天不会来。
果然一直等到天色发昏发暗,整座道观完全被黑暗笼罩,前面才有一盏昏黄的灯笼,照着已经被清扫干净的甬路,朝着他这间屋子过来。
剑书、刀琴两人都跟在他身边。
一人提灯,一人撑伞。
到了阶前,将灯笼一挂,油伞一收,才上前推开了房门,先瞧见了他,倒是极为有礼地唤了一声:“定非公子。”
萧定非已经躺回了床上。
屋内烧了暖炉,热烘烘的。
他仅穿着白色的中衣,原本射穿他肩膀的箭矢已经取了出来,伤口涂了上好的金创药,早止住了血,只是大夫嘱咐不要随意动弹,须得静养。
谢危随后才进来。
面容平静,目光深邃。长衣如雪,木簪乌发,确是一副真正世外隐士的雅态。
剑书在他身后将门合上。
明亮的烛光照在窗纸上,倒驱散了几分外头映照进来的雪光,让他的面容看上去越发平和。
谢危道:“你腿脚倒很好。”
萧定非吊儿郎当地笑:“可跑起来也没有先生的箭快。”
谢危却不笑:“可惜准头不够,怎没把你脑袋射下来?”
萧定非知道他对自己有杀心,凝视着他,却半开玩笑似的:“谁叫我于先生还有大用处呢?我便知道,谢先生是最恨我的。”
谢危一手搭在桌沿,未言。
萧定非面上也没了表情,只道:“谁叫我用着你最恨的名字呢?”
这么多年来,只怕是听一次,便恨一回,一重叠一重,越来越深,永不消解吧?
作者有话要说:1/2
第134章 第134章 不眠夜
萧定非。
萧氏, 定非世子。
多尊贵一名字?
顶着它, 天教上上下下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等到将来更有说不出的妙用。
只可惜, 有人厌憎它。
宁愿舍了这旧名旧姓还于白身,受那千难万险之苦,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
与谢危相比,萧定非一向是那种与他截然相反的人。
但不可否认, 他是受了此人的恩惠。
因此在面对着谢危时,他也从来不敢有太多放肆, 更不敢跟对着天教其他人一般乖张无惮——即便教首做得干干净净,当年那些个知道真相的人相继死于“意外”。
对他这句隐隐含着嘲讽的话,谢危不置可否, 只是道:“我曾派人去醉乐坊找你, 醉乐坊的姑娘说你去了十年酿买酒,待找到十年酿方知你根本没去。”
萧定非靠在引枕上:“这不是怕得慌吗?”
谢危盯着他。
他放浪形骸地一笑:“听说公仪先生没了音信,可把我给吓坏了。”
谢危波澜不惊地道:“公仪先生在教首身边久了, 到京之中我自不能拦他, 也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竟意外在顺天府围剿的时候死在了朝廷的箭下,我骤然得闻也是震骇。只是事发紧急, 朝廷也有谋算, 连公仪先生尸首也未能见到。只怕消息传回金陵,教首知道该要伤心。”
岂止伤心?
只怕还要震怒。
公仪丞素来为他出谋划策,乃是真正的左膀右臂, 去了一趟京城,不明不白就没了,说出去谁信?
萧定非向剑书伸手:“茶。”
剑书白了他一眼,却还是给他倒茶。
等茶递到他手里,他才道絮絮跟剑书说什么“你人真好”,然后转回头来咕哝道:“京城是你的地盘,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不敢去怀疑公仪丞是你弄死的嘛。”
谢危一笑:“我竟不知你何时也长了脑子。”
萧定非喝了口茶,难得得意:“只可惜没跑脱,但反正试试又不吃亏,万一成功了呢?”
谢危道:“可是没成。”
萧定非便腆着脸笑起来:“那什么,先生可不能这么无情,毕竟此次我也算是立了一回功的!”
谢危挑眉:“哦?”
萧定非一边喝茶是假,实则是悄悄打量着谢危神情,面上半点也不害怕,心里却是在打鼓。
过去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全浮现在脑海。
他又想起白日里被射死在山谷内的那一地曾经相熟的天教教众,绞尽脑汁地琢磨,怎样才能在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危机的局面下,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他道:“那张遮的身份是我揭穿的!”
谢危道:“是吗?”
萧定非道:“真的,而且不早不晚,就在今天。我是什么人,我有多听话,先生您还不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保管错不了。打从一开始他们说要去劫天牢,我就觉这事儿不大对。待见到那姓张的带了个姑娘出现在庙里,还说什么‘山人住在山里’,这狗官必定瞎说啊。但当时又看见小宝在,便没声张,以为您暗中有什么谋划。直到今早看小宝把姜二姑娘带走了,又在这观里看见了您写给冯明宇吴封那俩孙子的密函,我才把姓张的揭穿了。”